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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作新夫人的女人叫柳子衿,是苏府大老爷苏白尘的第四房侧室。
柳子衿是今年刚刚入的苏府。
她是地道的扬州人。扬州柳巷多烟花,可郭胜有一点却说的不对,她并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勾栏魁首,她的身世远比那些女人要凄惨的多。
她们这一类人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扬州瘦马。
柳子衿本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
她的父亲是穿梭于扬州街头的一个杂货郎,母亲操持家务之余帮人浆洗缝补,贴补家用,日子虽然清苦,却也有滋有味。子衿还记得,每天掌灯的时候,母亲已经摆好饭菜,抱着自己守在门口等候父亲归来。
过不多久,巷子的那头便会响起当啷啷的拨浪鼓声音,子衿立时欢跳着蹦出房门,朝着那声音奔去。
“阿爹,今天给我带了些什么?”她一边扑进父亲的怀里,一边扬起小脑袋问。
这个时候,父亲总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双小布鞋,或者是一把小糖块晃晃:“囡囡,今天在家里听话不?要是没有听娘的话,阿爹可就不给啰。”
屋门口,母亲笑吟吟地看着这对父女,满脸荡漾的尽是幸福。
约摸到了七岁那年,家里逐渐有了些积蓄,于是父亲在巷子口租个店面,开起了杂货铺。铺子虽然离家很近,子衿看见父亲的机会却越来越少了。
店铺开张不久,总有个歪嘴的黑胖子和一个生的芦柴棒似的瘦子过来找父亲。他们先是晚饭后过来,和父亲闲扯几句,三个人就急匆匆出去了。子衿看得出来,母亲满脸的不愿意,却也没有勉强。
再后来,黑胖子来得越来越勤,越来越早,最后干脆吃过早饭就来唤父亲。一见他们进门,父亲就像中了邪魔似的起身就走。初时还和母亲打个招呼,后来连招呼也懒得打了。
子衿的印象中,父母虽然清贫,感情却始终很好。可自从那两个讨厌的人出现之后,他们就再也好不起来了。好几次半夜里,子衿都被他们的争吵声惊醒。他们的架越吵越凶,最后竟然动起手来。有一次,子衿惊恐地发现红了眼睛的父亲野兽般殴打着母亲,她惊叫着爬过去抱住父亲的大腿哭喊着:“阿爹,求求你,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父亲仍然一如既往地外出,他的情绪也越来越暴躁。那个黑胖子和芦柴棒又来了几次,不过他们可不是邀约父亲的。子衿吃惊地发现他们竟然大模大样地把自己家里的东西往外搬,先是衣物、器皿,搬空了之后就开始朝柜子、桌椅下手。每每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怒视着父亲,而他却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终于有一天,黑胖子带来几个穿着体面的家伙。他们根本就没有搭理父亲,几个人冲上前拉住正在床边做针线活的母亲就走。子衿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场面,忘不了母亲的怒骂和父亲的哀号,忘不了最后躺在冰冷泥地上的母亲一动不动的样子,忘不了插在母亲胸口那一柄血淋淋的剪刀。
父亲终于彻底沉沦了。他们也从昔日的家搬到城墙边的茅草棚里住下。黑胖子偶尔来看过几次,每次他都阴侧侧地盯着子衿干笑,笑得她心里直发毛。
过了八岁之后,他们的家境越发不好了。一天晚上,黑胖子再次光临他们的寒舍,父亲和他小声说了半夜的话。虽然子衿听不懂,但总有一种感觉,他们聊的肯定和自己有关。
第二天,父亲破天荒地为她换上一身还算光鲜的衣服,领着她上了街。走到一个空荡荡的小巷内,父亲说要办点事让她等着,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等了一会儿,从巷子那头过来一个老婆子,手里拎着的是一盒香喷喷的糕饼,冲着她呵呵地笑着。老婆子长得不丑,笑得也很和善,可子衿的心里却一阵阵地感到莫名的恐惧。
那个老婆子便是个牙婆,也就是专门收购小女孩并将她们训练成“扬州瘦马”的人。
从那天开始,子衿的生活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转。
牙婆们将幼女买下,施以各方面的训练,养到约摸十七八岁的时候再卖给有钱人,此即瘦马,因盛行于扬州,故又名为扬州瘦马。“瘦”是形容这些姑娘身材纤瘦,“马”则是对她们身份的一种定义。马是可以贩卖的牲口,活生生的人被当作牲口来买卖,境遇之悲惨,地位之低贱已可想而知。青楼女出卖肉体尚可为自己谋些微利,而她们则完全是一件毫无自主权的商品。
训练瘦马,需要经历三个阶段:淘汰,分级和培养。
并不是每个被牙婆买下的女孩都能坚持到最后的。首先,她们得经过一年的观察,凡是体质虚弱,资质愚笨或有天生隐疾的,一律被淘汰下来。至于他们到底流向何方,很少有人知道。多年以后,子衿曾在扬州的城墙边看见一个疯颠颠的女人在垃圾堆里找食物。三九的天气,她披头散发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不知怎的,子衿总觉得她的眉眼和当年在牙婆那里同住的一个女孩十分相似。或许,这就是那些被淘汰者的归宿之一吧。
第二阶段是分级。扬州瘦马一般被分为三等。第一等资质最高,可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化妆技巧和形体训练,练成之后可做富贵人家的偏室,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直入权门;第二等资质中等,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则是被培养成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人,成为一个好助理,她们可做寻常商人的小妾;第三等资质平平,对她们则不让识字,只是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到时候卖给小康之家的百姓做个主妇。
第三阶段便是培养了。区分出三等资质的瘦马之后,她们分别被送往不同的地方打磨。训练一等资质女孩的地方叫做快意坊,那里有全扬州最好的歌舞师,文学师,书画师,当然还有精通房中术的教习。
子衿进的当然是第一流的快意坊,尽管在众多女孩中她并不出众。
她谁也不用感谢,要谢的只有自己。
有些人在九岁的时候还是牙牙学语的顽童,可九岁的子衿却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成年仪式。那一年,她见识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东西。当她看到那些被淘汰的女孩像牲口一样被赶进大车,载向不知名的远方,就暗暗对自己说,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一直坚持下去,即便最后的目的地是地狱,也比眼下被毁灭要好得多。更何况,你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好是坏呢?
于是她拼命地学习,拼命地表现,拼命地吃苦,拼命地讨好牙婆。在考察的初期,她还被视为铁定的平庸,可到最后,许多自视甚高的女孩惊讶地发现,取代她们踏入快意坊大门的,竟然是她!
当然,进了快意坊也并非一团和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法则在这里同样适用。每个人都想挤掉别人,在快意坊的月旦评上挤入三甲之列。要知道,那可是进入王侯权贵家里的通行证。
子衿不是个喜欢踩着别人头顶上位的女孩,但她也决不会允许别人爬到她的头上。她虽然不是冰雪聪明,却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勤奋、坚韧和执著,所以月旦评前三的位置上,总有她的名字。
当然,在“瘦马”这个残酷的小社会里,也残留着些许温情,子衿也有自己的朋友:红儿,晓兰,小小和苏苏。
总喜欢拿一方香帕掩在胸口,蹙着眉倚栏作沉思状的是红儿——她们更愿意叫她“病西施”;
整天捧着一本《西厢记》不撒手,口里念经似的反复唠叨“碧云天,黄花地,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是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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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最爱李易安的《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苏苏豪迈,心仪的却是辛稼轩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是她挂在嘴边的常用语。
五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最喜欢畅想的便是将来的郎君是何模样。那一日,当大家又开
始重新讨论这个不知被翻炒了多少遍的话题时,“病西施”红儿照旧掏出一方粉红的手帕掩住樱唇,柔弱无力地咳嗽两声,娇怯怯地道:“像我们这样的出身,还能挑上怎样的如意郎君?总不是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
苏苏笑着轻点一点红儿的额头:“你这副模样,我见尤怜,那些有钱的官人更是爱都爱死了,还愁找不到?”
沉坐在一旁的小小对他俩人的戏谑充耳不闻,一对星眸定定地盯着荷花池莉那枝含苞待放的粉莲出神,晓兰问她:“呆子,半天一声不吭,莫非在发花痴不成?”
隔了半晌,只听她痴痴地吟道:
小阁藏春,闲窗销昼,画堂无限深幽。
篆香烧尽,日影下帘钩。
手种江梅更好,又何必、临水登楼?
无人到,寂寥恰似、何逊在扬州.
从来,如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
更谁家横笛,吹动浓愁?
莫恨香消玉减,须信道、扫迹难留。
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
这首李清照的《满庭芳》吟罢,星眸内眼波流转,似有珠泪凝集,几欲滴下。
她这一番多愁善感,牵动的晓兰心下也涩涩的难受。她未再言语,心中只是揣测,只不知我命中那个张君瑞确实能够来否?唉,红儿妹子说得对,如我们这般身世,还敢奢谈什么张生、李生的呢?
座中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面无表情,那自然是子衿。望着四个姐妹这副略显矫情的模样,她只觉得既可怜又有些可笑,瘦马虽然只是一件商品,无权决定自己的归宿,但不试试,怎么会知道自己是好命还是坏命?
转眼过去了四年,子衿也已长到十六岁。十六岁至十八岁是出售瘦马的黄金时期,之后
就开始一路贬值了。时间紧,任务重,着急的不仅是牙婆,还有那些瘦马姑娘们。如果过了十八岁的黄金期还没人要的话,她们只能去青楼卖笑甚至是街边揽客了。
一般来说,出售二三等的瘦马,牙婆们是主动外出揽客。只要听说哪个商人家里要续弦或者讨妾,便如蝇附膻地扑将上去,拉住他们往自家挑姑娘。
快意坊则不同,那里的“商品”是第一流的,不愁主顾不上门,关键是如何让他们心满意足地挑上合适的姑娘。
在快意坊挑“瘦马”有几种方式:
其一,主顾们主动上门找姑娘饮酒品茶,吟诗作赋,借此机会挑人,行话叫做“会雏儿”;
其二,快意坊的姑娘们皆游园为名前往达官贵人聚集之地,通常是某处名园。在这种男女混杂,甚少拘束的地方,各挑所爱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行话叫做“相雏儿”;
其三,如果主顾有意,也可将挑中之人包上一段时间,或出游,或住宿,如此长时间的接触,更可帮助主顾们全面了解“货品”的优劣。行话叫做“包雏儿”;
只是有一样,包雏儿期间可不许让姑娘破身。如果破坏了这个游戏规则,本人不但会受到同好们的冷眼耻笑,在风月场上也不会招人待见了。
在某一次“相雏儿”的过程中,子衿遇上了比她整整大三十八岁的苏白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