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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官听说公主和驸马驾临东都,一早便带着扈从前来迎接。薛绍低头望了一眼太平,见她懒懒地躺着自己怀里不说话,便吩咐道:“莫要劳师动众,一切从简即可。”
城官应了一声是,又让出一条大路来:“公主,驸马,请。”
薛绍最后抬头望了一眼城门上的洛阳二字,将那种不安的情绪压了压,一手揽过太平的腰,一手持着缰绳,缓缓朝洛阳城中的住处走去。
但他每走一步,心中就越惊讶一分。
洛阳城中的一草一木、一居一舍,都和他在梦中所见过的洛阳城一模一样。就连府门前那些斑驳的铜锈、那些遮天蔽日的大树、那些大片栽种的大红牡丹……他甚至在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梦中来过一趟洛阳,然后自己替自己编造了那一个荒唐的梦境。
太平敏锐地感觉到了薛绍的不安,从他怀中抬起头来,轻轻唤了一声薛郎。
薛绍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到自己怀中,缓缓策马朝前头走去。从城门口到官邸的这一小段路,他就像是走过了十万里那么长。每走一步,心中就沉上一分。
那个梦……
薛绍在官邸前勒定了马,将太平稳稳地横抱下来,然后低声问道:“公主要歇一歇么?”
太平摇摇头,道:“不忙。”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来,指着洛阳城中督造行宫的官吏说道:“你过来,其余人等都散了罢。唔,若是长安城中有什么消息过来,切记要第一时间让我知道。”
洛阳城官们相互望望,其中一人说道:“公主,前两日长安城中传来消息,说是天后吩咐钦天监择了一个良辰吉日,要祭祀苍天。算算日子,也就在两三日之后了。”
前两天太平还在路上,所以这个消息是先到了洛阳,才又传到太平耳朵里的。
太平微微一怔,然后拧起眉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阿娘要有大动作,这是她一早就知道的。那日在宣政殿中,阿娘找了武三思和钦天监的人过来,她便隐约猜到了一些,却没有去细想。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阿娘要在今年春天,去祭天。
太平定一定神,又问道:“你们可知道,主持祭天的是谁?祭天是在什么时辰?这几日长安城中还发生过什么事情?你们要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半点都不许遗漏。”
城官们相互望望,不久便有人从衙邸里取出一封长安城的奏报,恭恭敬敬地递到太平面前。太平接过奏报细细看去,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原来阿娘不知要在长安城中祭天,还昭告了洛阳城一并祭天。
阿耶身子乏重,又长久地缠绵病榻,这件事情便落在了太子李显的身上。但李显素来不擅长这些事情,为人又有些莽撞,于是主持祭天的人,理所当然便是阿娘。
阿娘的动作太快了,阿耶还未宣布禅位的时候,她便想着要在天下人面前昭示自己的所在。上一回是二圣临朝,这一回是代太子祭天……
太平紧紧攥着那张薄纸,心情有些沉重。
☆、第81章祭天之中
太平垂眸想了片刻,又问道:“阿娘可还有别的吩咐?”
洛阳官员们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摇了摇头。这里毕竟是洛阳,距离长安城还有一段距离。就算是天后想要做些什么,也和洛阳没有什么关系——这也是天后将太平遣到洛阳的原因所在。
她静候了片刻,也等不到什么答案,便道:“我晓得了。你们各自去忙罢,记得留两个副手在这里,候我的吩咐。平日里若是无事,就莫要来叨扰我了。”
官员们称是,又依例留下两个人,然后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官邸。
等官员们走后,薛绍才上前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事情可还顺利么?”
她轻轻嗯了一声,又从袖中取出一片帛来。这回来到洛阳,她是做足了一番准备的,非但从工部招揽了一批人过来,还连带着将工匠、石材、木材、漆……全都安置得妥妥当当。这些事情无需她亲自去做,但她既然担着一个“督造”的名头,那就要督造到底才行。
太平唤过那两位副手,将写满字的帛片交到他们手中,又吩咐了一些话。等那两位副手领命离去之后,才转过头对薛绍说道:“我们回去罢……薛绍?”
薛绍眉宇间的郁气非但没有散去,而且变得更加浓郁了。
她低低唤了一声薛绍,走上前去,抬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却被他按住了手。他的手心很烫,而且微微地出了些汗,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季节里,委实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薛绍。”太平低低地唤他,语气中隐含着担忧,“从进洛阳的那一刻起,你的眉头就不曾舒展过。这洛阳城里……”她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薛绍高挺的鼻梁上,轻声问道,“有什么让你忧虑的事情么?”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薛绍第一次来到洛阳。
而且薛绍父族在河东,母族在陇西,与这洛阳城,应该没有什么牵扯才对。
薛绍摩挲着她柔软的手心,好一会儿才叹道:“终究是瞒不过你。”
他举目四望,看着洛阳城熙熙攘攘的人_流,还有那些陌生而且又熟悉的房屋草木,心情一点一点沉了下来:“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做过一个噩梦——反复做过。”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双臂环抱住他的腰,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等候他的下文。
薛绍全身一震,低头凝望着自己的妻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点点地被填满。他抿了一下唇,指节拂过她的长发,一字字地说道:“但是在梦里,我所见到的洛阳城,与这里一模一样。”
他望着门环上斑驳的铜锈,重复道:“连这里,都一模一样。
如果这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梦境,那就罢了。
但在那个梦里,他被带到洛阳下狱身死,太平身怀六甲远在长安,身边还有三个蜷缩着的瑟瑟发抖的孩子……只要稍稍一想,他便会感觉到恐惧,如同虫蚁啮咬一般的恐惧。
薛绍不知不觉地抱紧了太平,声音低低回荡在她的耳旁:“我被金吾卫带到这里,又被押着去见天后,紧接着便被投到牢狱里。洛阳城的大半街道,我全部都走过,也依稀记得一些面孔。而如今的洛阳……”
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艰难地说道:“非但与我梦中的洛阳城一般无二。而且这里的一些人,方才你见到的一些官员,也……”也都几乎一模一样。
太平怔怔地听完,又怔怔地安慰道:“那是一个梦。”
“不。”薛绍痛苦地摇摇头,眼中渐渐浮现出一些迷茫,“它太过真实,简直不像是一个梦,而是我真真切切经历过的前世。阿月,你晓得么,我这一回,是真的感觉到恐惧。”
——因为它太过真实了。
他的声音渐渐地有些低沉,也有些莫名的痛苦:“如果说在长安时,我还能将它当成一个梦境来看待;那么在洛阳……在洛阳,这里的每一个街道民居,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诉我,那不是一个梦。”
薛绍一字字艰难地说完,又紧紧抱着太平,吻着她冰凉的长发。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略微感觉到心安,也稍稍减轻一些恐惧。
太平轻声问道:“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下狱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