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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他轻声开口。年幼的襄王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扑进他的怀抱中。“太子哥哥。”那孩子将脸埋进温暖柔软的茸毛里,闷着声叫他,身体还在因为寒冷而微微发颤。
他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似的,钝痛得难受。正要拉开大氅将弟弟抱进怀里,突然感觉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怀中的秦景阳在同时如烟云般消散,他向前踉跄几步,却因为站不稳而跪倒在地。
再抬起头,发现周围已是另一片光景。他身上穿着代表着九五之尊的天子冠冕,跪在一口巨大的黑漆描金棺椁前面。房梁、廊柱上都悬挂着白色的帐幔,将一切饰以惨淡压抑的颜色,整座宫殿听不到半点声音,寂静得可怕,仿佛存在于这里的,只有他与父皇的棺木一般。
“皇兄!”耳边突然响起少年人清亮的声音。他猛地回过头去,原本空无一人的身后,秦景阳突然出现在那里,定定看着他,双眼中带着坚决与崇敬。“臣弟愿往西北从军,待学得一身本领,再回返京城,为皇兄护佑我大周江山!”
“六弟!”看着少年向自己叩头,随后便起身朝着殿外大步走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惶急的情绪,连忙高呼出口,“你……”
他的话音在下一刻戛然而止。在门口停下的弟弟,已是转瞬成为了身材挺拔高大的青年。秦景阳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神情疏离,目光冷峻——
“同根而生,然不可同活。皇兄,愿今生今世,你我永不相见。”
……
“陛下醒了……!!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意识朦胧之中,高怀恩的声音忽近忽远,听不真切。秦煜阳慢慢睁开双目,视野中一片模糊昏花,他张着眼睛等了很久,都没有任何好转。
或许……便只能是这样了吧。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陛下。”一个身影在床前跪下,是太医令王同珍。“请准许臣为陛下请脉。”
“朕……睡了多久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细若蚊蝇。
“……回陛下,已有十日。”王同珍迟疑了一下,据实以告。
“十日啊。”秦煜阳喃喃道,“朕却觉得……像是过了二十年呢。”他闭上双目,不再去看那一片再也无法清晰起来的视野,“高怀恩。”
“老奴在。”大太监带着哭腔应道。
“传旨给闻冲……要他命庄十三即刻启程,前往漠北。”
“敢问陛下,这圣旨的内容……要如何写?”闻言,高怀恩心中咯噔一声,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问道。
“朕病重,自知不久于人世。急召皇弟镇北王,速速回返京师。”
永宁十五年八月十九,太后宁氏驾崩。当晚皇帝呕血昏厥,太医束手无策。朝中宫内俱是人心惶惶,整座京城都被笼罩在一片惶然不知何处去的气氛之内,与一年半之前摄政王遇刺的那一次比起来,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君王命悬一线,朝中也将面临着天翻地覆的局势变化。无数的眼线都紧盯着惠安殿,苦苦等候了十日之多,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圣上醒了!
然而还没得等大臣们高兴多久,另一条情报便在背地里掀起了轩然大|波。圣上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司隶校尉下旨,命其派人前往沧北都护府,召回襄王。一时间猜测四起,众人纷纷发出疑问,这兄弟俩不是已经决裂了么?莫非……
“莫非父皇要将帝位传给皇叔?!那孤要怎么办?”东宫内,秦曦焦躁地走来走去。他虽说贪玩,可还是知道忠孝廉耻的,自从祖母去世、父皇昏迷后,便断掉了一切娱乐,整日焦心于秦煜阳的病情,三番两次遣人去惠安殿询问情况。谁知这消息虽是等来了,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殿下稍安勿躁。”徐檀知安慰他道,“您是大典册立的储君,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有什么可担忧的?子嗣尚在,哪有将皇位传给兄弟的道理?圣上素来英明,断不会如此决定的。况且……”他四下看看,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圣上与镇北王间隙已久,假使要传位于王爷,从前便不会产生那么多的争端了。”
听见他如此说,秦曦面上的忧虑才稍稍缓和了些。“你说的对。”他点头道,“孤是昭告天下的皇太子,父皇一定会将皇位传给孤的。但既然这样,父皇又为何要召回皇叔?”
“圣上的心思,岂是我们能肆意揣测的。”徐檀知劝道,“殿下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令人无可指摘便是。说句大不敬的,您马上便是我大周的君主,又有谁敢刁难挑剔?一切顺势而为,自然不会有什么变故发生。至于最近这段时间,还请殿下便暂且放下消遣,专心政务,也好令圣上宽慰,百官安心。”
“孤知道了。”听见“放下消遣,专心政务”,秦曦扁了扁嘴,明显有些怏怏不乐。“孤这几日忧心父皇的病情,食不知味,寝不成眠。如今父皇已经苏醒,孤这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先去小睡一觉,等晚上醒来后,再听檀知你为孤讲奏折。”
“在下遵命。”
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看着秦曦渐渐走远的身影,徐檀知有些不屑地想。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偷懒,连做做样子都不积极,看来将来也就是个做庸君的料了。脑子虽然挺好使,可惜从来不肯花力气用在正路子上,再聪明也是白搭。
至于皇帝召襄王回京,可能的意图只有两种。一来便是将其软禁,甚至秘密赐死,保证不会给儿子埋下隐患;二来便是再次许以高位,试图拉拢,也是变相将其限制在京城,和漠北的军队隔离开来。鉴于对这兄弟二人的性格都不甚了解,一时间他也无法判断究竟会是哪一种情况。
不过,那个司隶校尉闻冲,倒当真是个顶顶麻烦的人。上次居然还查到了徐家的头上,要不是自己事先有所防备,恐怕还真可能在不经意的小细节上露出马脚。此人深受皇帝信赖,常年从事一些见不得光的任务,恐怕手里攥了不少大臣的黑料,朝中怕是也有很多人恨不得将他扳倒吧。
徐檀知的双眼微微眯起,从中透出一丝阴冷的神色。自己,或是徐家,根本不用直接出手,只需在暗地里推那些对司隶校尉积怨已久的官员们一把,便可轻松地达到目的。太子素来对闻冲敬而远之,那襄王更是对他十分忌惮,想来这回是不会有人帮他了。
既然是孤臣,那么当他所依赖的靠山倒塌之后,周围剩下的便只有敌人了。
千里之外发生在京师的种种风云变幻,此时还尚未传至西北边关。战事已然平息,百姓安居乐业,秦景阳与楚清音每日所烦恼的,也依旧仅限于今天早上来不来一发、给绵绵穿点什么颜色的衣服好看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
这天两口子正带着女儿在院子里例行兜圈,程徽找上门来。一开始楚清音还以为,长史是因为襄王最近太过消极怠工而过来劝谏的,却没想到对方张嘴便是一个惊天新闻:“王爷,王妃,在下新近收养了一名义子。”
“义子?”秦景阳正在抱着女儿举高高,闻言讶然,连手臂都忘记放下了。受到忽视的绵绵小郡主不满地咿呀着,小手一扬,便在父王的脑门上“吧唧”扇了一记。
“……是。”目睹了这一幕的程徽神情马上变得古怪起来,为了避免自己在下一刻直接笑出声,他连忙转开眼去。轻咳了一声,答道:“这孩子叫程蕴,生于永宁十二年二月初四,与在下同族。他的父亲便是漠北军中之人,此番出征……不幸战死。听闻噩耗,其母受打击过重,在为丈夫办了头七之后,自己也上吊而死。还剩下一个大伯,家中也不宽裕,不愿养他,我见他可怜,便将他收养过来。”说到最后,他的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楚清音道:“你可问过铁衣?她意下如何?”
“正是青蘅建议在下收养的。”程徽微微苦笑道,“王妃您也知道,在下与她……怕是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楚清音闻言不禁唏嘘。沐青蘅只要一日顶着兄长的名头,便不可能以女子的身份示人,自然也不可能嫁与程徽。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两人可以相守时,却又不知是要多少年以后了。
“征明,今晚便将那孩子带过来看看。”秦景阳道,“你既然将他收为义子,那么他便是我襄王府的人。待一切手续办妥之后,便将此事告知于全城军民,往后若是有人胆敢轻视、欺侮于他,也得问过本王答不答应!”
“多谢王爷!”程徽面露感激之情,郑重一揖。
长史离开了。楚清音看向秦景阳,打趣道:“你倒是能护短。就算不搬出你的名头来,长史与大将军的义子,那也是随便谁敢招惹的么?”
秦景阳欣然道:“征明的眼光向来精准,能被他看重以至于收养,这程蕴定是个讨人喜欢的。他与铁衣忙于政务,我们这边带一个是带,带两个也是带,索性便将两个孩子养在一起,也算是给绵绵找个玩伴。”
“忙于政务……你也不想想那是谁造成的,爱翘班的傻爸爸。”
“……”
晚上时,程徽将程蕴带了过来。三岁半的孩子,穿着一身干净的素服,眉眼间竟是和程徽有三分神似。他紧紧抓着长史的衣角,跟在对方身后,悄悄露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打量着襄王夫妇。程徽要他上前行礼,一举一动乖巧得很,只是依旧怕生,行过礼后便又猫到了义父的后面。直到秦景阳发话了不必拘礼,又让映玉取来些好克化的点心糕饼给他吃,这孩子才总算不那么拘谨,小脸上也微微露出了点笑模样。
三个大人又闲聊了一阵,睡饱了的绵绵醒来看不到爹爹开始哭闹,连忙被乳母抱了出来。看到一屋子的“巨人”当中冒出来了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新面孔,小郡主显得十分兴奋,咿咿呀呀地朝着这位陌生的小哥哥伸出手去。程蕴起初吓得直往长史身后缩,后来似乎是会错了意,瞅了瞅盛着糕点的餐盘,虽然有些不舍,却还是朝绵绵的方向轻轻推了几寸。
“他们两个倒是投缘。”秦景阳笑道。
……哪里投缘了?明明是你那混世小魔王的女儿在吓唬人家老实孩子吧?楚清音忍不住腹诽道。
不管怎么说,程蕴是在襄王府正式落户了。这孩子似乎是天生有些害羞,不单面对楚清音与秦景阳,就是和程徽说话都很小声;反倒是每次沐铁衣来看他时,才会变得稍稍活泼起来。另外一点就是,程蕴和秦绵绵还真玩到了一块儿去,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明白一个四个月的奶娃的意思的,大概小孩子的世界,大人真的是无法理解吧。
九月底时,楚敬宗的回信终于送至漠北,果然对于苏家联姻一事毫无异议。随信附上的还有数处庄子与田契,想来是充作聘礼的,因为路远不便,也只能将这薄薄的几张纸捎过来。楚清音偷偷点过一遍,竟是价值不菲。心中不禁唏嘘,看来左丞相钻营归钻营,也当真是没亏过自己的长子长女,也就是楚二姑娘倒了大霉,偏偏成了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