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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抬手替她拢了拢长发,低低叹息一声:“今日天还未亮,便有人给我送了一道旨意,说是我刚从波斯回来,舟车劳顿,允我半个月的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半个月的假,哪里是因为他舟车劳顿,分明就是为了昨夜那一场祸事。
太平讶然道:“……这是,软禁?”
薛绍微微摇头,目光中隐然多了几分笑意:“大约是天后不相信金吾卫,所以才让我贴身护着公主。公主虽然食邑千余,府中却并无亲兵护卫,想来还是有些凶险。”
他搁下那盒膏药,又温声说道:“臣服侍公主起身。”
眼下公主府中已空荡荡的不剩几个人,昨夜武后留下的那几个女官,又在忙着挑拣新的使女仆役进府,无暇顾及到公主和驸马。太平盥洗过后,索性围上幂篱,同薛绍一起去东市用膳。
薛绍今日不当值,便依从太平的意思,牵了一匹马,和她一起慢慢地在市肆上走着。东市上熙熙攘攘,很有一番市井的热闹。太平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
她透过幂篱的薄纱朝薛绍望去,薛绍正牵着马,慢慢地在市肆走着。他察觉到太平的目光,便转过头来望她,温声问道:“怎么了?”
太平的声音透过薄纱,朦朦胧胧地传了出来:“你曾允过我一件事。”
薛绍停下脚步,凝神望着太平,等候她的下文。
太平低咳一声,道:“你允过我,陪我去踏青。”sk
薛绍一怔之下,忆及自己确实答应过太平,陪她出去踏青。只是他们在西域时走得匆忙,在波斯又是聚少离多,这件事情就这样耽搁了下来,迟迟都没有兑现。
他抬眼望着空中飘飞的薄雪,笑问道:“公主今日想要出去踏……唔,踏雪么?”
时下已经是初冬,薄雪纷飞,草木衰败,连河面上也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若是此时出去,恐怕找不半点青葱来踏,只能是踏雪踏冰了。
太平转头望他,朦胧的声音中透出些许笑意来:“可好?”
薛绍缓缓点头,应道:“公主有命,微臣定当遵从。”
两人略用了些朝食,便又牵过马,慢慢地朝郊外走去。
天空中依然飘了薄薄的雪,一股又一股的凉风吹得人遍体生寒。太平不自觉地朝薛绍旁边偎了偎,与他并肩走在市肆上,慢慢地和他说一些话。他们两人都是一身的锦衣,走过市肆和坊门时,不少行人都纷纷避让,生怕冲撞了贵人。
太平抬手压了一下幂篱,笑道:“看来下次出门,该换一身布衣才是。”
薛绍侧头望她一眼,想象了一下太平荆钗布裙的样子,禁不住失笑出声,道:“很是。”
公主面容姣好,生来妍丽,只怕就算是褪下一身华裳,也依旧掩不住她的姿容。薛绍抬手拂过太平的肩膀,替她摘下一片雪,心中隐然有些期待起来。
两人又慢慢地走过了一处道观,太平忽然停下脚步,道:“我想去求两枚签。”
薛绍低低说了声好,便陪太平一同进了那间道观。
太平对道观并不陌生,早两年吐蕃派人来请求和亲时,高宗还将她送到道观里住过两年。她和薛绍在道观里转了两转,找到了一个白须白眉的老道士。太平递足香火钱之后,便说自己要求签。
老道士半睁半眯着眼睛问道:“求问什么?”
太平侧头望了薛绍一眼,道:“姻缘。”
老道士手握签筒,猛然抖了两抖,抖出一支竹签来。那支竹签恰好落在太平手心里,背面整整齐齐地刻了十四个字: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太平手一抖,竹签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正面赫然写着上上二字。
老道士煞有介事地说道:“是上上签。”
太平透过幂篱,瞥了薛绍一眼,发现他神色如常,便俯身迅速拾起那支竹签,拢入袖中,淡然笑道:“甚好。”
幂篱之下,她的耳根已渐渐红透,心跳声亦有如擂鼓。
她晓得这是一曲凤求凰。但这曲凤求凰……这曲凤求凰……
太平捏着那支竹签,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样子,慢慢朝外间走去。薛绍上前两步,低声对那位道士说了两句什么。道士眉毛一撇,连连摇头,一副老道不知的表情。薛绍无可奈何,只得转身朝外间走去,和太平落下了三四丈的距离。
太平浑然未觉,在经过一处转角时,她忽然听见了两个女子交谈的声音。
其中一人说道:“昨夜太平公主府上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另一人叹息一声,道:“只怕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
最先那人亦叹息道:“临川公主这大半辈子,都跟随驸马在河朔一带抗击突厥,几个儿子也都是投笔从戎的少年英才。这回搅进这种浑水里,可真是……晚节不保。”
另一人嗤笑一声,道:“哪里是晚节不保,简直就是一石二鸟。”
最先那人惊讶地说道:“一石二鸟?夫人何出此言?”
另一人声音略略压低了些:“你还猜想不透么?一张抹了毒的焦尾琴,要么太平公主死,临川公主获罪;要么临川公主死,宗正寺又查出此事并非临川公主所为,太平公主污蔑姑母,亦获罪。无论如何,太平和临川两位公主,终有一人要获罪,另一人死。”
太平微微皱眉,转过那处弯角,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道观中灼灼地开了一片红梅,红梅林中站着两位夫人,一面采摘着红梅花瓣,一面侧头说着一些话。一位夫人穿着大氅,亦戴了幂篱,看不清容貌;而另一位夫人,从绶印服色上看,似乎是一位王妃。
今年皇帝改元,又恰逢千牛备身大选,所以不少王妃夫人们都从封地里来到了长安。
那位戴着幂篱的夫人说道:“长安城今时不同往日,你又许久不曾回长安,还是仔细一些为好。阿姊这些话,只同你一个人说,你可莫要往外传。无论天后还是太平公主,你切记,能避则避。”
那位王妃皱眉说道:“可我却不明白,为何临川公主一死,太平公主便要获罪?毕竟这件事情,太平公主亦是深受其害。”
那位戴着幂篱的夫人嗤笑一声,道:“临川公主一声清清白白,到头来竟要以死明志。她是太平公主的姑母,还不够让太平公主获罪么?”
那位王妃一惊,喀擦一声,折断了一枝红梅。
太平慢慢地走上前去,取下幂篱,柔声说道:“夫人聪颖,实在令太平佩服得很。”
她走得悄无声息,又是在距离两人极近的地方取下幂篱,竟教人避无可避。那两位夫人没料到此间有人,更没料到听她们说话的人,就是昨夜那起祸事的主角之一,太平公主。
她们齐齐愣在了那里,许久之后,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才最先反应过来,取下幂篱,朝太平施施行礼:“参见公主。”
那位王妃亦搁下手中的花篮,朝太平施礼道:“公主。”
虽然方才她们不曾说过太平公主半句坏话,但背后议论别人,总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她们议论的主角之一,已不知站在身后听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太平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
她望向那位头戴幂篱的夫人,忽然发觉那位夫人有些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