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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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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川三人受夏言之邀,到夏府小住,王守仁每日开讲,路川当真好好听了几日,江彬嘛,说是要听,但听着听着就开始打盹了,到头来记下的没两句。

    前几日讲的都是诗经,这日不知为何,王守仁讲着讲着就讲到了理学。

    理学又称道学,是以研究儒家经典的义理为宗旨的学说,即所谓义理之学,兴起于宋朝。而宋朝理学对后世影响最深的便是朱熹,他以程颢兄弟的理本论为根本,吸收了周敦颐的太极说、张载的气本论,结合道家、佛家的理念,成就了自己的理学体系,被誉为宋代理学之大成。其功绩为后世所称道,其思想被尊奉为官学,而其本身则与孔子圣人并提,称为“朱子”。元皇庆二年复开科举,诏定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标准取士。到大明,太祖朱元璋追认朱熹为先祖,诏定科举以朱熹传注为宗。朱学便成了“官学”、“举子学”。

    朱学讲理,理是先于万物的形而上者;理是世间万物的永恒规律;理是伦理道德的底线;理在人身上就是人性。

    朱学讲气,主张理依气而生物,一气为二,动静不息,动为阳,静为阴,动静分五行,散为万物。由“变”而“化”,从量变到质变。

    朱学讲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致知便是圣人。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事故,知先行后,有“兀然存心乎草木、器用之间,此何学问!如此而望有所得,是炊沙而欲成饭也”之言。

    天下举子对朱学推崇备至,王守仁、夏言也不例外,但在路川来说,朱学,一文不值。

    首先,若是天下之事都能拿理来说,那情是何物?其次,依气生物,动静阴阳不就是抄来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嘛。至于先知后行,不在黑暗和未知中摸索前行,何来的开宗立派,何来的著书立说?纯粹就是一派胡言!

    王守仁刚讲到“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何为“有功于圣门”,何为“有补于后学”,说了还没两句,只听路川冷哼一声,大有不屑之意。

    王守仁就是一皱眉,“师弟这是何意?是愚兄哪里讲的不对吗?”

    “在师兄来说没什么不对,但在小弟看来却是大大的不对。”

    听闻此言,王守仁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师弟觉得不对,不妨说出来咱们理论理论。”

    “朱熹是何许人也?讲的是‘存天理,灭人欲’,说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逼人守节,但他自己却频频纳妾,拈花惹草,争风吃醋,在武夷山讲学时和当地妇女通奸,儿子死后还染指儿媳妇。这等禽兽能著什么书?能立什么说?著了那也是淫秽之物,说了那都是妖邪之言!不学也罢,不学也罢!”

    王守仁气得浑身乱颤,夏言、严嵩二人惊得面容失色,连江彬都被吵了醒来。

    王守仁强压怒气辨道:“师弟历来是明辨是非之人,在这件事上为何深信谬论,要自欺欺人呢?若他真是言行不一的小人,辛弃疾又怎会评价曰:‘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要真是欺世盗名之辈,天下学子又怎会奉他为圣人?难道数百年来,千万读书人的千万双眼睛都不及,唯有师弟你一人看得清?”

    路川冷笑道:“辛弃疾只说他的功绩,也并未提及他的人品。枳句来巢,空穴来风。他要是真做得好,旁人能这么说他吗?师兄恐怕有些崇拜太过了吧?”

    王守仁深吸了一口气,“湖州有人冒充你干下那许多害事,江湖人对你的憎恨和唾骂你也要认领吗?”

    路川微微一笑,长身而起,迈步向门外走去。

    大家都以为他是负气而走,却不想到门口时他停身说道:“我若不是平日里杀伐太过,若不是在秦淮河畔流连数日,他做下的这许多事又有谁会信呢?今日的讲课我就不听了,改天若是讲起诗文,我再来。”

    大家看着门口早已消失的背影愣了半晌,严嵩哈哈一笑,“先生先讲,晚生出去看看。”

    说着便走了出去,王守仁重重出了口气,“咱俩继续。”

    江彬伸了个懒腰,干脆躺了下去。

    严嵩出去时路川正坐在廊下的阑干上,背靠着柱子发呆。见他出来,便淡淡说道:“惟中兄不在屋中听讲,出来作甚?”

    严嵩笑道:“其实朱学、理学我也不赞同。”

    “哦?惟中兄这话可是真心?”

    “嵩不敢哄骗公子,诸子百家,我更加崇尚告子一些。”

    “‘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天下学子俱是儒家弟子,不学二圣之言,却喜欢与之相对的告子,却也独特。”

    “听闻修远公懂《诗》而不学《诗》,懂《书》而不学《书》,懂《礼》而不学《礼》,懂《易》而不学《易》,懂儒却不学儒,懂道却不学道,懂禅也不学禅,通百家而自成一家,可谓治学之典范,我虽无缘得见,但今日见公子一番言论,惊世骇俗,确有令尊之风范啊。”

    路川哂然一笑,“我没读过什么书,只不过是歪门邪论罢了。”

    “要论读书之多,公子自然比不得阳明先生,恐怕比公谨也要少些,但正因如此,才更能显出公子的不凡啊。多少读书人从识字一直读书读到死,却还只知道膜拜,自己写不出只字片言,想不出,也不敢想。充其量不过是个书袋子,连书生都算不得。公子读书不多,但读过的都有见解,读过的都有用处,若是投身诗书中,考取功名岂是难事?著书立说岂是难事?”

    “嘿,做官做先生,这辈子就算了,浪迹江湖惯了就静不下心来了,坐不住了。”

    “这倒也是。”

    “惟中兄步履沉稳,应该也是半个江湖人吧?不知师出何派啊?”

    “公子慧眼如炬,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说起学习武艺我和阳明先生倒有些相似,都是为了强健身体才学的,只因家住袁州,便就近拜在了武夷宫门下,家师月华生。”

    “武夷宫啊,天游掌、九曲剑,水帘洞中做神仙。”

    “一线飞瀑出霞滨,两条龙涎洒人间。”

    两人聊了半日,这天就这么过了。

    次日晨路川练完剑早早的便到了书房,他知道以师兄的脾气,昨日言辨没占到便宜,今日定会讲诗文,而且会讲得很深很深,非压他一头不可,没准还会拿出他前日做的那首诗批评一番,不过这却是他求之不得的。有人指教那是好事。

    他以为进门就能看到师兄,黑着眼圈在那儿运气呢,却没想到屋里空无一人,不过墙上挂着一幅字。用行草写着一首诗,一看便是王守仁所作所书,诗云:“知者不惑仁不忧,君胡戚戚眉双愁?信步行来皆坦道,凭天判下非人谋。用之则行舍即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千金之珠弹鸟雀,掘土何烦用镯镂?君不见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儿童不识虎,报竿驱虎如驱牛。痴人惩噎遂废食,愚者畏溺先自投。人生达命自洒落,忧谗避毁徒啾啾。”

    路川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频频点头,赞不绝口,提笔想批点两句,但奈何王守仁的字有临池通神之范,自己的字太过粗鄙,写上去只会毁了这幅墨宝。

    正在一时两难之际,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响起,路川一听便知是严嵩,此间人中除了他,就只有严嵩有这份功力。

    “惟中兄,快来!”

    严嵩紧走两步到了屋里,“公子早啊。”

    “你看这幅字如何?”

    “呀……这字书风绮丽,不在赵松雪之下啊,不过看起来不太像是公子的手笔……”

    “这是我师兄写的,我想批点两句,但苦于字拿不出手,我说你来:诗如食梨,吻咽快爽不可言;字如飞瀑,一泄千尺,无渊渟沉冥之致。”

    严嵩提笔略微酝酿了一下,刷刷点点便写下了这么两行字。

    “公子你看可还行?”

    路川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幅字裱起来都能当传家宝了。”

    “公子对阳明先生字和诗的品评恰如其分,不妨也评点一下嵩的字。”

    “惟中兄的字方严浑阔,雄奇博大,可得八分,而其中的山林风雨之气,又平添了两分气色,是十足的珍品啊。”

    严嵩微笑颔首,“公子的眼界可谓一绝啊,嵩的字原本不是这样,弘治十八年退官回籍,养疴钤山,饱时无事,遂有临池之兴,风雨寒暑不辍便养成了如今的笔体,公子所说的山林风雨之气分毫不差。”

    “惟中兄,你过段时间可是要回袁州?”

    “额……应该是要回去的。”

    “那就好,我拜托你一件事,我们走后你找个手艺好的裱糊匠,把这幅字裱了,送到天师府交给张天师,让他挂在我的关圣殿里。”

    严嵩哑然失笑,“公子真要当传家宝啊?你找阳明先生和我写几个字还不容易?等日后我的字再有寸进时,我一定到天师府,公子让我写多少我就写多少。”

    “唉,那都是后话,这幅字我敢保证无论如何都再写不出第二幅来,心境和意境是最难得的,这幅字是恰到好处啊。咱们闲言少叙,趁着他们没来赶紧下手!否则公谨兄看上了我还真不好意思跟他抢。”

    两人跟做贼似的找了一根装字画的竹筒,把里面夏言的字画抽出来,把这幅小心放到里面,路川在外面放风,严嵩一路小跑回了自己房中。等一切收拾完毕,两人重新回到书房,这才松了口气,斟上一壶清茶,细细品着优哉游哉。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王守仁这才迈着方步,在夏言、江彬的陪同下从前院走了过来,等进门一看,王守仁就是一皱眉,盯着路川问道:“那副字呢?”

    路川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道:“什么字?”

    王守仁知道一定是路川干的,没准那副字都躺在阴沟里了,但路川不承认他也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只是没能让其余几人看到,着实有些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