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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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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大赖被人砍死了。

    砍死他的是同车间的白蒙。白蒙和石大赖关系很密切,石大赖比白蒙大七岁,二人以兄弟相称,三天两头就在一起喝酒。车间的人都挺羡慕:瞧人家俩人处的跟亲哥俩似的。岂料物极必反,好过了头就走向了反面。

    白蒙和廖碧虹搞对象四年了。去年,终于熬到了允许结婚的年龄,俩人的恋爱关系才从地下转入了地上。可是白蒙家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不足二十米的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他结婚娶媳妇的地方。眼睁睁地没房子,漂亮可人的廖碧虹就娶不回家。原本想五一结婚,没房子一拖再拖,眼看又逼近本市结婚一年中的第二个黄金季节的国庆节了,可房子还是一点眉毛也没有。白蒙急,廖碧虹也开始流露出了对白蒙不满意,嫌他没能耐。

    廖碧虹露出不满的意思,让白蒙有点儿慌神儿,他担心廖碧虹这要煮熟的鸭子再飞了。自己是个翻砂匠,还是个普工。现在社会上女的都把眼睛盯在干部、军人、医生、司机身上,连营业员都比工人吃香。何况你还是个埋埋汰汰的翻砂匠呢!廖碧虹要把眼光放开,在社会上说找啥样的就找啥样的。姑娘的职业不像男的那样被挑剔,何况廖碧虹还长得漂亮,多少人都惦记着她哪!自己这是一入厂时趁她情窦初开就把她给号下了,不然她早就被人弄去了。娶到家才是自己的,要是房子迟迟不解决,她心一变,没准儿就飞了。

    白蒙愁的要死,和石大赖在一起喝酒对这件事自然少不了哀声叹气。石大赖同情他,也帮白蒙想了许多办法,都不成。后来看白蒙真是一点路子也没有了,在一次俩人都喝的酒酣耳热之后,石大赖摇着那已发了红的大方脸头,带着一丝不宜察觉的狡黠对白蒙说:

    “还是我帮你吧!我老丈人那儿房子大,就老俩口儿,嫌冷清总想让姑娘和我回他们那住。我一直不愿意,这样,我做做牺牲,我搬老丈人那儿住,把我的房子倒出来借你结婚,先把媳妇娶回家再说,你再慢慢想办法找房子……”

    “那怎么行啊!为我这事儿你憋屈着上老丈人那住去。这么做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白蒙喝的舌头有些硬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石大赖,白皙的脸充盈着酒精沸腾起来的血液。

    “咳!谁让我是你哥哥来着,没关系!你甭往心里去,你把媳妇娶到手,当哥的心里也高兴,受点儿憋屈算什么……”

    几句话说得白蒙心里热乎乎的,见石大赖说的真诚,没想到为自己的事儿,石大赖这么帮忙,白蒙心中热流直涌,双手猛地抓住石大赖的手激动地说:

    “哥!你是我亲哥啊!让我咋谢你呀啊……”

    “谢什么呀!你叫对了,亲哥嘛!亲哥那能不帮弟弟哪!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那今后你就凡事儿听哥哥的,让我高兴就行了……”

    石大赖说到这儿眼里又闪过一丝狡黠。

    “没说的哥哥,今后你就是我亲哥!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决不骂鸡,你说咋地就咋地!我白蒙说到做到。来!咱们洒酒为证,干了这杯,一言为定。”

    白蒙端起酒杯,往地下半弧洒了半杯酒,余下的半杯和石大赖一碰全干了。

    石大赖不是酒后妄言,两天后,他真就和老婆搬老丈人那儿住,把红楼这房子给白蒙腾出来了。

    白蒙高兴坏了,把房子简单收拾了收拾,刷了两遍石灰水儿,就和廖碧虹紧锣密鼓地筹备结婚。终于抢着在去年的国庆节把喜事办了。媳妇娶回家,白蒙高兴之余,自然对帮了大忙的石大赖感激不尽,俩人的关系比先前又亲近了许多。

    离八月十五中秋节还有两天,柯雷是白班,下班时,柯雷正要往家里走,解在余走过来,脸上神色异常地跟柯雷说:

    “你知道吗?住你们楼的石大赖让人给杀了……”

    解在余蹲了两个月,脾气禀性还那样。

    “啊!谁杀的?什么时候?在啥地方?为啥呀?”

    柯雷十分吃惊,一连串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就在你们楼他的房子里。这房子他去年借给一个车间的白蒙了……”

    “白蒙我知道,他媳妇是我们六九届的的徒工,长的漂亮,像二毛子似的。哎!石大赖在家怎么会让人杀了哪?”

    “就是白蒙把石大赖砍死了……”

    “啊!俩人那么好咋还能出这事儿哪?”

    “原因现在还不知道,事情是下午一点多钟发生的,白蒙在三号门给一车间宋书记挂电话说:他把石大赖砍了,你们快来!宋书记叫上保卫处的人一块去了,进屋一看,石大赖的脑袋被砍成了血葫芦,两只眼睛翻在外面,已经死了。不大一会儿,保卫处通知的公安局的人也到了。当时就审白蒙是怎么回事。白蒙说他夜班,廖碧虹上白班不在家,上午十一点钟时,石大赖来家里找他喝酒。俩人喝了不少,喝着喝着打起来了。打一阵儿,再喝一阵儿,接着再打。先头还只是用手,后来,就都拿起了家把什儿,石大赖拿斧子,白蒙拿菜刀,互相一阵乱砍,结果石大赖被砍倒了,白蒙的手虎口砍开了个大口子。公安局的人把现场拍了照,要带走白蒙时,白蒙说我有一件和案子有关系的东西得带上,公安局的问是啥东西?白蒙找出了几卷胶卷儿,说他和石大赖的事儿都在这些胶卷里哪!”

    “他俩那么好,有什么事儿反目成仇哪?”

    柯雷听解在余讲的石大赖和白蒙畸形的厮杀,心惊肉跳,他觉得俩人喝一阵儿打一阵儿,直至把其中的一个砍倒不能再打了,像是在赌赛,有悖于常理,不正常的让人恐怖。

    “现在还不知道他俩之间有啥事儿。我这是刚刚回一车间听说的。现在一车间都乱了套了。宋书记回到车间后,这事儿也瞒不住呀!要安排人安慰白蒙的媳妇廖碧虹,还要派人和石大赖的老婆联系。大家伙都感到突兀和不理解,这么好的俩个人咋出这样的事儿呢?”

    柯雷回到家里,一进屋,母亲就急火火地告诉柯雷说:

    “四楼的石大赖让他一个车间借他房子的给砍死了!哎呀!来了那么多公安局的,那个砍人的当时抓走了。哎呀!吓死人了……你说,你们厂子出些凶事儿都在咱这楼里!咳……”

    “跟这楼啥关系?这都是他们自己作的。”

    柯雷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嘀咕:一年多的工夫,先是衣大屁股她男人,这回儿又是石大赖,连着横死,对住在这楼里的邻居们来说,也够触霉头的了。

    几天后,石大赖被砍死的案情弄清楚了。石大赖与白蒙之间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最终导致了这场惨祸。

    详情又是消息灵通的解在余从一车间获悉后传开的。

    那天,白蒙被公安局押走时带上的几卷胶卷。事后白蒙交待说,这上边纪录了他和石大赖之间不可告人的事儿,他俩就是因为这事儿才厮杀起来的。公安人员将胶卷冲洗了出来,照片上呈现的都是不堪入目的画面和场景:石大赖和白蒙一丝不挂地在一起喝酒对饮,手舞足蹈地乱跳裸体舞,白蒙赤条条地仰卧在床上,石大赖也赤裸着头俯在白蒙的下身……

    白蒙说是石大赖要求他这样做的,这种事儿从他去年国庆节结婚后开始,到现在都快一年了。开始我不愿意,觉得这事儿太让人恶心了。可石大赖威胁我说:“你不是说我是你亲哥,啥事儿都听我的吗?哥喜欢你,你让我稀罕稀罕能咋的?我借你房子让你把媳妇娶到手了,一个子的房租和什么好处都没要你的,哥就这点事儿,你都不能答应?要不咱俩就别处了……”我怕他把房子要回去,我一时半时还找不到房子,只好违心地应了他。应他时,我没想到他跟我玩这个,开始我只是觉得让他和我这样觉得恶心窝囊,想忍一忍等我找到房子就不让他这么干了。可他太贪了,一周至少要进行三次。让他弄完了,我跟我媳妇儿就不行了。先是体力不行,后来,我那儿就有点不太好使,我媳妇不愿意就埋怨我,咋搞的?怎么会这样?媳妇儿一埋怨不愿意,我就紧张,一来二去,有时干脆就不行了。我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跟石大赖说别这样了,我跟我媳妇儿都不好使了!可他不干,我媳妇儿看我不仅不见好,还越来越重,催我去医院看。我知道自己是咋回事儿,就没去,催急眼了,就唬她说去看了,说大夫说也弄不清咋回事儿。我想只要让石大赖停了慢慢就恢复了,可石大赖就是不撒手。我媳妇儿看我没有往好了的迹象,翻脸了,说要再不好,就和我离婚。我这才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光留住房子留不住媳妇儿有啥用啊?所以,我下决心不再让石大赖和我干那事儿了!就是那天中午,石大赖从单位又来找我。我买了酒和罐头招待他,跟他摊牌说从今天起,你不要再跟我干那事儿了,我媳妇儿不干了,要和我离婚。这家伙竟然一点不通情达理,说不行!你不干我就要回房子。我说你要吧!我还给你!因为这事儿弄的我媳妇儿要和我离婚,我要房子还有啥用?他一看我不在乎,就急眼了!就骂起我来,我也不示弱,俩人骂着骂着就动了手。打一阵儿他又软了,坐那儿喝着酒求我别和他掰,说他已经离不了这事儿了!我任他咋说就是不干。他又急起来和我动手,就这样打完了喝,喝完了打,酒越喝越多,仗越打越狠。后来就都操起了家把什儿,他拿起斧头,我操起了菜刀,互相一砍就都红了眼,结果,我的刀快,把他砍死了……”

    公安人员问白蒙照片是谁要拍的?谁给你们拍的?

    白蒙说照片是石大赖要拍的,照相机是他拿他老丈人的,是能自动拍摄的进口相机,都是他鼓捣拍的。他说拍下来好玩刺激,还可以留作纪念。先头我反对,他坚持要拍,我拗不过他,就说拍了先别洗放我这。我怕照片洗出来,让别人看见,丢人不说,我媳妇儿知道就完了,石大赖答应了。所以胶片就让我保留藏了起来。等出了这事儿后,我突然想起这胶卷上的东西,可以作为证据……

    柯雷听了石大赖和白蒙背后的隐情,恶心的差点儿吐出来。这太肮脏啦!是天下最肮脏的事!没有比这再肮脏的啦!这石大赖真是卑鄙龌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男人和男人怎么能干这种事?真是让人不可理喻!柯雷这股恶心堵在心口,连饭都不想吃了。那肮脏的事竟形成画面,稍一想就会呈现在柯雷的眼前,恶心的感觉就在胃里翻腾,哪里张得了口。

    石大赖的这事儿,还让柯雷想起了四年前他遭遇的一件至今想起还惊悸恶心窝火耻辱的事儿来。

    那一年,柯雷参加了工人文化宫举办的样板戏学习班。这一天,学习班组织观摩《红灯记》。学习班都是下班后的业余时间上课,上课时老师讲了几句《红灯记》的情况后,说一会儿文化宫剧场就要上演《红灯记》,学习班和文化宫安排咱们学员去观摩。于是,几十人呼呼啦啦地由文化宫的工作人员领进了已经暗下了灯光的剧场。剧场里已经有了观众,工作人员吩咐学员各自找空坐位就座。这样,学员们就各自散开了去找坐位。柯雷找了半天,在左侧中间的位置找到了一个空位子坐了下来。银幕上李玉和拎着信号灯在破烂市儿正要与磨刀人接头,突然,警车呼叫,来了一帮日本鬼子胡乱搜查,磨刀人踢翻了磨刀凳,吸引鬼子的注意力,掩护身揣密电码的李玉和撤离。柯雷正全神贯注在影片中,突然,自己的下部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攥捏吓了一大跳,左手本能地去推那只手腕,同时扭转头来往左侧看。那只手是中年男子伸过来的,他眼里闪着令柯雷害怕的目光。柯雷陷入了一种恐惧之中,被抓住的下部感觉像被一只可怕的魔爪钳住了,恐怖从下部生发一直传导全身。柯雷觉得不会动了,像梦魇中被压住了一样,不知怎么办才好,也不敢喊,他怕那男人对他捅刀子!柯雷在恐惧中慢慢平静下来,脑袋开始恢复了思维。中年男人看柯雷不再反抗挣扎,攥住柯雷下部的手,开始隔着柯雷的单裤揉搓起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又从下部传导到柯雷的胃部。他突然想起个主意,扭头对那中年男人说:

    “我要去厕所!”

    那中年男人稍微一怔,凝视了一会儿柯雷,柯雷不动声色地迎着他的审视 。

    “嗯……”他嗓子里咕哝出一串声音后,手撒开了柯雷,并缩起椅下的双腿,放站起来的柯雷串出了排椅。柯雷像逃脱魔鬼的追逐一样,逃出了那趟排椅。他并没有尿,但他还是假装奔向剧场侧厅通往厕所的门,拉开厚重的门闪身出去。回头看,那中年男人并没跟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来到侧厅里,他没有去厕所而是向后转,从剧场正门的入口处又进了剧场,在后排找了一个空座坐下了。他像潜伏一样潜入了这能容纳一千多个观众的昏暗中,心这才从恐惧中挣脱出来,慢慢平静下来。但自己的私处被同性蛮横地攥住摆弄的恶心感,还笼罩在心口窝,弥漫在全身,窝囊、憋气、羞辱、仇恨……多种情绪在体内翻腾,可对那人又无可奈何,自己打不过他,又不知那家伙是个什么底细,这更让柯雷窝囊。这种恨不能释放出来,深深地埋在了柯雷的心底里,每当触及都让他心中升起一阵难以排遣的耻辱和愤恨。

    现在同样性质且更加肮脏的石大赖的丑行出现,又勾起了柯雷这段深藏心底的耻恨。他一股脑儿地恨起了石大赖:这不要脸的东西,该死!这种人都该死!不是人,是人渣!砍得好!要是再有人这么侵犯我,我也砍!柯雷想象着砍杀,牙根都咬起来,咬得直痒痒。

    由对石大赖行为的恨,转而对白蒙同情起来。不该让白蒙偿命,白蒙是在为社会除害,石大赖是咎由自取。还有,石大赖死了,对红楼来说,虽说不上是少了一害,起码也是少了一恶邻。父亲去世后,柯雷家不再担任打扫红楼卫生的工作了,母亲还曾想接着做,说也累不着,我还能干,多挣点儿,就不光指你那点儿工资。母亲性情刚强能吃苦耐劳,身体还算硬朗,可毕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柯雷疼爱珍惜母亲,不能再让年老的母亲去劳累了,该让她享享清福。他坚决不让母亲干这脏活了。这活不仅脏,还少不了和那些形形色色绞牙不讲理,干净自己祸祸别人的人家生气。就吃我一个人的工资,两口人省吃俭用也够了。如今自家不扫楼了,绞牙的石大赖也呜乎唉哉了。

    进京上访的汪蒴,去了半个月后回来了,却没有上班,也没来车间露面。上告的结果怎样也不得而知。邱明哲不无得意地在一次传达文件的党团员大会上说“汪蒴上部里告我和厂子,什么名堂也没弄出来,碰了一鼻子灰。部里给工厂来电话了,还是让厂子解决。汪蒴回来后挨个找了工厂的主要领导,要求什么正确解决三车间的问题,还要求改正我对他去上告请假的按旷工处理。结果厂领导根本没理他那个胡子。至于我嘛!也要继续坚持革命的原则,对他还是按旷工处理。你去上告,就是无组织无纪律,就是目无领导,请假也是不正当的,不上班去告状就是旷工!不给开工资不说,待旷工累计到三个月后,就履行开除手续。”

    邱明哲说的既得意又凶狠,参加会的人鸦雀无声地垂首倾听。坐在墙边的柯雷感到屋子里的空气注入了邱明哲的话语后膨胀起来,氧气在这膨胀中减少,让柯雷有一种窒息感。

    蓝正和许文波去汪蒴家里看他去了。柯雷把邱明哲在会上的说的继续按旷工处理,并累计到三个月就按规定开除的意思,跟蓝正说了,让蓝正劝汪蒴上班,别再去告了,告不出个名堂反把自己搭进去。蓝正似乎理解柯雷不大好去汪蒴家的心理,说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蓝正没有说服汪蒴。当蓝正把柯雷的意思说了后,汪蒴气恨地说:“让他开除!我还要返北京去,工厂这些当官的官官相护,根本不理睬我,我告到底了,不告倒他们我决不罢休!这次去北京要是部里不给说法,我就往中央告,不告出个名堂,我就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那你妹妹就撇下不管了?没人照顾你也放心?”

    蓝正一连串的问,让汪蒴沉郁了一会儿,但他还是扬起微垂的头坚定地说:“说实话,我不放心妹妹,就剩我们兄妹俩了,我当哥哥的应该多照顾她一些,但这一步走到这了,不能不往下走。用句时髦的话说,家事再大也是小事。再说妹妹都十五岁了,父母虽然不在了,却磨练的挺坚强的。这一段时间我不在家,她能自己照顾自己,做饭洗衣都行了,我给她留足生活费,放心,没问题的。”

    “就算你妹妹没啥问题,你告不出个啥结果,劳命伤财的,啥时是个头啊?”

    “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告到底怎么知道有没有结果呢?我要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一定要告出个结果来。”

    第二天,汪蒴又去了北京。

    公安局利用大厂房地下那一溜儿闲置不用的地下室做监房,办起了个“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拘押现行反革命、投机倒把犯等政治和经济犯罪分子。监房设在地下室,关押犯人,公安人员的办公室,休息室、审讯室在南侧靠三号门东边院墙跟那一溜原来作为电器仓库的平房里。从三号门进出上下班的职工,能看到每天不断押送进来的犯人,公安用的摩托车、吉普车,轰轰隆隆地开进开出,还有从临时审讯室里隐约传出来的厉声训喝,让职工心里惶惶然。

    汪蒴二次去北京的三个星期后,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三车间和全厂传开了。汪蒴在北京拦中央领导的车被抓,定为现行反革命!北京那边让市公安局和厂子派人去北京把汪蒴押解回来,关进大厂房地下室“无产阶级专政学习班”了!

    听到这个消息,柯雷惊鄂的心中自语:完了!终于出事了!这不毁了吗?

    柯雷找到蓝正,从蓝正那知道了更细致的情况。蓝正到地下室,跟看守通融说是汪蒴的亲属,才见上汪蒴一面,简单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汪蒴二次去北京后,找部里,部有关部门让他回厂子解决。他便去了中南海想找中央领导上访,可根本进不去。若大的北京,人生地不熟,举目没有能依靠的人。眼瞅着投告无门,这样回去无脸见人,又不甘心如此不了了之的结果。汪蒴焦灼愤懑之中,想到了拦中央领导的车,这样就能接触到上层,以期过问自己上访的问题。他便在中南海门前路边守候,见到一辆像高级首长乘坐的红旗牌高级轿子车,他从路边突破警卫的阻拦,迅疾地跑到那辆红旗轿子车前拦住了去路。红旗轿子戛然而止,汪蒴正要上前向车里人说话,突然闪出几个男子将他按住。汪蒴还想说话和挣脱,嘴已被手死死捂住不容他声张,一副手铐麻利地拷住了他的双腕。一辆吉普车开到跟前,两个押汪蒴的男子,像拎麻包一样将汪蒴塞进了吉普车。吉普车轰然开动扬长而去。前后只有二十几秒钟的工夫,事情就过去了。周围的人还没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儿,骚动的地方就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汪蒴被遣押回来后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使他陷入了极度的懊悔之中。事情走向了反面,这是汪蒴事先没想到的。自己在政治上太不成熟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让他悔恨的是,邱明哲意想不到地乐了。我自己把自己送进了监牢,他从此去了心病,没了我这颗眼中钉,他可以高枕无忧啦!

    自打他被押回关进地下室后,心就陷入了一片死灰中。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昂头望着地下室那一方玻璃窗外看不到天空的竖井唉声叹气。地下室的阴暗和前程的失去光明融到了一起,使他的心境黑暗和绝望。蓝正来看他,他不好意思面对曾劝过他审慎的蓝正。蓝正劝他别灰心,还年轻,还有改变命运的希望。蓝正劝慰的话,汪蒴根本没往心里去,他以为自己栽了完了。别说能何时改变自己的这种命运,就是现在让自己出去都没法见人了。他现在已是万念俱灰,只剩下惦念妹妹了。小妹妹只有自己这么一个亲人和依靠,而今自己不争气锒铛入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也影响了小妹的生活和前途。她今后怎么办?我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对不起对自己满怀希望的妹妹。想到此,汪蒴肝肠寸断,愈加痛恨自己。

    柯雷也想到了汪蒴妹妹的处境,小姑娘还未成人,心里该是个啥滋味呀!怎么承受得住呢?汪蒴这一入狱,工资看来更不能给发了,她妹妹的生活怎么办?柯雷跟蓝正说:“咱们应该安慰和帮助帮助汪蒴妹妹,她太可怜啦!”

    “是呀……”蓝正凝重地应道。

    “咱们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他妹妹吧!”

    “这样吧!你是团干部,去不好,以后再说,还是我去吧!”

    “那也好,你代我多宽慰宽慰他妹妹,这二十元钱你捎给她,资助她一点儿生活,让她别灰心。”柯雷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二十元钱交给了蓝正。

    “哎呀!拿这么多!半个月的工资呀!你家里也挺困难的……”

    “咳!再困难也比一个小姑娘无依无靠强。”

    蓝正欲言又止,没有再说什么,把钱收起来了。然后用右臂搂了一下柯雷的背说:“好!我一定把你的心意告诉汪蒴的妹妹。”

    蓝正找到汪贞,见她眼睛红肿面容憔悴。她是从公社居民委主任那得到的消息。蓝正好言劝告了她一番,转交了柯雷的二十元钱,许文波的十元钱,他自己拿出三十元。哥哥几位同事的安慰和资助,让汪贞心情宽慰了些。蓝正让她给汪蒴找了几件换穿的衣服,带她又通过先前的那个看守,去见了汪蒴一面。兄妹俩一见,汪蒴泪流满面,汪贞痛哭不止。

    汪蒴跟蓝正说:“以后我妹妹就拜托你们几个多照顾了。小贞,哥哥对不住你,不能再照顾你了,以后有啥难处多找蓝师傅帮忙。蓝师傅,我这谢谢你啦!”

    说着,汪蒴冲蓝正跪下了。

    “你别这样,快起来……”

    汪蒴没起,跪下就给蓝正磕了个三个头。

    蓝正心头也酸了,忙说:“你放心!我们会照顾你妹妹的。”

    这些日子柯雷忙的脚打后脑勺,班里的生产自从他涨了一级工资,好像班里生产的义务也多了似的,他自己有一种有意多表现怕人说涨了工资不多干的想法,别人也似乎有一种你涨了一级工资就应该多干的心理。不仅周忠权、老秦干活时往后闪,以往就玩心眼儿不干脏重活只拣技术活儿干的曹键,干脆大大方方坦坦然然地把累重脏活儿都闪给了柯雷。柯雷真就成了生产的骨干了,锤一响,这些人都不动,就等柯雷拿钳子。柯雷像牛一样奋力地承担,每天下来都累得腰酸背疼。生产任务压得满满的,好像永远干不完似的。同样涨一级的周忠权、老秦却比以往减少了付出。柯雷没有软蛋,没有逃脱,没有怨声载道,只是默默地承担。

    工厂铁路线近来也繁忙起来,生产出来的产品存不下,每天都有车皮往外发运,李海生师傅忙的不可开交。柯雷碰见他跟他打招呼说:

    “李师傅,够忙的你呀!”

    他竟然一反以往少言寡语的状态,笑呵呵地跟柯雷多了话语:

    “啊!可不是,天天都有发车,这些日子订单计划乎乎地往上上,都发不过来了,车皮少啊!哎呀!这好多年都没这样了……”

    “是吗?”

    “那可不是!哎!这才像工厂的样儿,像国家建设的样子嘛!”

    “你说的有道理……”

    李师傅说的有兴致,传染的柯雷也有些兴奋。

    “可是最近又有风头要批判这种做法!我真是不明白!‘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错了?难道不搞生产,光是像前些年那样斗来斗去地就对了?”

    柯雷听了李师傅的这段话十分吃惊,李师傅竟然有如此敏锐的头脑和嗅觉,柯雷自叹弗如。

    临近午休,刚停了炉和锤,周忠权和老秦洗洗手,就溜达地离开了车间回家吃午饭去了。柯雷去了车间会议室。上午,邱明哲让他写一条大字块标语挂到天吊上。他从宣传品柜里拿出五颜六色的大字块纸板刷和墨水,选了绿色的纸铺在桌上,把纸对叠出一条中心线,上下左右再叠出一条空余边的折印,好在折印的里面写出大小宽窄高低一致的字来。他从兜里掏出邱明哲塞给他的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的是:把反击右倾反案风的伟大斗争进行到底!柯雷铺展开这张纸条,正要照着写,解在余端着饭盒疾步走进会议室。

    “哎!柯雷柯雷,白蒙判了……”

    “怎么判的?”柯雷停下笔急忙问。

    “你猜猜!”解在余咬了一口馒头,又就了一口咸菜,卖着关子冲柯雷笑着说。柯雷见了好馋,心想这家伙的老婆真不错,把细粮都省给他带饭了。出了那丢人的事儿,还蹲了一把拘留,对他还这么好!我啥时也能娶上这么贤惠的媳妇儿该多好!

    “不好猜,看你这样子,难道没判死刑?”

    “你猜得还真八九不离十,告诉你吧!死刑是判了,但是缓期执行,这就是说死不了了!”解在余眉飞色舞地说着嚼着一块儿忙。

    “一定是他保留的那胶卷起作用了,应该这样,石大赖也有罪呀!”

    “白蒙这小子算拣着了!”

    “什么叫拣着呀!这叫情有可原,合情合理。”

    “对对!你说得对!嘿……哎!我说柯雷,我看你这字写得咋不如以前了?”

    说话间,柯雷已潦草地写出了三个字。柯雷写的心不在焉,但他却装作不知地敷衍解在余。

    “你这老东西!你要是当头头,就没我们活的了……”

    俩人对着笑起来。

    下午,邱明哲让人通知各班三点钟停炉,召开全车间动员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会。会议一开始,邱明哲说先学习报纸上发表的长篇文章《评‘三项指示为纲’》,六千多字的文章读了有四十分钟,邱明哲先是读了三分之一,累了,就交给于顺松读。于顺松读的嗑嗑巴巴的,邱明哲又点名让柯雷读。柯雷拿过来像爆豆似的,把余下的一半吐噜吐噜地就给读完了。开始还能听出句儿来,后来越读越快,不注意听已听不出什么句意了,邱明哲看这种读法,说他一句:别太快了!柯雷放慢了下来,读着读着又快起来。读这么长的文章,大伙儿本来就不愿意听,有的人已显出不耐烦了,屁股坐不住了。邱明哲看出大家着急耐不住的情绪,也没好再说让柯雷放慢。待柯雷读完把报纸递回他,他没用好眼神儿瞅柯雷。

    文章读完了,会场一阵骚动,有的长嘘气儿,有的换坐姿抻懒腰。

    邱明哲接着讲话。他先大讲了一通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意义,一套一套的大都是和刚才读的文章中的话如出一辙。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联系上了实际,说三车间一直进行着这种斗争,前段时间我们取得了初步的胜利。现在我告诉大家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现行反革命分子汪蒴,已经在昨天晚上,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暖气立管儿上自杀了。

    邱明哲的话一出,会场上炸了窝似的乱哄起来:

    “啊!自杀了!”

    “哎呀!怎么会这样?”

    “他为啥呀?”

    “……”

    柯雷、蓝正、许文波惊呆了。柯雷脑袋轰一下子,他觉得这太残忍了,残忍地夺取自己的性命,让人无法接受。

    “静一静,静一静,怎么?觉着奇怪是吧?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年轻人放松了思想改造,最终走向了革命的反面,看大势已去,这就像林彪反党集团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一样,是自决于党,自决于人民。这也是一种反革命的规律和必然下场。这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与修正主义,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与党内不肯改悔的走资派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斗争,在我们三车间的胜利……”

    柯雷看着邱明哲那滔滔不绝的嘴,听着邱明哲那些似乎都是成套的词儿,设身处地联系一个人的政治生活实际,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汪蒴为何自杀了:邱明哲的这些话要是没事儿的时候,搬搬套话大话,谁也不会在意,可是让一个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的青年人感觉到了,那就是灭顶之灾。政治生命没有了,要那个驱壳儿就没有意义了,那么抛下自己的妹妹无人照顾也就不算什么了。所以,汪蒴选择了自杀。也许汪蒴还认为他死了,对妹妹反而有好处。想到汪蒴的这种用心,柯雷心里一阵哀伤。咳!一个好端端的青年,就这样被毁了!

    这时,邱明哲又说:“汪蒴虽然人死了,但斗争并没有完,他的流毒还在,他的同情者和支持者还在,我们不能刀枪入库,马放?span class=yqlink>仙剑绦嗲逅⒉嫉牧鞫尽U饩褪俏颐且裘芰滴页导涫导剩蟹椿饔仪惴阜缍氛诘鼻暗木咛迦挝瘛?/p>

    听到这儿,柯雷瞅着门边坐着的蓝正和许文波,俩人的脸沉着,身子纹丝不动。

    散会时,人乱哄哄地往外走,柯雷追着蓝正,一直追到三班工具箱圈里蓝正的工具箱前。

    “蓝师傅,咱一起去看看他妹妹吧!”

    “看不着了……”

    蓝正正收拾饭盒和兜子,扭头一脸沉郁地对柯雷说。

    “为什么?”柯雷诧异地问。

    “他妹妹下乡走了,是前些日子汪蒴在我领他妹妹又去看他时,他跟妹妹商量决定的。本来他家这种情况他妹妹原本可以不走,但汪蒴出了这事儿,他觉得让妹妹主动提出走好,也可以远离这里,对他妹妹影响还会小些,就主动报的名,要求去了比较远的八五三农场。已经走了,是上周厂休日我帮着送走的,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汪蒴就……他这也是怕影响妹妹呀!一死了之……”

    “他要是当初听你的劝,不会这么把自己搭进去。”

    “他就是这种性格这种命运,血气方刚,年轻不成熟。他要是听我的,他就不是汪蒴了……”

    “这也不完全是他一方面的原因。”

    “那还用说,你看看刚才会上邱明哲说的那些话,哪句都能把人压死。”

    “咳!……”

    “所以呀!这年月,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是呀!这是教训啊!”

    俩人边往车间外走边说,夜班已把炉子点燃了,叮当乱响地在往炉里装料。噪声让他俩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走出了门像去掉了紧箍咒似的,声调又一下子自然地降了下来,脑袋轻松了许多。

    蓝正走厂一号门,要往右拐了,这时许文波从车间快步追了出来:

    “等等我呀!”

    “干什么去了?慢腾腾的,又去澡堂子换衣服去了?”

    许文波脸一微红,无声地一笑。他就是这么个蔫性子,不紧不慢的。

    蓝正先冲许文波又扭头瞅了一下柯雷:“今天不说了,就到这,都回家……”

    他用右手拢了一下柯雷的脊背,语气悠长地说:“以后咱们都好自为之吧!”

    柯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