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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自辽东半岛一路向西,穿过人网稠密、土地疲惫的华北平原,越过干燥缺水、土壤贫瘠的黄土高原,途径生意盎然却暗含危机的宁夏平原,向西,再向西,就终于见到了你蓝色的边际。记忆中,这仿佛还是千百年前的那片大地,古老的风吹落天际流云,广袤的土地上铺满柔软青翠的嫩草,美丽的生灵在和谐共生。连天空也垂青这里,它把自己的王冠上最精美剔透的蓝宝石留了下来,于是,便有了宁静了千年的青海湖。
来到这里,是被一种人性中最原始最单纯的信仰牵引着,渴望向最为纯净的天空顶礼膜拜。于是,即便是几千公里的风雨兼程,也要微笑前来。然而,踏上这片梦幻中的土地的那一刹那,深深的绝望却如海潮般奔涌而袭,令人措不及防。凶神恶煞的公路将手臂面无表情地伸向它,将它环绕,冰冷的皮肤令原本就并不温热的土地更加干冷。我仿佛看到城市如同烟花女子一般死扯着人们的衣角,纯净的原野只能在远处默默地为爱人的离去哭泣,可是,可是那表情妖娆内心恶毒的女人,却要连她最后的领地一并夺来,天地之大,竟没有她容身之地。人们将残忍披上勇敢的外衣,却给温柔盖以懦弱的名号;人们将自私的欲望看做生命的本性,却将怀有善意的单纯的心灵之人视做疯子。人们苦苦追求自我定义中的美,却不知真正的美原本就在那里,你可以看见它,但只愿奉献,无意索取。
就比如说眼前的青海湖。
这是一个不应被市侩玷污的圣域,只有最为虔诚的灵魂才能克服重重挑战,争夺层层束缚,徒步而来。
站在冬季的青海湖畔,洁白的雪花为大地披上了素装,那究竟是经历了与死亡的搏斗洗礼后获得的圣洁,还是在为凄苦的人世含泪穿上了送葬的殡衣。
我静静地走,没有车辆喧嚣,没有电子乐器的轰鸣,没有人工电磁信号的侵扰,将一切冰冷的金属制品弃与我来自的那个物质世界,只穿着纯棉的衣衫,走近这里,倾听大自然的感召。灵魂被一种神秘的强大力量召唤着,无须知道我将去往何方,只凭心灵指引双脚的方向,这仿佛是一次冥冥中的注定,你无法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正如人类的命运,它虽然被自己握在掌心,我们却无从知晓。于是,我竟见到了它。命运的力量,果不是我们以人类的智慧可以揣度的。
早在出发前,我就见过这美丽生灵的照片,它矫健俊美的身躯,微微内倾的独特犄角,飘逸灵动的奔跑,都深深地嵌刻在我的脑海中。它叫普氏羚羊,这应该是一个让全体中国人感到羞愧的名字。它共有数百只,全部生活在我国的青海湖周围,它以第一个研究它的俄罗斯人命名。于是,世界叫它,普氏羚羊。和所有濒危野生动物一样,它一胎只生一只后代,鲜明的特征价值昂贵的皮毛吸引猎人黑洞洞的枪口。它也是我来到青海湖的原因之一,我只抱着一丝一毫的幻想,希望见它一面,竟成了现实。
它其实不怕人,和大多数善良温驯的生物一样,它只在远方默默地看着你,不逃避。当你距离它只有几米远时,它才会扬起前蹄,但也不跑,只是走,一边走一边侧着头看你。我曾留意过许多注视人类的神情,它们就像小孩子注视大人一样,那双美丽动人的清澈大眼睛充满了好奇,天真,羞怯,腼腆。我原本是欣喜的,原本是微笑着看着它的。然而此刻,凝视着它的眼睛,我一下子笑不出来了,泪水溢满了眼眶。我竟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它们,它们就是我们最为亲爱的小弟弟小妹妹啊,不是吗?
早就听说,在这片大草原上,牧民与野生动物是互为神明的。高原严寒的冬天,大雪掩埋了土地,饥饿的阴云笼罩,四处充满死亡的味道。这时候,动物们会来到牧民居住的帐旁,安静地依偎在那里,似乎找到了避难的港湾。牧民们把辛苦得来的粮食分给它们,把空投的饼干小心喂给它们,即使在最艰苦的日子里,也彼此不离不弃。而草原上的动物们也是知恩图报的,千百年来,它们是草原上的导师,是牧民赖以生存的土地的保护神,也是迷途中指引方向救人性命的神灵。有关动物和人类互助的故事,我们已经听了太多太多。它们哀伤的眼神里不难读出,它们并不发达的意识中,这种能够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动物具有神的能力,是可以拯救它们的希望。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百万年前,一片原始生态的地球上,曾经发生过一次重大的历史变革。那个时候,动物们共同生活在世界上,看似宁静祥和。可是,大自然喜怒无常的脾气可折磨苦了它们。它们几乎随时面临死亡,甚至是种族灭绝的危险。于是,它们产生了一个想法。它们要选举出一个物种,让它得到最优越的进化环境,以便更好地生存,直至有一天它的力量足够强大到可以认识自然规律,保护它们,保护自然界。这场选举生势浩大,几乎所有生物都参加了,激烈竞争后,这重大的历史使命托付给了猿——我们的祖先。鸟儿将承诺写在苍穹,鱼儿将誓言写在深水,陆地上的动物则将契约刻在了一草一木的基因中。从此,所有动物都要为人类的繁衍进化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帮助。曾经占有丰美平原的猛兽们举家搬迁到深山丛林,曾经广布水域的凶猛鱼类也定居到了远离内陆的海洋,它们满怀最坚贞的希望,苦苦等待。
然而,事情究竟为何会发展到这样的境地?人类自以为是地对自然进行着贪婪的掠夺来满足自身所谓的发展,一次又一次地将昔日的同伴逼上绝路。世界进入前所未有的黑暗时代,贫困遍布苍穹包裹下的每一个角落,然而贫困的人们竟贫困到连自己如此贫困亦不可知。只有诗人们执着地试图用诗性解读世界的本真,或者说,那些不顾一切追寻远逝诸神踪迹的人皆是世界黑暗时代的诗人,诗人已死,而诗人的死是伟大的生。诗人永远有一支激怒的笔,那朝圣者的灵魂永不退缩。
此刻,我被一种强大的力量震撼着,不禁热泪盈眶,说不出完整的语句。
这寥廓的天地间,诸天诉说它的荣耀,苍穹弘扬它的作为,这日向那日传递,这夜向那夜倾诉,虽无言无语,也无声音可听,可它传遍了世间的每一处。它无边无涯,无止无息,秋天的眼泪抹不去,冬季的严酷折磨不死,它能叫春天复生,夏日结果。这种力量,就叫做——爱
我转身背离它的目光,它尖锐地刺痛了我的灵魂,透明的美好与忧伤在雪地上肆意开放。我便知道,有一种爱,是可以让人瞬间长大的。灵魂接受了雪域高原的洗礼,虔诚的信仰驻扎心房。
制定旅行计划时,想着在繁忙紧张的压力下寻一份自由宁静,与自己的灵魂进行一次真切的邂逅。现在我懂得,真正的自由,应当是一种和谐公正的境界。当你被忧愁困苦包围,却可以毫无拘束地超脱;当人们不再把自由当作修饰词汇,而是使灵魂真正进入自由的境界,自由不再成为人们谈论的对象,我们才能真正达到自由。可是,这种宏观意义上的自由,我曾看到它独自在街上行走,屡屡敲门却无人应答。放荡鬼成群而过,人们却把他们当作自由推崇。
这种和谐公正的自由,是建立在一切事物之间的平等之上的,也就是说,在这样的自由中,一个生命不会受到另一个生命的逼迫,如同此时的青海湖,普氏羚羊,及我。
在这种境界下,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感到平静安然。
张开双臂,我试图享受拥抱青海湖的幸福,天边落日的辉光铺洒在青海湖的水面,形成流动的光质绸缎。我眯起眼睛,光芒透过穿越历史风尘的睫毛照耀我的灵魂。微抬的手臂缓缓垂下。圣洁的光我已将我同青海湖融为一体,何须彼此拥抱。普氏羚羊的犄角在夕阳下晃出耀眼白光,指向救赎。
只有救它,救它们,神才能饶恕我们人类,我们才能活。
橘色的余辉凝结成一块巨大的湖泊,晶莹,澄净,将这一秒钟的画面包裹在里面,孤立于时间之外,成为永不衰败的永恒。灵魂便永远留在了那个傍晚的青海湖畔。
作别青海湖,不带走一丝风,不留下一粒尘埃,从此,与自由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