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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该着那个女同学受。他挖猪圈挖出一个白洗脸盒,盆子底上的女人带了一股山村里从来没见过的气息,衣服薄得把身子这个突一下,那儿鼓一下,叫他惊讶得合不上嘴。还有那肉肉,粉洋洋的,从他眼里一路暖到心上暖下去,直暖到课堂上。正热辣辣的。班长祁红留下他背课文,同学们都下学了,姑娘柔软的脸被窗口的霞光映透了,他不背课文却笑了下。祁红火了,伸手揪他,他天打五雷轰似的一下子就搂住了她已经圆起来的身子。她竟然没叫,只是吃惊地张着嘴。
那个脸盆后来被没收了。说是资产阶级小姐。
也就在那年,他象征性地开了锁,成年人了。族长三爷爷在祁家祠堂授给他一块蓝田玉印章。上面有初次见红的三个字:祁石印。
他是祁家第十二代传人。
外院也没碰到人,他索性再往里走,进了二门,东西北三边房屋,都是大窗子大玻璃,自行车在院心的碎石甬道上“当当当”地可劲儿响。
老姨。迎出来,才让他从进了电镀栅栏门就悬起的心有了点依傍。
祁石,有一条我怕你爹他们老脑筋,没有先说,你得先有个思想准备,这个叫资本家的女人可是要招倒插门女婿。
从跨进电踱栅栏门以来的那种诱惑更架强烈起来。
那半人高的栅栏,什么也挡不住,资本主义住在里边倒象,相称。老姨去说亲时,说那女儿家原来是资本家。反正村里人都叫资本家。那女儿就是资本主义了。祁石没记住她的名字,倒一下子记住这个联想不放。
下山的一路上,祁石脑子里铺满的资本主义都是粉洋洋的。他只在一只洗脸盆盆底上见过,那个女人的脸面胳膊粉红红的,从卡脖子的高领里伸出来,从扩张着的喇叭短袖口伸出来,在水底漾漾波动,像在梦里游逛。
他在外院见识到连篇的绿荫,垂杨柳,夜合槐,番石榴,凤尾竹。还有大盆小缸的花,这花儿也是资本主义的那些种,根杆儿又粗又拙,叶儿宽展,又厚又重,朵儿要么又大又浓烈,要么素静的叫人不敢接近。那时候,他水底的诱惑又被院子里的色彩给加了色。
老姨提到倒插门,祁石才觉得自己也有了一点小本钱,可以踮起脚尖来够一够。桃子该由谁摘?也许自己命好呢。
老姨,来之前,我也想到会有这种可能,人家凭什么要往山上嫁?我跟我家大人也都说到了。真的,从各方面衡量,也是我下山来合适。他觉得这主他还能做得。
倒插门有什么了不起,无非是到她家过。从山上搬迁到平川来。除了名分那个虚东西,这样做其实更合适。不过,人家又提出来了,不光来她家过,还得明明确确改姓。要不,你办不下户口来。你要不姓智,智村不让落户。
姓,从他落地的时候就戴在头上的,这可不好改,中国故事中,那些好汉们一出马,就报名送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是男人的尊严。
这倒是祁石没防备的一记拳。如果老姨上山提亲时明说了,爹也不会那样爽快。改姓,犯大忌,老话说的,卖主求荣。他闭着眼念老话。
汗珠子带着一肚子的紧张钻出来。
这一院子的大玻璃窗都像一双双瞪大的眼睛,盯着他。祁石有几分不会走路了。老姨又领他进了正房的格子门。正房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两边都有门,他已经感到被这么多的门装起来的资本主义正一步步具体化起来。这些门与他走惯的门大不一样,不厚重,严实,却轻薄,透气透亮。甚至没门限,有一道门限也不是做死的,那门限似乎跟着脚摇晃。活络的,像退奶牙时的门牙。
门里的神秘一步步打开。他抬头只觉眼前一亮,与一道打量他的眼光相撞。外屋椅子上坐的一个女人浅淡一笑,似乎还点了一下头。这就是打了招呼了么?这个南大门院里的当家人虽说在家里闲着,依旧头是头,脚是脚,收拾的明光耀眼。她似乎也没有穿金戴银,可是一身的贵气刹不住地逼着他,她似乎也没有涂红抹黑地化妆,却面嫩得叫他差点以为是要相的对象——他明白不会这样直接了当,可要让她做他丈母娘,他怎么看也不像。他再看自己,本来粗朴,穿戴又笨拙,再加上一路飞尖扬沙的,连鞋都看不到眉眼了。就更加老相。
资本家没留意他身上落尘似的,招呼他坐下、喝水,抽烟。她从一只浅灰色皮套里摸出一只打火机,银白色的,薄薄的,打火时,清脆得钢音叫他耳朵里久久散不去。她也拿了一枝烟,那种苗条细烟,夹在细盈盈的手上,才叫个般配。
确实不枉批判一回。他宾服老爹的话了。
去,去,一定要去,儿啊,你的造化到了。资本家怕什么?凡是批判的东西,都是好东西。三自一包,那是农民的活命根子,好不好?四旧,那是价置连城的古董,好不好?右派分子,个个都是大教授大学问家,国家离不了的人才,好不好?这就如同当年脖子上吊了破鞋烂袜去游街的女人,那都是要脸有脸,要样有样的女人。
谢啦,他老姨,谢你管的好媒,这事要成了,我有了个资本家亲家,我还觉得高攀呢。要我儿有福享,再有什么运动也认了。
老爹张大嘴笑成一朵菊花丝。
她是资本家,那她闺女还不就是资本主义?
祁石,你老姨把你的情况也说了。她一定也把我们家的情况跟你细讲了。;有一点,我还得跟你强调一下,我家有儿,有女——
她说话的声调如同那只打火机的钢音一般脆亮。
——可我不舍得让女儿离开我,我得给她招个女婿,照当地人的说法叫倒插门。你要来我家,我一样疼你,与疼女儿一样。
他点点头,是听清了,还是应承了?自己都没有细分辩。
其实,人是流动着才有生气。祁石,她笑了。他也笑了,他听出她前边说的其实,不是祁石。可是真到说祁石时,分不清哪个是那个了。
祁石你倒说说看,你这次来,抱了几成的希望?
五成。——我只抱了我这边的希望。
他一点没有含糊。老姨提前安托了几句,他倒长了底气似的。对答找到了方寸。
行了!我们家智飘萍在里屋,你进去坐坐,年轻人说年轻人的话,我与你老姨说我们的话。
里屋这道门最轻巧,整个地一块大玻璃,里边挂着绣花帘子,他却推不开,后来才知道这是朝两边扒拉的门。
炕桌后坐着的姑娘一股清亮气。
她的脸与她妈一样大气,洋气。只是多一层纤纤的绒毛。
这就是资本主义?
屋里憋满了心跳的回声,那资本主义也一定听到了。
他还没叫熟这姑娘的名字,倒是这种顽皮的称号跑了出来。在嘴里转圈。
姑娘朝椅子一抬下巴颏,要他坐。
不知道是身品重,还是人笨气,或者椅子单薄,反正,坐出一串串圪吱吱响。他弓着身要站起来。
你塌实坐你的,这椅子是活动的,坐稳了就好了。——路上不好走吧?
好走,他说:一路下坡,骑车子就如同飞似的,耳边风还呼呼响哩。
你老姨给你说了没有,我可是有病。
这样的脸色,就如同外院的那芍药花儿,白里透红,粉盈盈的,这能是病人的样儿?鬼才信呢。也许是推脱,闺女与当妈的想法不一样,要找个理由推掉这门亲事。
我不在乎,要不然我也就不来了。这也是明白着的事。
你不在乎,我们就可以谈着。
真的,我妈说了,女人当闺女时有什么病,嫁了也能养好。
你是叫祁石,这个名字好,其实,其实就是转折,你看你捏着烟抽,其实你并不想抽,只因为不知道手脚往哪放,借着抽烟摆弄它们。
她说得倒也对,我不抽烟显得什么也不敢似的,故意抽着玩。可是心里事叫人猜出来,更有点不得劲。
那你叫什么?
我叫智飘萍。连起来听去像是自由化的自,花自飘零水自流,肠断白萍洲。不像是智慧的智。不像我姓的那个智。我妈给起的,我自己一天也没进过校门,你呢?上过几年级,学了几本语录?
我听着不像是智村的智,也不像黑狐妖智化的智。倒像自在的自。
我,虽说是初中毕业。拢共没上过几年课,上课学的那些,也作废了不少。
山区平川的话有差别,京腔与土话又有差异,祁石又绷着根弦,有些话听差或是听不懂就在所难免了。智飘萍有听不准的话,便把炕上扔着的一本书拿起来,在背后写上几个字,或是一句话。拿给他看。
手背上几个小窝蠕动,写出的字也没有发过力,娟娟秀秀
祁石先是站起来到跟前去看,后来就坐在炕沿上,就近看。
你这字写的,像戏台上的小姐,你怎么说你没上过学?逗人呢?
是没上过学呀。但我没说我没文化。上学的才叫个没文化呢。
智飘萍眼睛黑白清亮,一汪水。水淋淋的情态不是由于热,不是由于窘,而是天生地养的,像是仍被奶水滋养着。
也许是有某种缘分,两个年轻人说了一阵话,话和眼光都顺溜多了。
临出门时,他不那么绑捉自己了,智飘萍的声音里有一片软软的鸡毛,在他身上一拂,那些绳绳索索的断了不少。他给智飘萍讲,他骑着车子下山时,那么撒欢儿,一点嗑绊没有。他觉得这桩亲事儿能成得了。这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了。面对这样的媳妇,他顾不得那些老话儿了。那是低着头说的,抬起头来,眼睛就亮了,心里也就明了。
婶儿与姥姨也进来了,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婶儿说,我们家智飘萍是个不能做活儿的闺女。要不,我也不用把闺女留在身边自己照料。
祁石瞟闪了她一眼:大婶,你们生来是给门弟长脸面的。做活儿是男人们的事。我没有别的本事,做活儿倒是不愁的。别说这——就是全院里的活儿,我都包了。
他有意地屈起胳膊,让那肉老鼠鼓鼓地跑出来。这种气概等于是对婶儿问话的明确表态。
她笑了,我们智家用不这儿有力气。不过,这件事也不忙,不必匆忙答复,你还是回去和家里商量好了,再来回话。这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决定了的。你们还不得开个全体会议,出个决议?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祁石话说的,像一只手把胸脯子拍得啪啪响。他决不给对方留下反悔的余地。
老姨后来对他说,未来的老丈母看他还算顺眼,她说:第一眼看见他,就像看见一颗山核桃。身子骨紧,皮肉紧,不菜。眼神紧,却时有火焰,说话也紧,却还有底气,总而言之,山核桃里的什么大脑皮层,沟沟道道多,还可造就。说你有脑筋。看来我这媒还能管。
果然是婶儿说中了。这倒插门改姓的事远不是那么简单。真赛于开常委会。
先是老爹一听就牙疼似的吸气。倒插门吧,咱也不是头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谁也说不出什么话。可改姓?这不行。吃糠咽菜,你也是在祁家养大的,总不能转身就成了她智门宗的人?儿呵,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连国家都这样说实话,咱怎么能因为家穷就改了姓,七尺高的人了,让人笑话,这一条咱不应承。
爹,妈,我就姓什么,也是你们的儿,谁能把我夺走?将来养老送终也是我的事。我已经答应了。我给她妈说,我家大人开通,不计较这些表面事。你们说说,计较什么?姓什么有啥要紧?姓什么饿着肚子也难受。
我不计较,族中人也得计较,这要传出去,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摆设?老爹说着,烟袋锅子在鞋底上敲得梆梆梆。
最后是当妈的心疼儿子,一句话给把事情遮掩了:看你们父子,这点子事自己就别住了。你们自己不说,谁知道你是姓智还是姓祁,你过去了,在那边姓智,回来时,在咱村里还姓祁,谁管得着?儿子是个大活人呀,管他姓啥不姓啥,先叫孩子活个人去。是正经。
别人倒还罢了,祁石又是这一代的长门长子,他十三岁开锁那年,族里把他的印章都刻出来了。将来还把祁门宗的指望放在他肩上呢。
海,说那么玄,什么印,就是一块石头。我们儿子自己还是一块石头呢?
祁石没心事说笑。可是他到山上,人们叫他青石,他也有点把自己当石头了。
全家常委会算得不点头默许了。
祁红——
乡政府的秘书是他的同学。听到喊声不见外,惺惺地从里屋出来了,半前晌了,眼泡还肿着,没有饧透,披着的头发上带着一团洗发水味儿,挡着她的眼光,不往清看他是谁。
姑娘们一进这个院,就半个身子是公家的,半个身子是自家的,半个身子是商品粮,半个身子是口粮地。都这样懒洋洋的。起初,他这同学进了乡里,他还曾为自己吃过半口商品粮悄悄得意过呢。他这么一想,就见祁红现出一丝不自然。是你。看什么。
他的眼光就退出到皱巴巴的红连衣裙上,耍笑着说。
你这么一穿,倒真成了红旗了。
她与他是同村,是他们祁家三爷爷的远房侄女。因为她当着班长,常得小红旗,同学们就把她的名字反过来叫,红旗。
她瞪了他一眼。严肃点儿,这是乡办公室。你要开什么证明?
说不定上学那会儿他捺住她亲嘴的事还记恨呢。可是那会怎么不发火呢。他还以为她——
祁红无精打采地拉开抽屉,取出证明来,这才斜着看他一眼。
往哪儿开,和谁结婚?
郊区乡,智飘萍。一要开结婚证,二要办户口迁移,你怎么不问我的姓名?
是该问问,我给忘了。只记得你是个蔫儿坏,你说吧,姓名——
智祁石。智慧的智,祁,咱们是一个祁,石,其实,我给你说,那天我不是有意的。
真的不是有意。谁让她比他大,比他熟,偏偏那天,他也熟了那个一下子,怎么也冷不下去。
她的眼皮拉长了,薄薄地苫盖了眼珠子,就像那证明本儿似的合上了。
祁石,你要还是咱们上学的那个姓,还是咱们祁门中人,我立马给你开。可你怎么非改姓?改姓是咱们这个民族的大事,连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都明确地说,姓什么是公民的权利,你能把权利丢掉?户口是咱中国的制度,更不能改动一个字。你们没学习过,不知道,世界上能有这种制度的国家为数不多。我给你说,老同学,什么都能变,制度不能变,这户口最是管理严格,同音字错了都不行,少一笔多一笔都不行,更别说,把姓改了。这要查出来,我得犯大错误。有些错误我能犯,瞒上不瞒下,谁让你是我的同学。可这错误,我可不敢犯,这是政治错误。会影响人一辈子的。
她放下眉眼来这么一说,就又像当班长那会儿给他补课的样子。可他却和当年的野小子不一样了。
开不出证明这事岂不要吹?如今,走到哪儿也是说的个证明,亮的个公章,开不了这个,不就等于白落毛?
最后一次下山回话,祁石非常沮丧。
婶儿,这事吹了,没法子了。他垂头丧气地给婶儿学说着。
证明不证明的,那不就是一张纸,那又不能吃不能喝,来,先喝这杯花儿水,把火气压压。看,嘴角都长泡了。至于么?其实,只要咱俩家的当事人乐意,咱们就先典礼?
智飘萍妈妈听他一番讲叙,竟然窥见了他与同学之间的秘密似的,笑笑:那个秘什么书,不就是怕犯政治错误么?她就守着那一本证明。她要当一辈子秘书,咱就一辈子不开这个证明。那张纸还没有你几十公里远跑一趟重要。
婶儿根本就没看事情看那么严重。
看红的枣儿没红,没指望的时候却熟了。婚事竟然出乎意料的定下来了。
不过他还是上了几年学上得心虚了。虽然谁也没验证,可他没证明,就象没给自己落实了政策,婚礼这天一大早,院里有人别着一条典礼横幅,智祁石智飘萍结婚典礼。那叫了二十几年的名字前边加了个字,就象别人的名字似的,看着认生。
你不是初中生么?连这么几个字也不认识了?
婶儿笑他。我看出来了,你没开了证明来,就像它没户口,没身份似的。你多看二眼,它还是你。
他里外三新的衣服,都是丈母娘给量身买的,深蓝中山装,毛毕叽的,笔挺笔挺,白衬衫咯脖颈,这样倒也符合他爱梗脖子的习惯。脚上是白袜子黑皮鞋。智飘萍妈说,你转告亲家,家里一针一线都不要准备,咱们都要现成的。临下山,他怕鞋袜再落土,还是让妈拿布缝了两只鞋盖,也算还没让丈母娘全说中。
认出来没有?
主要是穿了身新衣裳,有些认生。
丈母娘替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先让他把领扣子扣好,又让他把衬衫袖扣子也扣住。再往下看,笑了:你皮鞋上怎么戴了帽?你以为你去耕地呢?
耕地的把式往鞋上系这种鞋盖。可谁耕地也没有穿皮鞋的。祁石听着这种联想起先只觉得丈母娘跟自己亲近。可是再一看,丈母娘急扭身走开了,那脸红红的,倒象做了什么尴尬事,他便回味过来,也跟着脸烧了。
丈母娘一件合体的旗袍,快走慢走,都是那么舒展,身子的好处恰到。衣服的好处也恰到。她穿了这样的旗袍,一点不受制。
可他想象不出她的女儿智飘萍该是怎么个扮相。
放炮了,他机械地照着别人的怂恿做着过程,大玻璃推拉门终于打开了。新娘子轻盈地穿了一身白纱,第一眼觉得有些不吉利,再一眼,他看到飘萍娇红的脸,被梨花似的婚纱簇拥出一种公主似的贵气,这也真是的,资本主义穿上白的怎么就不丧气,反倒高傲起来?也许白与白不同。
她坐在炕沿上,低眉耷拉眼的,嘴唇紧闭着,他有点胆怯了,他低看自己的两只手。虽然这一天它们什么都没做,还洗了个洗,它们还是粗粗拉拉,挨着那雪绸一定会划得哧哧响。
傻小子,你还等什么?
丈母娘在耳边轻声说,那是醮了笑声说的。丈母娘今天就得改口了,叫妈。
他走过去,就像端一件玻璃器皿,把智飘萍平端起来,他不敢用劲搂在怀里,就这样端着走出门。她的白纱裙真长,宽宽松松地披下来,遮掩了他的胳膊,她的双腿,甚至他的腿,使人们看不清他究竟是端着她还是抱着他。从一定婚,他就喜出望外地表了态,让我扛北山我也悦意。丈母娘没让他扛山,只是要他将新娘子抱出院子,抱上婚车,车子绕村一遭,再抱回屋。不让新娘子的脚沾地。这倒和乡村的讲究一般无二,只不过别人家是背,他却要抱。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不使自己踩着纱裙。腿脚要稳,千万不能摔,这是丈母娘千叮咛万嘱咐的。尤其出二门时,他小心地抬高腿,可那门槛儿一点儿没碰到,他虽然看不到,总觉得纱裙底那门槛儿没有了,活络牙被拔了?
一出屋子,周围耍新人的围来,又要脱鞋又要脱袜。她穿一双银白色皮鞋,高跟儿蹶起来,足有一掌长,细细的像一根指头挺着。鞋轻而易举地被扒走了,白袜子却没能柰何得住,他们把手都伸出纱裙里,那袜子生生被剥下来。他急忙地走着,左躲右闪。又怕摔了智飘萍,顾不得许多,往紧里抱来,可是有人手心攥着针,往他胳膊上扎,他防不胜防,就在这时,飘萍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他们之间生疏的矩离没了,她像只猫似的团团着,贴着他,让他搂让他抱。他在慌乱中还看清飘萍丝线绞过的脸,新鲜而又娇艳。刚剥皮的鸡蛋似的。
这时,唱片放出了音乐。这乐曲才与智飘萍的纱裙相吻合。它也热闹,却不似锁呐放肆,而是掂着一分小心,他觉得那些乐器们也如他似的第一次穿了新衣服,满心新亮。也就在这时,那条写了飘萍与他名字的横布随了音乐从墙头徐徐降落。这次,智祁石三个字拉着手熟人似跑进眼里,他与它们点头打招呼,就像丈母娘见面时做的那样。音乐声中,飘萍张开嘴,一团热气呵在他缰硬的脖梗,他耳朵里听到了她说的话,智飘萍,你不必紧张,慢点,跟上音乐。
音乐又没在前边走,怎么个跟法?他不晓得,放慢出腿,却会。这下,步点儿轻松了,音乐也成了他踩得着的一条路。
随着横幅飘下,下雪似的,有人往他们身上洒扔彩色纸片。他们,他与新娘子就踩着这纸片坐进汽车里。他在地上踩着,她在空中踩着。
汽车敝着顶子,他们像坐在露天台子上。两个城里的姑娘,各拿了一大束深红如血醇厚如嘴唇似的花儿送给他们,他与飘萍之间就被红彤彤的一团火照亮着。破了,破了,那花儿羞红着脸示意。
那汽车气派,不管是木头还是铁,都溜光锃亮,像外国电影中资产阶级的住处。只是把屋顶敝开了,像照片似的让他们露出上半身。不管坐轿子还是坐普通汽车,都没有这样露脸。他照妈说的做,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红平绒盒子,取出里边那枚纤细精巧的戒指,小心地捏了,戴在智飘萍手指上。这真是给智飘萍定做的,换一个手指,非绝断不可。戴戒指的一举一动,都被车头周围的闪光灯照亮着,他成伟人了,了[撩]不起的胡才才了。这时,有人问照像的,你这是照半身相?上半身还是下半身?问的闪光灯眨出怪异的眼光,就像人们看新娘子的表情,怪兮兮的。
白纱裙纷披下来,像白色瀑布,惬意得她忍不住合上睫毛。她设计这种姿势就是为了美,却不料比想象的还潇洒,也亏了这个智祁石的胳膊有这种力量,让她比站着的新娘子们还要幸福。
挑起水帘的这道崖头是岩石的。它结实而鼓突。
耍新人的年轻人们打她掐她扎她剌她的时候,不分前后上下,她一躲一闪,在祁石怀里撞来撞去,头、脸、胸脯,都碰到了那个陌生的身子,可那种碰太莽撞,还不及品察,她只是怕有个闪失把自己摔了,也为减轻祁石的负荷,伸出胳膊搬住他的肩头,却不料这一胳膊搭上去,竟搭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心。他的骨骼很强壮,肩头很坚实,很宽。
她觉得一下子从那童车里跳出来了,这才是她终身要坐的车。
飘萍记事的时候,已在村里,她没像村乡里的孩子,坐在地上耍土土,而是被妈放进一辆桔红色的童车里,那车子是雇了木工定做的,适应乡下的土路,做的大了些,结实了些,结果她一坐就是十几年。她的下半截身子一直像婴儿似的软弱无力。
她能找到走路的节律,心跳随上了“婚礼进行曲”胳膊上的血管游动着那节拍,也传到了祁石的胸颈,那墩实的车行走的有韵有律又有力,她闭着眼就像在摇蓝里似的,乖乘地贴着他。
飘萍出门就遇到了阻碍。
那年,她在妈妈肚子里已经成形了,妈妈已经不能穿平常衣服了,却被街道上的婆娘们逼着游街。穿上旗袍,那件最合体的银白旗袍,强令妈妈自己缝住开叉,又强令她走路,口里还得喊,我是打着白旗的资产阶级反动派,我打着白旗反红旗。
妈妈皮鞋上的高跟也被砸得东倒西歪。这是一双法国高跟鞋,他们原本要锯掉后跟,可是费了半天劲,锯子锯开皮面锯不断嵌在里边的钢条,社会主义的锯锯不断资本主义的钢条?他们不服气,最后却还是砸了几锤子了事。
穿着被破坏了的东西,妈妈极美的步态踉跄不堪,一跤一跤地摔,她习惯了妈妈那样美仑美奂的行动,适应不了这种疯颤,闹开了,她不知道主义是什么东西,冒失地先伸出一条腿,试试深浅。这一试,差点要了妈的命。硬是让人给塞进去,等她再出门时,腿不听话了。
其实是因为股息。最后,爸爸死了,妈妈被赶到村里。
汽车车队拉着新人进了城,又进了一个叫红卫厂的大工厂转了一圈,散发了喜糖喜钱,才又绕回智村,回到南大门院。
这样的讲究叫不走回头路。进洞房的时候,那双银色皮鞋又回到智飘萍脚上,但脚依然不落地,而是要他侧身进,新娘子的脚朝前。乡俗是看新娘子哪只脚先进门,左脚生男孩,右脚伸女孩。
智飘萍却眼睛里闪着亮,朝他说:智祁石,我哪只脚也不先伸,你让我头先出门。
他转过身。这一转,又多挨了一顿打。
闹新房的人们散去后,大多爬在了窗跟儿底下。
这是公开的秘密,在山上,这三天新房的窗户纸都会被他们抓破撕烂,新人们像睡在戏台上,不知道该头朝那边了。智飘萍家窗口满搁玻璃,没给他们下手的地方,一纱一缎,双层窗帘拉拢,屋里自有自己的朦胧。还有音乐叙叙叨叨,不关别人什么事了,洞房,真的就该是这样子。
还该是什么样子?
婶儿说——,祁石边说边抓住智飘萍的被子角,却不知该怎么做。
叫妈,从今儿起,祁石你得改口了。不能再叫婶。
智飘萍将被子角往紧里收了收:
叫妈别扭,是吧?你看今天进进出出都是你不熟贯的脸面,总是不习惯,不用再说别的,就是你自己,听见别人叫你智祁石,也像叫别人似的,我看出来。可是事情总要开头,你要在这院里生活,要在这村里生存,就得改,从心里觉得自己是智祁石。——你要说什么。妈妈怎么啦?
借上丈母娘的话钻新娘子被窝的机灵,被打折后,一鼓作气的鼓就敲不下去了。他重新续接了半句:妈可真是个将才,这么大的洋场面,她就像扒拉算盘珠子似的,扒拉的利利落落。
狗尾续貂。智飘萍笑了笑,朝着他肚子里的那句话,显出一种调皮样。
他又试着拽了拽被子头。她还是不松手。
智飘萍,你说,你今儿在我怀里为啥要——搂住我的脖子。就是在院里那会儿,你说,让我踩住音乐走的那会儿。
我看你已经累了,我要不给你加把力,那样子就难看起来了。你没看见,拍照的人举着机相等在那儿?我可不能让你留下一个精疲力竭的影象。
资产队级不是要说,爱么?她怎么不说那句,我爱你。他脸上有块云彩飘过去,薄薄地,带了点阴影。
我的话没错吧?你踩住音乐点拍走,步子就有节奏感,又轻松,又和谐。你在村里摆弄过点儿笛子二胡什么的,是不是,还有点乐感。听过今天的曲子没有?——婚礼进行曲。那是管风琴演奏的,教堂里用的大乐器。声音就像从那高高的蓝天回响下来。
那声音是很新鲜,就如同智飘萍脸上的这层光气。
他已经熟悉了她五月鲜的脸,可是她的身子呢?内心里有一个念头,像裤头里揣了把锥子,时不时地扎他。他想象着智飘萍的下半身。他的指头肚上留着智飘萍大腿的触觉,那是抱她时无意摸娑过的。肉紧紧的,皮筋似的,一挨还要放电,那种弹性那种精光,留了就再不忍心散去。
在洞房里大谈进行曲,管风琴?小汇报打到了许黎茜这儿。当妈的心里有些沉不住气了。比窗下那些人还沉不住气。她从那些人讪笑的神态中,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其中不乏等着看笑声的。谁都以为智飘萍这辈子完了,只能当一个老姑娘了。她偏要给智飘萍找对象,结婚,还要让村里人传出去,让所有等着看笑话儿人灰了鼻子。
黎茜相信女儿能战胜命运。
智飘萍从童车里出来后,脸膛像秋后葡萄,指头肚也能碰破,眼里,一朵一朵云霞,不知道是海的女儿在那儿沉没,还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那儿长睡。
飘萍不能上学,正好没学那些阶级专政斗私批修,没有带上一身火药气。黎茜不指望她领那种印满语录的毕业证。她坐在童车里跟前,给女儿讲七色花小红帽一直讲到格兰特船长的女儿王子复仇记李尔王。要不,就给她用唱机放二泉映月小夜曲,或者关住街门打开收音机与女儿一起听苏修台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楼梦。许黎茜说,要论起这一点来,智村是世外桃源,没人懂这些。为这一点,也得安心住下来。女儿是她的潜心杰作。她要让女儿成为智家的骄傲。起码在她心里是骄傲。
乡村井里的水,田野的风,和从城里带来的这些洋玩意儿,把她的眼晴滋养得清清静静。
只有妈妈发现女儿心里有一块天空是封闭的,不曾向任何人打开。
那块天空有阴有晴,有雨有云,当妈的认为有这样的天空才是正常人。我们的智飘萍是正常人。
得让大家也都认为智飘萍是正常人。她认定智祁石能做成这篇文章。可是她忽然想到,这女婿还没适应新变化,他还太实诚,这么多日子竟然没提到飘萍的病身子。可见他心眼之实。今天这场面,会不会把他给唬住。不敢轻举妄动?
唱机又换了乐曲,舒舒缓缓的像泉水在月光下流淌。这时,推拉门上敲起婚礼进行曲的点儿,智飘萍的表妹,那个送花的姑娘,下嘴唇咬着笑,端一个高桶痰盂儿送进来,盂盆儿用红纸糊着口儿,里边还放了什么东西,听得见响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道谢迎接。小妹将盆儿放在炕头上:其实你们不欢迎我,但是,我必须跑这趟腿,姐夫,其实不能叫我白跑腿吧?
今天到处都要用钱来买通道,祁石照吩咐给了喜钱。
小妹子伸手啪一声,将盆口儿湖着的红纸打破了。她做了一个鬼脸,接着,又亮出一桩东西,是鞋面一样的布,朝祁石眼前晃:
看见了吧,还有一份。这本来是弟弟的差事,当妹子的捎代替他一次做了,省得一趟一趟敲门,一趟一趟惹你们不待见。
祁石羞红了脸,并不细问,急忙又塞了一份钱。
这小妹儿并没有立刻交他手里,而是蹲下去,给他套在鞋面上。
小妹子终于鬼灵鬼灵地跑了。祁石楞睁了一下,随之,呼地跳起来,顺势掀掉了智飘萍的被子。一连贯的动作,把智飘萍闹了个措手不及。迅雷不及掩耳,何况他比雷还急不可耐。智飘萍只来得闭上眼睛。
其实不是措手是措腿不及,智飘萍一下子大白于天下的时候,她双手还有个抓东西没抓住的脱落样子,最没有动作的是腿,她不知道该把腿放哪儿?她也不能把腿放那儿。
街上媳妇们说的腥荤话,也进耳朵,也出耳朵,偏就剩留了有关腿的。连同六婶的大嗓门。入洞房了,吹灯了,新郎钻进新媳妇被子里摸摸索索,找不着新娘子的腿,他怪煞了,哎,新娘子怎么没腿呢,不对,我记得娶来是全身的,怎么没带下半身?一直摸到上边,腿在那儿竖着呢,敢情是没带上半身,那半个身子要不要吧。却听见新娘子唉了一声,吹灯这么半天了,还在那儿摸摸揣揣的,又遇一个慢性子。
听街谈巷议的时候,飘萍觉得那是极远的一点疼痒,不关自己什么事。可是有了丈夫,有了婚礼,飘萍才知道事情并不遥远,两条腿就在自己身上长着,只是她找不到疼痒。
她有她的灵敏处,那点灵气非但不比别的女人少,而且由于窖久了,更加醇,更加灵,智祁石毛手毛脚的,不经意地搅扰过这些心跳,可他不知道悠着劲儿培养,他顺着火急火燎的来势,抓她的腿脚,像解睡衣似的打开了她的双腿,也像一件衣服似的摆放到旁边再不留意它的表情。他的头热了,大了,注意力似乎全部集中去触及女人最隐蜜的部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恨不能恨不能生吞了它,他那种像鱼出了水一样张大了嘴的样子,也像鱼一样死去活来。
飘萍有几分开心,她打开的是心房。
你怎么一下子就疯了,谁借给个你个胆儿?
妈,咱们妈。你不信,你不知道,这是咱妈指挥的呀。
他顺溜地改口了。
小妹子送来的这双鞋盖,我一看就认出是咱们妈送的。别人不懂。
你倒懂?智飘萍撇嘴。你才认识妈妈几天。
真的我懂。白天,妈指着这鞋盖儿说我是耕地穿的,说完脸却红的那样,我本来还没往那儿想,一看她羞得新媳妇似的,我才醒过味儿,知道她说耕地是什么意思?
耕地有什么意思?谁不懂。
祁石刚要争辩,突然又闭口了,盯住她笑,也许一下子意识到她装痴,逗他。这次他没被蒙敝:
我就再实诚,前边还有个其,夜里让我耕什么地?其实就是让我耕你?非把你耕透。
你耕,你耕呀,看不出你倒还嘴巧,村里人爱说的一句话:借着爷爷化布施。我妈妈,才,才不会那样说那种话。
趁着娇情又上了身。
祁石手也忙脚却不乱,她那双胖乎乎的手掌在腿上一搓一搓,竟然从身上活活退下一层皮来。
他把眼睛瞪得比牛眼也大。这是什么。
袜子。连裤袜。她调皮地挤挤眼,你还给人治病呢?只知道生吞不懂活剥。
从粗粗笨笨的喘息声中,从他的尴尬与得意中。飘萍明白了什么。这也倒省了心,飘萍根本没来得及再细想腿该是怎么样儿,她就像觉了疼痛似的“哎哟”了一声。其实她是新鲜,她想像着盆儿上那层红纸被捅破的脆爽,纸面带着响开了花、破绽还在继续扩展、裂开,卷缩,这瞬间,不一个破坏分子么?
平常她的这部分内容全藏在童车里,使它有了一种童心,一种童形,又夹在这样一双不动情的腿中,使她有几分委屈却多了份神秘。
这一夜,齐里哗啦。破除了委屈,破除了神秘。
一个完整的女人只为了被破坏?只那么一想,她全身尴尬了。她下意识地摸去,湿漉漉一片,根本没来得及拿盆儿。今天额外的负担是炕头上多了一个丈夫。她一路摸去,海海漫漫竟比平常还多,连他的褥子也洇湿了,而且,还带了些腥味,更加难闻。她努力往出取身下铺垫的小方巾,弓身却不方便。祁石觉察了,扶了她的腿根,像对待婴儿似的,慢慢趁起来,抽出方巾,拿在手里,看看,闻闻,像捡了什么宝贝,傻笑。
他扑过来亲了她一口。嘴里喃喃着一句话,你真是我的女人了。真的,不是梦了。真的,你没跑了,你是我的女人了。
飘萍并不蒙昧,她知道祁石把这些统统当成了女孩子应该在初夜流泄的贞节。她和平常撒尿没什么两样。只是从他的神圣他的激动看出了自己的疼痛自己的付出。
一部小说的题目飘出来:被开悬的处女地,她真得像妈妈给他暗示的那样,被耕了,从此长大了,成了一个女人。
你妈——
起初,他把智飘萍的两条腿一扒,就像打开房门似的,可是后来,她的两条腿真像房门似的,须要他动手才能闭上时,他才真正一下明白了,怪不得相亲那天丈母娘说“不能做活”敢情是不能做这活。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婚礼与众不同,那些乡亲们的眼光里原来藏了这样的含意。
他打了个咳巴——说的话真好听。真耐听。
我的话不一样么?不好听?还是不耐听?你不是要说这吧——你是不是才知道我的腿——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你不让我再多说,我当时也就没往下说。我觉得这也不用明说。
我从第一次来相亲见到你,根本没往那儿想,我觉得你就是仙女,会满天飞,一点也不疑心别的。
现在,你知道了?我看到你的眼神,那么惊奇了一闪。后来就结巴了,转说起我妈的话来,我妈也没成心要瞒你什么,这不,你看明白了,你要有什么想法还来得及,比如说你要后悔——
他把她的嘴捂住了:后悔?我,我还为此多一份高兴呢。
别胡说,有为这高兴的么?她话也不会好好说。
真的,我不是疯说,我常想把你抱在怀里。你的腿不利便,我就能白天也抱着你出入,这是光明正大的理由。好理由。
飘萍轻轻地枕在他的胸口。一只手轻轻抚慰着他。
石,你看我妈妈、妈妈的腿多美!
就是丈母娘的腿太美了,今天改口才总改不了。丈母娘的旗袍,和大上海的女人一样洋气,显得腿更长更俏,而且大腿根一条缝,眼皮似的一眨一眨,就为这,他不敢朝她站着,怕与那眼皮对视。就为这,他就觉得口里叫不出妈来。
我没敢看。
你肯定看了,要不然,怎么会不敢看呢。我见过多少人,都没有这样美的腿,真的,美的叫人羡慕死了,那么长,根儿圆润丰腴,一下子又细得匀称,修长,别人更比不了的是一动就生出的韵律感。抬腿迈步,精气神贯满了。
哎,智飘萍,你是跟我说呢?
跟你说怎么啦?你是我家人了。我得给你痛说革命家史。当年,沈城有四大美人,我妈就是其中之一,文化革命前一年,她穿一身银色软缎旗袍,银色高跟鞋,穿街而过之际,多少眼珠子追随她的身影,多少人曾经想学我妈妈的步态。可没有那样美的腿。
我说你怎么要穿一身白。从来没见新娘子这样打扮。
这样的服饰不圣洁么?走向神圣的婚礼,就得这么庄重肃穆。我妈妈为穿它付出了代价。第二年破四旧,别人说不出腿美怎么反革命了,便说穿白色是反革命。白色旗袍就是打着白军的旗招摇过市,等等,下黑手整她的腿,却把我的腿拽坏了。
这样更好,我说了,真的。谁可以让做男人的白天抱来抱去。只有你。
他这才明白,她家的门为什么大都是推拉式,那是为智飘萍出入方便,还有那门限,二门口原有的门限,又厚又高,已经被锯下来来,做成了活的,能安能摘,怪不得他觉得是那门限是活络的。
受用的不知道姓甚了吧?
洞房之夜第二天,他就听到了这句含糊其词的话。碰对了,还是有意损他?这句俗话,好多地方能派上用,好些人身上也能用,但都比不上祁石使起来合体,等身定做的一般。
从蜜月开始,祁石把生活从山上搬迁到了平川,类似一棵苹果树移栽,脚下须重新踢开一团根,扎在陌生的土壤上。他必须去做一些交涉,以智祁石的名义。就像富士苹果长到中国被叫成了红富士,黄富士。
祁石若做了名儿,就成了青石,一种顽强的石头,石灰岩。在当地的土话中两者丝毫不差。前面加个智打头,三个字合作做全称倒也不觉得难相处,他在智村人叫顺口的过程中,自己也逐渐习惯了。甚至他再回到山上,那里的人叫他祁石的时候,他都不以为那种叫法里带着姓氏。
只有一次,他改姓的事让祁门宗的老长辈三爷爷知晓了,把他传唤到祁家宗祠,磕头烧香地折腾了一顿,然后问他,你现在不叫祁石了,叫什么智石还是什么石?
叫青石呀。
那你不是改姓了么?你总不能叫智祁石,双姓吧?
他嗯了一声。他想起那一句话来了,受用的忘了姓甚了。便逗那族长,你没看过打瓜招亲?那个郑恩不是被人叫成了鲁郑恩。
打瓜也好,倒插门也好,既然你已经不在咱们村,你就把给你刻的那圪塔手章退回来吧。那章是咱们族里相传的蓝田玉,给祁家第十二代长门长子的,你已经脱离了祁门宗,不能把它带走。
族长拿出一卷子家造小布,展开来,布面上画着若干座碑,穿靴戴帽的碑,一行行排列序,像进入坟地:这是咱们祁门宗的家谱。
族长指着下边一排的第四个位置说,后生,你看——
那位置上就盖着“祁石印”三个字。为盖这个章,他们不知费了多少印泥呢。你是姓了别的,你就得交回这圪塔手章,你这辈子也进不了祁家祖坟,也入不了祁门宗家谱了。
他看看这脏兮兮的布头,看看这间屋顶透亮的破塌祠堂,一边绷着脸,张扬着一脸的正宗气。一边从眼角放射着失笑的芒气。
三爷爷,你放心,不要听别人瞎猜疑。我多会也是祁家子孙,祁在我的名字里多会儿也抠不去。你快收好这祁门宗的宝贝,别让它破了相。这可是严肃的东西,要一辈一辈传下去。至于手章,我也不知道丢在哪儿啦。找到了就还你。
心上却直骂那个祁红多事。
智飘萍一脸新娘晕,如霞云,收敛不住。街头的媳妇们眼尖,诧异她怎么受用到了妇人的全部乐趣。
从此,上半身渐见丰韵,智飘萍欣赏着自己长大了的时候,却把自己做小孩子样让祁石宠。她说,你把我当你的孩子,当婴儿看。要不然,你抱着我出门进院的不像。你必须心里就只当是抱了自己的孩子。甚至夜里,又撒娇,要祁石把她抱起来撒尿。这在小孩子时代叫把脚,或者是把掬。
她的身体早忘了这样的经验,被人捧起来了,却只是笑。
你怎么,倒底急尿不。
别急,你一催我就更尿不出,她又笑。
祁石就像哄小孩尿尿似的,嘴里嘘嘘地打口哨。可是这口哨已经不是乡村里的单音节,变成了印尼民歌:宝贝。她迷起眼睛陶醉起来。根本不做尿尿的努力。
也许他们的闺房乐子逗出了名,也许那天恰好这些人闲下无事要找乐子,也许,人们对这一对夫妻还是忍不住地生出稀罕心。几年的夫妻了,他们还要俯在窗根儿低听。反正,祁石嘘嘘地吹口哨没引出智飘萍的尿,倒逗得听房的人憋不住,院里猛烈爆出一片讪笑,笑声中也夹了嘘声。
玩儿的过火了。祁石一惊,扭头看窗外,手腕没把紧,飘萍闪空了,一惊,只觉身下什么东西咯吧脆响。她一惊,不会是尿泡炸了吧?
等到祁石把她抱起来,她看见尿盆被砸破了,地下一片狼藉。
祁石将飘萍放回炕上。——别管我了,快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祁石也不说话,跳下地拿毛巾又拿药拿白布,又跳上炕在她腿根擦着抹着包着。
她才猜想到那盆子的破磁片把自己划破了。
女人有两样东西,让男人轮番动心,一是长相,脸面,二是腿衅里那点风水。可是庄稼地里的学问更偏重黑了灯的作为。
翠儿翠儿,听说你昨天夜里,不光嘴里声音高,身子还像砰砰跳得高,那是鲤鱼跌惊呢?
七嫂,你别说我,谁像你,挺着个大肚子,紧临月了,往医院走的那夜还要赶一次晚场,弄得浆胞水流了一炕,尿了炕一般。
这可不是我要,是你七哥是你们姓智的非要,死缠活道说有钱难买临月
这也与姓不姓智有关?
祁石听得有些兴奋,又觉得自己与这些话离皮离骨的。回到家里,他的兴奋就像赶路赶出的汗一样落了。渐渐,祁石觉得他只有一样东西的福份。只有这样东西的荣耀,终究还是缺少点声色,脸上有些走神。夜里也与混熟的年轻人玩儿点别的,回家也越来越迟了,常常等智飘萍睡着了才听到他从外面开门的响声。
许黎茜问:智祁石,你最近迷什么?
我想承包村上的砖窑。我看了一回,没什么难做的。只是——
只是你没办了户口。轮不上你开口?其实,砖窑的活儿很辛苦,常常得白天夜里守在窑口。不包也罢。你还是把智飘萍包好再说别的。
时过境迁,捆绑人的绳索开始松动。智飘萍的迁移结婚手续等都办回来了。五十张老头票揣在身上,一路绿灯放行,公章盖得啪啪地响。把白纸都快映红了。
皮夹里证明鼓鼓的,祁石回到智村时,腰板也硬了许多。就放出话来,村里的砖厂怎么别人就不能承包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要商量商量,不能由一两个干部说了算。
有证明,有口碑,也有了经验,智祁石要理直气壮地姓智了。
进城办事的时候,智祁石拿塑料袋买了几条鲤鱼装了半袋清水。
一路上鲤鱼也不安稳,时不时就哗哗哗地翻腾。到厨房,掏出来往案子上一撂,它们甩着尾巴扑愣扑愣地跳得又急又滑溜,几只手都摁不住,水花四溅。到处落了些腥点子。
鱼腥味惹得猫儿远远近近地追寻了来。
听说妈妈爱吃活鱼,我专门给妈买的。祁石手上袖口也是鱼腥气,兴犹未尽。
那天的菜加了一道红烧鲤鱼。鱼已经无心无肝无肺只剩一副肉皮囊了,却依然兴致勃勃地摇摆。
他把这个鱼头看成了伸着嘴的矢字,肚子前开膛正是口字。底下还不就是——“他笑了,这鱼也姓智。”
妈妈嘴角嗤了一声“你还是不习惯姓智,耿耿于怀?”
吃完了饭,他们在法桐树下摆了些水果,女儿弹吉他,妈妈唱歌:
宝贝,你爸爸参加游击队还未回来呀,我的宝贝,你妈妈正在等待着他的消息,我的宝贝。
那些花儿悄悄地香着,婆娑的树影子筛在她们脸上,身上,祁石看进去了,他把她们看成了花儿,月儿,他发现女人让人着迷的不仅有长相,还有光彩,如同月儿有光,花儿有彩。
夜里,飘萍帮祁石抄写完电大笔记。将本儿合上,往桌子上一扔,本儿里的钢笔掉出来,滚落在地上,脆脆地响,欢欢地跳了几下。
“智祁石,你看这像什么,像不像你中午买回的鲤鱼跌惊?”
祁石将收音机调了一个音乐节目,下课了似的站起来,一站,却类似跳,往高里窜了一下。
“鲤鱼跌惊?那是在水皮上,尾巴一翘,弓起身子,一跳,一跳。智祁石从前只是听飘萍说故事说字,这次,轮到他自傲一回了。
“原来得在水皮上。那翠翠她们怎么跌惊,总不能往炕上放一池子水?”智飘萍慢悠悠地说。
祁石被点到心事上,脸皮被烫了一下,看看,烟头还在手里夹着。他这才想到飘萍并不曾在这个词上懵懂。
那,那我就给你来个旱地的智鱼跌惊。
青石蹦到了炕头上。学着鲤鱼的活蹦乱跳。
收音机的那只猫儿眼,一眨一眨,像是看透了他,他的笑,他的活跃,有几分是做出来的,想掩饰什么。
又一个月光如水的夜里,智飘萍睡下了,智祁石拿出一件衣服让她试?
什么好衣服呀,要起来试?我懒待重新穿戴,明天吧。我先上一眼。
不能先看,得先穿了再看。你不但什么都别穿,而且还得脱得光溜溜的,再试。这是睡衣。
行,就依你。
智飘萍乖乖地闭上了眼,祁石扶她起来,将衣衫抖开往身上一穿。你先摸摸——
是缎子的,绵绵的却有骨架。不像睡衣。你骗我。
智飘萍睁开眼一看,是件蓝锦缎暗花旗袍,原来她也喜穿旗袍,仪态万分。
是很美,哎,智祁石,眼力见长哟。
月光从窗口流泄进来,蓝缎子像海水变深,花儿隐约浮出来。白净的脸庞与颈项被衬着托着,胸乳鼓着舞着,他扶持着她,许久,仍不要她躺下。
旗袍真得要站着看。他将纽子一道一道打开来,先是颈窝,乳峰,胳肢窝,大腿根,小腿,宛延下一条雪白的肌肤。
这种欲说还羞的丰润让祁石又傻了一回,他感受智飘萍说的那种韵致,就像吹笛子似的跟着那曲儿走,他看见那腿该圆处圆了,该满处满了,该匀停处匀了,洒脱地在他眉宇间走着,走出的那种美法,就如同麦浪波动。腿上带出的就是这种劲道。对,劲道。
他喉咙处鼓涌着一个东西,他用唾沫淹着它:
妈呀。
飘萍也像朝梦中飞去,眼睛迷离着。
你叫妈?亲爱的,叫——叫!
妈——他也像当初改口似的,新鲜忸拙又清晰地喊了出来。
妈妈,这两个字出口后,捎带了一种狠劲,像战场上扑向敌人的肉博。一下子没了生死顾忌,只付出全身心冲击。
智飘萍像被子弹射中,霎间,站立的霎间,却蕴含着颓然倒下的始端。可是她被劫持着,只能是脸面朝后一仰,大张了嘴巴急促地去呼吸月色。
他们套在月亮的光晕里。
智祁石认定月儿有了光晕,就是月儿做的梦,还是带色儿的梦。
智祁石吃了几年鱼,也吃出瘾来了,想吃活鱼?广东去吧。
妈妈,我现在名正言顺了,正捉摸承包智村的砖厂。我就不信了,砖厂年年赔,交给我来办,每年交他个三五万。
那么个小砖厂,还捉摸?去广东进修吧,学习纺织机械,我都安排妥了。妈妈安排智祁石先外出开眼:做了我们家的人,就得有智门风范。去都市生活两年。不为文凭,也为一身气质。
非去广东?我,我听不懂那儿的话。再说
都是中国话,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娘家那边有亲戚,可以照应你的生活。至于为什么非去广东,你去了自然就明白了。谁出国留学,不往法国英国美国去?
那——,智飘萍怎么办?
就是为了智飘萍,你以后与她相伴时,妇唱夫随,气质风度像一家人。至于生活那点小事。顶多让她表妹来陪二年。愿意在咱们南大门里做点事的人多了去。
妈说话时不看他,语气却不容置疑。智祁石,你别担心功课,我已请好人帮你补习。你从现在起,一门心思放在功课上,千万别心猿意马。
妈妈说话的时候,总是直视人的眼睛。这次却有意无意地拿烟点烟。没看智祁石。
妈妈安排祁石去上学,智飘萍未置可否。可是听到后来,脸上无故红了一片。静静地倚在窗口,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她唱起了这首男中音,同时无意间看到院子里晾着的那件蓝色旗袍,那深蓝色在阳光下闪烁着各样花样,就像明月夜中的海面,它带了浓浓的腥味,带了一阵阵长长的海啸,它穿透了云层,在海面上回荡着。
妈妈——
村里人听说智祁石前往广东上学。他?欺侮土坷垃出身,能考到广东上学?还不是花钱买的路子。再说这个智祁石也是,结了婚,不赶紧生孩子立门户,上什么学。南大门院里钱烧的。
人们这才知道,许黎茜从广东继承了一份产业。是丈夫留下的。那份产业当初比沈城的最大厂子晋生厂还要大,如今败落了,再败落也还有个几百万的规模。
妈妈又在照镜子。
智飘萍从屋门玻璃上看见了她小时候见过的一幕。
妈妈穿了滚边的银色无袖旗袍,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她那时候就觉得妈妈真如从厚厚的画册里走下来的。她都看个不够。如今,只是旗袍的色泽变了,可是妈妈的肌肤仍然白皙如前,而且略显丰腴的身材使得被旗袍曲线更多几分性感更多几分迷人。
她会在这儿细细地抚摸自己,前前后后欣赏着,真得个把小时。旁边,就是爸爸捏着樱桃木烟斗的大幅照片。她听见妈妈喃啁出声了。
她缓缓转回了自己屋内。
她替自己依稀见过面的爸爸算了一下年龄。他已经不能再如像片上那么神采奕奕了。那撇小胡子也该白了,毕竟年过花甲了。她要把现实给妈妈说透,哪怕很残酷。
村里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没觉得有多久,祁石烫着头,穿着白色火箭皮鞋毕业回来了。一身白西装服服贴贴,连脸上的疙瘩也与衣服不认生了。
广东不是有厂子,你回来做什么?到自己家的厂子里还不是想咋就咋?村里人又觉得他这是放着金碗要饭吃。
我不吃现成饭,我要在这儿创建自己的基础事业。将来说起来,是我智祁石一手搞起来的。
他的腔调不冲,口气却大了许多。
这时,沈城有消息传回,沈城最大的企业晋生厂垮了,工人发不出工资,成了烂摊子,听说要转让承租。
妈妈让祁石去把这个厂子拿下来。这原是咱智家的厂子,你又正好是学这个专业的。去吧。
他已经作了调研,晋生是智家三十年代创办的民营企业,是全省最早的民族工业。起初叫股份有限公司,后来又叫公私合营。文化革命改成叫红卫厂,成了地方国营。厂牌与公章改了多少次,人们嘴里却改不子口,还是叫晋生厂。不过,如今除了一堆过时的机器,积压着的旧产品,就是成千等着养家糊口的工人。叫什么厂名也没有产品再生产没有利润产生。
祁石站在厂子破塌的门窗旁,风呼呼地穿堂而过。他想象不出妈妈那样柔润的身体内何以潜藏了这么大的魄力?仅仅是因为这厂子与智家的血缘关系?因为她在这儿挨过斗,丢过面子?
临到厂子竟标前几天,祁石才知道,别看厂子倒塌,想要的人多着呢。花国家钱来安排位置的,趁机向银行借贷的,想炒地皮的五花八门。但没有一个人想恢复这个厂子的纺织机械生产,没有一个人想到工人的出路。
他们比起祁石来,有一个共同点,都有路子,都有来头,都有政治背景。
竟标那天,晴朗朗的早晨一下子突现在院子里。不知何时起的春风,清清明明却势头强劲,垂杨柳不再矜持,长丝绦乱舞云慌,甩着,摆着,缠绕在脸上身上,柔柔的柳丝疯狂了,于昏乱中迸发出各种各样的美,片刻不待安静。
祁石痴痴地看了一眼,全身硬朗着去了晋生厂。直到进入厂区他仍然这样生气勃勃,激情膨澎。
这是生死关头,几千工人强烈要求听证。有几千工人现场助阵,他居然击败了所有强势的对手,拿下晋生厂。连他请去做助手的两位同学都吃惊:祁石,同学两年,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豪迈。好,说定了,我们跟你做这个事业!
你们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这都是妈妈给的。
今天是妈妈送他出门的。妈妈一身宝蓝杭绸旗袍,雾鬓云影,风姿绰约,晨光现眼时,饱满的蓝旗上花朵怒放。
一个女人应该有的变化智飘萍或迟或早都有了,包括她的肚子终于也凸起来,她也设法像别的媳妇那样努力地表现这份骄傲。
当妈的看着女儿的肚子,温馨极了,越有人前,她越呵护,那神情只恨不得身上长出两扇翅膀来,围拢了女儿。
智飘萍这样的女人生孩子不比寻常人,一定得到全国条件最好的医院去。她说,不管男女,生个孩子,当妈的怀里的一块石头就落地了。
七嫂便笑出声,许黎茜,你抱窝也抱得太久了吧?人家智飘萍一嫁人,就有人抱了,你也早该丢开手了。还非等到生孩子?
许黎茜摇头:咱们都是过来人了,说实话,谁年轻时没有在丈夫的怀里活过?可谁能在那儿呆上十年八年?丈夫的怀抱,是有数的日子。不能像当妈的抱她,一抱就是二十多年。反过来说,也自己的孩子,才能指望着将来再抱她,那才是最可靠的,不可逃逸的。
许黎茜的娘家在广州,她说的最好医院也在广州。她带领女儿南下了。
一年最热的日子,许黎茜,智飘萍,带着孩子回来了。祖孙三代赛着白赛着惜人,许黎茜吃多了鱼,饱满了。两鬓的剪发头紧紧拢回来,尖儿翘在脸腮上。智飘萍胸脯高挺着,挺得更时髦了。孩子长相像了智家母女,直直的前额,尖挺的鼻子。广州的太阳不是大么,竟然没把她们三人晒黑?
生孩子是坐街媳妇们的自留地,飘萍的怀孕到生产,一定是这地块中最斑斓的作物,长势虽然热烈,她们收割时却不免东张西望。
她们张望到飘萍推着孩子也上街了。
南大门院里的女人从来不坐街,不与她们在这儿拉家常。智飘萍有了孩子,竟然也变了门风。
智飘萍推车其实是做样子,她的胳膊往下吃力,将车当腿用着呢。只是车里有了婴儿,她就和别的母亲一样成熟了。
孩子叫什么名儿呢?
智亚男。
南大门里的人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完整称呼的,他们不像村里人,叫小名,叫外号,她们一家人互相称呼都是这样正规,何况外人?
街头的女人们便由这个智亚男的出生讲说起自己生产的感受。她们说,和紧屙差不多,却不是一般的紧屙,是要命的紧。她们还耍笑翠儿,生孩子时破口大骂丈夫,给你们姓吴的留种,叫我姓崔的受这死罪,这要活活疼煞你老妈了。把个丈夫骂得直央告。骂完了,生完了,又怀上,狐子吃酸枣,吃时嫌扎,不吃又嘴馋。
智飘萍从小没有紧屙过,她想,那么疼一次一定非常幸福。
她也知道媳妇们说说笑笑是套她的话。
我呀,那简直不叫生孩子,叫取孩子。
智飘萍讲她做了个大手术,睡上手术台她感到那像一个更大的童车。
你做这种手术,还用麻药不用?
怎么?
没什么。听说那麻药对孩子脑子不好。
你是要说我这腿吧,它只是没力,又不是没血没肉,动刀子能不疼?要照你们想的那样,那怎么生得出孩子?我上了手术台,没觉得麻药怎么给我用的,只是宽心地躺下睡了一大觉。连梦也没有的,沉到黑海底似的,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从体内里取走了。等我醒来,只觉得异常轻身。
村里人又说,智祁石当了经理了,你们怎么不往城里搬?
村里我们家那是别墅级别,还搬什么。以后的趋势是回归自然,不是往城里挤。
晋生厂起死回生了,靠着新设备新设计生产出的新产品。气流机很快打开了市场。南方的厂家来提货,拿着现金排队。买方市场时代,这种紧俏让沈城的企业们眼红。工人月月开得到资,也让别的厂工人眼红。
总经理智祁石肯定是厂里最红的一个人。也是最忙的,单是应酬就够他忙的,可他应酬再多,从来不在外边过夜,再晚,也要赶回智村。这是生意场上的朋友们最不能理解的。那次,有一家酒楼新开张,他们终于把他放倒了。
那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还是酒醉淋浪地要回家。
仗着酒意,朋友们有唱有说,这么好的地方留不住你?贵夫人虽说论模有模,论样有样,论心有心,论话有话,只是天生那一缺陷。毕竟要紧处少了灵气,顶多也只够半截美人。就让你怕成这样?
智祁石傻傻地笑。咱又不憨,叫个祁石,也不实心眼,什么不知道?飘萍身上没有的,许多人都有,咱知道。可飘萍身上有的,许多女人没有,我见第一面就相中了,那会儿就说,娶到飘萍,一辈子当牛做马也认了。何况咱没当牛,当了经理呢。你看飘萍的眼光,做姑娘时就那样大气,那是见过真富贵的。要不人家姓智呢。
那位陪酒陪唱的小姐是东北人,双腿长长的,从旗袍开叉处一闪一闪亮出来,他终于心旌摇得荡了。
他们一折腾,酒像一团墨汁在水里泛开了,丝丝缕缕扭曲着。
她把身子弓起来,真得像鱼。那种绵光,那种滑腻也像。后来,她砰砰地跳了几下,更像鱼了,这一定就是人们说的鲤鱼打挺。他就像在报纸上耀武扬威一般,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他救活了一个厂子。
等那水自清,则无鱼。只剩下一个鱼尾在眼角偶然现出来。
妈妈把它叫做鱼尾纹,只有在她这儿才像鱼尾。鱼不用年纪大,也有这种尾。
他记起来了。他是被老板们拉来喝酒的。这是一家新开的酒楼带着歌舞厅。喝得差不多了,是一个东北小姐陪他跳舞,超短裙下,两条长腿细而结实。要不然,他还不会跌倒在这儿。她说去洗个澡,什么水能洗得丰满了这么多。还长出了鱼尾?
哼,还得是你,真像我想象得那样。我二十年的心愿也就了了。行了,祁,智总。今天晚上我请客,一切开销都记我的账。
一开口说话。他才发现她并不是那个东北小姐贾燕。她鱼打挺后快活地呻唤的那几声,他已经听出是最早的乡音,从吃奶的时候,就听惯了的调韵。可那会儿水混着呢,他没有细想。
看什么?我不姓贾。越说话,她的脸面越变,越往熟悉的一张脸上闪动。
你这一下的眼光蔫儿坏,上学那会儿,我就吃过它的一次亏。
床头柜上咔吧一声,晕眩的灯光团里,她——从十几年前晃晃游游地走出来。
红旗——
对了,是祁红。你的班长,你还记得我的外号。你们那会儿是这么叫我的。
灯光不留情,她像开败的花儿,一块一块的阴影从皮下映出来。她已经既不是那个罚他背政治课文的班长,也不是那个春睡迟迟不醒的秘书。
他给她倒了一杯酒,碰了一下杯。算做同学情谊。
你个贼胆儿大,那会儿我让你背书,你才多大就敢抱我,亲我。谁都怕我,你就不怕?
怕,怕你告老师,你没告老师我还怕什么。
没有,我不想告。你抱我很美气,就像猛不丁跳进热水澡里,浑身都绵了。你要第二天再,我还会让你搂,你没觉吧,你的——我第一次感到男人是那样子的,我一直想你的——真的,那年开证明,不是为难你,我就是不愿让你走。今天,你也出了气。咱们两平了。
你现在姓什么?
他也许不是故意要报复这一句。只是觉得她这么翻云复雨的,一定不会再打那祁号做姓了。那些燕子们都姓假。假姓。
你不会以为我是燕子吧。她捏出一张名片。我就是这个酒楼的老板。我还是堂堂的祁红。
那天清晨,智飘萍站在栅栏门前,送丈夫出国考察。她穿了一条都市风华正茂的超短裙,像站在飞机弦梯上向欢迎者绽露微笑。这是智祁石从日本给他定做的自动轮椅,可以一年四季地穿流行服装站立在那儿。其实她坐着。
晋生厂名气大得让人咋舌,尤其是总经理那只方头大印,更被传说的神乎其神,据说,没文化的人连认都认不出。那是什么,篆字?大篆小篆梅花篆?有与晋生厂打过交道的,见过,笑着说,大小都不是篆,是转字,必须转着念。那是智总独创的。
智祁石将原先在山上刻的“祁石印”立起来用,往左边加了一个大大的智,拼成方形,然后金皮一包。字迹新旧掺杂,象征一部有过程有经历的历史,看起来是方的,念起来是圆的,又像一部随圆就方的哲学,不转圈儿念不通。
这是天下最无法仿造的印章。
可只有智祁石的眼光没被这些花俏扰乱,每次盖下方头大印,他在姓氏上受过的磕碰就显现得丝缕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