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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衿正在低头沉思的当口,屏风后一阵响动,接着,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来。后面那
人正是苏青阳,而前面的是位老者,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白面长须,温文儒雅,看面目倒像个乡村的教馆先生。
子衿只看得片刻,立时伏身扑拜在地,口中道:“贱民柳子衿拜见平乡侯爷!”
那老者正是苏青阳的父亲,一等平乡侯苏立苏白尘。他略一摆手,温言道:“柳姑娘快快起来。这里是老夫私家的宅第,你我不必拘礼。请坐吧!”
子衿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坐下,蛾眉低垂,目不斜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苏白尘道:“柳姑娘,你以前见过老夫?”
“回侯爷,小女子从未见过您的金面。”
“那怎么会认识我?”
“小女子也是妄加揣度的。”
“哦,说来让老夫听听?”
子衿道:“适才小苏大人陪您进来之时,我见他表情肃穆,态度恭顺,便猜想您不是上官便是长辈;又见您腰间挂着一块虢田墨玉,愈发确定您是一位侯爵;
再者,小苏大人和您面貌上多有相似之处。当年淮阳白城大战,威烈公苏业祖遗脉只剩下您平乡侯一支,别无其他子嗣,因此小女子斗胆揣测您便是鼎鼎有名的平乡侯苏爵爷。
一番言语说毕,苏白尘听得暗自称奇。他不料对方竟能娓娓道来,而且说得如此条理清晰。
原来虢田墨玉本产于中州荥阳府(荥阳府春秋时期属于虢国领土___作者)。自古玉石本以西域和田玉、中州独山玉、荆州绿松石、辽东岫岩玉为最佳。天顺朝太祖年间,有人在荥阳府汜水关附近探明玉矿,所产玉石色泽通透,质地纯净,远超其他,为天下玉石之王。由于此地产量既少,品质又佳,所以开矿之初便被皇家垄断,专为供奉皇族和王公。
虢田玉共分四等:翠、白、墨、黄;翠玉只限皇族,白玉供给公爵,而墨玉、黄玉则是侯爵、伯爵专有,伯爵以下就没有资格佩戴了。所以只要认准腰间的佩玉,即可推断佩戴者的爵位。不过,除非是在京官员或者熟知朝廷掌故之人,一般人连虢田玉也极少见过,更不用说据此推断了。
苏白尘拈一拈颌下长须,若有所思地看子衿一眼,心中暗想:看来青阳的情报没错,此女果然有些见识。念头一转,忽又想到子衿提到的白城大战,心中陡然一酸,白城大战是苏氏一族数百年来最大的荣耀,却也是最大的惨事。
原来三十年前,淮南王密谋篡位,诱骗元庆帝的祖父同泰帝至淮南白城,以十万大军重重围困。当时同泰帝身边只有禁军八千人,敌我悬殊,形势万分危急。时任禁军统领的苏业祖一面死守危城,一面遣人四面告急,招大军勤王。在坚守的过程中,长子苏越尘被敌军一箭贯穿右眼,立时身死;次子苏历尘突围途中三进三出,最后力竭被俘。淮南王将其乱刃分尸,首级挂在百尺高杆示众;三子苏玉尘为抢哥哥的首级冒然出城,结果被淮南王马队团团围住,踏为肉泥;只有四子苏白尘年幼留在京中,得以保全苏氏一门血脉。
后来幸亏
是九江王假借斡旋之机拖延时日,令各路勤王兵马赶到,才解了白城之围。而淮南王则一路逃窜至北朝,终生不敢回国。
同泰帝脱险回京后,重赏苏业祖,封其为定威将军,品秩由正四品擢升至正二品,之后屡次加封,直至一等威烈公。苏白尘能够一路官至一等平乡侯,除去某些原因之外,也有受父荫惠及所致。后来先皇隆顺帝景元殿托孤,以苏白尘为七大辅臣之首,顾念的也是苏氏满门忠烈的往昔岁月。
其时民间对苏氏大加颂扬,纷纷将其与传说中的北宋杨家将相提并论。更有民谣众口相传:
金刀杨继业,
白马苏业祖,
碧血染黄沙,
浩气存千古。
直至今日,老百姓对苏家的尊崇,远在其他皇族王公之上。
苏青阳见父亲脸色微变,便知刚才柳子衿的话触动了他的痛处,连忙打个岔道:“人说快意坊的柳姑娘兰心蕙质,今日一见更胜传闻呀!父亲,您说呢?”苏白尘何等样人,心中立时领悟,脸上迅速恢复了常色,微笑着点点头道:“不错!”
柳子衿也是玲珑之人,见苏白尘脸现凄楚,知道自己刚才言语失当,正有些惶急,听得苏青阳说话,正好借梯下楼,于是略作羞涩地垂下头,细声回道:“二位大人,承蒙谬奖了。”
苏白尘道:“柳姑娘,今日请你到此完全出于老夫的主意。要说秦楼馆那一幕是绝不适合让姑娘看到的,只是曹文钧此人行为乖张,实非姑娘良配。老夫不忍姑娘明珠投暗,才不得以出此下策。还望姑娘见谅则个。”
以他堂堂侯爷的身份对一个堂子里的姑娘竟有如此表现,不光柳子衿,连他身后的苏青阳都有些瞠目。 柳子衿想到在退思园内苏青阳说的那位“倾慕者”,莫非就是此人?
她试探了一句:“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劳侯爷如此费心?”
苏白尘也不绕弯,单刀直入道:“想必青阳也向你说过,柳姑娘芳名四播,老夫倾慕日久。虽然曹文钧与姑娘有约在先,但今日之事姑娘也应该看清他是何为人,委身这样的人于姑娘前途只怕绝无好处。白尘虽然老朽,却出于一片至诚,愿为姑娘赎身,还请姑娘考虑。”
子衿听苏白尘将“前途”二字咬得非常重,不由抬头看一眼苏白尘,却发现他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柳子衿心中一凛,他为什么如此说?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她略一思忖,面作难色道:“子衿承蒙侯爷错爱,欢喜还来不及,本不该拒绝,只是曹文钧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若贸然毁约,小女子名声事小,官家面子上恐不好看。”
苏白尘还未答言,苏青阳轻笑一声,道:“柳姑娘,你太过虑了。别看曹少卿现在春风得意,其实恰似回光返照。实不相瞒,他的秽行还远不止秦楼馆这一件,御史台几位御史的弹劾折子早已准备好了,再过得几天,折子递上去,他只怕转眼就要人头落地,哪还有心思顾得了姑娘你呢!”
子衿心知,本朝开国以来极少有斩杀士大夫的先例,除非是谋反大罪,否则获罪官员最多举家流徙至边地为奴。可对于曹文钧的生死,苏青
阳说得轻描淡写,好似操持在他手中一般。可见苏氏父子是多么的成竹在胸,亦可知曹文钧的处境是多么的危险。
对曹文钧的安危,子衿并不在意。她对曹文钧只有利用,并无感情可言。既然苏氏父子处心积虑地要对付他,此人前景只怕大大的不妙。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及早脱身才是明智之举。只是自己对平乡侯基本上没什么了解,仅凭一句话就投身这样的人,前途岂不是更加莫测?
苏白尘见子衿低头沉思,知道她心中正在权衡轻重,难以抉择。对于柳子衿,苏白尘是志在必得,因为她是自己计划中一颗绝好的棋子。不过这个女人不简单,为了让她为自己所用,就得有能够驾驭她的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那是篇诗稿。苏白尘微笑道:“老夫知道柳姑娘并非俗女子,鸿鹄高志只怕连须眉男子也要逊让三分。老夫不才,在朝廷中也算薄有脸面,柳姑娘的抱负,老夫或许能够帮上些忙。”说着,将那篇诗稿递了过去。
子衿疑惑地接过诗稿,看得数行,一颗心登时掉入冰窖,背脊上的冷汗也刷刷流了下来。
诗稿上寥寥写的四行诗句:
从来只说有真龙
焉知雏凤也英雄
敢学后羿射九日
一轮皓月耀明空
诗稿下没有落款,但子衿心里明明白白,这是自己的大作。
那是去年中秋佳节。本应是老斗们川流不息,踏破快意坊门槛的时候。不料元庆帝突发奇想,诏令天下寒食三天,祭祀默思,以表对先贤的敬意。于是达官贵人们只好老老实实呆在家中“修身”,不敢四处“养性”了。这一来,快意坊的姑娘们乐得自娱自乐。
子衿和红儿、苏苏几个姐妹晚间便在快意坊的后院内赏月饮酒。她们本是欢场中人,只要不违反法度,于朝廷的清规戒律本就漠视得很。酒到酣处,几个人赋诗助兴,子衿也有些“酒酣胸胆尚开张”,一时兴起,写下了这篇诗句。红儿几个人喝的也不少,看过之后取笑几句,也都没往心里去。
子衿还算谨慎,诗稿揣在身上便回房睡觉。第二天醒来,回想昨夜种种,子衿心中倒有些胆寒,这诗句虽是酒后狂书,但毕竟犯了忌讳。日后追查下来,只怕还是麻烦。她取出诗稿想要烧掉,转念间又觉得可惜,于是找个安稳的地方存放了起来。不料今日竟然落入苏白尘之手。
子衿心思转得很快,既然诗稿为苏白尘所获,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所思所想只怕都瞒不过他。换句话说,自己已在他的掌握之中,答不答应都是徒劳,不如顺水推舟,也落得个爽快。虽然弄不明白苏白尘的真实用心,但他费了这许多心思在自己身上,说明自己也为他所看重。如能利用这一点,也未尝不能实现抱负,说不定比投身曹文钧效果更佳。
想明此节,她面色转瞬如常,站起身盈盈一拜,莺声道:“侯爷如此厚爱,子衿敢不尽心服侍侯爷左右。”
苏氏父子对视一眼,心中对她决断之快都暗自叹服。苏白尘一阵大笑,得意洋洋地扶起子衿:“柳姑娘,哦,不,子衿,你就不必拘礼了,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