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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工队解散的时候，韩林是第一个离开的。
文工队的兵们都跑到院子里送韩林。韩林用左手提着帽子，用右手与文工队的兄弟姐妹们一一握手，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傻笑。走到庄丽面前时，韩林用手刮了一下庄丽的鼻子说：别哭啊搭档，改改你的坏脾气。韩林在庄丽面前一惯有一种大哥哥气派，他们搭档演了一年小品，关系自然亲密些。
杨天浩队长拍着韩林的肩膀，只说出三个字：好好干！送行的队伍立时就凝重起来“解散”由于送行而成了不可更改的事实，人人心里都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歌手林飞扯着嗓子吼出一声“送战友，踏征程”憋着情绪的兵们终于找到了一种表达方式，立时把歌声变成集体吼叫：“战友啊战友，一路多保重。”这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再一次成为别离情感的载体。韩林看见杨天浩队长的眼睛已经红了，女兵们普遍泪光点点。韩林再也绷不住脸上的傻笑，忙把帽子戴正了，向大家敬了一个非常有力的军礼，赶紧爬上吉普车。团里来接他的王干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韩林还没坐稳，车就一下窜起来，开出老远。
歌声还在继续，歌声里又猛地飞出几句高声喊叫：韩小品，别忘了写信。搭档，多保重。韩林一怔，赶紧用手抹掉脸上的泪珠，把眼睛望向窗外，这是最后一次有人叫他韩小品。
韩小品是韩林的绰号，在文工队的时候，韩林与庄丽搭档演的小品夫妻哨所在战士文艺汇演中得过奖。在文工队里，大家都叫他韩小品。队长也是点名的时候才叫他韩林。兵们都劝他干脆改名算了，名自然没改，但韩林很得意，用行业命名那还了得，就像医生，能被叫做“张一刀”、“王一刀”的都有绝活，不是一般人能叫的。
吉普车开得飞快，韩林向后望去，大路上的烟尘飞起老高，随着师部大院和城市建筑的消失，韩林心里有一种没有依托的空洞感，他努力在颠簸的车里坐正了，在心里鼓励自己：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王干事坐在司机旁边的位置上，双眼凝视前方，有着雕塑般的侧影，黑黑的皮肤，后脑勺散发出一股热汗的健康气息。韩林盯着王干事的后脑勺，直盯得眼睛发酸王干事也不曾回一下头。
盯着王干事的后脑勺，韩林心里想的却是杨天浩队长。想起杨队长，韩林心里就涌出一股委屈的情绪，委屈的感觉一上来，韩林的眼睛就涌起一层雾，他只好把眼睛望向窗外，山越爬越高，路越走越崎岖，眼睛里的湿润却忍也忍不住，简直就在往外涌，韩林只好用衣袖往脸上抹去。王干事仍然凝视着前方，却好像后脑勺长眼睛一般把韩林的样子看了个明明白白，声音仿佛从腹腔发出的一样沉闷，生硬地砸子过来：娘们样！
韩林正在脸上扫荡的衣袖就突然停住，泪也被风吹得凝固在眼里，对着王干事的后脑勺做了一个鬼脸。王干事沉闷的声音又毫不留情地砸向韩林：你的头发太长了，不符合条例要求。
留头发是文工队的特权，留着头发的兵们在军营的感觉很特别。韩林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却知道斥驳不得，连队的兵嘛自然是样样按照条例要求来，只能“是”不能说“不”！
韩林不吱声，只是盯着窗外，王干事听不见韩林的回答，终于把头转过来，把—张英气逼人的脸对着韩林。韩林心里的对抗与骄傲在王干事的注视下一点点丧失，他的眼睛终于抖了一下，低了下来，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服从命令。
幸好只是团里的干事，韩林在心里庆幸地叹道：连里的领导想必不至于这么生硬。
车猛地停住。王干事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拿一下行李，然后一起去三连，我已经被认命为三连的连长。
韩林在后座上把嘴张得老大，半天没有合拢。
好日子从此结束了。
到达连队已经是晚上9点。连队在很深很深的山沟里。这个连是全师最偏僻的连队，韩林在文工队的时候几乎演遍了师里的各分散小远单位，但偏偏没来过这个连，兵们对他一无所知。
指导员以极快的速度集合好队伍。王连长站在队伍前面，开始点名。他不看花名册，速度又快，声音又洪亮。韩林站在队伍后边从兵们昂扬激动的回答声中看出连长这招已经征服了这些兵，至少是给厂兵们一个漂亮的亮相。韩林不屑地想，这种把戏，不过是哗众取宠，山沟里的兵们感到新鲜并不奇怪。韩林这样从文工队里出来的兵可不好唬，在文工队，见到多大的首长都亲亲热热，下去演出的时候，连长指导员顶多是跑前跑后的角色。心里一分神，点到自己的时候就反应迟钝，听到韩林的名字在连长的嘴里吐出三次，韩林才赶紧答：到！
点名结束后，韩林被罚站半个小时军姿。韩林一下子成了新闻人物，三连对韩林的印象是：来了个憨兵。于是憨兵成了韩林在三连的绰号。当然韩林极不喜欢这个绰号。
韩林到连队的第一件事就是剃头。连队在山沟里，离最近的小镇也有五公里，兵们每两个月才有一次去镇上的机会，剃头的事只好连里想办法。一般来说剃头是班长的专利。但那天班长很忙，所以韩林的头是指导员剃的。
指导员和连长一样身材挺拔，五官像雕塑一般棱角锋利，特别有军人气质。当然，指导员显得温和一些。
韩林磨磨蹭蹭地拖着时间，指导员把他往凳子上一按，几剪刀就把一头黑亮的头发解决子，再用推子推了几下，韩林站起来时，镜子里就出现一个泛着青皮的光脑袋。韩林咧了咧嘴，想哭。
指导员把剪刀推子往箱子里收好，得意地说：手艺还行吧。当班长那会儿全连数我剃得好，从没剃破过头皮。指导员拍拍手，把韩林的脑袋转到眼皮底下，突然愣住了：咦，你长得蛮有特点啊。好好干吧，三班是先进班。我刚当兵也在三班。
随着头发剃掉了，韩林从入伍到现在保持的一份感觉也失去得于干净净。头发没了，韩林往队伍里一站，不仅没有一点优越感，反而处处显出劣势。首先是个子，韩林的个子一米六七，毫无优势，其次是长相，韩林的长相不是普通，而是丑。当然，到了90年代，中国演艺界丑星流行，从艺的话，丑并不是什么弱势，在文工队的时候，韩林从没觉得自己丑，大家看重他的演技，记得他塑造的形象，而且他机智幽默，大家都喜欢他。师里的首长看完一台演出，往往只记得韩林演的小品，对韩林也是印象深刻。
连队毕竟是连队。韩林只一天就发现这个山沟沟里的连队从连长到列兵，个个都长得很精神，大部分是北方兵，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往操场上一站，挺胸抬头，像一片小白杨，很威风。踢正步的时候真有点像仪仗队。
韩林分到三班，站在一群挺拔的小白杨中间，感觉自己像棵歪脖树。连列兵都骄傲地挺着胸，不把他放在眼里。韩林整个儿找不到感觉，找不到感觉，韩林自己就觉得别扭，整个儿人变得笨头笨脑的，走队列老是出错脚，喊口号老是慢半拍，甚至吃饭都比别的兵少吃一个馒头。
晚上，兵们总是很快就能入睡，发出极酣畅的呼噜，韩林睡不着。在文工队的时候由于创作排练的要求，韩林没有遵守过严格的作息时间，一时难以习惯。躺在床上，在兵们的呼噜声中，文工队的生活像电影似地在韩林脑子里—遍一遍地放。
韩林想念杨天浩队长。他是杨队长招来的兵。在韩林心中，杨天浩是最好的领导，既是兄长又是父亲。杨队长以前是跳舞的，个子瘦瘦，军装穿在身上总是显得肥大。杨队长身上没有连队军人那种强硬的军人气，他不威严，不咄咄逼人。他从来没有训斥过队里的兵，说话柔声柔气，但兵们都怕他，从心底怕。尽管杨队长从没说过文工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但兵们都用心体会到了这点。当他们明白文工队在杨队长心中很重很重时，谁也不想在其中变轻，而是尽可能做好，尽可能让自己变得重要。杨队长对文工队的爱征服了队里的每一个兵。
想起文工队，韩林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热浪。兵们的呼噜声，让韩林觉得文工队的日子恍如隔世。
本来，兵们对韩林是充满好感和好奇心的。韩林毕竟在师里呆过，见过师里的首长，还与女兵们在一起。连里的兵全是新兵训练结束就分来的，在这样深的山沟里当兵，当上三年能见到团长就不错了。比见首长更难的是见女兵，正常情况下是绝不可能见到女兵的，除非生病，住了师医院。即使住了院，那些女兵也不会拿正眼看你，老是用口罩捂着脸，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一律干巴巴地：某床，打针。
兵们对韩林的友好表示被韩林忽略了。兵们搞不清韩林的想法，韩林笨头笨脑的，老出笑话。但韩林不理他们，整天一副高傲的样子，对谁都没个笑脸。兵们就来了气：有啥了不起嘛，啥都不如我们，尽拖班里的后腿。于是兵们也不理韩林，他们走队列的时候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越发显得像小白杨一样，显出韩林的矮和丑来。总之，他们在一切方面表现得尽可能完美，显出强大的优越性，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大声说笑，显得豪情壮志，团结如一人。唯独留下韩林一个人发呆。
韩林看出兵们对他的排斥，心里本来很糟的感觉就更糟了。他放弃了和兵们融化到一起的愿望，干脆地把自己孤独起来，并在心里玩味自己的孤独，对连的事采取一种不合作态度。下连队一个月，韩林成了一个问题兵。
班长在观察了韩林一段时间以后，决定找韩林谈心，在三班，很多问题都是靠谈心解决的。三班长各方面都是尖子，在班里很有威信，他自信韩林的问题一样可以通过谈心来解决。想到韩林是文工队的，喜欢情调，三班长专门选择了一个月色朗朗的夜晚约韩林在操场上走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篮球架下，班长就说：小韩咱聊聊吧。你到班里这么久了，我们对你关心不够。韩林一听这话，鼻子就有点发酸。如果就照这样说下去，效果一定不错，但班长立即转了话题，说：当然你是文工队来的，可能看不起连队的兵，但文工队解散了，你现在就是连里的普通一兵，就要按普通一兵的要求来严格要求自己。道理不用讲，心里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韩林本来准备与班长好好谈谈的，可班长偏偏提起文工队，韩林心中最后一点骄傲涌来涌去，就梗着脖子说：我不是来当兵的，我是来演戏的，当兵谁不会，演戏靠的是天分。我是特招的文艺兵，懂吗？从没想过会到连队。会点摸爬滚打有什么好神气的。还没有别的兵这样对班长讲过话，班长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心里气得不行，但强压住火，说：你现在就是连队的兵嘛。韩林仍然梗着脖子说：是又怎么样，反正我和你们不一样。班长的火一下就没忍住，把不满劈头盖脸砸向韩林。韩林没听完就跑开了。班长回宿舍时脸是青的。于是兵们知道，谈话失败了。韩林竟敢把班长气得脸色铁青，兵们对他的孤立更彻底了。
这种孤立对抗的结果是三班从此与红旗无缘，从先进班一下子变成各方面的落后班。
看着红旗被别的班拿走，班长的脸铁青，兵们气得咬牙，把拳头捏得咯咯响。这种时候，韩林听见自己心里的笑声飞出了山外。
在班长被宣布退伍以后，兵们对韩林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终于引爆在深山凹里。
那天是五公里越野，别的兵都跑到前边去了，三班集体落在后面，兵们慢腾腾地跑着，班长的老乡叫“投弹手”的始终挨着韩林跑在最后，韩林听见“投弹手”把拳头捏得咯咯响，韩林终于意识到危险的时候“投弹手”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韩林脚下一滑就摔倒了，他感觉“投弹手”的拳头雨点般落在身上，与拳头一起落下的是“投弹手”愤怒坚硬的语言：
“打你个憨兵！你有什么了不起！叫你拖后腿！”
“都是你，害得我们当落后！”
“都是你，害得班长退了伍。”
“你这个又丑又笨的家伙！”
韩林趴在地上，用全身的重量承受着“投弹手”的拳头和语言。他渐渐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被打裂开了，射进一束阳光，照亮了沉睡在角落里的那种感觉。
“投弹手”打着打着，突然哭了。他踢了一脚韩林的背包，哭喊着：我从没打过人，我今天打人了，班长我是为三班的弟兄打的啊。
韩林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三班的兵全都用一种复杂极了的眼神盯着他。他看了一眼天空，很蓝。他拐着腿，把背包甩在背上，以极快的速度冲上山去。愣愣的兵们突然醒了一般拉起“投弹手”向上冲去。
别的班已经站好了，三班的兵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自己班的位置上站好。韩林尽量昂首挺胸站好了，目不斜视。三班的兵们不看韩林，集体把目光看着停在篮球架上的一只鸟。
连长大叫一声：韩林，出列。
韩林跑步出列，把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对着连队。
连长大声问：怎么回事？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韩林运足底气，字正腔圆地答道：报告连长，我不小心摔到沟底去了，三班的战友为了扛我所以跑回来慢了。
三班的兵们齐刷刷地把目光射向韩林。韩林分明感到了那目光的热度。但他面无表情。
连长意味深长地一笑，然后大声叫：三班长，出列！
新任三班长跑步出列，站定，不敢看连长。
连长大声问道：三班长，请报告韩林受伤的经过。
三班长结结巴巴地说：韩林很勇敢，在受伤以后表现出士兵的优秀素质，没有退缩。我为三班有这样的战士自豪。
连长看了看韩林，叫道：归队！
讲评结束后，三班获得了一面红旗。三班的兵们把红旗挂在韩林的床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韩林。
连长亲自给韩林送来药膏，并亲自给韩林抹上。连长拍了拍韩林的肩，说出的却是：明天让班长帮你把头剃了。头发长得蛮快嘛。
那天晚上，韩林迟迟没有听到兵们的呼噜声。当韩林的呼噜声响起时，兵们轻手轻脚溜到操场上，静悄悄站成一排“投弹手”站在最后。
韩林相信自己是被月光照醒的。韩林躺在床上，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循着月光从窗口望出去，兵们在月光下像一排可爱的小白杨。韩林忍着痛，悄悄走到操场上，站在“投弹手”身边。
查哨的连长走到三班长身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三班长，全体带回睡觉！
兵们不动。
连长挨个儿向兵们的脸逼近，看见他们的眼里汪着一层水，在月光下发光。
连长说：回去睡觉吧！
连长的声音像月夜一样柔软。
当韩林从军校毕业回到三连一排当排长的时候，当年的连长已经当了营长。韩林感到奇怪的是，三连的兵换了好几茬了，还是个个高大挺拔，往操场上一站，像一片可爱的小白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