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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坐在病床旁,看着昏睡的沈檀熙,她脸色惨白,看起来好惨。枯瘦,两眼凹陷,手腕还吊着点滴,掌背青筋浮现。
这哪是当年那个聪敏又充满活力的沈大编辑?这曾经是爸爸深爱的女人吗?而今樵悴得像朵将残败的花。她是怀着怎样羞愤的心情,吞下那些药?
白雪伸手握住她的手,好冷好瘦的手。
沈檀熙睁眼,白雪即刻松手。
她想坐起,被白雪制止。“不要乱动,医生帮你洗了胃。”
“唔熙旺?”
“嘘。”白雪眼神示意,沈檀熙看见儿子睡在陪病床。小小脸儿,很无辜,睡得好沈、好香。
白雪轻声骂。“你怎么这样?熙旺被你吓坏了。”
“他骂我下贱,靠着怀孩子赖上你爸。”沈檀熙凄惨一笑。
“对不起。”白雪尴尬。“我不知道他跑去闹。”
“他说要找律师,把我们赶出去。你好厉害,有男人帮你出头。”她苦笑。“我只有熙旺——”
“别管他说的,我没要你们走,我跟他分手了。”
“为什么?”
“总之分了。所以你放心,不会有律师。但是我警告你,这事不可以再发生了,我不准你死在我家。你不要害我好不好?真是”白雪眼眶红了,哽咽了。
“你跟我爸的事我不气了可以吧?不要这样,我不要看你们这样——”
白雪落下泪,那眼泪一滴、两滴的淌下来。
沈檀熙震惊。竟然为她哭泣?陈白雪,真是傻。
白雪也讨厌自己竟然哭起来。“反正没事了,但是要住院一星期。我去外面,你好好休息。”白雪起身要走,忽然被她抓住手。她抓得很紧,微颤着。白雪转身,看她脸色怪,手心都是冷汗。
“怎么了?不舒服?要叫护士吗?”
“我现在要说的,你听好,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又怎么了?好严肃的表情。白雪要抽手,她却抓得更紧,眼睁大大的,很骇人,那眼色,像两潭黑暗深渊。
白雪背脊寒毛竖起。
沈檀熙直盯着她,很艰难但清楚地说:“那天情人节,你爸妈出车祸。我那天喝醉了,打电话给你妈,告诉她怀了你爸的孩子也许,也许车祸和这有关——”
终于说出口了,沈檀熙松手。
白雪望着她,一句话都没说。太惊骇,她无言。
病房很安静,沈檀熙说的话太清楚,清楚到白雪没办法假装没听见。
床后一盏壁灯亮着,映亮一隅白墙。
白雪看着沈檀熙,视线移至墙上那亮着的一处惨白,又移至病床旁。窗外,黑沉沉的夜,一痕新月,白利利的,像把刀,她呆望着。如果手上有刀,应该,会毫不犹豫就刺向沈檀熙。
她会吗?
会吗?
太愤怒,根本说不出话,也找不到合适字眼。
呆望那痕月,白雪想象当时车上的爸妈,想象那通电话怎样割裂妈妈的心。他们争吵了吗?车上发生什么事,车子才失速撞上号志灯?
沈檀熙等着,以为白雪会骂她,甚至揍她。
但白雪不说话。
“你看要骂我还是打我,都可以,我不会躲。”她虚弱道。
“我我一直很后悔很内疚,我真的快疯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做错的人,哭得厉害,惊醒熙旺。
“妈?”
“孩子”沈檀熙张臂,熙旺奔到她身边。
“妈妈不要哭,妈咪——”
白雪转身,急着走出病房,才发现江品常就站在虚掩的房门旁,慌乱地看他一眼。
“我去走走。”丢下这句跑了。
江品常看着那慌乱逃走的身影,刚刚那些话,他全听见了。
白雪下楼,穿越医院长廊。白墙壁,白灯光。她泪眼模糊,怎么了,四周一片白茫茫。走出医院,默默走一会儿,才发现院区植满阿勃勒树。
黄花早落尽了,秋天时,它们相貌沧桑,毫不特别。
她在露天长椅坐下,被这群阿勃勒树环绕,有够讽刺。
我的小鲍主,夏天是阿勃勒花的季节喔。
永远记得不肯走路、被爸爸扛在肩头、被当公主呵护的那个我。
怎么,忽然这样大了?怎么要面对这些丑陋世事?
怎么就算被男人宠,以为能回到被爸爸疼爱时,结果却落得如此难堪?
爸爸,妈妈,你们如今在哪儿呢?
你们闹翻了?还是你们和好了?你们会不会后悔把女儿一个人遗忘在人间?会不会心疼我要孤单面对这些?
太过分了,这真的太过分。
她红着眼,在黑暗中,默默承受冲击。
而原来会把人搞疯的,不是绝对又分明的爱恨,而是这么些迂回、纷乱、不明朗的情绪。
不管怎么想怨恨爸爸,心里却怀抱着被他疼爱的记忆。
不论如何想报复沈檀熙,心里仍有个微弱念头,可怜她。当初她是怎样的心情,才在爸爸去世后生下熙旺?倘若沈檀熙是个彻底的坏人,她就可以明朗干脆地恨。
但白雪记得父母丧礼上,沈檀熙如何僬悴又坚强地打理后事。当时她的心情,怀着遗腹子的心情,饱受罪恶感折磨的心情,又是如何撑过来?
不,不要可怜他们。
白雪再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了。
更没办法恨那个无辜的孩子,他跟爸爸一样有张圆脸,一样爱吃甜的,一样是左撤子。
可是善良的妈妈为什么要承受爸爸跟沈檀熙的背叛?要接到那样残酷的电话?这对她公平吗?
脑子里太多事,心里太多情绪,遂呆呆地无力收拾。
“喂。”有人递来热咖啡。
抬头,看见江品常。向她伸来的手,握着咖啡,飘着香气。
“不喝吗?”他坐下。
“不喝算了。”才拿到嘴边就被她截走。
“不喝白不喝。”猛喝一口,捣嘴,好烫。
“笨蛋。”他笑。“没发现冒着热气?”看白雪眼眶红肿,是哭过吧?
“你回家睡吧。”
“你呢?”
“我没事,可以留到天亮。沈檀熙要住院,我会带熙旺回我那里住几天。”沈檀熙说了那些话,现在让白雪独自面对熙旺,只会更折磨她吧。
“不嫌麻烦?他们跟你又没关系。”
“什么,熙旺是我兄弟,我们结拜了。我们是彩虹圈兄弟会,酷吧。”
“一起编彩虹圈的男人?这酷吗?”是娘吧?
“嗟我们男人的友谊,女人不会懂啦。”
他主动提议照顾熙旺,白雪其实松口气。现在要面对他们母子,对她来说,很吃力。
白雪叹息。“好烂的生日。”
“不能这样喔,我可是有送你铅笔套喔。”
“这例外,其他都很烂。”
“小心讲出去被揍喔,那颗钻戒很大喔。”
“而且被马桶水淹过。”
这一说,他们笑出来。
他说:“王朔野要是知道会疯掉吧?”
“我才真的快被他搞疯。”说完,曝咖啡。
他抗议。“喂,留一口给我。”夺走咖啡,也喝一大口。
“江品常。”
“嗯哼。”“你都是怎么过生日的?家人都怎么帮你庆祝?”从没听他提起过家人,她纳闷。
以为他是家庭不美满,但他望着天空说:“讲出来让你嫉妒死,我们会办party,小时候会在家里院子烤肉庆祝,大人喝酒,小朋友玩遥控飞机,我爸会买很大的蛋糕,我妈会煮很多菜宴请客人。然后吹鱲烛许愿,我小时候根本就是王子嘛。”全瞎掰的,但也讲得脸不红气不喘。
“哇,很盛大嘛你。”
“小时候生日过得太爽,所以现在懒得庆祝生日。”
白雪把头靠在他肩膀。“谢谢你。”
她好疲惫。“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谢谢你,江品常,这时候还有你,给我温暖。
谢谢你,在这样很累很无力的时候,你撑住我了。
他深吸口气,叹道:“谢什么呢,真感激的话,改天再请一次顶级和牛吧。”她笑了,然后脸埋向他,泪汩汩淌落。实在忍不了,失控的哭。
江品常沉默着,静静听她哭。故意若无其事地说:“好吧,你哭吧,肩膀借你喽,反正我没女朋友,不会有人吃你的醋。”
她哭有够久的,他听着很心疼。
后来他又故意闹她。“喂,上次那个和牛真不错,说说看哪天要请我?!”
“才不要。”
“不要?你这样是利用我喔,这么好靠的肩膀用完就算了?”
“哪里好靠了,不希罕。”马上撤,他臂弯一揽,将她往胸膛埋。
“那胸膛借你好了,我有练胸肌——”
“不要不要。”哇哇叫挣扎。
“说不要,其实觉得这胸肌超温暖对吧?”
“才没有!”白雪要撤,他双手揽住她,把她往胸怀埋更深。“我窒息”
“是不是充满男人味?是不是很香?”
“江品常!”
这家伙,多亏他,她终于笑了,不哭了。
清晨,白雪回到家,在房间床铺上,发现一个牛皮纸袋。打开,有一条用彩虹橡圈编成的手环,还有一张小卡片,铅笔字写着——
姐姐,生日快乐。
哈哈哈,有没有很惊喜?
这是品常哥哥教我编的很困难的“星暴手环”喔,我编了两条一模一样的。一条给你,一条我戴。这是只有我们才有的喔。谢谢你,我肚子饿的时候带我去买东西吃,谢谢你跟我一起住。等以后我长大了,换我照顾你。你肚子饿,换我带你去吃东西。以后我有好东西,姐姐也一定会有。
我跟妈妈吃掉蛋糕,但我有留一块给你,放冰箱。
一回来就收到礼物,开心吗?
弟弟熙旺敬上
白雪将手环套进手腕,往后倒在床上,举高手,瞧着彩色手环。
这个编手环送她的小家伙,原本,可能不会来到世上。
爸妈都死了,亲戚也生疏了,跟男朋友也闹翻了。
然后,一个手环套在腕上,一个才十岁的孩子说——以后要照顾她,因为他是她弟弟。
白雪流泪。
我有一个弟弟。
扭曲的关系,前因后果,难堪痛苦,再无奈也被命运推着、经历着。
但有没有可能?
这也可以是一个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