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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比黎品为想象中还要大,黎育岷一行人刚到城外,得到消息的知府、同知、县官大人全领人前去迎接,百姓更是夹道欢呼,与有荣焉,心里头想着,咱们乐梁城能住着黎府一家人,定是天上神仙特别眷顾这块地界,一个个交代起身边子女,要同黎四公子好好看齐。
可不是吗?先不提其它十来个有官职的大臣,光说这黎家四少爷,连进士都还没有,考上呢,就能同众位有才能、有贤名的清流官员一起到全国各地考察,这不就是皇帝老子特意给黎家的天恩?
早就说黎老太爷虽然辞官,皇帝还是对他圣眷不衰,瞧,才起复呢,皇帝就离不了他,连黎家两个少爷都能在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现在连匾额都给赐下,这黎家啊,怕是又要再荣显个几十年。
总之这些天,乐梁城里街头巷尾,百姓们一开口话题就是黎家,黎家的光耀、黎家的荣显、黎家的少爷姑娘全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府中安置后,开头前两、三天,大宴小宴不间断,之后,黎育岷又得尽地主之谊,遨与自己随行的官员到处走走看看,好不容易闲下来,却不时有客人递帖拜见,男人在前头应酬,女人在后头设宴款待、吩咐车马、安排行程,大小杂事一堆,忙得黎育清和两位嫂嫂马不停蹄,夜里身子一歪,随便靠个东西就睡得不省人事。
不过这忙却也忙出好名声。
如今外头到处传着,黎府治家严谨,下人们做事井然有序,主子们有商有量、和乐融融,就是老夫人、老太爷不在,也不见乱了分寸,可见得黎府教养出来的孩子个个都是好的。
当然,每个府里多少有些糟心事、有几个不安生的下人,所以主持家务的也得防范未然,该盯的盯、该敲打的敲打,而杨秀萱则被黎品为关在屋里,命令柳姨娘好生看守、不允许她出面见人,就怕她又闹出动静。
这回的事可不普通,是皇帝的恩典呢,谁敢闹事,等同于打皇帝脸面。
因此杨秀萱心头再不平衡,却也无计可施,当年她对柳姨娘的压制欺辱,现在一一给还了回去,一人失意、数人得意,杨秀萱总算也尝到旁人踩低拜高的滋味。
此事自然也惊动到杨家,只不过人家送了两次帖子进门都得不到下文。
若是在过去,杨家不过是黎府姨娘的娘家,身分或许还上不得台面,可如今杨家可是黎府八姑娘的婆家,怎还是进不了黎府大门?
此事让一心想攀上大舅子的杨晋桦很是恼火,回到府里二话不说,几个巴掌接连甩到黎育凤脸上,又打又踹,狠狠痛骂。
“连黎育南、黎育朗的岳家都被迎进门、奉为上宾,那可是二房,和四房隔着肚皮、隔着门户,亲戚关系牵得老远的人,黎育岷都乐于应酬,哪像我和爹爹,像野狗乞怜似的无人搭理,都是你这个心胸狭隘的恶毒女,当初把黎育蜗欺得那样凶狠,人家心里头惦记着,连我也一同恨上,我怎么这么倒霉,娶到你这个恶婆娘。”黎育凤这些日子被打怕了,己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堪忧,再不逞口舌之能,以免惹来皮肉疼痛,她只能死死守住自己的嫁妆,不允许任何人碰。
但嘴巴上不说,腹诽冷语多着呐,她望着杨晋桦,心里冷笑,黎育岷挂名大伯嫡子,早与四房无关,两个哥哥的妻子身家虽不怎样,但好歹是书香门第,家里有人当官,而你杨家,算什么东西!
不管怎样,再忙日子也是一天接着一天过去,黎育清每天都想找四哥哥说说话,可每回到他屋前,丫头们递话,总说四少爷在忙。
也是,接下来要往西北考察,行程紧凑,可不是为了玩耍,要办的是皇差,总得利用时间合计合计,免得一到地头上,什么准备都没有,任由当地官员牵着鼻子走。
上回那趟差事办得极好,皇上给了赏赐,现在每个人可都是卯足劲准备要再大干一场呢。
只是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再不找时间同四哥哥说说话,待他走了,下回见面又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
所以黎育清再犹豫,还是捧着包袱走到黎育岷房门前。
“四少爷休息了吗?”她低声问守在外头的丫头。
丫头尚未回话,声音就从里头传出来。
黎育岷说:“人都来了,不进门做什么?”他不忙?黎育清拉起笑颜,推开门,走进屋里,关上门。
她转过身,看见黎育岷拿着书靠在过去惯常窝着的软榻上,笑容更炽。黎育岷见妹妹冲着自己笑,忍不住地嘴角微扬。
黎育清望着他,才多久不见?一年都不到头呢,那个斯文秀朗的少年蜕变了,变得精神、能耐,历练全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他晒得有些微黑,但更显男子气概,炯炯有神的双眼、宽阔的肩膀,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呢。
黎育岷放下书本,站起身,对她招手“过来。”黎育清依言过去,站到他跟前。
他伸手一比,她只到自己胸口处,黎育岷皱起眉头,问:“都不吃饭吗,怎没长高?”口气不大好、眉心还蹙着,但那份浓浓的关心意味黎育清接收到了,她噘起嘴、皱皱鼻子,撒娇说:“谁说的,去年的衣服都穿不下了呢,木槿说就是改也没办法合身,岁岁和木槿只好连手,给我做五身新衣裳。是四哥哥自己长太高,别赖我矮。”她指指屋门又道:“四哥哥再长下去,下次回来,得拆掉屋门重盖。”是吗?黎育岷还是不满意“光长个子不长肉行吗?瘦巴巴的,像根棒子似的,赶明儿个谁肯踏进黎府给你说亲?”
“还说我,我才十三岁,哥哥都十七啦,怎不见有人上门?他们是嫌哥哥太高,还是嫌哥哥瘦巴巴的,像根棒子似的?”
“哈,你同我比?哥哥我是待价而沽,等榜上有名,不知道多少名门千金得到祖父母跟前排队。”说话就说话,他还动手动脚,一下子摸她的头、一下子掐她的脸,好像她是捏面人儿,得修修整整,才能塑出一副差强人意的身板。
“我怎样?”黎育清不满,也学他动手动脚起来,只不过人家个头太高,摸不到头,脸一仰,她想掐也掐不到肉,只能抓抓人家手臂、踢踢脚,像闹别扭的孩子似的。
“你是掉价而沽,越摆越不值钱。”
“四哥哥看不起我,我要同五哥哥告状去。”几声娇嗔,乐弯了黎育岷眉头。
见他笑得温柔,黎育清叹口气,转而正经起来,拉起他的手,柔声问:“四哥哥,你这一向可好?”
“哪会不好,你没听到风声吗?你家四哥哥可是意气风发、光宗耀祖呢。”
“那是给外人看的,没道理拿来唬自己人。四哥哥,你”她又叹气,歪歪脖子,视线对上他的眼。“你很辛苦吧?康党那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你一个不是官身的稚弱少年,怎么能够对付得了他们?”那份殚心竭虑,岂能为外人道?
妹妹的几句话,问暖了他的心,人人都看见他的风光显达,却不知道当中他几次遇险,连性命都差点儿给交代上,若非母亲在上天默默庇佑、自己运气出奇得好,哪还能坐在旧时屋瑞安适看书?
冋望她忧心忡忡的眉眼,笑意再也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泄,揉揉她的头发,他道:“没事的,我不是好端端的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总是报喜不报忧,四哥哥这样子,真教人操心。”
“凭我的心计,那个忧啊,哪能够难为到我身上,你就别花那么多心思,满脑子胡思乱想,难怪长不高。”
“我己经长高了,四哥哥别睁眼说瞎话。”她大声强调“己经”二宇。
黎育清的恼怒惹得他捧腹,他走到柜子边,拿出一个包揪递给她“行,这衣服能穿得合身,我就同意你己经长高了。”那是他同育莘估量着育清的身量做的。
黎育清打开包袱,一眼看见里头的衣服时,忍不住摇头苦笑,这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了,不识自家人。
“怎么,不喜欢?这铺子是最近京里新开张的,生意还不坏,里头的衣服款式挺别致,与别人家的不同。”没看到预期中的惊喜表情,黎育岷闷了,还以为她会高兴呢,怎会是这副表情,女孩子家不都喜欢打扮的吗?
她抬起头鼓起双颊怒问:“说!实话交代,这衣服一件要多少银子?”
“五两。”黎育岷目光闪烁。
他可以对着天底下人说谎,脸不红、气不喘,连在皇帝跟前也能把谎言说得很真诚,偏偏到育清面前,对上她那双通透清澈的眸子时,就是会心虚。
“五两?”她语调高扬,那个黒心价是致芬给定的,她能不知道底细?“四哥哥当清儿没见过世面吗,随便两句就能哄得过?”
“行了、行了,就是八两,别问啦,衣服穿得好看才重要。”他挥挥手,显然不愿意多谈。
五两、八两,他当菜市场喊价呀!她才不打算放过四哥哥,硬是走到他面前,同他眼对眼、眉对眉。
黎育清凝声道:“这款衣服出自天衣吾凤,要价二十三两,如果店里伙计会做人,知道你是最近红透半边天的黎家四少爷,或许去个零头卖你二十两就不错啦。”
“八两?你以为天衣菩凤是做良心事业的吗?出门时,我各给你和五哥哥一百两,那是要让你们傍身用的,你们没精打细算就罢了,居然把银子花在这个蠢地方,气死我了,你们实在太气人!”早就警告过他们,钱要仔细花,京城是个烧钱的地方,他们居然拿来买衣服,还是“天衣吾凤”的经典款,黎育清气过头,连蠢地方都说出口,如果这话让苏致芬听见,定要敲她两棒子。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黎育岷很意外。
黎育清两手叉腰,瞪得眼珠子快掉下来。“那铺子是我和致芬合开的,我们各占五成股份,她设计衣服款式,我负责上头的绣样图案,你说,我能不知道得这么详细?”听她一说,黎育岷乐得大笑出声“那我得快点写信给育莘,他说如果你喜欢,还要再给你买一身新衣,他担心杨秀萱苛待你、不给你做新衣服,看来是我们瞎操心,你虽然哪儿都没去,却混得风生水起。”见他笑成那模样,黎育清有气也没法发作。呼用力吐出心中怨气,算了,下回阿坜哥哥进京,再托他给哥哥带银子就是了。
顺着他的话,她说:“可不是,我现在今非昔比,不是被谁苛待就活不下去的小丫头了,哥哥们就别瞎操心啦。三皇子有同你提到世子爷到岭南打仗的事吗?”
“我知道那件事。”
“那你也知道军队的衣服?”
“不就是盔甲吗,怎么了?”
“丛林战不比平地作战,穿的衣服要以轻便实用为主,那批衣服是我和致芬合力设计、做出来的,因为我身上没有闲钱,只能出三成资金,不过致芬收到银子,立刻把利润分红给我了”说到这里,她不得不再次感激齐镛、齐靳,她是将他们这些年给的礼物全兑成现金,才凑出本钱入股“天衣菩凤”不;5的股份是致芬掏腰包借给她的,待年底衣铺子赚钱,再从分红中摊还本金。
黎育岷看她满脸的盘盘算算,心里有底,这丫头再不是能够被欺负的柔弱小可怜了。
“我本想托阿坜哥哥,在京里置办一间宅子,四哥哥和五哥哥就不必住在大伯父府里,如果爷爷、奶奶愿意,也能每搬过去,我听说那里有点挤”黎育岷微笑,那里虽然挤却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二伯母不消停,大事小事都要拿出来闹一闹。
以前在乐梁,祖母很少出门,威严在那里摆着,可以管着控着,不至于出大差错,现在祖母和郑嬷嬷都忙,不但要经常穷宫陪德贵妃,为着帮爷爷和三皇子,还得经常出门应酬,只能把家务交给母亲,这样一来,二伯母那性子怎能平静得下来?
何况这次,二伯母同二伯父进京,特地将育秀给捎带上,就是想替她在京里谋得一桩好婚事,没想到祖父、祖母非但没无心思,更不希望在此多事之秋让育秀掺和进来。
于是让母亲帮忙拘着育秀,不允许她出门,而二伯母人生地不熟,自然没有人邀她参加宴会。二伯母在府里憋上将近一年,哪里都不能去,眼看育秀马上要及笄,还谈不成婚事,越心急脾气越大,打骂下人仆婢是小事,成天与母亲寻衅,言语刻薄自己和育莘更是常事,育莘在信里抱怨过几句,清儿就此上心。
“别担心,等过阵子祖母替六妹妹找到一门亲事,二伯母自然会消停。”
“其实这件事也怨不得二伯母,在这一年当中,连三房的哥哥姊姊和柳姨娘屋里的姊姊都说上亲事了,六姊姊却连个影儿都没有,当母亲的,哪能不心急?”她记得,前世,黎育秀说给了齐靳,这世,他们却没有半点交集,历史越走越歧异,黎育清就越安心。
自从黎育凤嫁进杨家后,她那颗心算是安然摆进肚子里。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上个月发生一件事,让祖父发上好大一顿脾气。”
“是六姊姊私自出门,让大皇子给送回来的事?”这件事,哥哥写信给她透过讯,大抵是说二伯母没经过长辈同意,带着六姊姊出门上香,谁知半路上车子居然坏了,恰好大皇子经过,彬彬有礼的大皇子心善,知道她们是黎府的二夫人和六姑娘,便用自己的马车送两人回府。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恰好,谁晓得是不是二伯母一出门就让人给盯上,马车好端端的谁搭都没事,偏偏二夫人出门就坏掉,这当中要说没什么猫腻,谁相信?
大皇子把人给送回府,家里能不备礼上门谢个两句,这一来二往的,大皇子与黎太傅搭成一线的谣言,能不传得风风火火?
这样也就算了,谁知道二伯母心大,居然想把女儿嫁到大皇子府里当侧妃,这是什么跟什么啊,躲都来不及了,她还眼巴巴的想搭上。
祖父发一顿脾气算是好的,本来还想派辆车将母女俩给送回乐梁,那件事让二伯母脸上无光,虽不敢在长辈面前发作,逮着下面的人就要火上一场,四哥哥还好,不在京里,五哥哥就是那个躲不掉的倒霉人。
二伯母指桑骂槐,对着下人骂骂咧咧,说不公平,只允许四房同二皇子交好,却不允许二房与大皇子有交情,偏心也不能偏成这样。
明眼人怎听不出来“与二皇子交好”的是谁?那段时日,吓得五哥哥每天入夜才敢回府。
黎育岷续道:“这事还没完,我出京时,大皇子还真派人去探祖父口风,问六妹妹许人没有。”
“大皇子真看上六姊姊啦?”黎育清惊讶问。
不会吧,二伯母这下肯定得意扬扬,要颗芝麻、天上居然掉下大西瓜?
“哪里是看上,康党最近被整肃得厉害,大皇子再笨也晓得该转转风向,总不能把所有鸡蛋全摆在一块儿,能够拉拢的自然要大力拉拢,眼下祖父正得圣眷,不光是大皇子,别的皇子也想尽办法与黎府搭上关系,现在有个现成机会,他怎能放过?”
“所以呢,爷爷怎么说?真要把六姊姊嫁过去?”
“当然不行,祖父回道,六妹妹自小便定下亲事,只等着及笄后成亲。”
“这件事若让二伯母知道,家里肯定又要大闹一场了。”
“当然,不过有二伯父在,还不至于闹得太厉害,不过六妹妹的婚事确实得快点定下,否则会有事发生。”黎育岷叹道,可这般急就章的,怕是寻不到好亲家,这回二伯母心急坏事,倘若耽误六妹妹终身大事,她还有得后悔。
“四哥哥,我担心五哥哥同二皇子走得近,那人也是有野心的吧?”
“对,不过二皇子心计不如大皇子,相较与大皇子为伍,倒不如和二皇子交好。”至少他心里算计什么,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若是五哥哥一个胡涂,真的变成二皇子的心腹,到时候会不会与你、与爷爷、与三皇子对峙?”一个家本该扭成一股绳,现在分靠两边,算怎么回事?
对于黎育清的忧虑,黎育岷育岷感到好笑,用力戳上她的额头,佯怒道:“你这是看不起祖父、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育莘?当初是我们让他去接近二皇子的。”
“可五哥哥那性子,四哥哥比我还清楚,他总用真心与人相交,不擅长尔虞我诈、算计心机,若是他让二皇子给算计了去不怕一万,就怕万。”
“你会说这等话,是因为不知道过去这一年当中,育莘改变多大,如果你见到现在的他,肯定不会有这层莫须有的担心,他早非昔日的黎育莘。”说完这个,他喟然,也不明白这是坏是好,环境迫得人早熟,他经历过一遭,知其中苦涩艰难,眼见育莘如当年的自己舟想起他那张倔傲、固执的脸庞,慢慢透露出坚毅光芒,也好,男子总是要成长。
黎育清拢起双眉,不明白他话中所指,只知他言语与齐靳相似,到底是什么造就出如今的哥哥?
他看见她想追根究底的神情,笑了,久久才说出一句“刚到京城时,我们都不容易。”
“什么东西不容易?”
“过去不知道父亲有多困难,走这趟京城,方明白父亲一人在京城有多不容易。”黎育岷口中的父亲是指大伯父黎品方,前些年,他寄名到大房名下,以大伯父、大伯母为父亲母亲。
黎育清没插嘴,静静听他往下说。
“我们刚到京城时,就有许多人虎视眈眈,祖父可是皇帝最看重的近臣,再度返朝,会掀起什么波澜?各方势力暗潮汹涌,人人都盯着黎府门楣看。育莘初来乍到,对什么都新奇,拉着我到处看,祖父也不阻拦,甚至刻意让祖母怂恿我们出门。”
“那时大皇子身边的人正愁找不到机会给祖父使绊子,偏偏我们这两只呆头鹅自个儿撞上去,接连几次,我们被修理得舌七八糟,有冤无处申,你可以防止自己出错,却没办法阻止别人来挑衅,我们吃过的亏,认真细数,许多人的一辈子加一加还凑不齐这个数。”
“有一次育莘忍受不住,跑到祖父跟前告状,祖父捻了捻长须,反问他,你打算一辈子躲在我的羽翼下,靠我这个老人来保护?”
“自那之后,不管碰上什么事,我们都咬牙吞下,一次两次三次,我们渐渐琢磨出法子,不但不与人正面冲突,甚至还能反败为胜,让那些人硬把暗亏给吞下肚。”那段时日他们同仇敌忾,建立起真正的手足亲情。
如果他认真把育清当成妹妹看待,是因为她那句“清儿不求哥哥们飞黄腾达,只求你们平安顺遂”那么他认真将育莘当成弟弟,则是在那段日子里,恶人欺到头上,育莘总说自己身子骨强健,硬把他护在身后,让自己的身体承接更多的拳头。
他心冷心硬,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别人对他为恶一分,他定要多还上三成,但他那颗刚硬的冰冷心在不知不觉间,被这对傻乎乎、只会对人好的兄妹给晒暖、哄软了。
“爷爷坏,居然用这么狠的手段教导你们生存。”黎育清听得气急败坏,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担忧。
“方式是严厉了些,但结论是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蜕变,育莘开始懂得用脑子与人周旋,不再一味相信真心就能换来真情,他收敛脾气,懂得在别人身上用心计,或许他少了几分良善性情,但现在的他圆滑融和,多了点权诈,多了点谋略,却再不是能任人摆弄的性子。”
“若不是那段时间的冲撞,我们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自己的言行脚步,不晓得如何察言观色、分析局势,以前在家里同爷爷学的都是道理,真的身处其间,才明白个中不同。谁能想得到,光是一杯邀约水酒,后面还能藏着算计阴谋,而几句话就能被人无限引用,一个简单举止里头,暗喻着数不尽的弯弯绕绕,一个不仔细,就能把自己给陷进去,谨言慎行说来容易,行来难。”
“四哥哥”黎育清心疼极了,过去总以为应付杨秀萱这种人,己是阴暗面的最极致,如今才晓得那不过是入门功夫,要像哥哥们那样,得付出多少辛苦呐。
“没事。”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现在局势偏向咱们,祖父受到重用,我和育莘也在皇帝跟前露了脸,连父亲、二伯父也水涨船高,朝堂行事不再处处受人阻挠,过去我傻,以为靠着自己的能力,就能闯出名堂,现在才明白家族势力有多重要。”若非祖父是黎太傅,凭什么到东北的官员一大票,皇帝独独接见自己?若非自己是黎家四少爷,为何访察团里能人无数,别人会愿意听他调度?
过去自己太幼稚,为着母亲的死,他恨上整个黎府,甚至暗地发下豪语,有朝一日待自己扬眉吐气,首先要对付的就是黎家人。
如今方知,若不是这个黎姓,他想出头?也许熬到死都没有机会,想想那些饱学进士,有多少人混上几十年,也不过只摊上一个七品小辟,他何德何能,未出仕便先受皇帝青睐?
这些天的荣耀,不是因为自己本领高强,而是因为他投对胎。想到这里,他对自己那个庸碌无为的亲生父亲就少了些许埋怨。
“这样难为?要不,你们回乐梁,我赚钱养你们。”她不是在夸耀自己能干,而是心疼哥哥遭罪,这点,黎育岷看得出来。
“要成材、要成就一生事业,确实不容易,但我和育莘都不愿意同四叔一样,浑浑噩噩过日子,我们身负重担,要为死去的娘亲争一口气,为自己的亲人拚搏出一片天地。”前天他独自到母亲坟前烧香敬果,告知母亲自己的成就,他但愿母亲含笑九泉,为自己的成就感到几分欣慰。
“对了,我去看过我娘亲了,是谁出钱修的坟茔?”他不认为黎家人会有这般心细。
“是我,我们都长大、闯出些许名堂,怎能放任母亲在野草漫漫的荒地忍受寂寞?庙里师父说,四哥哥的娘误打误撞挑到一块风水宝地,我想借四哥哥的光,便将我娘也迁葬过去,以后她们当上邻居,有空串串门子、说说笑,不会太孤单。”黎育岷在看见旁边那座新坟时,就猜到是清儿,只是想不出她哪儿弄来的银子,方才知道她与苏致芬合伙后,心底便有了答案。
清儿将那附近的土地全给买下,围起墙、盖上青瓦,一派富责景象,外头看起来还以为是哪家的园林,她在里面种上几十株娘最喜爱的梨杏,还有数也数不尽的花栽,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墓边甚至盖上一座大凉亭,比起黎家祖坟,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招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家族坟地。”他笑道。
“我们的娘虽然进不了黎府祖坟,但儿子替她们争光,就算招摇些又怎样?难不成还有不允许儿女孝顺亲娘的规矩?!”她挑高下巴,满眼得意。
这小丫头真是长大了,心底有成算、有自信,再不能随人摆布,这样很好,别像他们苦命的娘,受尽欺凌。
他拉回正题,说道:“所以你放心吧,不管是我或育莘,再不是不解事的小伙子,二皇子的事我们心里都有底,不会被自己设下的局给困住。”黎育清点头,抛除担忧,笑道:“我们会越过越好的,对不?”
“对。”黎育岷给她肯定的答案。
黎育清展颜,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给他,说:“四哥哥,这次的军衣,我赚到不少银两,原本想买座宅子,可最近我们又打算开香皂铺子,也许需要动用一笔资金,所以买屋计划暂停,我身边还有些余钱。”
“阿坜哥哥下次进京,我打算让他带一笔钱给五哥哥送过去,而你要到西北去,总有些必要的花费。你无官职在身,俸给肯定是没有的,幸好你回来一趟,否则这钱我还真不晓得要怎么托人捎带给你,还有这个”她将带来的包只推到他手边。“里头是我和木槿这些天赶出来的两套衣服,西北冷,我们在里头铺了厚棉花,可以保暖的,在外头生病是很麻烦的事,四哥哥得好好保重身体。”黎育岷收下衣服,但是钱他有些踌躇,尚未出口拒绝,黎育清就先撂下话。
“朋友都有通财之义了,何况是兄妹,往后哥哥肯定有大作为的,妹妹若是嫁得不好,还望着哥哥给我撑腰呢,我这是未雨绸缪,先把哥哥给巴结上,不管怎样,哥哥都不能辜负清儿的一番心意,得把银子给收下。”他的确是不宽裕,母亲、父亲虽然会给银子,但父亲当官清廉、收入有限,而黎府尚未分家,嫁女儿是有分例的,母亲膝下就两个女儿,自然是挖空心思想给她们更多的体己私房,前年大姊姊出嫁,母亲手边己是捉襟见肘,七妹妹的婚事也己经定下,母亲还得费神,四处筹措嫁妆。
除公中给的月例,他也不好意思同父母亲多要,因此在外头经常是苦哈哈的,幸好之前有清儿给的一百两,出门在外、人情应酬还不至于拿不出来,但走一趟东北回来,所剩无几,本就预计要清苦度日的,现在只是这个钱他实在收不下手。
见他迟迟不动作,黎育清干脆把银票往桌上一按,怒道:“哥哥是觉得拿我的钱丢脸,还是没把清儿当妹妹?这可是我辛辛苦苦赚回来的,府里中馈的银子,我半分钱都没贪。”
“我几时说你贪公中银子了?”黎育岷很冤。
“你不是嫌钱脏吗?”她竟是耍赖上了,这就是当妹妹的好处。
“天底下最脏的不是钱,是人心。”他回上一句。
“所以喽,快点收下,收下后就赶紧给我说说杨家的笑话。”她把银票收进包揪里,往他的柜子一塞,不管他乐不乐意。黎育岷无言,他怎会不晓得,这是她表现关心的方式。
他叹气道:“你怎么知道杨家闹了笑话?”
“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说穿了,就是大哥哥、二哥哥跟着四哥哥出门,该看见的全看见啦,回头告诉两位嫂嫂,然后姑嫂和睦,什么消息自然而然都会传过来。
“快说、快说,我憋上好几天,很感兴趣呢。”他笑着笑着又捏上她的脸,想开口却又想起,这话该不该对一个小丫头讲?半响才缓缓开口“江同知邀请大伙儿去游江,江面上有画舫,画舫上有”他犹豫。
“支菩什么呢,就是有青楼美女嘛,一个个赛过貂蝉西施。然后呢?杨晋桦怎么会在你们面前惹出笑话?”
“他身上没钱还招了貂蝉西施相伴,老鸨骂骂咧咧,吼叫声从画舫里传出来,江同知怕扫了咱们这票京官的兴致,派人去问,这一问竟问出黎家五姑爷的名号。咱们家四叔一听火大得不得了,当场痛骂杨晋桦一通,说他是斯文败类,从此再不肯认这门亲戚。”
“江同知听他所言,为圆四叔面子,向大家解释五姑娘不过是个小庶女,被一心想攀高枝的杨家耍了手段娶去,黎府为家族名声、为族中女儿闺誉,不得不忍痛将五姑娘嫁过去,没想到竟是嫁了个中山狼。为替黎家出口气,江同知顺着四叔心意,当场发话,把杨晋桦的秀才名头给革了,消息传到画舫,杨晋桦的当官梦粉碎,他失魂落魄走到船边,一个不小心竟栽进水里。”
“这么一来,五姊姊恐怕要遭殃。”
“她娘对咱们的娘做过什么事,你心知肚明,还要可怜她?”黎育岷最看不得他们兄妹的妇人之仁,没主动出手教训,只在一旁看她们落魄,己经是他最大的仁慈,还同情她们?她脑子被驴踢了吗?!
“我不是可怜五姊姊,是可怜天底下女子,嫁了人便身不由己,连后悔都不行。”她伤感,不光为黎育凤,更是为着同样身为女子的自己。
黎育岷这才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你碰到这种事。”
“如果我就是运气背,硬是碰到呢?”她追问道。
“我就把你带回来,我自己的妹妹,自己照顾!”他说得斩钉截铁。
谁说只有妹妹的话可以甜哥哥的心,哥哥的话也能甜人心呢,黎育清笑开怀,笑得喜孜孜地,像偷吃蜂蜜的熊,甜得眉弯眼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