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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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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川三人辞别张彦頨后取道铅山鹅湖,打算从武夷山过邵武、延平到泉州。

    南宋淳熙二年六月,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等人在鹅湖山下鹅湖寺聚会,史称鹅湖之会。

    淳熙十五年,陈亮邀辛弃疾、朱熹在铅山紫溪商讨统一大计,朱熹因故推辞未去,但当时身染重病的辛弃疾却并未失约,两人相会纵谈国事,斩马盟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终为天下奔波了一生。

    王守仁和辛弃疾、朱熹是同一类人,他眼下的怅然和悲戚,都是源自君主不明,佞臣当道,民不聊生,家国不幸,即到此处,安能不去祭拜?路川虽无为国靖难之心,但辛弃疾是他最佩服的人之一,胸怀天下的干臣,忠君报国的良将,脍炙人口的诗人,言行如一、一身正气的侠士。

    姚婞曾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以前他是无法理解的,道家讲修身养性,老死不相往来,人各有所司,江湖中人若能行侠仗义已然不易,以一人之力如何为国?如何为民?

    在月笳客栈听了杨穆的一番言论之后,他似乎开始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后来外公去世,他在姚府读书时读到《宋史》中的《辛弃疾传》,读到他归宋抗金、投身耿京、归宋被高宗召见以及封官后,进谏和惠民的事迹,方才如梦初醒,方才逐渐看清姚婞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再后来京城剧变,姚婞不幸亡故,这句话他就刻在了骨子里。

    说是想去祭拜辛弃疾,但真正凭吊的不还是姚婞?对他来说,辛弃疾和路幽一样,说到底都只不过是个书上的、故事里的模糊的影子,唯有姚婞,是他亲眼所见、活生生的人,生而不死,死而不朽的人。

    江彬没有他俩这么多心思,路川和王守仁要去哪儿,他只管跟着就是,去哪里不是去呢?反正年轻,他有的是时间,最不值钱的也是时间。

    不过见他们二位面色不善,他也知趣,不多说平日里不着调的话,干脆就在前面带路。

    路过贵溪,道路两旁皆是农田,正值插秧的季节,老妪少妇都在田里劳作,男子却不知都到哪儿去了。虽说眼下春暖花开,但赤足站在水中未免还是冷了些,若不是生活过不去,谁又愿意如此呢?

    别看路川脾气臭,但人心肠热,最见不得别人受苦,又苦于自身能力有限,心中难受,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打马疾驰。

    但眼不见心是不是真就不烦了,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王守仁和江彬见他如此,也不知缘故,便也快马跟了上去。

    跑了片刻,前方道边有一书生,看着田间妇女出神,路川本也没有在意,但马刚错身而过,便听他歌道:“南村北村竞栽禾,新妇小姑兼阿婆,青裙束腰白裹首,手掷新秧如掷梭;打鼓不停歌不息,似比男儿更膂力。自古男耕和女织,怜尔一身勤两役。吁嗟乎!长安多少闺中人,十指不动金满身。”

    言语中带着悲声,正说到了路川的心坎里。

    本来都已经走过了,路川又拍马转了回来,在书生身后走了两圈,不过书生陷在自己的沉思中并未察觉。

    眨眼的功夫王守仁和江彬也到了,带住马缰,也看着书生。此地空旷,书生的声音不高,但他俩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这首诗朴实无华,还带着乡音口语,但诗中之事,内涵之情,由不得人不深思啊。

    王守仁正要下马找书生攀谈两句,却听路川以诗和道:“农家终岁苦,刈获脂膏香。殷勤守恒业,始有数月粮。嗟彼豪华子,素餐厌斯飨。安坐废手足,穷欲毒其肠。岂知民力艰,炙日带星霜。”

    这两首诗异曲同工,各有所长,但要推敲起来,还是路川的诗更有匠气一些。

    别看书生听不到马蹄声,诗句却听得真真切切,转身一看是位差不多二十岁的年轻人,还是江湖人士的打扮,不由得肃然起敬。

    冲马上一拱手,刚要说话,却见道上又来了一驾马车,马车里的人远远就喊道:“公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愚兄找你找得好苦啊!”

    马车停下,从车上又下来一位书生,不过这位书生却比方才吟诗的这位好看的多。

    “惟中兄,你怎么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嘿,要是不好些如何能来找你?这几位是?”

    “这几位我也是刚遇到的,这位兄台的诗质朴畅达,大有汉魏之风,你来听听……”

    那人一边听路川的诗,一边频频点头,不经意间就瞥到了站在一旁的王守仁,顿时面有惊异之色,“您……您不是阳明先生吗?晚生严嵩,弘治十八年进士,在京城任编修时与先生曾有一面之缘。”说着一躬扫地,执的是弟子礼。

    别看他跟王守仁差不了几岁,但王守仁师从娄谅,与时之大儒大都平辈相交,辈分在那里摆着呢。这也就是当日路川在杭州时为难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原因之一。

    王守仁本不愿相认,奈何严嵩一眼就认出了他,再要充傻装愣恐怕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哦,是惟中啊,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听说你身体有恙,当年就退官回籍了,现在怎么样?可好些了?”

    “嘿,劳先生记挂,其实哪有什么病?就是没有做官的命,一回家就都好了。不过正好,眼下刘瑾当权,就算没病这官我也做不成……”

    王守仁哈哈一笑,打断他的话说到:“青天白日,可要慎言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师弟,我老师之子路川。”

    “原来是路先生的公子,难怪有这等文才,请受嵩一拜!”

    说着又是一躬扫地,路川就是一皱眉,这礼明显有些太过了,但又不知父亲路修远在文坛上到底是何种的地位,考虑到师兄王守仁的层面,便侧身受了半礼,赶紧说道:“不敢不敢,在下只是江湖草莽,没读过几天书,方才受这位兄台所感,信口胡诌了几句,惟中兄言重了。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兄弟江彬。”

    江彬嘿嘿一笑,“字水涯,山水的水,天涯的涯。”

    “久仰久仰,我也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乡好友,夏言,字公谨。”

    夏言过来先与王守仁见礼。

    王守仁看了多时,皱眉道:“夏言……你莫不是那日在李相府上对上了李相出的奇对的那位小天才?”

    夏言一时间不该如何回答,严嵩哈哈一笑说道:“先生记得不错,他正是夏鼎之子。”

    “哎呀,多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你父亲可好?”

    说到这儿,夏言眼泪掉了下来,“劳叔父挂怀,家父已经去世整整两年了。”

    “啊?怎么死的?”

    “病死的。”

    王守仁念起故人,难免也有些神伤,一时语塞,愣在了那儿。

    见此情景,严嵩赶紧岔开话题说道:“公谨,先生乃是大家,你不是一直想请一位老师嘛,何不趁此机会将先生请到家中给你指点指点学业呢?”

    “哦,小侄正有此意,还请叔父驾临寒舍,给小侄指点一二。”

    王守仁看了看路川,路川笑道:“反正咱们没什么急事,不妨就叨扰几日吧。正好我也趁着听听师兄讲学。”

    江彬也凑热闹说道:“是啊,我也正好听听,你看你们动不动出口成章,就我只会在旁边叫好。”

    惹得众人一阵大笑,话不多说,改道往夏言家中而去。

    路上路川跟严嵩夏言二人说话,江彬扥了扥王守仁的衣袖,两人落下来几步,江彬问道:“王大哥,你说这个夏言是个天才,我怎么看他有些傻愣?还有你说的李相出的奇对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没准我也能对上。”

    王守仁叹了口气,没好气的说道:“你呀,罢了,我就说给你听吧,那是弘治九年,我殿试落榜,尚在京中。那年的主考官就是李东阳李相爷,出榜之后他宴请我们一众考生,一来是鼓励我们这些落榜的举子来年再战,二来是为中榜的进士送行,故此我和夏言的父亲,还有周鼎、季春、孟春等人俱在。席间李相出了个上联,‘孟春季春惟少仲’,我们竭思枯想,没有一人能够对上。”

    “‘孟春季春惟少仲’……我也对不出来,夏言对上了?”

    王守仁白了他一眼,“他对了句‘夏鼎周鼎独无商’,严丝合缝。”

    “乖乖,看不出来啊。不过这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他这么聪明,怎么到现在还是一身白衣呢?要说会试、殿试难那是人尽皆知,可乡试有那么难吗?江西十三府一百多个名额,他就占不了一个?”

    “这……可能是受了他父亲去世的影响吧。”

    “切,我爹死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要照这么说我早当叫花子去了。依我看,他也就是碌碌之辈,你听他作的诗,还比不上我哥一个江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