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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在危城(二)
(C)媒体会。世界。
干休所。老柳家小院。葡萄架下。“昨日世界”项目,媒体吹风会现场。
“大家安静一下。我是柳心儿,作为‘昨日世界’项目运营总监,受高晓曦女士全权委托,与媒体朋友们见面,分享五个问题……对!就你,那位帅哥,请吧,第一个问题。”
“谢谢,柳心儿女士。我手上有高晓曦女士的《死亡通知书》和《骨灰认领单》原件,就此,您将作何评论?”
“呃。嗯。哦。评论?……保安!把这混蛋拖出去!胖揍!医药费我来!”
“请继续提问。对!就你,美女,请吧,第二个问题。”
“谢谢。请问柳心儿女士,鉴于高晓曦女士的‘空气形态’,请问,你俩如何无障碍沟通的,沟通的内容能否公开?”
“喜欢您这种有内涵的提问。很遗憾,因涉及商业机密和知识产权保护,您的问题,恕我无可奉告。谢谢!”
“诶!就你啦,靓仔,别害羞呀,请吧,第三个问题。”
“柳心儿女士,‘明日世界’多好啊,干嘛‘昨日世界’?”
“在此重申一下高晓曦女士的愿景。憧憬未来,玩命当下,不禁要问,究竟怎么稀里糊涂混过来的呀,是吧,我们要补白,要拾遗,要追思,要纪念……嗯。大概情怀使然吧。”
“您好呀,大叔,就您啦,甭客气,请吧,第四个问题。”
“谢谢。项目书技术说明太专业,请简要科普一下。”
“众所周知,此岸与彼岸的沟通,是世界性难题。高晓曦女士用她那12本钢笔画日记,初步解决了这一难题。很荣幸,我柳心儿,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可以随时随地,并全须全尾地,出入那12本画册里的世界……当然啦,‘昨日世界’距离商业运营还有待时日。我们一直在努力!欧耶!”
“最后一个问题,留给这位老爷子。诶?您是喜洋洋的爷爷么,满头小银卷儿……您干嘛吐舌头呀,请提问吧。”
“我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你们这群骗子!”
“快跑啊,高晓曦!大师来砸场子啦!”
从头到尾,我一人多角,调侃了好大一通。
逗得高晓曦咯咯地笑个不停。我呢,耐心地等她给我一个,我能听得懂的答案。
答案?……高晓曦的蓦然沉默便是答案。
记录我俩大学四年生活的12本画册里,她呢,依旧是可知,可见,可触的活生生的高晓曦,没事儿就钻进那12本画册里“转悠”。
问题是,我找高晓曦作帮手,绝不是要在那12本画册里原地“瞎转悠”呀,我要去的地方很多很远,也很凶险。比如,高原的前世今生,秦旭的史前荒原。
高晓曦的世界里,我俩都是活生生的人。而我的世界里,高晓曦却成了空气,摸不着,看不见,干捉急。显然,她的“昨日世界”,更值得一试!
“琢磨够了没呀,柳心儿,到底跟我走不走啊?”
“走就走!怕你么!不过,高晓曦,我在你哪儿自由吗?”
“当然自由啦,没人管你呀!”
“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吗?想见谁,就能见着谁吗?”
“哎妈,柳心儿,傻死了你!你怎么写,我就怎么画呀!”
“别啊,几个意思呀,高晓曦?我内存不够,还胆儿小。”
“我怎么去的树海?怎么见的秦旭?你手稿里有的,我就能画出来呀!我能画出来的,就是咱俩活生生的世界呀!”
“呃?我的手稿,你的画册,联袂一出‘昨日世界’?”
“差不多吧,柳心儿。我就这么跟你玩儿的,傻了吧?”
“高晓曦,那你赶紧出来!刷牙,洗澡,住这儿,陪我!”
“嘁!想怎样就怎样,拿笔铺纸啊,柳心儿你写就是啦。”
“确定不是说聊斋?确定不是画中人?”
“滚!我走啦,瞎耽误工夫嘛你!”
(D)硫磺皂。偷袭。
我写完了。篇幅不大。够我俩玩儿个通宵就行……也没准高晓曦逗我呢,那就等着瞧吧。
我把这促狭小楼里,能找到的,吃过没吃过的所有药片,一股脑倒进厕所,冲得一干二净……就怕临了,高晓曦耍赖,赖我又吃药啦,赖我神志不清啦,赖我大脑失忆啦。
我把二楼的小卧室,赶紧打扫出来,换了床单,铺上被子,我有两个枕头,给她拿上楼一个。这家伙喜欢高点的枕头,那没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到哪儿给她买枕头去,先这么将就一晚吧。
哎妈,那真叫一个忐忑,怕她不来,更怕她来。虽说,几乎每晚都要跟她厮混好大一会儿,可这次不同,八年了呀,没见过她的脸,没拧过她的肉,没闻过她的味……高晓曦,你是高晓曦嘛你!
哦对!差点搞忘了!这家伙娇气的一塌,换个地方住,一准儿过敏。每次开房,她总是随身带着一块硫磺皂。真住我这儿的话,那不又得要她一次小命呀……罪莫大焉。
别急哈,我记得有一块药皂来着,搁哪儿了呢。
“叮咚!叮咚!……叮咚!”大门传来门铃声。
我他妈的跟傻缺似的,又上当了呀……我姥爷家从来就没装过门铃,我手稿里更没写过“门铃”这玩意儿。
我没写出来的东西,那高晓曦她画的,又是哪门子“昨日”啊?还“咱俩活生生的世界”呢。狗屁!撒谎大王!
“柳心儿!开门呀你!外面这么大的雪,我快冻死了呀!”
呃。嗯。哦。嘿!有戏!
我手稿里的姥爷家,写的就是坐落在荒原上,而且正有一场暴风雪,而且……而且我写的高晓曦,只有比基尼!哎妈,忘了暴风雪这茬儿啦!
我豁得拉开门,白花花的人影儿猛地一头扎进我怀里,小小的身量,窄窄的肩膀,弱弱的呼吸……可是门外,满目的末日图景,黑暗,凛冽,狰狞,暴虐,风雪是世界的主宰,连岩石都无法苟且偷生。
杀了我,也写不出来的末日,高晓曦却画得那么刻骨铭心。她有一颗怎样的心,我猜,她有一颗伤到世界末日也不止的心……谁呢。被我。
“疼!疼!疼!咬出血了呀!想生吃我呀,高晓曦!”
即便我把她抱起来,即便她搂着我的脖子,她的牙齿始终咬着我的锁骨不放。
她的头发上沾着花香,她的身体里流着热血,她的眼泪跟岩浆般滚烫,淌在我心上,滋滋的声音,焦糊的味道……等我。吻她。
她眼睛深处,藏匿着一抹最黑暗的东西。当我吻她干裂的嘴唇时,那东西害怕了,弱了散了逃掉了。
她的眼白渐渐恢复正常,渐渐有了亮光,她的牙齿松开了,牙床上沾满了血,手却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
“晓曦,我又跑不了。这儿,可是你的世界啊。”
“那倒是,算你聪明。敢让我只穿比基尼!咬你一口!”
“该咬!绝对该咬!诶?晓曦,我这儿没硫磺皂,咋办?”
“嗯。没就没呗。有你就行。你陪我,我就不起疹子了。”
“呃……嗯……行吧。”
“哎呀!好勉强啊,柳心儿!诶,秦旭让你失忆了吧!”
“哪有!别八卦啦……那,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晓曦。”
“哈哈哈,走啊,洗澡去。”
“那个,高晓曦,我还是去找找那块药皂吧,能找到的。”
“装啊,柳心儿,你啊就是找到天亮也找不到,试试看。”
是这样的,我的手稿里,有很多精彩的描写,有高晓曦的,也有我的。我俩的神情,状貌,心理,畅聊,嬉戏,对饮,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所不包——玩儿上一个通宵,绰绰有余。
当然,我也故意隐匿了许多东西,那是绝然不能倾泻于笔端的文字。极美极酣的文字,必然要触及一个危险的地域,满山满谷的诱惑,我和她发端于此,而她的生命也终结于此。
浴室里的水蒸气,像是一道薄薄的幕墙,隔在我俩中间。手稿里,原本准备了说不完的对话,用不完的表情,眼下全都剪掉了,连字幕都懒得打——又是一部令人窒息的默片。
虽说傻到了极致,但都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很简单,就是看着对方,就用眼睛,使劲地看,饥渴地看,疑惑地看……是想看出对方的破绽与龌龊呢,还是被对方的完美所折服,不得而知。
看似简单,实则很累,累极了。我把高晓曦抱到二楼小卧室时,她已经睡着了,非常非常恬静的呼吸。难道,这是她第一次睡着么,竟如此贪婪,像**中的胎儿,满足,安生,等待。
世界末日的暴风雪,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
我的手稿里,它陪我俩闹腾了整整一夜。高晓曦的钢笔画,更是肆无忌惮,不把她所主宰的世界蹂躏完蛋,她不怎么甘心似的。
发现没,刚好调个个儿,是吧。
我曾经主宰过她。而在这儿,她不怎么喜欢说罢了,只消让我看着她如何蹂躏世界。
高晓曦的世界里,我得加倍地小心翼翼。
有人轻轻掀开我的被子。我蜷起双腿,背过身去,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她才不理会呢,把我的胳膊从枕头上拿开,她的胳膊却伸了进来,让我枕着她睡。
她用下巴颏压着我的肩膀,胳膊慢慢发力,死死地勒紧我的脖子。
“高晓曦,我自己的手稿,怎么可能把我自己勒死呢?”
“所以啊,柳心儿,你上当了呀。诶?咱俩试试吧。”
“那,那就……随你吧,我欠你的,拿走就是,利索点!”
“哈哈!柳心儿,怎么一到我这儿,你就怂成这样了你!”
“呃……嗯……噢……高晓曦,你!”
“我才不让你死呢!……起来呀,拿笔铺纸,找高原去!”
“失心疯啊你,高晓曦!黑更半夜的,还有暴风雪!”
“你傻呀你,你怎么写,我就怎么画呀!走啊,找高原!”
“去哪儿找高原啊?……我他妈的哪儿来线索啊我?”
“1992啊,高原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