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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年三十的遗言
法师的手伸进盆子里作出搅拌的动作,当他把手掏出来时,手上已沾满了白色又稠又黏的流质。
“那是啥东西?”戴独行看来对这些迷信的玩意完全没有研究。
黑子压低声音,“那是一种类似油漆一样的东西,听说是用糨糊、米浆、油漆之类古怪的东西混合而成,不过法师倒把它的成分说得很神秘,他说若有不干净的东西从上面走过,那上面就会留下脚印。”
“荒谬”,戴独行狠狠咬了一下烟斗,“那种东西什么在上面走过都是会留下脚印的,就像未干的水泥,或是雪一样。”
慕千成挑起眉毛,“若是传统迷信,我倒知道有的会在地下洒豆,也说能留下脚印,不过那需要更高超的欺骗手法,看来这位法师的手倒不是很巧,要用这么简单的玩意来糊弄人。”
不过虽然旁观者清,但当局者倒是着了迷。姨太太对法师毕恭毕敬的,跑前跑后,看来是在讨教该怎么办。法师摇了摇铃铛,嘴里也不知吐出什么话,慕千成等也懒得听了,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就是。
他们骑上马,从后门出了这阴森的大宅子。
后山的风更猛,风吹过山头的黑树林,发出象是哭泣一般的声音,黑子指了指一个凸起,像是馒头一样的山岗,“那就是大太监们的墓地,慕先生感兴趣吗?”
慕千成摇了摇头,“不感兴趣,为什么我会感兴趣呢?我倒是对你说过的那个传说中的乱葬岗有点兴趣。”
“那只是传说,那地方早不在了。”
戴独行熟练地控制在缰绳,“明代的案子你也想插手?”
慕千成笑了笑,对黑子道:“不过你千万别告诉那个外国胖子伊维尔,尤其别提葬在那的人是紫禁城出来的,不然他搞出什么明堂,得罪了前人,会不会有什么发生我就管不着了,那小子为了钱可是什么都敢做。”
“你倒是很理解他,那我可以对他一万个放心,因为我们就是出得起钱。”戴独行的这句话就像插了慕千成一刀。
慕千成的愉快心情顿时没了一半,戴独行多了伊维尔帮助找黄金确实真是如虎添翼,这对自己反而有点不妙,只能如履薄冰,更加小心翼翼了。
山路崎岖,马非但不能走得很快,还要走得很小心。不过爬了一小段路后,路突然又变平稳,前面一大块的空地,若非地上是崎岖的碎石,倒是一个标准的小校场。
接近垂直的山崖下,立着几十个靶子,有好几个靶子的空心上已插满弓箭。
“小心少爷的箭”,黑子的话才刚说完,一支响尾箭也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像有眼睛一样,直奔黑子。黑子倒不慌,一甩手中的马鞭,那鞭就像蛇一样,拐了个圈,把箭打落。
随着一阵不急不慢的马蹄声,一匹黑马从空地旁的林子跑了出来,马上的人穿着一套青灰色的西北军旧军装,背上交叉背着两只猎枪,手上提着一把大弓,因为警觉他的眉毛都提了起来,不过看到黑子后,又有所放松。
看到他,慕千成倒想起了自己曾遇见过的印第安部落骑手,还有在中国大戈壁滩上的那些游牧民。黑子已下了马,慕千成等只好跟着,“二少爷,这两位是老爷的朋友,夫人让我接你回去准备年夜饭和其他事,他们顺路在山里逛逛。“
“逛逛倒没所谓,不过贸然走进这里可是很危险的,毕竟兵器不长眼睛”,这人说话大咧咧,一点都不客气。
“不怕,这位戴先生可是射击和搏斗的高手“,黑子说完这话偷偷笑了起来。
“那很好啊”,这铭善二少爷翻身下了马,“既然都来到这了,我们不妨比比,不比就是不给我面子。”
戴独行看了铭善一眼,“我这枪随便拔不得?“
“为什么?“
“因为我一拔枪就必须杀人。“
铭善居然还笑了起来,“那不麻烦,你若能赢我,你杀了我,我也不怪你。“
这人倒真是个怪人,慕千成正想偷笑,戴独行的眼中已闪过一丝的狡黠,“不过实不相瞒,这里有比我更好的枪手,我就曾输给这位慕先生,他可才是名符其实的神枪手。”
“你”,慕千成刚想反驳,铭善已解下一只步枪递了过来,“是爷们就别再推推让让的,又不是真的让你杀人,我们骑上马,各分二十个靶子,看谁在跑动中,打中的最多,谁就是赢家。”说完,已不由慕千成分说,又上了马,跑向校场中央。
戴独行拍了拍慕千成的后背,“你不是对他老哥使用了投其所好的招数,想混熟关系探点什么,现在我再给机会你啊,好好把握。”
“戴科长,算你狠的”,慕千成检查了一下那把猎枪,也只好骑上马,跑向校场中央,铭善把一个装子弹的小袋子抛给了慕千成。
慕千成本以为这铭善也会拔枪跟他比,没想到他一箭射在红心上,他原来是准备用弓跟慕千成比枪,慕千成也只好硬着头皮,使出在射击协会学到的一些本领。
枪声连起,箭似连珠。这铭善倒是个骑射高手,转瞬已射了十九箭,只有一箭射歪,慕千成虽然用枪,但打得比铭善还要慢,他虽然还算不错,但已经射偏了两个,也只剩一个没有打的,这样的话铭善只要射中最后一个,就稳赢。
铭善得意地笑了笑,从箭囊里取出最后一枝凤尾箭,拉开牛皮紧裹着的银雕弓,就在此时,慕千成突然倒仰在马上连开两枪打在了铭善最后一个靶子的木杆上,靶子立刻歪了,铭善的箭当然射了个空。
慕千成一回身立刻一枪打在自己最后一个靶子的红心上,“大家都是射偏了两个,可以说是和局,而且我没有脱靶,少爷还脱了一个。”
“你耍诈”,铭善瞪起大眼睛,气冲冲地跳下马,想来揪慕千成。
慕千成也不害怕,翻身下马,“先生,所谓兵不厌诈,这道理你一定比谁都懂的,我并没有违规,这比赛只是说比谁打得准,可没说不准这样干,难道排兵布阵,还得像打擂台?”
铭善愣了一下,大笑了起来,“我服你了,你这个朋友,我交定。”
当慕千成等回到宅第时,正门外停着一辆双轮马车,马还在吐着白气,显然赶得很急。虽然这么说出来有点夸张,慕千成也不会对别人这么说,但他总觉得走过这马车时,车厢内还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味。
院子下的一块大顽石上,伊维尔正和一个苗条的女子并肩坐着。慕千成觉得她就是坐这辆车来的,因为她的身上就散发着那阵淡淡的兰花香味。
远远已能听到他们在说着什么,“托克维尔,马克思韦伯,资产经济与新教精神”的词不时从伊维尔或是女子的口中说出。
傅韵兰,在慕千成心目中能配上兰香的或许也只有她。
她微笑着站了起来,她的苗条使伊维尔显得更臃肿,“慕先生也是来探雄图老师的?我听人说他可能今天有点麻烦,就是那个,就立刻赶来了,没想到原来只是虚惊一场,他的病好多了,真是令人欣慰。”
她出口文雅,自不会讲听别人说雄图快死了。
慕千成赶紧还了个礼,“我们也是一样,山路难行,这附近又不时有散兵,小姐独自回去实在是太危险,不如等我们一块同行,我想夫人一定会留小姐在这里吃年夜饭。”
“这位先生刚也是这么说的”,傅韵兰笑着指了指伊维尔。
“你们这是在替我家慷慨嘛”,铭善哈哈笑了起来,两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傅韵兰,尤其是胸前。
刚还是乌烟瘴气的大厅已被整饰一番,一套满清的旧官服和一副旧甲胄被端端正正地供奉了起来,瑞琦已不见了,马铃也不知跑哪去。
不过屋内却多了四个人,两个是熟人,两个并不认识。
韩世平理着一个平头,短短的头发油光发亮,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慕千成还没进门已听到他不停地说着热河的难民怎么样,当年长城抗战又怎样,你们这是侵略,就是侵略这样的话。
他旁边的那个说话声音倒小多,身旁还放着一个白色帆布包,里面露出了相机的镜头,洪壮文,这个记者还是那个老样子。
而第三个人穿着崭新的军服,肩膀很宽,身体很强壮,他靠在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用同样大的声音反驳韩世平,他一说就会用手指敲桌子。
慕千成从他手指关节的茧上,一眼就能看出这人经常握枪,还可能是机枪那一类武器。
此时那人用更大的声音压过韩世平,“韩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我们这是维持秩序,是建立共荣,你怎么不去问问满洲的人是愿意生活在现在的秩序下,还是继续张家的军阀统治,我敢保证,他们一定会说现在好。”
韩世平冷笑了一声,“我可从来没说过军阀就好,不过我觉得你们比军阀还要糟多,既然你们这么有信心,不如试试走得一兵一卒都不剩,看看东北人们会不会打横幅出来,求你们不要回去,还是让你们滚远点。”
“韩先生,你说话最好放尊重一点,我们是赏识你,才邀请你回满洲做生意。”
“那你可以找别人,不要再对我白费唇舌了。”
旁边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穿着深褐色长衣的瘦削中年人,打圆场道:“有话好说。”
穿军装的人哼了一声,戴上了身边的军帽,他甩了甩手大步走出门外,刚好跟慕千成碰个正着,他打量了慕千成几眼,“慕,你是斯坦福的慕。”
看到是日本军官,慕千成也有点警觉,过了好一会才挤出笑容,“铃木先生,听说你在北平领馆当武官。”
“呵呵,怎么来了京城也不来探探我这个老学长,你也是雄图的朋友?”
“不,陪朋友前来,对这宅子感兴趣而已。”
这铃木大佐冷笑了一声,大步走了出去,戴独行早站在石灯笼后,所以铃木并没有看到他。
这山里一入夜,就显得尤其的阴冷,那冷气是直渗进骨头里的。
大家都添多了衣物,唯独铭善还是穿着个背心,露出了光胳膊。那个穿深褐色衣服的中年人据说是当地的刑警,以前也曾在满清中当个行伍,与雄图也是旧识,大家都叫他做于五先生。
红日完全坠入了天边,这年夜饭也差不多是时候开始了。
这饭菜倒是仿满汉全席,所谓输人不输阵,摆满了两张长长的木桌子,不过穿山甲用甲鱼代替,而熊掌则是特制的猪手,这南辕北辙,倒反而显示出主人在现实与理想中的挣扎
慕千成,戴独行,马铃,傅韵兰,大少爷瑞崎,二少爷铭善,姨太太,法师,韩世平,洪壮文以及那于五先生,在婢女的招呼下纷纷入座。
马铃本坐在慕千成的左手边,慕千成的右侧还有一个空位置,傅韵兰刚想入座,马铃却跳了起来,硬要坐到那去,把傅韵兰给挤开了。傅韵兰看了看她,对着慕千成顽皮地笑了笑,就选了别的地方。
那法师还是戴着一个面具,不过不是之前仿若狮子般的油彩面具,而是一个纯白的。面具的小巴尖尖,很有线条性,眼睛处也只留了一条缝,他正好坐在慕千成的对面,弄得慕千成很不舒服。
瓜老头一直低着头立在姨太太的身后,“老瓜,你也一块吃吧,大年三十的,别老站着。”姨太太拍了拍旁边的一个座位,示意他坐下。
他还是有点拘谨,姨太太叫了他几下,他才勉强坐下,还显得有点坐立不安,或许是几十年早已习惯了的生活,已不可能轻易改变。
他抬起头时,慕千成发现他脸上满是伤疤,估计是天花的恶毒印记,不过他细小的双眼中的那股眼神,却不像是一个疲劳的老人会有的。
“对了”,姨太太又站了起来,“老爷真的不过来。”
瓜老头缩了缩腰,他的声音很尖有点刺耳,“老爷说头还有点晕,让我转告各位吃多点,招呼不周到,望见谅,他就不能来了。”
姨太太整理了一下颈上的项链,看来对于雄图不来欣赏她的佳肴有点失望,“医生,你不是说他的身体已恢复了不少。”
“是这样的,不过还是比较虚弱,需要调理静卧。”
“我自己过去看看,你们先喝几杯,这甜酒是我娘家的人亲自过来酿的,他们可是科尔沁上有名的酿酒师。”说完,她起身走往内堂。
慕千成也觉得那甜奶酒挺有特色,不过大家当然不会这么没礼貌,贸然动筷子。慕千成低声给马铃讲一些菜是用什么东西弄的,又叮嘱她不要拼命抢着吃。
马铃鼓起嘴巴,“不要看得我这么不懂礼貌,我不会抢着吃,我会全夹进自己的碗里,再埋头猛吃。”
慕千成笑了笑,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傅韵兰隔着马铃微微向慕千成点了点头,慕千成微笑作回答,马铃踢了踢他的腿。
过了一会,屋外穿来急速的脚步声,姨太太几乎脸色都变了,手拿着一张纸在抖,纸几乎都被她揉成了一团。
戴独行也不管是否合适,抢前一步把纸抢了过来,铭善赶紧过去扶住母亲,
“遗书,这是一封遗书”,戴独行脸上的惊讶不亚于姨太太。
瑞琦把纸拿了过来,低声念道:“我有私心,深受罪责感折磨,又惧怕守墓一族真的还有人活着,来找我索命,所以决定离开了。我昨夜占了一卦,这大年三十正是一个好日子,我去了,不必再找我——爱新觉罗.雄图。”
“我爹真的不在房内?”,瑞琦看来也慌了。
姨太太摇了摇头,铭善虽然看起来像是莽汉,但现在倒反而镇定,“那我们分散开来找找,医生你是不是说,我父亲的身体应该走不远的。”
医生点了点头。
“对了,我现在才想起,怎么不见了那个铃木大佐,他也是雄图老爷子的朋友?”慕千成早想问这个事,只不过没有找到时机。
当时中日间尚未开战,经过华北事变以后,国民政府内的亲日派与日本达成了一系列协议,日本是有部队留在热河一带,在北平内也设有机构。
瓜老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慕千成身边,“他是老爷新认识的朋友,早在年夜饭之前,他就骑马下山了。”
韩世平握住了拳头,“会不会是这个混球,把老爷子抓走了,又故意留下这么一张纸,这人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不会的”,瓜老头的声音尖得让人发毛,“我之前卧室,老爷还在,是他亲口对我说不来吃饭,而那位铃木先生走了也超过一个时辰。”
韩世平摇了摇头,“还是不能大意,谁敢保证他会部会又折回来,那人若没有事是不会来的。”
大家分散开来,每个人负责一片区域,仔细搜索了起来,在不安中,时间过得尤其的快,这满桌子的菜早都冷了,当大家按约定再一次在大厅中碰头时,已是十一点多,还是一无所获。
看到大家都只是失望地摇了摇头,姨太太哭了起来。
医生刚想说什么,屋内为数不多的电灯都灭了,好在神台上还放着备用蜡烛,戴独行也不管这么多,把它们都点着了。
瓜老头接过一个烛台,“看来是那老发电机坏了,这是常有的事,不过这样更不利于我们找到老爷。”
这特如其来的黑暗倒反而让姨太太收住了哭声,“铭善,立柜下的抽屉里有很多蜡烛。”
很快大家的手上都捧着一个烛台,慕千成看了医生一眼,“医生刚想说什么?”
医生吞吐了一下,“我想问你们有没有去老爷的卧室看过,好像我们都没有搜过那里。”
“我不正是去那才发现遗书,老爷又怎可能在那”,姨太太可谓气急败坏。
“姨娘,过去看看也不碍事”,看样子,就算其他人不去,这大公子瑞琦也决心要去看看的了。
结果在吵吵闹闹中,一伙人全到了老爷的卧室外。地上围着卧室涂了一圈那种奇怪的白浆,不过上面真有浅浅的脚印。
“这是老爷的鞋印”,瓜老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甚少说话的老刑警于五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东西倒是歪打正着,让我们找到了老爷子。”
脚印没有断开过,一直通向院子最角落的一间两层高的旧楼,看样子是长期不使用的杂物房,老旧的木门上还挂着一把生锈的铁索。
此时瓜老头把戴独行悄悄拉到一边,把一封信塞到了他的手里。
“这是老爷吩咐我的,若有什么事,一定要把这个交给戴先生。”
“什么时候吩咐你的?”
“就是太太让我请他来吃饭,他拒绝的时候。”
就在此时,姨太太尖叫了起来,“不能开这里的门,据说当年那个死后回来杀人的女人,就是从这楼上走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