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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8年,我上大二。过完春节。踏上回西安的列车。

    凌晨五点。冬天的凌晨,天空依然如绸缎般黑沉。冷。因为没有直达的列车,我来到南京中转。

    出口处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几个也都没什么精神。很高兴自己又多到了一个城市,虽然只是路过。很希望自己可以走过许许多多的地方,好的不好的,都好。我们太渺小,世界太庞大,只是希望人生可以丰富。别无他求。

    要路过一个天桥,走上天桥的时候,看到一个清洁工人在默默地扫着地。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他们已经在辛苦劳作。我在赶路,我只是个过客。生命的过客。

    脚下的车流稀稀落落。远处渐渐接近的车光,及至眼前,倏忽而过。如同午夜易碎的烟花。有种冰凉的美。

    口中呼出丝丝的白气。冬天已经深了,空气很好。

    丝毫未曾察觉,有三个人影慢慢靠近。

    “兄弟,借点钱花花。”背后有人说。

    从围栏上转过身来,面对的是三把尖刀,正在泛着清冷的蓝光。

    竟然没觉得恐惧。至今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可以没有恐惧,即使面对死亡。

    也没想过反抗。

    安静地从口袋中拿出一百块。

    “给。”

    为首的那个人用左手收下,掂量了一下放进口袋,说:“再来点。”

    又拿出一百块。

    “给。”

    那人收好,说:“再来点。”

    又拿出一百块

    “给。”

    “再来点”

    “我身上只有这五十块钱了,我是去西安上学的学生。在南京转车。这里我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这五十块钱我需要留下来转车用。不然我回不去学校,也回不了浙江的家。我不能再给你了。”

    “少废话,拿来!”

    “你们要讲道理,老赌徒都说,总得给人留点路费。”

    “想打架是不是?”那人晃了晃手中的尖刀,冷锋流转,身后的两人嘿嘿直笑,是在笑我的不自量力吧?或者是在笑我傻。

    “说什么也不行,你们不能不给人留点后路!”

    “妈的,你到底给不给?”没有表情的脸贴过来。背后寒气袭人。

    “反正我给你的话,我也没办法到达西安,流落在南京也没什么好日子,只能做乞丐。你们这些人太过分了。做坏事也不是这样做的。”

    背后的那个狠狠推了我一把。

    “想打架啊?”

    我站定身子:“我知道打不过你们,不过也没办法,也得打。”

    “哟嚄!”三人嘲笑似地扬着手中的刀向我靠近。我在等待,没有动。即使动也没有机会。

    他们继续威胁,推搡,我沉默地轻轻反抗。

    双方的声音开始增大。

    天桥下,零散的车辆和路人,可曾看见不远的天空,有出话剧正在上演?他们没有看见,他们都很忙,都很疲倦。他们在追逐着永远都不会到来的蜜糖。就像蚂蚁那样。

    我无比绝望地看着不远处阶梯上的那个清洁工人。

    他仍然在不紧不慢地扫着地面。仿佛那里就是他的天堂。

    一下,两下,三下

    逼近的尖刀。推搡的手掌。寒冷的凌晨。冷漠的空气。

    前所未有的绝望。只是没有恐惧。

    那时候在想的是什么呢?爸爸?妈妈?朋友?前途?世界?命运?应该是什么都没有想。和平时了解到的完全不一样,和电视里、报纸上、书本中描写的都完全的不一样。

    和老师说的,也不一样。

    他们教导我说,要不畏强暴,要捍卫正义,要威武不能屈。要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

    我还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清清楚楚地记得。

    只是我没有打算按照他们说的去做。

    他们只是在纸上谈谈兵。

    而已。

    我以为,会有一个结局。

    任何事情都会有结局,有些是好的,有些不好。

    我们都无法预料。

    “干什么!”一声剧吼响起。

    一队人影从另一个方向冲过来,手中挥舞着神圣的木棍。我听见了来自天堂的福音。

    恐惧和慌乱出现在三个陌生人脸上,(我不愿意称他们为歹徒,我是善良的人。)他们转身就跑。为首的那个来不及。被一把抓住。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来的人是联防巡逻队的。只是没想到,是两个已有白发的退休老人。正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大爷带着我和那个挣扎的年轻人来到巡逻队的休息室。用手铐把他铐在门边的柱子上。转头和我聊了一会,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要了我的身份证,学生证一一验过;有让我签了记录单。一个老人递给我一杯热茶。我沉默地接过,那是那个冬天最温暖的茶水。以后,我也再没有喝过那样的感动。虽然我并没有说出口,甚至,也没有在脸上显现。我是个冷漠的孩子,妈妈曾经这么说过。

    “你还要在这里等一会,等派出所上班了后,还要去那里录些口供。”老人指指对面的派出所说。

    “好的。”我点头答应。

    那个年轻人,却用凶狠的目光看着我。

    七点钟.老人拉着年轻人和我来到火车站派出所。

    开门的是一个睁着惺忪睡眼的值班民警。

    了解好情况后办了相关手续,老人离去,我朝他微驼的背影注视良久,想说些什么,终究也没有说出口,老人转过拐角,消失不见。

    值班民警把我们带到牢房。把那个年轻人锁到里面,又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顾自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我在外面,他在里面。

    他用凶狠的目光,在牢房的铁栅栏后面,瞪着我。

    我扭扭不安的身体想和他解释说,这不是我的错。只是你们太绝。

    但是我没有说出口,我很累。身体很累,心也很累。

    我只有尽量靠近民警。希望他可以保护我。

    好不容易。等到警察同志上班。我以前都叫他们警察叔叔,现在我只能叫他们警察同志。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慢慢发生变化。

    开始录口供。一问一答,我只是机械地回答,平平淡淡。唯有一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我和警察之间,也隔着一道铁栏杆?

    那样我很不舒服。

    但我并没有说出口。妈妈说得是对的。我是个冷漠的孩子。

    录好之后,警察把钱还给我,对我说,我可以走了。我点头离开,没什么感觉。不高兴也不悲伤,好奇怪。

    唯有对那两位老人,我有说不出的感激。虽然只是在心底。那暖暖的一块。

    这个世界总算还有一些让人敬佩的东西。

    虽然很少。真的很少。

    出了派出所,才感觉有些害怕。

    因为,还有两个落网的人。

    也许正躲在四周阴暗的角落里面虎视眈眈,看着我。

    我们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都很想知道,但永远都不会知道。

    这就是他们说的命运。

    我相信命运。

    赶紧跑到厕所里,把身上的衣服全都换掉。希望不会让他们认出来。

    匆匆到售票处签完证,就上了最快出发的一辆列车。没有座位。

    月台人潮汹涌。

    那是我见过的最疯狂的场面。大家都是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有些出于厌倦,有些出于理想,有些出于生计,有些出于压力,也有些出于恐惧,但是,谁又能真正离开呢?

    列车门前那条波浪般左右摇摆的长龙。令人恐惧。

    只好选择从窗户爬进去。在疯了一般的人群头上爬过去。新衣服和心爱的背包都被撕裂,它们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

    我无暇顾及。

    旅途一路无语。除了艰辛。前面贴的是人,后面贴的是人,左边贴的是人,右边贴的也是人。我想坐在地上,可惜弯不下腰。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只好站着睡觉,就靠在边上的人身上,边上的人靠在我身上,不用担心倒下去。因为厕所里面也站着四个人,为了不上厕所,18个小时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不敢吃饼干,因为会渴。我忍受着欲望,昏昏沉沉地等待着被救赎。上帝在什么地方拯救我们,是个运气问题。不要相信运气。那样没用。

    不远处有个女婴在哭。痛彻心扉的哭。她妈妈无奈地一只手抓着行李架,一只手摇着她,因为没有精力哄她。

    18个小时后,踏上了西安的土地,摸着粗肿的小腿,感觉像经历了一场恶梦。一切还像是在昨天,但时间向后跑,我们向前跑。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