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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亮晃晃的阳光照在文成侯府门外的石狮子上,几辆套好马匹的马车依序排在大门口,车夫们靠在车厢旁,有的喝水、有的啃馒头,大伙儿聚在一起闲磕牙,而最后头的那辆马车,正有几个下人把最后的箱笼给抬上车。

    今儿个是侯爷夫人出府的日子,上头昨儿个就嘱咐下来,众人不敢轻怠,天还没亮就在这儿候着。

    说起这个文成侯,人人都有满肚子故事,便是平头百姓也能说上一大篇,着实因为文成侯子孙不贤不肖,一代比一代糟糕,才短短传至第三代,就没落了。

    第一代的文成侯姓郁名定国,是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无往不利的威猛将军。

    当年大梁国有三位将军,董奇关、何项、郁定国,他们手中各领有军队数万,原本其中最积弱的是郁定国。但在一次大战中,郁定国领军北漠,以两万士兵打得兀骨大军俯首称臣,又从敌军手里救回被挟持的太子爷,班师回朝日,皇帝大宴三军,朝堂上,下旨封郁定国为文成侯,爵位世袭。

    郁定国保疆卫国,长年留守边关,子嗣稀少,两个儿子由夫人扶养长大。后来郁定国战死边疆,使得长子郁瀚达才十五岁,便承了爵位。有了这个头衔,在外头自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未娶妻,房里已有四个通房丫头,至于那些不清不楚的,更多了去。

    家里没男人,郁定国夫人对孩子又宠得凶,使得郁瀚达成日不思上进,只知道和酒肉朋友玩鸡斗狗,大字识不了几个,朝廷也只能派给他一个闲缺。母亲看在眼里、忧在心底,在他十八岁那年,为他迎娶秦宛音为嫡妻,望其能收心上进。

    秦宛音是季州易县人,娘家在易县虽然不是头面人家,却也是诗书传家,家风严谨。她的兄长十八岁便考上状元,仕途一帆风顺,今年在皇帝的破格拔擢下,当了御史大夫,而秦宛音更是琴棋书画样样通,性情贤德温良,为人厚道可亲,又极为孝顺,虽然容貌只是一般,不甚出采,却也大气端庄。

    但郁瀚达是个肤浅男人,哪懂得妻子的好处,本就是个风流好欲的,在妻子怀上之后,就将姨娘侍妾一个个抬进门,人都道秦宛音配上郁瀚达这等人物,实在是暴殄天物。

    婆婆见媳妇管不住儿子,又作主为儿子娶了个七品县令的女儿当侧夫人,这位侧夫人姓曹,性子好强、很有些手腕,长相又偏妖娆,因此很得郁瀚达的欢心,而她的肚子也争气,一年一个,连连替郁家生下三子一女。

    曹氏替郁家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不让她执掌中馈未免说不过去,再加上秦宛音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也在五岁那年夭亡,她的性情又温顺不争的,渐渐地,曹氏便以大太太自居,没将秦宛音放在眼里。

    至于二房郁瀚屏倒是个知书达礼、肯上进的,念书念得还不错,对长辈也温顺恭敬,只不过打小身子就不好,一年到头,吃的药比喝的汤还多。

    郁瀚屏十四岁那年,母亲给他定下一门亲事,便是担心他来不及留下一子半女的,二房从此没了人。

    十七岁那年他迎娶康氏为妻,之后因为他身子不好,虽然康氏迟迟不见动静,家里也不敢再给他纳妾,直到前几年,康氏终于怀上孩子,生下长子郁以翔,只可惜好景不长,孩子未满周岁,郁瀚屏便撒手人世。

    如今孩子已经九岁了,可孤儿寡母的,在侯府里哪有地位可言。今年年中,太夫人辞世,丧事办好后,曹氏便急着找来族人作证,与二房分家,对着族中长老哭穷喊贫老半天后,曹氏只给了二房几百亩田地、一个城郊宅子和一间铺子,就权当分家了。

    康氏心里虽然忿忿不平,但她比谁都明白,曹氏是个心狠手辣的,嫁入侯府多年,她的肮脏手段她见得多了,如今太夫人已经不在,再不能护着二房,倘若自己计较太多,别说拿不到田宅铺子,到最后儿子会不会遭遇毒手都很难说。

    曹氏虽然很会生孩子,却不擅长教导孩子,几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一样,耍心机斗狠可以,但要他们做点正事很困难,才十几岁便流连青楼酒肆,不理会家中生计,银子像水似的流了出去。曹氏也不是不心急,追着骂过几回,但见他们还是那副德性,不睬不理的,也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可即便儿子这般窝囊,曹氏却也不容人将他们看低,有一次太夫人不过随口对郁以翔说了句“你那几个哥哥,日后怕是指望不上了,你得好好念书,文成侯府得靠你了。”隔不了几天,郁以翔就莫名其妙被人给撞进湖里,幸而当时有下人经过,赶紧把他救上岸来才没酿出祸事。

    从那天起,康氏便将儿子拘在屋里,连学堂也称病请假。

    因此太夫人一死,曹氏趁机提分家,康氏便毫不犹豫点头同意,立刻带着孩子搬出文成侯府。

    秦宛音看着康氏的例子,便关起门来与曹氏深谈,表明自己愿意与侯爷和离,什么都不要,只带自己的嫁妆离去。

    曹氏一听,心中大喜。她盼着这个嫡妻位置多年,若不是太夫人压着、防着,甚至撂下狠话说:“假使秦氏夭亡,必定再替侯爷谋一门好亲事。”迫得她不得不按捺下心思,没对秦宛音动手,否则她早就想办法除去她,好将自己推上这位置。

    善于权衡利弊的曹氏明白,再进门的女人,可不一定像秦氏这样容易拿捏。

    曹氏喜孜孜地将秦宛音的话转与郁瀚达,没想到他虽然风流昏庸,对这种事情脑子还是清醒的。

    当今皇帝看重秦氏一族,秦宛音的兄长在朝堂上益发受到重用,若非这攀亲带戚的,皇帝看在秦舅爷分上,以他的能耐,说不定早就被剔除于朝堂之外。

    曹氏无法说通丈夫,秦宛音只好自己和他深谈。她说:“倘若妾身不幸入祸,人在情在,人亡情灭,秦家又怎会在朝堂上照看侯爷?”

    就是这几句话打动了郁瀚达,同意让她搬出侯府另居,对外的说法是为死去的太夫人祈福,而真正的原因,是防范曹氏对她动手。

    当了多年的枕边人,郁瀚达怎可能不清楚曹氏手段有多凶狠,如今曹氏已人老珠黄,不及当年娇艳,若不是她替他生下三个儿子,为着儿子的名誉前途着想,他早就有出妻的心思。

    这天早上的马车便是为秦宛音备下的,她将搬到城郊一处荒僻的田宅里,与康氏比邻而居。

    “夫人出来了!”一名车夫低唤一声,众人急急打起精神。

    谁不晓得侯爷夫人是最心慈宽和的大好人,虽然在府里地位不如曹氏,可她待下人温厚亲善,不管是哪个婆子、丫头进了她的梨香院,都不想出来。

    侯府大门一开,一名年近三十的女子走出来,她穿着一身白绫绣襦,高身材玲珑有致,月白的腰裙以蓝色细绦压住,一张婉约的鹅蛋脸,长睫微垂,虽然称不上美艳,却也是清秀明媚。人人都以为侯爷夫人丑过无盐女,却不知道她是这等长相,初见时都是微微吃惊。

    她身旁有两个二十岁左右,做妇人打扮的女子,一左一右扶着她上马车。

    右边那个,穿件白绫对襟袄儿,浅紫色的衣领,下身是浅腰素色飘带襦裙,眼波流灿、容光焕发,清丽绝俗的脸蛋上有一双动人杏眸,她叫杨素心,曾经是万花楼的名妓,有一副誉满京城的好歌喉。

    左边那个,穿浅紫色花绡袄子,外罩鱼肚白的花绉纱衫,外面系着嵌丝的百合绣罗裙,面如芙蓉,肌如瑞雪,容颜明艳无俦,她叫柳盼采,出身和杨素心相同,她擅舞,脾气倔强、性子泼辣,当年贵人们要砸下百金才能求得她一舞,若非郁瀚达风度翩翩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这两位头牌名妓,现在都是郁瀚达的姨娘。前几年,郁瀚达花了大把银子把人给赎出来,抬回府里,可这样千娇百媚的女子却也没得到几年宠爱。新人入府,便有旧人暗伤,然而这时代,男人为天,便是黯然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善。

    秦宛音带着两个姨娘在车子里坐定,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嬷嬷和丫头也依序上车后,车子缓缓起行。她轻轻撩开帘子,看了眼住饼十三年的文成侯府,轻声叹息。

    “夫人”有双动人眼瞳的杨素心轻唤一声。

    她回过神,苦笑说:“没事,只是心有所感,十三年了,一晃眼就过了,想当年大红花轿抬进门,还以为自己觅得良人、终生有依,谁知竟沦落这番境地。”

    想当年,十五岁的小丫头,在灯下一针一线绣着自己的嫁衣,心里甜着,嘴角笑着,人人都说文成侯爷俊美无俦,是京里数一数二的俊鲍子,待人又体贴温柔,是所有女子都想要的夫君。

    那个对婚姻充满幻想的小丫头,在嫁进侯府第二天,梦醒了。

    丈夫的通房丫头,一个长得比一个美艳,她们会撒娇、会哄人,她们在侯爷面前是一副样儿,在她面前又是另一个模样。

    她们没将自己看在眼里,秦宛音不怨她们,因为即便是要仰赖一世的丈夫也没把自己看在眼里。她说不出满口苦涩,可心底真切明白,自己再无回头路可走。

    然后她有孕了。十个月,夫君无法仰仗,她只能日日祈求上苍,赐给自己一个可以倚靠终生的儿子。那个时候,即使无数妾婢进了侯府,即使曹氏占据丈夫所有心思,她都没有太多伤心,因为她满脑子想的全是儿子。

    偏偏天不从人意,她生下的是个女儿。幸而女儿酷似自己,聪明婉丽,天资聪颖,才三岁诗句就能朗朗上口,颇得太夫人的眼缘,时常带在身边。

    可惜养到五岁那年,女儿病殁。那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大夫诊不出所以然来,太医也弄不明白原因,她只能看着女儿一天比一天虚弱消瘦,直到再也睁不开明媚双眼。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曹氏,只是连有凭有据的事都没办法把脏水泼到曹氏身上,没证据的事,她能拿什么说嘴?

    为求自保,她只能深居简出、低调行事,让自己对丈夫的仕途“很有用途”好得到太夫人的庇护,如今倚靠已失,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力量逃离危险之地。

    “可不是吗?”柳盼采接话。“那时侯爷进了万花楼,姑娘们见他风流倜傥、样貌堂堂,多少人芳心暗许?他体贴温存、善解人意,又听说夫人待下人极好,从不打骂仆婢,是个贤德淑慧的,有这样的好主母,谁不想攀上侯爷这棵大树?”

    杨素心想到那年,忍不住笑出声。“那时咱们两个争得多厉害啊,天天拌嘴吵架,只差没打起来呢。”

    “我记得那夜听见嬷嬷说侯爷要替你赎身,我闷在被子里痛哭一顿,到最后决定买通二宝,在侯爷进万花楼时,悄悄将侯爷引进我房里,那晚上,我可是手段使尽、姿态做尽,才让侯爷松了口,也替我赎身。”

    “若不是这段渊源,咱们怎会仇视彼此多年,又怎会受别人几句挑拨,就恶意陷害对方、落入毒妇的圈套?”杨素心说至此,长叹。

    若非后来侯爷刻意冷淡她们,若非夫人宽慈点了她们几句,她们还不晓得自己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刃,以让那个“别人”坐收渔翁之利。

    她们在知明事理后,双双收拾起性子、再不受人摆布,她们心甘情愿安安静静待在侯府一隅,了却残生,却怎么都没想到,她们不犯人、人家却放不过她们。

    一起栽赃事件,众口铄金,她们成了众矢之的,便是想为自己分辩几句也无从说起。那一刻,死亡离得那样近,她们才晓得人命贱,身为姨娘的女人命更贱。

    “再回首,恍然如梦。”柳盼采连苦笑都拉不出来。

    “其实你们不必跟着我出来吃苦,留在侯府里,断不会少你们一碗饭。”秦宛音轻声道。

    “我们何尝不知,吞下绝育药,再不会是曹氏的眼中钉,她岂会吝啬那碗饭,让外人有题目可以说嘴,只是呵”杨素心拧眉苦笑。

    柳盼采向她望去一眼,接过话“身苦,苦不过心苦。在那个地方日日防备、夜夜不安,倒不如粗茶淡饭、辛勤流汗,用双手替自己挣得一生,总强过时刻提心吊胆。夫人,我们会努力做事,定不会白吃您的饭。”

    “说什么话,你们能吃得了多少,有你们陪着说说话,日子会过得松快些,何况我膝下无子,那些嫁妆不趁着活的时候用了、花了,难不成要白白便宜那边那些人?”秦宛音笑开,深吸口气,突然发觉,自由的空气比侯府里的更甜。

    听见她这样说,杨素心、柳盼采也跟着笑开。

    “离开侯府,咱们再也别喊夫人姨娘的了,以后你们尊我一声姊姊,我叫你们一声妹妹,从此咱们相依相恃、互相照顾可好?”

    “姊姊这般尊贵,肯与我们这种下贱人姊妹相称,我们只有感激的分儿,哪会不肯。”杨素心、柳盼采感动地握上她的手。

    “什么尊贵下贱,说穿了咱们都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她摇头道。

    “可怜人”柳盼采喃喃重复念着这三个字,猛然摇头说:“不会的,咱们定会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越来越惬意。”

    “你这个不服输的人。”杨素心戳上她的额头。

    “我若是肯服输,当年怎会计诱侯爷,换来一生惨悲。”她的声音里有淡淡的哀怨。身为女人,有孩子才有盼头,养一个出色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幸福,曾经以为进了侯府将一帆风顺,谁晓得,侯府水深,一旦涉足便是万劫不复。

    “哪个女人不是这般呢,非得要弄得伤痕累累,才学得会经验。”杨素心点头同意。

    “不管怎样,总算是出来了,日后咱们就来过过顺心遂意的日子吧。”秦宛音安慰大家。那个侯府,她再也不会涉足一步,她当了十五年的好女儿、十三年的好媳妇,从今而后,她要做令自己开心的事。

    “没错,就是这样,宛音姊姊。”柳盼采握上她的手。

    杨素心也用力点了下头,说:“咱们还有好几十年要过呢,若是不过得风生水起,岂非太对不起自己。”

    曾经她们是婚姻里的竞争者,曾经她们想狠狠将对方踩在脚底,她们恨过怨过怒过,而今事过境迁,才晓得自己多傻。

    是的,会越来越好,她们相信也期许,她们再不倚靠旁人给予,她们要的幸福要自己去争取。

    嘶!一声,马车突然停下,三个人差点撞在一块儿。

    柳盼采眉头微皱,扬声问:“外面是怎么回事?”

    车夫跳下马车,走到车帘子旁边恭声说道:“夫人,路上有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好像受伤了,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家人不在旁边吗?”

    “是,道上没见到人。”

    秦宛音闻言,说道:“我们下去看看吧。”

    “是,姊姊。”

    柳盼采轻盈地跳下车,在车外将秦宛音和杨素心给扶下来,她们齐齐走向马车前头,小丫头已经让人给扶坐起来。

    秦宛音弯下身,在看见她时有片刻怔忡,心微微一抽,视线再也转不开去。

    她的小脸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却是出奇的明亮,看那样子分明是受了伤,却没有露出半分怯意惧意,长长的头发在身后绑着粗粗的麻花辫,轻咬下唇的动作,像极了她的女儿,小乔。

    “姊姊?”柳盼采发现她表情不对,轻轻摇了下她的手臂。

    秦宛音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她蹲到小丫头前面,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满心感动,她轻轻地唤了声“小乔。”

    “你认得我?”没想到那丫头竟怯生生地问。

    “你、也叫做小乔?”二度惊讶,秦宛音形容不出心头的万般滋味,紧紧握住她的手,张口无言。

    杨素心不理解她的激动,轻碰女娃的肩膀问:“丫头,你爹呢?”

    她摇头,眼底带着几分茫然。

    “你娘呢?”柳盼采接着问。

    她还是摇头。

    “怎么就碰上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天可怜见,要是把她给丢在这里,会不会给人贩子拐了,卖去那些个糟心地方?瞧,这丫头长得多好啊,姊姊”

    她们同时转头,望向秦宛音的眼底带着希冀,她并没有注意到她们的眼神,却在片刻间做出相同的决定,问:“小乔,你愿意跟我们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