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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会来看他,他是一只豹,一只金钱豹,忧郁的金钱豹,习惯慵懒地伏卧在带着锈迹的铁笼子里,时常有夕阳的光芒透过它华丽的肌肤散射出柔和的光,让我想起身在山野上的日子,爸爸带着我在山花烂漫的山坡上奔跑,爸爸爽朗的笑声穿透云层,在天上幻灭出五彩的色影。那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但不是永恒。生活最终教会我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是没有永恒的。是不是很悲观?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明白,事实的真相往往是悲观的。或者,任何事情都是悲观的。
他长时间地伏卧着,安静祥和,却有一双不相称的乌黑的眼珠,里面隐隐散发着可怕的光芒。每天下午五点,我都会出现在他的面前,除了偶尔抬手喝口水,大部分时间我都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有几次,我在他深邃的眼眶中看见过眼泪。
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小时候,爸爸告诉过我,豹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动物,他们肌肉强健,时常无声无息地在暗地里逡巡,在某个我们不防备的瞬间,亮出他们的无坚不摧的利抓和冷森森的牙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去我们的脆弱的生命。说这些话的时候爸爸语音哽咽,断断续续地坚持和我说着,可惜那时候我还太小,并不明白爸爸的话,直到爸爸说:“你妈妈就是这样离开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爸爸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我仍然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山野平原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爸爸带着我在雪地里搜寻野兽的足迹,我已经知道,因为妈妈的去世,爸爸对金钱豹有着异乎寻常的仇恨,在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正是仇恨支持着爸爸活下去的。终于,在一片被山谷包围的平原上,我们发现了两头正在做着游戏的豹,金钱豹。他们玩得很开心,显然有一头是妈妈,虽然距离遥远,我仍然看得见那里有浓浓的母爱在流淌。我记得在若干年前,我的妈妈也曾这样和我嬉戏,那是我永远不愿意忘记的回忆。母豹沉浸在欢乐之中,高兴得放松了警惕,浑然不觉危险正在临近。爸爸的枪响了,正在跳跃的母豹厚厚地凝固在半空中,然后轻轻地摔倒在地上,汩汩而出的鲜血染红洁白的雪地,像一朵带着腥味的破碎玫瑰。爸爸提着那杆猎枪枪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而那头幼豹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他只是呆呆地站着
爸爸兴奋地放下猎枪抱起幼豹,嘴里兴奋地嘟囔着“翠儿可以安息了”“翠儿可以安息了”一边用他满是老茧的手抚摸小豹的皮肤,那是一身漂亮的皮毛,上面斑斑点点,像极了人类为之疯狂的金钱。爸爸哼着小曲儿俯身去拣地上的猎枪,爸爸的手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母豹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紧绷的肌肉透出健美的线条,股股真气在体内流淌,冷森森的牙齿在空气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发出令人心碎的光。爸爸曾经教导过我,作为一个以狩猎为生的猎人,哪怕只是一刻的疏忽,都将是我们的末日。如今,他用事实帮助我理解了这句话的辛酸。
盛大的血光从爸爸的脖子上喷溅出来,它们散落在雪地里的样子,像极了一朵忧伤的玫瑰
我流淌着泪狂奔过去,脚掌搅动积雪发出轰轰的响声,那是天地为爸爸凑响的安魂曲。地上,爸爸的身体压倒在小豹的身上,母豹的身体压倒在爸爸身上。透过母豹的肩膀,爸爸正用仅存的一点力量试着张开嘴,有咿咿呀呀的语言从里面飘出,那么的嘶哑,那么的浑浊。他是想和我和告别吧!只有我知道,他有多么的担心留我一个人在这凶残的世上。爸爸的嘴唇突然停止了动作,小豹的脸庞从爸爸身后露出来,那上面有仍旧在流淌的泪痕。我狠狠地拔出手中的匕首,刺入母豹的心脏
母豹的身体渐渐凉透,鲜红的血花凝固在爸爸厚重的皮袄上,似一幅诡异的图画。我没有杀小豹,他和我一样,都将孤单一人生活下去,我把他卖给了前来收购的商贩,心里怅然有所失,有一丝慌乱爬上心头,也许,我不该这样做。为了掩盖内心的彷徨,我把手指在嘴唇处润湿,然后开始仔细点商贩地给他的一沓钱,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有两道灼热的光落在我脸上,他在观察我的脸,那么努力地看着我的脸。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我辗转着成为这个繁华的城市的一个卑微市民,在某个夏日的午后看见一只麻雀在一颗破碎的鸟蛋上空悲鸣。我终于明白,有后悔的种子早已在心底种下,每天的每天,我无数次想起他瞪瞪地看着我的眼睛,那灼热的眼神在脸上灼烧的痛楚,那是仇恨在上面爬行。
我每天都会去办公楼附近的动物园,在关着金钱豹的铁笼子前面沉思,铁笼子总让我联想到棺材,这个动物园的笼子很大,使人联想到很到的棺材。我习惯拿一瓶撕掉包装条的纯净水,除了偶尔抬手喝口水,大部分时间我都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将被一只豹撕破喉咙,可以在血光飞溅中安详地沉睡,永远。这算是梦想吗?每个人都有梦想,有些可以实现,有些不能。其实我并不是想到了死亡,死亡也不能解决悔恨。
我说过的,每个人都有梦想,有些可以实现,我终于再一次看见他。他被关在粗壮的铁柱笼子里面,神情木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在眼前指指点点。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成为一只雄壮的豹,比以前高了,也比以前强壮了。可是我仍然一下子认出他来。我想,他也是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他的目光再一次滑过我不再幼稚的脸庞,留下两道灼热的痕迹。
那么的熟悉。
你相不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结局?
我是信的。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午的五点都会准时出现在笼前,习惯拿一瓶撕掉包装条的纯净水,除了偶尔抬手喝口水,大部分时间他都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长时间盯着他的牙齿看,由于经常撕咬活物的关系,两颗虎牙洁白锋利,上面冷光流转,我知道,它刺入脖子的感觉,钝挫,冰凉,带着野性咸味的疼痛。
就像那朵破碎的玫瑰,爸爸躺在中央,扭曲哀伤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对视着,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
直到有一天,我准时出现在笼前,像往常一样拿着一瓶撕掉包装条的纯净水,除了偶尔抬手喝口水,我都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也像往常一样,半个小时后管理员来打开笼子投放完饲料,今天他显然比较匆忙,好多食物都散到了盆子外面也无暇整理,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临走前他还善意地提醒我说动物园马上就要关门了,叫我快点走。我没有回答他,仍旧安静地看着笼中的豹。
管理员走了,四周很安静,有麻雀唧唧喳喳的声音在耳边飘荡,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草丛中歌唱。他们是在为谁而鸣?
他仍旧安静地看着我。
我仍旧安静地看着他。
我们眼角的余光同时注意到了铁笼上面的铁锁。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历经风雨的侵蚀,正孤单地搭在锁孔里,没有锁上。
时间在我们之间安静的流淌,对我们不理不睬,我们都只是自认为对。我犹豫了一会儿,下了很大的决心,扔掉了手中的瓶子,走上前轻轻地拿下那把锁,吱呀呀地把门打开
后记: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动物园的门口出出进进,脸上洋溢着欢乐的气息,他们可曾想过,这个由牢笼围成的世界背后,隐藏着多少悲伤和残忍,人们在里面恣意地观赏着那些失去自由的生命,籍此慰籍由于平淡生活带来的厌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忘记了自己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当我们解放了双手开始自立行走,我们在不经意间选择了遗忘。
而我,一直都记得。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