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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娃挥舞长鞭,驱赶着羊群走过一段荒芜的山岗,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便出现在被沙地包围的山脚。在此生活了十几年,憨娃对来当村周围的环境异常熟悉,见羊群蜂拥着跑到草地上欢快地吃草,他四周瞭望一番,空旷的沙地和不远处的戈壁不见一人,便在山坡躺下来,随手拔了根野草,懒洋洋把草芯含进嘴里,转身眺望远处隐约可见的布拉克塔格山脉那绵延的山峰,心里不禁一阵感慨。
若今日父亲不提还有什么自家亲人来寻找他这回事,憨娃定会无忧无虑地在这处快乐地度过一生,和父亲,还有芮曼儿,闲暇之余,他可以做做锄强扶弱的侠盗,尽自己所能帮助四邻乡亲把日子过得好一些。
父亲今日为何偏要提这事儿呢?还说得慎重其事,憨娃没想明白,说不定只是有这种可能,并不会真发生,可在憨娃的心里,还是留下一丝波澜。至于和芮曼儿的婚约,他不知道与她之间是否真有爱情,还是认为责任更多一些,毕竟,他一直以为她是自己的妹妹,以致还没来得及体会爱情的滋味。
其实在憨娃心里,仍忘不了另一个女孩儿的身影,那还是前一年,他跟随叔叔景兹到鄯善国杅泥城游玩时,在那处繁华的街道上所见到的女孩。乍一看见她,憨娃有种如见天仙的感觉,那女孩儿莫约十四五岁年纪,生得肌肤白嫩面容圆润,黛眉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却隐隐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忧郁,让人见之会产生一股保护欲。但这并不能遮掩她非同平常女孩的气息,只一举一动间,皆似有股轻灵飘逸之气,能让人过目不忘。
只是,那女孩发髻所插的玉簪金钗,额头上所垂黄金镶嵌红宝石的眉心坠,以及一席淡蓝色绣了雅致素色图案的绸织长袍,还有身后所随的上十名侍卫,能看出她身份高贵,定也不是憨娃这卑微的外乡人能记挂,而且,若回到来当村,自也再见不到那女孩儿了,所以,他也只能把她当仙女一般,留在心里想念。
这座山岗是憨娃极不愿来的地方,若不是山脚下有片草地,他定然是不想来的,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担心妹妹芮嫚儿会到这处找他。尽管来当村附近,有几片大些的草场,却被当地两家大户占了去,一个便是里正段四,还一个,却是人称大善人的富户霍康乐。
想起霍康乐那似乎浮肿却满脸堆笑的模样,憨娃只觉得可笑。既然号称善人,自也有行善之处,时不时能接济些揭不开锅的自家佃户,好名声传了开去,令不少无地的流民慕名前来租种他家的地。
可这人也极其好色,平日里若瞧见哪家媳妇儿长得醒目,心里便日夜惦记,不时花些财物引诱,若那妇人经不起诱惑自愿行事,倒也罢了,即便被那妇人丈夫发现,也不能怎样,且不说那霍康乐与里正段四私交极好,若闹出个事儿来,多半可能讨不回公道,还落一顿毒打,与填饱肚皮相比较,远不如忍气吞声更实在。
也有些妇人注重名节,拼死不从的,偏那霍康乐护院打手甚多,随便招来几个,死死按住那妇人便能成其好事,那对无辜的夫妇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不敢对霍家有半点指责,否则,这阵子正是抽丁的当儿,随便找个借口让那家男人去服兵役,上了战阵多半回不来,谁敢找那晦气?
正想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悦耳的娇喝:“憨娃,在想啥呢?这么入神,也不看着点羊群,小心跑丢了呢。”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憨娃知是芮曼儿,有心想赶他回去,头也不回道:“丢不了,若跑出这片草地,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憨娃的反应让芮曼儿觉得受了轻视,心里不由有些委屈,好半晌没出声。
偏憨娃又不想太过于慢待芮嫚儿,只好回头看了看,讨好地笑道:“咋了?曼儿。”
芮曼儿嘟噜红唇瞪他一眼,转过头说:“没什么,就是不放心,来看看。”
在憨娃心里,自母亲去世后,芮曼儿就像变了个人,以前的天真率性悄然消失,变得郁郁寡欢起来。憨娃一直以为这是因为她思恋母亲的缘故,所以尽可能想逗她开心,谁知她好像故意与他作对,越是想靠近,她的态度越是冷淡,弄得他始终琢磨不透。只是那阵子,憨娃有更多的事要做,因而也没去仔细琢磨。
憨娃笑道:“既如此,现在也看到了,羊一只没丢,这下放心了罢,快回去吧,这儿风大,会冻着你。”
十月的田地郡,秋高气爽,太阳懒懒地挂在天上,只阵阵秋风能让人感觉丝丝凉意,并无憨娃所说那般寒风凛冽,说这话,想必不过是希望芮曼儿离开而随口找的由头,只这理由太牵强了些。
芮曼儿这下真生气了,委屈道:“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说这话时,能让人听出她因憋屈而变调的声音。
憨娃见芮曼儿眼窝里的泪水快要溢出来,忙跳起身,小心赔礼道:“好妹妹,若我哪处得罪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哥哥这就给你赔罪。”说罢,郑重其事地弯下腰,作了个揖。抬起身,见芮曼儿眼望别处不为所动,赶紧再次弯腰,嘴里说:“若你不肯原谅,哥哥就一直拜着吧。”
此情此景,芮曼儿的委屈早已烟消云散,嘴上却不肯轻饶:“憨娃,你说说,为何一定要我喊你哥哥。”
憨娃想起今早父亲说的话,虽没有在来当村公开,至少他们两人心里明白,只等叔叔景兹回来,芮曼儿就会是他媳妇儿了。便低头笑道:“我已习惯你喊我哥哥,若不愿意,你不喊也罢,只是有一条.......。”
“什么?“
“你不许再生气,流着泪的女孩可不好看。”
芮曼儿不动声色:“你真想听我喊你哥哥么,一直喊下去?”
憨娃没敢抬头:“若是你心情好,这么喊我一定愿意听,若是哪日又无意间惹你生气,喊我乳名也无妨。”
芮曼儿‘噗呲’一笑道:“也不是不行,不过,即便日后喊你哥哥,也非以前那种含义,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哥哥也不是傻瓜。”
芮曼儿这才得意地昂了头:“说不是傻瓜,偏还要弓着腰,不累么?”
憨娃直起身,双手叉腰不停摇晃着,夸张地说:“哎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弓着可真累呢,腰酸背痛。”
芮曼儿心里直想笑,却忍住,板着脸说:“不许说累,不然......。”
憨娃又拜道:“是是是,奴才知错了。”
芮曼儿终于‘咯咯’地笑出声来,好一会儿才止住:“哥哥,你不是任何人的奴才,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两人说笑着,却见邻家少年楚羽一路从山岗跑下来。楚羽比芮曼儿大一岁,是楚家老四,由于高昌实行募兵制,他家的三个哥哥都被抽丁上了战场,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偏里正段四没放过楚家最后一个儿子,因而楚羽也即将步他三个哥哥的后尘。
眼下正值高昌宗主国柔然正准备出兵再次征伐大魏,高昌自然要为其输送兵员。说是抽丁,实际来当村这事儿的操作权全在里正段四手里,若哪家财力充裕,交些银两便可免去兵役之苦。就像憨娃,芮和玉为保住养子,没少往段四那里花银两,因而憨娃只服过一次兵役,若没那实力,只能拿人去顶,就像楚羽家般,楚家本是霍康乐家佃户,地里的收成多半上缴给霍家,能留下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已是感天感地,又哪里来的多余银两?
楚羽瞄了一眼芮曼儿,紧锁愁眉说道:“憨娃哥,征文已下,说不得过几日我就要走了,与你们相聚时日无多,所以......。”说话间,又往芮曼儿那边瞟一眼。
憨娃自然知道楚羽的心思,虽与心中那天仙般的女孩儿差不了多少,但在这一带,妹妹芮曼儿却是罕见的美少女,自然会吸引年纪相若少年们的青睐,楚羽便是其中一个。但他心里还是有些疑惑,自言自语道:“征文已下?”忆起昨夜在里正府邸,段四那肥胖而老实的模样,心里一阵气恼。
楚羽以为憨娃问他,接嘴道:“是的,昨日傍晚就下了。”
看来,还是晚了一步,若早一日闯段四家,估计事也不至于此。不过,若那段四受了惊吓,自也会好生考虑,不然,得时刻担心那蒙面强贼再次夜闯段府。想到此,憨娃安慰道:“楚羽,既还没有出发,事情必还有转圜,说不得那段四看在你家三个哥哥没能回来,不让你去了呢。”
楚羽惨然一笑:“怎么可能?我家可没有你家那么有钱。”
这话的确不假,憨娃家既有养父那几亩田地的作物能换些银两,更有叔叔景兹出门给商队做保镖赚取的薪酬,要保住憨娃不被抽丁倒也不是太难。只是楚羽这话让憨娃想起一件事来,偏芮曼儿在这儿,他不好开口问,不然,担心心思细腻的芮曼儿会看出个端倪来。憨娃看向芮曼儿,见她也正看他,只好对她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芮曼儿不知憨娃心事,忧心忡忡地说:“哥,有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否则,就楚羽这身板......。”说着,担心地摇摇头,下面的话没说出来,那意思已经很明白。可能欠缺营养,楚羽比憨娃整整矮了一个头,身体单薄,脸色倒白净,使他看上去更像书生而非士卒。
憨娃笑道:“曼儿,你能不能先回家,我有些话想单独跟楚羽讲。”
芮曼儿这次没有拒绝,只转头对楚羽说:“楚羽哥,若有一丝希望,憨娃哥都不会放弃。”说这话时,却见楚羽出神地看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遂娇喝一声:“不许看,操你自己的心去。”
楚羽悠悠转过头,对憨娃说:“曼儿今天可真漂亮啊。”
憨娃瞧向芮曼儿,发现她今天似乎刻意打扮过,梳得圆顺的两挂发髻插了一只平日里舍不得戴上的玉簪,齐整的柳叶眉下忽闪着一双似乎会说话的双眼,连唇也涂抹了胭脂,衬了她那因长期日晒而稍显微黑的俏脸,耳垂一对晶莹剔透的珍珠,显得格外动人,再往下看,她身穿的这件蓝底红花的棉衫外袍,还是上次叔叔景兹从鄯善国的楼兰城购回,送给她时,只试穿了一次便被她压了箱底,没想这时却穿了出来。
许是被憨娃看得不好意思,芮曼儿跺跺脚娇声说:“看什么嘛,天天都见的,没看够么?”说罢,自顾转过身,往山岗上爬去,只剩那美丽的倩影,在憨娃和楚羽眼里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