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膳后,护容未归。
洪煦声唤来拱门外候着的下人,撤了凉亭内的事物与布幔,他与清扬在圜中顺着点了灯笼的小道而行。再回到凉亭时,下人正将烫好的酒端上。
“我记得洪夫人过往常说你喝不得酒,要庄里人都记着,就算是炖补也不能放酒。酒伤眼的,三爷。”单清扬待下人退去,才说出这旁人听来或许像是关心,又像是管多了的话。
“小饮一杯,无妨。”一夜谈天说地,说了很多山庄、七重门之事,直到清扬说的这一句,令洪煦声心中略略得意。
她的语气可爱,刻意压低,是不想教下人听了传出什么旧情复燃的流言;而话一出口,语尾又有一丝后悔,却是欲盖弥彰。看来,待在一同的时候越长,清扬越能将刻意疏远的外表卸去。
待在一同的时候越长,会不会,清扬越不想离去了?
洪煦声对这想法一怔。
“就一杯,多了,清扬可承担不起那后果。”单清扬手持酒壶,长手为他倒酒,却倒不到半杯便停下。
洪煦声一听便知,笑道:“半杯,是清扬愿意陪我多些时候,所以一杯分两回饮之意?”
单清扬斜眼觑他“事事都逃不过三爷的耳朵,若你真的听得出清扬话中情感,肯定明白我为你斟酒时有多害怕洪夫人在天之灵要怪罪我了。”
小时洪煦声常对清扬说,虽然眼见不到来人表情,可耳朵能听见的,远远多于双眼所见。一个人的动作脚步,一个人的呼吸气息、快慢沈浅,和语气里最细微的情绪,他不曾错听,他善于分辨。可清扬总说他在胡扯。
洪煦声笑意加深。“从头至尾,我只听见你真真切切的关心。”
单清扬心一跳,随即微愠地为自己也满上一杯酒,仰头而尽。看来,面对这家伙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说,就让他猜吧,猜她眼下举杯豪饮又是怎么样的一番想法。
洪煦声低低笑了,听见她又将酒加满,他执杯与她相碰。“清扬,莫要恼我。大哥近年少在庄中;娘去后,爹变得更加沉默。然而我心里明白,爹、大哥和段叔、二哥、护容、孙谅庄里的所有人,都待我极好。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迁就于我、心疼我眼疾加身,可”
见他将酒杯靠近唇边,浅浅沾了一口,单清扬拢起柳眉。
那笑依然温和,仿佛谈论的是春日宜人风光,洪煦声缓缓说道:“可没有人如你。”
她瞪着他。
“清扬,没有人如你。”
晚风拂面,吹去酒气,带来一丝凉意。明明他的笑一如往常,温润如玉,他的声音轻轻淡淡,显得超脱但,他内心的孤寂却如此明显;总是收在深处,不轻易示人的感情,竟赤luoluo地摊在了她眼前。
单清扬哑然无语,喉间浮起一丝苦涩。
近在咫尺的阿声,她在心中偷偷依赖的阿声
如何能说出教人挂心的话?
她曾弃他而去,正因明白他在庄中生活无虞,事事皆有人安排妥当,所以不会挂心;可原来,人的心是无法靠旁人安置的
以为多年前的退婚是短痛,怎知是在他的心上挖了一角。她忘了,阿声是关在华丽牢笼里被折翼的鸟,失去朋友,他与平常人一样会伤心会难过;与常人不同的是,阿声一朝失去朋友,便没人再来补上空缺。
单清扬是他洪三爷指腹为婚的妻子,却也是除去庄里人后,仅有的朋友。
那温润的笑映在眼中,单清扬掀了掀唇,声已哑:“阿声,我”
她才开口,洪煦声立起身,侧过脸朝外,道:“何事如此慌张?”
下一刻,李护容飞身翻过矮墙,落在凉亭前,单膝跪地,道:“主子,庄里闯了人进来,萃儿姑娘她”看了主子身后的单小姐一眼,收了口。
“萃儿怎么了?”面纱下的脸色一凝,单清扬立身上前,急问。
李护容询问地望着主子,直到主子点了点头,才道:“方才我与丫鬟端了白粥与药到南苑,已不见萃儿姑娘。我见窗外有人影,赶忙去追,出了南苑却又见不着人,于是差了下人去寻,自己赶忙回阁”
单清扬内心焦急万分,却已习惯不将之表现出来,只是双手紧攥衣角。萃儿武功平平,能入庄之人多属江湖老手,萃儿若真让贼人掳去,该当如何是好?
“清扬,先别着急,贼人入庄多为入陵盗墓,萃儿断不会是目标,暂不会伤她的。”清扬不语,他却能感受她必是内心焦急,洪煦声安抚着,转向护容又问:“时刻?”
“刚过子半。”正是一日分隔之时,李护容回着。
“护容,”沈吟片刻,洪煦声方道:“以防万一,你先至二哥那儿,唤了孙谅速速入陵。”
子半之时正巧是四小姐换咒之时,大约有一刻的时候身子颇虚,此事外人不会知道,连单小姐都不知。贼人入庄多为入陵盗墓,主子是为让单小姐安心才那么说。事实是,若为盗陵,断不会在庄中出没打草惊蛇才是。李护容又多看了两人一眼,才领命退去。
“我我得回南苑瞧瞧。”单清扬心跳不定,虽未见贼人,此刻心中不安却像六年前血洗七重门那日。
“小心!”洪胞声侧耳一听,踏出步伐精准拉住清扬的手,扯至身后。
单清扬定睛一看,脚边一支细短吹箭,再抬头,黑衣人飞身入亭,直取她腰间。
洪煦声一手护着她,与黑衣人单手过招。听着黑衣人脚下步伐,眉间拢近,探进其内臂的手一个反掌,划破了袖子,抓过藏于里头的吹箭,折断丢向一边。
单清扬摸向腰间,只有短剑一柄。她恼着,真是一入庄便太过安逸,六年来随身绑着的软鞭也卸下了放在南苑,想着与阿声见面用不上,怎知
咬咬牙,她解下腰间长带,跃至一旁池塘边,打水将长带沾湿;甩至身侧时,扭了几转,长带已成鞭。
“大胆贼人,深夜入庄意欲何为?”单清扬低喝。多年未见,只能从方才几招推断阿声武功不差,却心知他没有太多对敌经验,只怕应对不及来人。黑衣人既使吹箭,想来是阴招百出之辈,不愿此人对阿声下手,于是出声引之注意。
黑衣人闻声,果然试图摆脱洪煦声,朝单清扬直攻而来。
使鞭招式多需相隔一段距离方能发挥,黑衣人却是步步逼近,单清扬几个甩鞭扫尾被之挡下,只有步步退。毕竟手中是沾湿的长带而非皮鞭,重量劲道皆差上许多,来人却似乎十分清楚她的路数,要制敌,确有难度。
只是,方才几招是近身招式她极少使出,为何这黑衣人总能格挡开来?她的武功虽离翘楚甚远,可在归鸿已是小有名气,此人个头小,力气也‘个大,却十分灵活,更是熟知她鞭招走向
一个分神,黑衣人蛇手卷过长带,使力一扯,单清扬长带脱手,踉跄向前后又被震退几步。
黑衣人甩开长带,朝她腰间出手。单清扬翻身跃过,掌劲落在黑衣人右肩,而那人反应极快,旋身回头后接连而来的是几招拳脚连击。
“清扬!接鞭!”前一夜与段叔比试,武器架还未搬离,洪煦声摸到长鞭,朝清扬抛出。
单清扬飞身,落地时拉开了鞭。手腕一转,猛蛇般的鞭身向黑衣人直咬而出。一招滑,一招回,黑衣人已处于劣势。就闻黑衣人啧了声,奔向洪煦声。
眼见黑衣人手指弓起,分明是锁喉招式,武器架旁的人影却是动也不动地,单清扬心中一抽,甩鞭而出,她吼道:“三爷,向右!”
劲风迎面而来,洪煦声眼也不眨。就在黑衣人的手碰到自己前一刻,他轻轻闪身,接着鞭随风至,那黑衣人早已转向,点跳起身,跃上武器架,抽起摆于上层的金钢链。
单清扬收鞭,阿声已来到她身前。
黑衣人反手展链,右手高举,银色长链顺着他的背绕至左肩,尾端再由手臂一路延伸至手中。不知何时,原先扣以沈钩的链尾,如今换上了爪钩。
“入庄,所为何事?”洪煦声单手背在身后,问着。就算是此刻,他声音仍然偏暖。
黑衣人不语,目光落在单清扬腰间短剑。
方才过招,她就发觉此人招招探她腰间,原来真是为了此剑,如此一来单清扬面纱下的脸色骤变,厉声问:“你把萃儿带去哪儿了?”
黑衣人依旧沉默,只是手中金钢链忽地抛出。
闻声,洪煦声单脚点地,旋身拍开。
单清扬随即出鞭,缠住往阿声脑后攻去的金钢链尾。
黑衣人一使力,爪钩脱离箝制,划风朝单清扬而去。
单清扬将鞭甩至手臂几圈,举臂挡钩,然而那钩落下瞬间,她瞠大了眼,四肢如冰冻了般定住不能动。
——啊啊啊啊啊啊!
“清扬!”不闻她有动作,洪煦声一个箭步冲来,徒手接钩。他眼不能见物,只知黑衣人方才在武器架上拿了金钢链来使,并卸下链尾沈钩换上了另一物,却不知其生成何样,贸然出手,手心吃痛,他闷哼一声,握住链身的手一个扯动,竟将黑衣人扯向自己,接着连此三掌,打在黑衣人上臂及胸前,散去其内力。
黑衣人被他最后一掌重击,向后扑倒,费了一番工夫才能起身。
单清扬回过神,认出了那钩便是当日伤了自己的三爪钩那日因中毒,眼力不佳,那钩远远飞来,直到剌进脸颊她方看清。刚才黑衣人甩钩而来,远时她还认不出,直到要落下了,才勾起了那日的血红回忆。
“三爷,他要的是玉秘剑。”几乎是喃喃自语地,但单清扬心知阿声听得见。
“剑在你身上?”这就是为何此人攻势全冲着清扬而来?洪煦声咬牙,面上是少见的怒意。
“不。”单清扬双眼未离远处正伺机而动的黑衣人,虽担心阿声手中的伤,却不敢大意分心。“想着一路不少盗贼,临出门前,我我与萃儿换了剑。”本以为这么做可保剑,怎知是将祸全引去了萃儿那儿。
“所以剑在萃儿身上?”洪煦声不顾手心伤口正淌着血,鲜血的热度让他想起方才清扬似乎闪不过那钩,若是落在了她身上他手紧握成拳,声音冷了几分。
黑衣人武功虽不差,却在清扬之下。清扬不敌,莫不是发觉了什么?洪煦声紧拧着眉。
“不。从南苑出来前我卸下长鞭,萃儿就说她也不带剑了,我心想庄内安全,便由着她。萃儿不知她一路贴身带着的是真的玉猛剑,真是冤了”单清扬悔不当初,懊恼着“三爷,你道贼人是不是以为房内的剑是假,将萃儿将她”
“萃儿姑娘无恙。”洪煦声定定说着。
单清扬望着他温和的脸庞,不知为何他能如此确定?不知他为何能对她撒下这谎?若因自己自作聪明之故,令得萃儿受到什么伤害
此事层层疑点,却都是指向自己,这黑衣人若真是当年血洗她七重门的仇人之一,肯定还有其他同伴,以他们当年的残忍,要杀萃儿只怕是眼都不会眨的。
她得回南苑!
不仅因玉奶剑尚在房中,她得去看看萃儿是如何被带走的,有否留下些什么线索
这么想着,单清扬顾不了许多,回身奔往南苑。
“清扬!”洪煦声低唤,身后黑衣人已飞身追向南苑。
他循声想追上,手心一阵发麻,随即倒地,无法动弹。
单清扬冲进大门敞着的屋中,屋里并不是想象中的混乱,一切摆设整齐。她缓下脚步,穿过屏风,来到床边,床上她的长鞭、短剑皆在。
单清扬放开了手中长鞭,拾起短剑。
是这剑害了萃儿
是她害了萃儿
“所以,这把才是真的?”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单清扬倏地回过头,警觉地将短剑收进襟中。
黑衣人黑巾蒙面,露出一双好看的眼,只是,那也是双杀气腾腾的眼。他说着:“所以你一路都让都让你的丫鬟带着那把招来杀身之祸的真剑?”
单清扬无法反驳。
黑衣人继续说道,压抑的声音中有着质问:“那丫鬟在你身边六年,你就对她没有一点主仆之情,甘愿让她以身涉险?”
黑衣人手中卷起的金钢链垂着,掌中握着的是三爪钩。盯着眼前人手中那让自己毁容的钩子,单清扬明白眼前人是吴家人,同时,也是杀了爹娘的凶手之一单清扬拧紧柳眉,攥在胸襟前的手缓慢放下,摸向床上的长鞭。
“别动!”黑衣人吼道,手中爪钩作势要投出。他一步步向她走来,问着:“若现下让你选,让你交出短剑,换那丫鬟一命,你做何选择?”
单清扬眯细眼。屋内未点灯,只靠黑衣人背后透来的月光,微微照亮他半只眼睛。
“若我说要你交出故人之剑,即刻离庄,让声名狼藉的你再添一笔贪图不属于自己之物的罪名,然后,在故人心中永远留下一笔债,”黑衣人脚步未停,刻意压低的声音渐渐回复:“若这样便能换回你的丫鬟,你可愿意?”
单清扬瞠眼,见黑衣人向她靠来,却忘了抓紧空隙伸手取鞭。
“萃儿”
清冷的月光,照在了黑衣人露出的半张脸容。
“为什么”
同是黑布、面纱遮了半张脸,同是露出彼此熟悉的双眼,也同样,遮着丑陋的表情。
“我曾恨过你,可日夜一同,我也渐生感情,心中认定你必是这世上唯一了解我心情之人。我们都失去至亲,都身负血海深仇,都誓死得守住门,也都盼着心上人终有一天走向自己,将是非抛诸脑后,携手共度余生;就好像,你便是另一个我,所以曾真心盼你过得好,我也能如你好。”
颤抖被隐藏得很好,深吸了口气,又再道:
“可我错了。我们哪里相同?七重门重立江湖,而你何时才愿承认,你根本不想报仇?失亲之痛是至痛,可你却深信冤冤相报无了时,口里说着报仇,其实只是为了迎合七重门长辈、为了道义。看着这样的你,我我每回看进镜中的自己,一心只想着报仇的自己,显得那么愚蠢,那么那么疲惫。”
那声音恨恨地说着,几乎欺上了单清扬瑟缩的身子。
“花了六年才知道,你不是我。你还有一个埋藏在心里,支撑你信念的人,而那人,也真心为你。”
单清扬被震得微颤,紊乱的思潮在脑中翻搅。
揭下脸上的黑布,萃儿一字字道:“如果,你也像我,什么都失去了,没有亲人、没有自我、没有什么都没有了,你就不会问我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紧咬牙关,萃儿扯开她前襟,夺了短剑,跃窗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