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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落
慕千成并没有逃走,他就安然地躺在村子尽头的一颗枯树下,抽着身上最后的一根雪茄。
他闭上眼睛,口中不停地吹出一圈圈的烟雾。
他并没有想一回儿会有什么事发生,他的脑海里居然只是浮现出马铃的样子。在走之前,他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全塞进了马铃的枕头下。
雪茄快将燃尽,他的心却很平静,既不紧张,也不害怕。他知道戴独行既然发现了这里,自己再躲也已经没有意义。
“慕兄安好。”
戴独行带着十多个人,站在枯树前面
慕千成站起来,还了一礼,“戴兄的身体彻底复原了?”
“托慕兄的福,一切如旧。”
慕千成微微一笑,“我早就想探望戴兄,只不过不知戴兄在什么地方治疗。”
旁边一名特务冷笑道:“你还想再加害我们处长?”
慕千成叹了口气:“戴兄不会也以为是我下的毒?”
“我真的不希望那是你干的,我也不愿意那么想,但”,戴独行摊开双手表示无奈,“麻烦在于我的部下经过当天的检查后都深信无疑,我若一力为慕兄开脱,不好服众。”
他边说边点燃了黑陶土烟斗,“慕兄也知道,暗害安全人员是可以格杀勿论的,我本想隐瞒此事,可惜偏偏刘处长又知道了,他又出了名做事决绝。”
慕千成还是很平静,“所以现在要来将我格杀?”
戴独行没有回答,抬起头深吸了一口烟,他身旁的特务已纷纷掏出了手枪,十多个漆黑的枪口同时对着慕千成的胸口。
“慕兄,我本该为你据理力争,你有什么动机害我啊?但刘处长说了,因为我发现了你身上的秘密,所以你想杀我灭口。”
“不知道我一介草民,有什么秘密会惊动到你们?”
戴独行走近一步,“夜明珠!我们不是因为这珠子名贵要找它,而是因为这颗珠子可能是日本特务从蒋夫人手上抢过来的。抢了明珠是小事,但若他们下一次再潜入夫人身边,谋害委员长那就是大事。所以我们要严厉盘查,只要慕兄把明珠拿出来让我们检查,处长自然知道那是否是夫人的,不就可以还你清白?若查明不是,你就没有了害我的动机,那下毒的事,自然也不是你干的,你说对不对?”
慕千成看了那些枪口一眼,闭眼道:“若我还是说,我不知道什么夜明珠了?”
戴独行没有回答,只不过眼神已开始变得锋利如刀,他知道要让慕千成开口,必须把他的心气挫败。
陈君望突然从人群中探头出来,快步冲到戴独行身边,拉着他道:“戴处长,有话好说。”
“当然好说。慕兄,我知道那颗明珠是别人托你的事,我知道你既然答应了别人,自然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你想想,若你今天死在这里,那颗明珠岂非石沉大海,可就苦了托你的人。”
慕千成咬住了嘴唇,戴独行继续道:“但以我们的能力,你就有把握,靠我自己就找不到?只怕未必,不过费些周折而已,否则你就是太少看我戴某人了。”
慕千成长叹了一口气,陈君望突然道:“好像我们以前在上海一位开面铺的故人也在这,不如我们到她家去再长聊,坐着总比较容易谈妥。”
“不必了”,慕千成把嘴唇都咬出了血,“我带你们去找明珠就是!”
“爽快。”
“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戴独行示意大家把枪收起来,“可以商量。”
“这里并没有我的任何熟人,而且只要我把夜明珠交出来,不再牵连任何人。”
“一言为定。”
火车喷出了一阵阵煤灰,随着一声汽笛长鸣,无数的景物已如电影般在漆黑的玻璃窗上被放映出来。
慕千成上一次坐火车去北平,还是刚入秋的九月初,但转眼间已是隆冬腊月,数起来差不到十天后也就该过年了。
早上的晨雪还厚厚地盖在地上,看到顺着车轨的路上还残留着浅浅的脚印,还有一些像是饿狼的足迹,也不知这狼是否饿到对这铁皮箱子也动了心。
慕千成喷了一口气在玻璃窗上,玻璃窗上顿时多了一层水雾,让人无法看清外面的路。上一次他北上京城,这一次却是南下回上海,身旁还有两个人陪同。只不过上次虽然孤单却壮志满怀,这一次却是心事重重,如坐针毡。
戴独行微笑坐在他身旁,悠然地抽着烟斗。服务生送来一杯热咖啡,他指了指慕千成。
咖啡并不香浓,慕千成还觉得很苦很苦。戴独行慢慢拿下烟斗,“你也够厉害,居然能够潜出城去,我们虽然没有贴榜抓拿你,但在城关各处也是查得很严的。”
慕千成苦笑了一下,其实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幸运混出去的,“戴兄岂非更厉害,我才到了流民营一天,你就立刻知道了。”
戴独行把烟斗内的灰渣抖了出来,掸在了烟灰缸里,“那倒真是恰好,我给了那难民营保证,只要他们按我的几个小要求生活,我保证不会再有军警去搜查他们,但我在里面也留了人”,他看了慕千成一眼,“只要有新人进去,我立刻就会知道。”
慕千成不说话了,只在玻璃窗上用手胡乱写了几个不像样的字。
戴独行身躯后仰,舒服地靠在软椅子上,“你真的把夜明珠藏在那,我可真没想到,若是我,也想不到会藏在那个地方。”
“想不到不要紧,重要的是最后还是给你找到了,这就是你的高明。”慕千成的眼中带着一丝不服输的不忿,“不过若是戴兄,会把明珠藏在哪?”
“难说”,戴独行的眼神带着一丝的狡猾,好像生怕慕千成洞悉了他的习惯,“我自然不会藏在我住的地方,不过也不会像你一样,偷偷把明珠又藏回张凤奇的宅子。别人千里迢迢托你把明珠带到北京寻宝,你居然瞒着永兴又把它藏回张家,让所有人都以为你带着宝珠北上,却不知道宝珠根本连家门都没出。我就说你高明,因为就算我把你到过的所有地方搜遍,我也不会到张家去找的,而且若没确凿理由,我也不能搜他们家。”
慕千成苦笑,“你现在的夸奖更像是给我的安慰。”
“安慰?你这种人不需要安慰的。但若你发现了什么秘密,而且与明珠有关的,恰好明珠不在你身上,你岂非就动不了那秘密?”
慕千成摇了摇头,“不,我只有一个人,我早就知道有很多人在盯着我,就算我发现了秘密,他们也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且我只是遵守诺言去发现这秘密,到时候怎么处理就不是我该想的了,当然我也会看情况随机而变。”
戴独行想了想,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招手让服务生又送来了一杯咖啡,“但你不怕鬼使神差,张家的人弄丢了明珠。”
“不会的,我藏得那个地方,张家的人说过永远也不会去动!”
当他们说这些话时,陈君望一直歪头坐在前面的位子上,他既像听得很认真,也像睡得很沉、很沉。
上海也刚刚下过雪,一切犹如银装素裹。
张凤奇家的人对于慕千成和戴独行突然前来都惊讶不已,因为永兴还在北平,却从来没有接到他的电报说慕千成要回来。
但他们也不敢抗拒,因为戴独行有搜查令,南京亲自签署的命令,而且戴独行也与法租界沟通过。所以张家的人只好恭敬地迎着,由管家王成礼领着他们,任凭他们行动。
大宅子里还是那么些人,还是那么些物,但自从上次的事解决了以后,这里定然是发生了一些变化。一些需要用心才能感觉到的变化,慕千成为这种变化感到欢慰,至少他肯定自己是做了一件不会太错的事。
家中的饭厅里多了几幅大肖像画,张凤奇以及他另外三位已经走了的太太,他们就用和蔼的目光看着家里的一切。慕千成发现那位小仓恭子夫人真的跟丽莎很像很像,也难怪当看到那幅画时,陈君望的表情相当的骇人。
按着慕千成的意思,王成礼把他们带到三楼的一间厢房内,当看见这间房时,陈君望的神色更古怪,他的手也不自觉在抖。
屋内一切如故,据说丽莎走后,永兴令人封了这间房间,作为对丽莎的怀念,墙上的画框里,一幅巴罗克时代的风景画也已被丽莎的肖像所取代,引证慕千成认为她们祖孙相似的想法。
戴独行环视了房间一眼,好像已把屋内的一切了然在胸。
“慕兄,你可以说出来究竟把东西藏在哪,估计你也不想我粗鲁的下属弄乱这里。”
“靠窗的红木柜子,从上往下数,第三个抽屉里有小姐的胭脂、化妆品等,里面有一个锦盒,在锦盒的夹层你就能看到 。”
“我去。”陈君望快步上前,里面果然有一个绣着银丝纹的青红底色锦盒,戴独行接了过来,慢慢把锦盒拆开,里面有一粒蜡丸,他又把蜡层慢慢剥掉,渐渐露出来的果然是一颗碧绿色的萤石,萤石通体透明,里面总让人觉得像是有什么墨绿色的东西在缓缓流动着。
“慕兄用厚蜡封住,是让它的光不至于被别人看见。”
陈君望倒不是看着那颗明珠,而是看着粉碎的蜡在发呆。慕千成叹了口气,“你已寻到宝物,我倒何时可以恢复自由?”
戴独行摇了摇头,“在没有辨明这颗明珠是否从蒋夫人手里抢来时,我又怎敢让慕兄去别的地方,我是要全力为慕兄弄回清白。”
慕千成倒不失望,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想到了,只是他已无法选择。
看到慕千成的样子,戴独行居然笑了,“相信我,这事或许很有趣嘛。“说完拍了拍慕千成的肩膀,在张家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走出了屋子。
大家都出去了,唯独只剩下陈君望留在了这间房子里,当听到戴独行的喊声时,他才退了出去,在关门时他流下了一串眼泪。
火车犹如雪地上的一条黑蛇,慢慢蠕动着,戴独行果然时时讲求效率,办事丝丝入扣,当晚就要大家北归,慕千成连跟张家的人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自从上车以后慕千成一直闭着眼睛,戴独行则在他身旁悠闲地抽着烟斗,而陈君望则在后一排座位上悠闲地看着书。内紧外松,慕千成觉得找到明珠以后,他们倒是比之前还要紧张。
上车以后戴独行的人都好像又不见了,来的时候也是一样,不过慕千成知道他们从来都没有离开戴独行身边百步,该出现的时候自会出现的。
但令慕千成觉得奇怪的是一种感觉,自从踏上从北平来上海的车起,他就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看着自己,他也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到那双眼睛。
但他总觉得那份感觉,是一种关切,一份保护,还是该说跟踪?
而且连自己都察觉到了,难道戴独行还察觉不到?
是这人厉害到能只让自己感到他的存在,还是戴独行也感觉到了,却发现不了,还是抑或这只是自己在一切迷茫时一种自我安慰?
他睁开了眼睛,车窗外是茫茫的雪原。
戴独行推了陈君望一下,起身走了出去。随着戴独行走出这节车厢,慕千成突然觉得那神秘的眼神消失了,过了一会,戴独行又悠悠地走回座位,继续抽他的烟斗。
车速并不慢,但窗外的风更快。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汽笛声,车剧烈的摇晃了几下,停了下来。过了一回,一名男子走到了戴独行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戴独行从怀里掏出了手枪抵住了慕千成的太阳穴,陈君望顿时瞪大了眼睛,慕千成只听到上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