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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川四人自衢州改道饶州,不一日便到了龙虎山下的上清镇。
熊壁南说什么都不进上清镇,这也是常情,但凡心中有愧之人大都不敢从五大正宗门前经过,无他,正气太盛。其实以熊壁南的所作所为,让路川说没有半点不对,但熊壁南没有他那么洒脱,也就不能勉强了。
在镇前分别,熊壁南继续西行,去袁州看望弟弟,他们三人则进了镇子。
虽说是受天师府张天师邀请而来,但初次见面,还是先找家客栈,洗漱收拾一番为好,风尘仆仆的可别让人家笑话了。
江彬是生来的大嗓门,一脚前一脚后,还没进客栈门就喊开了,“小二,准备三间上房,好酒好菜只管上,别怕花银子。”
路川恨不得转身就走,跟这孩子走在一起太丢人了。对此他也说过,但江彬就是不改,他也没办法,长幼有序,总不能让他们两位兄长张嘴吧,也就只能这么着了。
此时快到饭点,店里边打尖的住店的都在堂下用饭,被江彬这一嗓子都给喊住了,齐刷刷的眼睛朝他们三人投了过来。
店小二哈着腰小跑过来赔笑道:“侠客爷,真是不巧,小店的房间都住满了,眼下只有一间伙房,您要是不嫌弃……”
“呔!”没等小二说完,江彬突然叫唤了一嗓子,把小二吓了一跳,“瞎了你的狗眼,就凭我们三位的身份能住伙房?大爷我出三倍的银子,去让上房里面的人都给我腾出来!”
一听这话王守仁臊得脸都红了,看起来倒像是关二爷的兄弟,路川头皮都发麻,拽了拽江彬的衣服,低声说道:“走吧,咱们换一家。”
江彬还有些不服不忿,不想走呢,却见小二冷笑道:“不瞒三位说,这上清镇,就小店一家客栈,三位要是放得下架子,伙房一间有的住,要是放不下,不好意思,外面天被地床,宽敞着呢。”
都说主多大奴多大,其实说的就是眼界,相府的家奴平日里见的都是五府六部的天官,进京述职办事的封疆大吏能如何?比他们是大得多,但跟这些天官比起来如何?跟丞相比起来又如何?恐怕在这些大人物眼中也比他们高级不到哪儿去,都是一样的人物,他们能放在眼里?江湖上亦然,都说武当山下种地的都是剑侠,少林寺门前没人敢谈论武艺,都是一个道理。上清镇是五大正宗之一,龙虎山天师府的所在,这些店小二平日里别说是成了名的剑侠,天师估计都没少见,能把江彬这样十几岁的少年人放在眼里?年轻人里边有本事的不是没有,第四十八代天师,龙虎正宗的当家人张彦頨就是有本事的人,除他之外,抱歉,还半个都没听说过。
不过他却没想到,刚才低声说话的这位,正是去年西北新出世的剑侠,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后起之秀,小北魔路川。路川是什么人?那多骄傲,脸多酸啊,能听他说这话?
小二话音刚落,路川眼眉就立起来了,刚想上去赏他两个嘴巴,教教他怎么跟人说话,却听小二身后,大堂中有人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口气比脚气还大,原来是路川啊。小贼,谁给你的胆子敢到龙虎山来?怎么,眼睛一瞪,还想动手打人不成?”
这人话音刚落,没容路川说话,又一人寒声道:“今天你要是敢碰这位小哥一根手指,我管教你出不了客栈门。”
“毛大侠,跟他费什么话,咱们本就是为他而来,真是老天有眼,在这儿碰上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能放他走!”
这时,突然一声闷响,路川只觉脚下一震,在座众人每人眼前的碗筷都跳了一下,大堂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路川眼角余光一瞥,正好看到角落里单人单桌有位老者,老者右手龙头拐杖拄地,左手掐着一只玉杯。
抿了一口清茶,苍迈空明的声音响起,“奸盗邪淫,该杀。”
每个字都不带任何情感,每个字,都有着无上威严。
“该杀!”
不知是谁先喝了一声,随后喊杀之声雷动,震耳发聩。
江彬眉头紧锁,当场就要发火,不想身后咣当一声,回头一看,却见紫宵银月剑掉在了地上,路川蹲在地上,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胸口,浑身战栗不止,整张脸憋得发紫。
这时一人越众而出,走到众人面前,摆了摆手,压下了喊喝声。
“路川,你认得我吗?”
路川缓缓抬头,看了看来人,胸中气结说不出话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那人叹息一声说道:“念在你家中长辈的份上,只要你低头认罪,我……”
“施大侠,你的侠义心肠天下人都是知道的,不过这小贼罪大恶极,你保不住。”
“不错,纵然云弄剑客在世,想来也不会容他这般活在世上。”
“施大侠,你要真的过意不去,给他个痛快就是了。”
一朝一暮一点恩,无泪大侠施无泪沉默了片刻,冲角落里的老者一抱拳,“凤老前辈……”
寒门烛龙凤笙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施无泪报腕转了半圈,颤声道:“施某,谢诸位高义!”
说完毅然转身,提着十二节钢鞭,向路川走来。
路川拄着剑,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用力挺了挺胸膛,神色十分平静。
施无泪依旧面带不忍,不像是装出来的,但在路川眼里却是那么虚伪到恶心。
眼看钢鞭就要下来了,路川不躲不闪,发青的手指紧紧握着紫宵银月剑,往上架去。
以剑架鞭不是良策,鞭比剑重得多,施无泪比他内功深厚得多,但以此时的他,能抬起剑来已经就算不错了。
江彬就站在他身边,紧紧握着拳头,路川不出手,他可以挡在路川身前,但路川要出手,他就只能站在一边。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这一鞭一剑,他不是路川,没那么死要面子,但凡不行,好歹先救下路川再说,门就在身后,哪怕跑不掉还能出不去门?
就在这时,王守仁只觉身边人影一晃,还以为是太紧张,眼花了,却不想眼前“叮”一声,一位身穿道袍的年轻人以剑镡顶住了施无泪的钢鞭,明黄色的缑轻轻搭在路川的剑上。
“诸位,在这儿动手,恐怕有点太不把天师府当回事了吧?”
这位年轻人头顶紫金冠,脚踏福字履,身披赭红色八卦仙衣,手中这把金剑,乃是太祖朱元璋所赐,除了第四十八代天师,如今龙虎正宗的当家人张彦頨还有谁?
见是张彦頨到来,施无泪急忙收鞭,拱手道:“施某见过张天师。”
别看张彦頨还不到二十岁,给他施无泪当儿子都嫌小,但却是江湖上能与武当清涟真人,峨嵋灵梭仙子,少林静庵悟榻大师,以及昆仑派中天消雪客并驾齐驱的武林泰斗。
倒也不是说他的武艺真有多么惊人,而是龙虎正宗非同小可。
五大正宗其实并不是一门一派,而是很多门派的总称,就拿武当来说,武当正宗就有王屋山、蓬莱派、隐仙派、犹龙派等大小七十多个门派,武当派只是诸派之首。龙虎正宗比武当正宗还要更加庞大,天师府创自东汉年间,上千年的传承,又岂是区区二百年,得一朝之宠的武当所能媲美的?
别说是他施无泪,就是十绝等人,也从不敢对五大正宗起什么心思,原因便是在此。
其实今日以前,施无泪对这个小天师是有些小觑的,毕竟十几岁的孩子,打娘胎里开始练武又能有几分功力,但今日一看,罢了,长江水后浪推前浪,尘世上一代新人换旧人啊。他这一鞭是下了杀手的,图的就是一招致命,给路川一个痛快,却被张彦頨以剑镡顶住,稳稳当当,虽不能说其功力就能跟自己伯仲之间,但假以时日,恐怕自己也就不是他的对手了。怎么说都比被众人几句话吓得抖栗不已的路川强得多,他真不明白,现在的江湖是怎么了,这种脓包也能抛头露脸?看来他们这些大侠真该到江湖上重新走走了。
“不豫啊,路川要是能有你一半的血性,我也当让他一头之地,可惜了啊……”
却说张彦頨,施无泪收鞭之后他也收起金剑,伸手抓住路川手臂,笑道:“道友,既然来了,不到府上,怎么到这里来了?”
路川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那就走吧,三位的房间几日前我就收拾好了,这几天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镇子上人多得很。”
说着拉着路川就往外面走,把在场诸位剑侠结结实实晾在了这儿,真是好一番厚此薄彼的区别对待。别看这些人小名都叫大侠,也只有瞪眼睛看个新鲜的份,再多了谁都不好言语。
“天师请留步。”施无泪皱了皱眉,在后面喊了这么一句,不过张彦頨理都没理。
“咚”,又是一声闷响,伴随着苍老的声音,“张天师。”
凤笙拄着拐杖,起身向他们四人走来。老头看似动作迟缓,其实丝毫不慢,眨眼间便到了四人面前,挡住了去路。
张彦頨打量了老头一眼,“这不是凤笙凤老爷子嘛,不在茂林待着,静极思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张天师的意思是这上清镇老夫来不得?”
“那倒不是,一座小镇子而已,又不是天师府,又不是上清宫,谁都来得。”
“那就是说天师府、上清宫老夫去不得了?”
“您老要是什么时候不想活了,大可去一趟,在下虽不懂堪舆之术,但星象观天还是懂的,好歹能给老人家挑个好阴宅,让凤氏后人,哪怕是看城门的小官也做做,好歹吃皇粮要比世代务农强吧。”
张彦頨这话可说得太毒了,伤凤笙的脸面事小,关键里边还提到了茂林凤家几百年的隐痛。茂林凤氏原姓刘,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后裔,宋太祖赵匡胤称帝之后曾派人调查过,见这些人已经改性埋名,便没有追究,只是御笔亲批了一句“凤姓不得入朝”。后来太祖朱元璋称帝,将故乡濠州改名凤阳府,建了中都城,得知离中都不远还有个凤氏,他便有样学样,给凤氏一族也提了这么一句话。因此凤氏一族几百年来是一个吃皇粮的都没有,此事已成举族之痛了。
“你……”凤笙拐杖顿地就要发火。
“你什么你,还想骂人啊?字画老了值钱,人老了不值钱,想倚老卖老,我可不受。”
凤笙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了,老头抖了半天才说道:“老夫不和你争口舌之快,你少管闲事,路川今天不能走!”
“不能走?凭什么?腿在他自己身上长着,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管得着嘛你。”
“路川在湖州枉杀侠义之士,奸淫少妇长女,做下无数伤天害理之事,不止我要管,天下人都要管!”
“湖州?你说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十天前,路川,你要是条汉子就别不敢承认!”
路川没言语,这话一出还让他怎么说啊?承认了,就是奸盗邪淫之徒,不承认,就不是男子汉。里外不是人还能说吗?
“湖州?”张彦頨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们无知啊,十天前路川刚到衢州,我派门中弟子前去送信,亲眼见过。请问湖州到衢州六百里路他是怎么作案的?”
这话一出,施无泪的脸色就有些不自然了,“天师,此话当真?”
张彦頨斜睨了他一眼,“施大侠可要跟我回去找人对一番?”
“施某不敢,不过若真是如此,那湖州作案的到底是谁呢?”
“是谁?这就有劳诸位前去调查了。天师府事务繁多,贫道就不请诸位前去了,少陪。我们走。”
说完带着路川三人走了,客栈里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是没了头的苍蝇,不知该如何自处。
另一边,四人出了客栈,见没人跟出来,江彬凑到张彦頨近前伸手一挑大拇指,“霸气!”
张彦頨一哆嗦,“得了吧,还霸气,我都快吓尿了,你没看那老头,那拐杖,厉害的邪乎……”
四人说说笑笑不多时便到了天师府。
只见府门临溪耸立,面阔五间,高过二丈,六扇红漆大门气派十足,中门上悬着一块直匾,上书“嗣汉天师府”五个大字,金光夺目,门柱上挂着一幅抱柱对联,上联“麒麟殿上神仙客”,下联“龙虎山中宰相家”,东西两侧还有石刻牌坊,分别刻着“道尊”、“德贵”,当街还有一面大鼓,就跟衙门门口那鼓相似,想来有人要见张天师,还得击鼓通报啊。
路川不由得咋舌赞道:“真不愧是仙都!”
张彦頨扭头看了路川一眼,没有说话,径直向里面走去。
江彬扶着路川也跟了进去,嘴里兀自念叨着那副对联,“麒麟殿上神仙客,龙虎山中宰相家……”
却说路川为何在客栈中那样丢丑?他着实伤得不轻啊,在天师府缓了一日才能重新下床走路。
要问他的伤从何而来,还得从滁州说起。他本从未受过外伤,在滁州,被杜荟涵刺了一匕首,破了元气,伤了根本,虽然将养了几日,但远没到彻底恢复的地步。在杭州,因为担心王守仁,赶得急了些,挣裂了伤口。之后衢州,怕暴露身份,没敢用一怒杀龙手,硬挨了廖辉一抓,伤上加伤。一路风尘,未得休息,本想着到了天师府好好休息休息,养养伤。却没想到刚到上清镇就遇上了施无泪、凤笙等人,气得厉害了些,竟一时行岔了气,一怒杀龙手没用出来,却抖起了功法的弊病顽疾,险些命丧当场。
得亏是张彦頨及时赶到,如若不然,他们三人恐怕半个都活不下。
故此刚能走路,路川就带着王守仁、江彬去找张彦頨,首先自然是要道谢,其次还有很多不解之事需要当面讲明,比如他们口中的湖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再比如他送信请自己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师府有客房,在后厅以西,连堂三进,算不得有多好,但也还过得去,起码比客栈强得多。但张彦頨拿路川当贵客,将自己品茶纳凉、观花赏月的纳凉居腾了出来。面前就是百花池,水碧花香鱼摆尾,垂柳曲桥湖心亭,池周奇花异草,古木浓荫,白鹤盘旋,百鸟歌鸣。要论雅致,再也没有比这更雅致的去处了。
过天沟,沿西走廊一直走便是张彦頨所住的后厅。
张彦頨十二岁奉诏随父入朝,英宗皇帝惊其才,赐宴钦安殿,三宫娘娘具有召见,诰授正一嗣教致虚冲静承先弘化真人,掌天下道教事。世人都以为指不定是多么严肃庄重的一个人物呢,其实也不还是人生肉长的,有人之七情,也懂得偷懒。
路川三人到门上的时候他正在看书,见路川来了,便将书扣在桌子上,站起身来说道:“道友身体好些了?”
路川躬身道:“有劳天师记挂,贱躯业已大好。”
“那就好,请坐。”
路川落座的时候偷眼看了眼扣在桌子上的书,只见上面写着“水东日记第三十卷”,本以为是本道经,再不济也是圣人书,不想却是本朝人写的一部小说,一本闲书而已。
不过他尽管小心,举动还是落在了张彦頨眼里,张天师扬了扬那本小说,放在一旁笑道:“经典看起来闷了些,闲来无事解闷的。前日初见有些仓促,我也懒惰,有些慢待,还没正式相见,小道张彦頨。”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路川,这位是我师兄,姓王名守仁字伯安,这位是我兄弟,江彬。”
“王守仁……莫不是杭州被人刺杀,投入江中的那位?想来是道友的手笔吧?”
“额……天师手眼通天,我等也是被逼无奈。”
“江彬,可是年前刺杀过刘瑾的那位壮士?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惭愧,我三人都是亡命之徒,按理来说本不该现身在这净地,一来天师见招,二来……若不是前日里蒙天师搭救,恐怕我兄弟三人都要魂归那世去了。今日前来,就是特意来拜谢天师慈悲的,救命之恩形同再造,天师有何差遣只管讲来,我路川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张彦頨微微一笑,并不搭话,岔开话题说道:“道友前日提不起剑,是被气的吧?原先听人说道友负气下武当,小道还有些不信,前日一看原来不假啊。旁人说两句道友就受不了了,现在看来当初之事是不是也不算什么大事?”
“额……说来惭愧,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是在下钻了牛角尖了。”
“嘿,要我说,这事也怪不得你,是武当小气了些。不就是一套剑法嘛,剑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啊,就因为一套剑法,丢了一个人才,真是可惜了。清涟真人还来信说要将你逐出师门,当时我是三天没合眼啊。”
“唉……没什么可惜的,我本身太过顽劣,不合为清修之人,师父说的也是实情。”
“对你来说是没什么可惜的,楚王不识和氏璧那是楚王眼瞎,我听到这消息乐得三天没合眼,赶紧修书一封,派人四处打探你的下落,先是滁州,再是金陵,下来又是杭州。我猜你要南下,便让人在衢州等候,你看,真就等着了,你说巧不巧?”
“额……天师神机妙算,未卜先知,真乃神人也。”
“这么说就过了些,其实说白了就是你我有缘。道友的十大难事,普天之下,恐怕唯我可解。”
“哦?十大难事,不知是哪十大?”
“道友真的不知?”
“还请天师明示。”
“生而为北魔之孙,生而为云弄剑客之甥,生而为武子渊之子,这三件是不是难事?入宫行刺的戴罪之身,为武当所不容的弃徒之身,残杀武林同道的朝廷鹰犬之身,栖身冷龙岭的江湖败类之身,这四件是不是难事?眼前有大仇未报,身后有小人暗害,内忧外患,奈何却身体欠安,这三件又算不算是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