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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腿还有些发软,但勉强可以站立。地上铺了松软的厚毛毯,赤脚踩上去也不会觉得冷。秦景阳光着膀子下了床,并且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如今是多么的不妥。似乎是受了这身体原主的记忆指引,他毫无阻碍地找到存放亵衣的小箱笼,总算给自己擦了汗,又换了套干爽的衣服。
这副女儿身堪称娇弱,且尚在病中,被他这样一番胡乱折腾,已是气喘吁吁,不堪重负。秦景阳笨手笨脚地将罗裙穿上,不会梳头,索性披在脑后。他扶着墙,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仔细端详镜中那副模糊的面容。
不论如何,总得先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大周风俗,女子十五及笄后便可许配人家,王公贵族当中流行晚嫁,却也不会晚于十八岁。见周围的摆设不似已经出阁,秦景阳还以为原主是个豆蔻少女,不曾想这张脸看上去倒没有预想中的那般青涩。虽称不得明艳妩媚,却也清丽可人,隐隐还有些眼熟。
秦景阳平素接触的女人不多,他确定自己绝对见过这副面孔,但在脑海中细细过了一遍,仍然不得要领。他随意翻了翻首饰匣子,还真找到一方绣帕,板板正正地折叠起来,垫在匣子底上。秦景阳将那帕子展开,在右下角看到三个娟秀的小字:楚清音。
疑问豁然而解,真相好似晴天霹雳,直直劈在了秦景阳头上——居然是她!
楚清音何许人也?她是左相府嫡出的二姑娘,未来的太子妃——三年前,正是由秦景阳亲自牵线做媒,定下的这桩婚事。
堂堂襄王,在鬼门关前晃了一圈回来后却成了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自己当年选定的准侄媳妇。还不等秦景阳消化掉这无比糟心的事实,突然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头痛。属于楚清音本尊的那些记忆原本只残留下浅淡模糊的印象,可随着身份的确认却瞬间全部清晰起来,一股脑地倒灌入脑海之中。他顿时失去了力气,从凳子上跌下来软倒在地,袖边勾住首饰盒的一角,那些金银珍珠的小东西便哗啦啦洒了一桌子。
或许是这回动静大了些,终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来到门外。来人也不询问,就这样大喇喇地推开了房门,看到秦景阳蜷曲着身体,一头冷汗地倒在地上,登时高声惊叫起来:“二姑娘!您怎么起来了?赵郎中可说了,要您在床上多躺几日,把体内的寒气都排出来才好!您这金枝玉叶的,要是再出个什么岔错,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担待得起呀!”
秦景阳听出她便是那个声音尖细、喋喋不休的丫鬟,也记起了此人名叫映玉,是楚清音的贴身婢女。映玉此时已来到近前,伸手扯着他的手臂要拉他起来。秦景阳的太阳穴正突突跳着疼,心情也败坏到了极点,被她这么一拽更是火冒三丈,低声呵斥道:“平日你便是这么粗手粗脚的?滚!”
这句话若由他自己的身体说出口,定是舌绽春雷,威势凛然,足以吓破人胆;但换了这弱不禁风的楚二姑娘,听上去倒像是娇嗔了。不过楚清音是相府出了名的好脾气、温吞包子,从前别说爆粗口了,就连大小声都不曾有过,向来对谁都是轻声慢语的。话里透出这般强势的意思,还是头一次。
映玉挨了这么一骂,怔愣之余也有些讪讪,松开手退后几步,不情不愿地道了声:“婢子知错了。”
秦景阳用手撑着地,费力地支起身来,却发现两条腿依旧是软的,使不上半点劲儿。无奈,只得又对映玉发令:“还不快扶本……扶我去床上!”
映玉嘀咕了声“这不是还要人帮忙么”,第二次走过来搀起他,不过总算知道放柔了力道。秦景阳将那抱怨听在耳中,一时也懒得计较,歪在她身上走出几步,总算回到了床上。又道:“给我沏杯热茶来。”
映玉道:“茶壶与杯子在外厢。”
秦景阳一眼瞪过去:“那还不快去取,是等我亲自拿吗?”
映玉一脸勉强地出去了。秦景阳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修养,抱了一床干净被子盖住腿,靠在床头坐着。趁这个空当,正好理一理这些陌生而纷乱的记忆。
难怪他会觉得身体寒凉,原来这发生在楚清音身上的意外,当真是事出有因。秦景阳目光冷了下来,明知道对方是准太子妃,还敢用如此低端的手段害人,真是个了不得的妹妹。原本他以为楚敬宗府里的家教不错,没想到却是看走了眼。
这楚清音再不济,也是他秦景阳给太子挑的正妻,加害于她,便是打了自己的脸面。就算他这辈子再也无法做回襄王,也一定要把这吃下的亏给变本加厉地找回来。
思量间映玉已然回转。秦景阳收了阴郁的神情,慢慢啜饮着热茶,冷不丁问道:“珠凝呢?”
映玉的脸色瞬间白了下去。嗫嚅着不肯利落开口。秦景阳等得不耐,正要催促,忽听见外面响起一个风风火火的大嗓门,一路嚷嚷着直奔这边过来:
“映玉!我听张二讲啊,王府刚刚传出了话,说襄王昏迷五天,终于醒啦!哎呦二姑娘这祖宗什么时候也能醒来啊,这事儿要是让王爷知道,不得翻了天了!四姑娘这次可真是捅了个大篓……二二二二二姑娘您醒了?!”
身材臃肿的妇人一路进得屋来,见到屋子里这架势,吓了一大跳。秦景阳却没工夫理会她的大呼小叫,他的脸色,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如今正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那襄王府中顶着他的躯壳醒过来的,又是谁?
☆、我也不再是我
楚清音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高中时父母出车祸,她擦掉眼泪,一个人操办了葬礼,照样该高考高考;大学时两个叔叔想侵吞父母的遗产,她找律师打了官司,在报上登出断绝关系书,照样该考研考研;工作后周围人嘀咕她二十七八不结婚,不是没人要就是有隐疾,她收拾东西递上辞呈,说走就走。
从此开着车子大江南北地跑,给几家旅游杂志写写专栏,日子过得也挺悠闲自在。后来迷上极限运动,徒手攀岩时出了意外,从近百米的峭壁上掉了下去。坠落的瞬间,楚清音还在想,我这一生三十年,虽然短暂却也精彩,不遗憾。
但是,这随遇而安的范围绝对不包括穿越成一个身受重伤的古代男人,被包裹得像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
意识清醒,身体却不受控制。在终于消化掉自己女变男的事实、百无聊赖默默躺尸的情况下,楚清音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这副身体的原主——襄王秦景阳,前二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仔细地浏览一遍。
话说监国摄政的皇室宗亲,那都是天下顶顶苦逼的倒霉蛋。生在帝王家,没福气坐上那张椅子不说,还得帮着兄弟侄子守江山。等人家能亲政了,轻则慰劳两句,小手一挥将你打回原形,重则怀疑你留恋权势功高震主,直接送一杯饯行酒,黄泉路上再接再厉投个好胎。行事杀伐果断,就是野心勃勃意图篡位;柔和中庸,又成了唯唯诺诺难堪大任,总之怎么都讨不了好去。
至于这秦景阳,更是个走背字的典型。小时候爹不疼娘不爱,好不容易有个棒棒哒的外公,还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小小年纪从军边关,六年间靠着拼杀而得的战功一步步爬上来,却被一道圣旨给拴在了西北荒漠。才又过了两年,就被有权就是任性的皇兄急召回京,从而走上了监国摄政这条在钢丝上跳舞的不归路。艰辛劳苦,前途未卜,楚清音真想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不对,现在这个值得同情的人已经变成她自己了。思及至此,楚清音不禁满心惆怅,忍不住叹了口气:“唉……”
……等等?她能出声了?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一瞬间,楚清音发现自己终于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她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先四下扫视一番,随即转向房门,然后……
视线就和一个刚推开门的蓝衣妹子对了个正着。
沉默。两人大眼瞪小眼了足有十个数的时间,那姑娘直接把手里挎着的、装有剪刀药膏布带等物的篮子一扔,捂住嘴哭着跑了。
妹子你回来啊!我知道自己现在血呲呼啦的特不上相,但咱们好歹是熟人,你别看见我就跑啊!楚清音眼睁睁看着那抹蓝色迅速消失在门外,觉得自尊很受伤。
这姑娘的身份,刚才她从记忆中已经得知了。姓苏,名婧柔,父亲是前镇北大将军苏玉山,这个头衔的上一任拥有者正是襄王本人。而苏将军之所以也成了前任,则是由于两年前铁勒人大举犯边,他率军迎战,最终因为援军久久不至,力竭而死。
苏玉山之父与秦景阳的外公宁老将军是同袍,秦景阳年幼时常去宁府小住,对苏家人也略知一二。等他从军去了边关,更是受到这位苏伯父不少照拂。当时接到军情急报他想要即刻带兵驰援,却因为种种外因没能如愿,最终导致苏玉山与其长子苏靖云双双捐躯。秦景阳对此感到深深自责,于是将苏婧柔接回京师认作义妹,安置在襄王府中。
芳龄二十,待字闺中,孤男寡女,诶嘿嘿嘿。这苏姑娘存的是什么心思,同为女性的楚清音自然看得出来。对于秦景阳单身的事实她很满意,但身边时刻有这么一位“心悦君兮君不知”的仰慕者,也是挺够呛的。不管怎么说,既然“秦景阳”已经醒来,那么也就意味着她即将迎来穿越后的第一波严峻考验。
是该拼演技的时候了。
却说苏婧柔这边急急离开,虽是泪奔而出,心中却万分喜悦。当初她看到秦景阳一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吓得差点当场惊厥过去,镇定下来后,便自告奋勇接下了换药的任务。王府上下早已视其为未来王妃,故此也不阻拦。
这五天来她不合眼地抄了近百卷经书,又从高僧处请回一尊佛龛,日日祈祷。如今上天慈悲,让秦景阳终于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这令她如何不喜极而泣。
她急于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其他人,出了主院,冷不防差点与一人迎面相撞。还好对方反应快,将手中铁枪在两人中间一格,这才拉开了距离,后退一步问道:“苏姑娘,可是王爷……”
“陈大哥,王爷他终于醒了!”苏婧柔见那人是王府侍卫统领陈横,慌忙抹去眼泪,破涕为笑。
“王爷醒了?太好了!”陈横听罢也是大喜。出事后秦景阳伤重昏迷,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也非死即伤,这一切无不令陈横心情沉重。听说秦景阳终于醒了,这个来自漠北的汉子终于一扫连日来的抑郁神色,忙命令下属道,“赶紧,去西偏院找宋太医,再将这个消息告诉程长史!”
苏婧柔闻言一怔:“程大哥昨儿守了王爷一整夜,卯时方才睡下。他身子原本便不太好……”
“多谢苏姑娘关心,在下是老毛病了,不妨事。”
另一个声音响起,泠泠如环佩相击,十分好听,只可惜气息短浅急促,透着三分虚弱。苏婧柔与陈横齐齐循声看去,见到来人,立刻恭敬行礼:“程大哥(程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