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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卯时的更声响起,整个京城几乎还在沉睡之中。一只云雀被惊醒,拍着翅膀一路飞旋,越过禁城高墙,停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清晨的薄雾慢慢散去,露出章台宫华丽的斗拱飞檐,青灰色的云朵在它顶上慢慢聚集,好似隐隐山峦铺就天际。
一名小太监睡眼惺忪地拿着扫帚,拖着步子走在白玉石阶上,耳边听着隆隆的闷雷声在云层中翻滚,口中喃喃道:“只怕是要下雨了。”
正当他自言自语的当口,已经走到了靠北门的宣室殿门前,突然感觉脖颈间猛地一凉,有一滴水正好落在他的衣襟内,激得他全身打了个哆嗦。他嘟囔着随手往脖子后面摸去,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这手感——潮湿中带着粘稠,好像并不是雨水……
他鼓起勇气朝手上一看,只见猩红色的血液顺着掌纹滑下,顿时让他胸口仿佛被狠狠一撞,随即狂跳地冲上嗓子眼。
嘀嗒、嘀嗒……那血滴还在不断落下,一点点打在他的头顶和脚下,小太监终于反应过来,立即吓得双股站站地朝旁边跑去,当他惊魂未定地向上一望,只见一具尸体正直直地掉在殿外的飞檐下!那人一身太监装扮,惨白的脸孔上双目突出,舌头已经变成青灰色软软的搭在嘴边,微风吹起他的衣摆,只见衣摆下赫然有一个血洞,血水正从那洞里一点点流下来,将他脚下带着晨露的草木都全部染成鲜红。
饱含恐惧的尖锐叫声瞬间响起,自章台宫的上空扩散开来,将尚在沉睡中的宫殿一座座唤醒,直至传到当今天子明帝的耳中!
九华殿内,明帝满脸愠怒,随手抄起案上的砚台摔在地上,指着跪在地上绿袍白靴之人,大声吼道:“两天,已经两天了!你们司礼监出了如此命案,两天都查不出个真相,要你还有何用!”
其下跪着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子澄,他入宫数十年,一路摸爬滚打爬上内臣极位,最善察言观色,此刻便是连头也不敢抬,低着声音回到:“那晚当值的几个太监都已收押审讯,并是无一人有犯案可能,宫内的其他人也都问了个遍,实在找不到其他线索。”
明帝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有外人能通过重重守卫闯入内廷杀了陈安,还能堂而皇之地把他的尸首挂在殿外示威。朕的宫城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进出,那前日死得是陈安,明日就可能是哪位嫔妃,再过几日就可能是朕了!”
刘子澄吓得浑身一个哆嗦,豆大的汗珠自他额上滴了下来,他不断磕头谢罪,誓言再过几日必定找到真凶。
这时,旁边有人干咳一声,缓缓道:“皇上请先息怒,依臣所见,查案并不是他们司礼监的长项,刘公公也已经尽力,这件案子事关皇城安危,还是应该交由三司的人来查才最为妥当。”
明帝瞥了他一眼,道:“哦,李阁老你倒是说说,这案子得让谁来查最合适?”
李元甫低头伏在地上,光洁金砖上映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慢慢开口道:“大理寺卿,顾勋。”
顾勋坐在大理寺的刑堂之内,端起桌案上的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嘴角也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前日清晨,章台宫殿外被发现悬有一具死尸,死状极为恐怖,因死者陈安是皇上极为看重的内侍,此案又发生在内廷,一时间搅得宫内人心惶惶,今上震怒不已。顾勋一早就被传召入宫,今上下了严旨令他三日内查明案情,否则大理寺上下都以渎职论处。
张冲在旁翻看完卷宗,抬头望了望顾勋的脸色,犹豫一番终是开口道:“这件案子虽不大,但却是很不好办啊。”
顾勋眼皮都未抬一下,冷笑一声道:“不然李元甫又为何会专门举荐我去查。这命案发生在皇宫内,又涉及内臣,其中必定含有极大的隐情,刘子澄身为内臣总管,手段何等了得,查了几日硬是说毫无收获,你觉得他是查不出还是不想查。”
张冲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道:“如今这个烫手山芋交到了我们手里,只怕会更加难办。”
顾勋将手中茶杯一放,神色淡淡道:“好办也罢,难办也罢,只有先审了再说。”他朝堂外望了望,声音略微提高道:“把人带上来吧”。
那晚在章台宫当值的太监一共有五名,此前虽已被多次提审,但看供词中找不出可疑之处。为防串供,张冲便令人将他们一个个分开带到堂上审问。
此刻跪在堂下的便是司礼监的一名小太监冯六,他显然是受过刑,身上的衣服早已破损不堪,满脸尽是血污,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顾勋朝张冲以眼神示意,张冲便开口问道:“八月初十,子时到卯时,你在身何处做过什么事。”
冯七咽了咽口水,颤声道:“那晚小的见宫内没什么吩咐,就和刘福、周瑾凑在一起玩了几把骰子,一直快到卯时才离开,他们都可以为我作证啊!”刘福和周瑾便是当晚当值的另外两名太监,张冲知道宫内的小太监聚在一起都爱赌点小钱,虽然有违宫规,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思忖一番,又问道:“那你们可曾听到什么异响。”
“确实未听到有什么声响”
“你们那晚是谁赢了钱。”顾勋突然慢悠悠地开口道,声音不大却听得异常清晰。
冯六连忙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刘瑾,本来我先赢了五两银子,他们非不让我走,谁知最后几盘刘瑾手气极好,硬是害我又倒亏了八两。”
“那最后是谁输得最多?”
冯六立即回道:“是刘福,这小子估计把这月的月俸都给输了进去。”
顾勋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许久,才道:“好了,你先下去吧。”
冯六如释重负地被带下堂去,其后审问得几人供词与冯六几乎分毫不差,根据他们的供述,当晚冯六、刘福、陈瑾聚在一起玩骰子,因为刘福一直在输钱,为了翻本便不让另两人离开,将赌局拖到将近卯时才结束。另两名太监并未参与,但都全程在一旁观看,偶尔买上几把,从时间来看,确实个个都无可疑之处。偏偏他们都耽于博钱,都未留意外面有何奇怪声响。
顾勋望着眼前的供词,问一旁的张冲道:“你觉得这供词有何问题?”
张冲道:“根据这些供词,在陈安被杀又被吊起来的这段时间,确实无人有犯案可能。莫非真有外人潜入杀了陈安。”
顾勋摇了摇头,道:“即使是一流的武功高手,也不可能在禁城内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的手指在供词上扣了扣,道:“这些供词确实是毫无破绽滴水不漏,只可惜,它们做大的问题就是太过滴水不漏。”
他唇角挂了抹浅笑,又道:“五个人,五张嘴,对当晚的事实供述却不差分毫。几日前发生得事,每个人都能不加思索脱口而出,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清晰无比,这本身就不合常理。而且按他们所言,刘福当晚输了整月的俸禄,而当他说到此处时连语调都未变过分毫,好似在陈诉一件无关紧要之事,你说这是不是非常奇怪。”
“大人的意思是,他们所言极可能都是谎话,为了掩盖那晚的真相。可他们为什么要说谎来包庇凶手呢?”
顾勋抬头望了他一眼,语声铮铮道:“因为他们五个,都是凶手!所以事先能套好供词,互相包庇,互相掩护。”
张冲吓了一跳,皱起眉头道:“这五人与陈安到底有何仇恨,竟能一齐下手将他杀害,还要在他死后把尸首悬在殿外示众!”
顾勋道:“说起此处,又是另一个极不合理的地方。宫内禁卫森严,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有侍卫巡视,杀了人自然是立即埋尸最为隐蔽妥当。可他们五人却要冒着随时被发现的危险,费劲心力将尸首悬上屋檐,招摇示众。我实在想不出是何道理。”
“莫非他们对陈安有彻骨之恨,宁愿冒着随时被捉到的危险,也要让他曝尸在外,”
“那尸首虽然面目可怖、腹上还被破了洞,但他身上的衣服却平整完好,可见是死后才被穿上的,尸首脚上还穿上了一双白靴。根据民间传言,死去得人要穿上鞋子才能找到去黄泉的路,不然就会变成孤魂野鬼流落在外。那凶手如果真得那么恨陈安,又为何在杀了他以后要为他穿上干净的新衣,还为他想得如此周到,生怕他变成孤魂野鬼。”
张冲听他一说,也觉得此案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想了许久仍是毫无头绪,两人久久无言,过了许久,顾勋眼神微微泛起些光亮,开口道:“也许还有一种可能,他们想用死者为我们传达某种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