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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磐,心常自在,意如磐石。
这般富有寓意的名字,原本不该是一个山村少年能够拥有。
常是天生的姓,名字却是人起的。
事实上,常磐本来不叫常磐,叫常小胖。
他父母一生疾苦,只希望能把孩子,平平安安养大,养的白白胖胖。
至于常磐这名讳,还是数年前,他娘亲领着,跪在书院门口,求了整整一夜求来的。
那事儿能成,背后依稀尚有柳毅帮衬的影子。
倒不是夫子吝啬,连赐个名,都要人家稚儿弱母跪上一夜。
实在用他的话说,非那等江湖术士,骗人口胡。
学过几年相面卜卦之术,虽不精深,得了真传,倒也晓得——卦卜之事不可轻启,泄露天机命损寿折的道理。
甚至于他替人起名,就像柳毅名儿里“毅”字,皆非胡扯。
而是他沐浴斋戒,起卦问天求来。
如此深奥答复,山野妇孺是否懂得、体谅,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总之,夫子的话,在这一亩三分地,就是真理。
总之,事后夫子直言,破例只此一次。
不论如何,夫子是否乐意,村里其他人家是否乐意,那年的事儿,皆大欢喜。
也许,这亦是常磐同柳毅,关系特别要好,却隐隐被其他孩子排斥的原因。
一个名字,算不得理由,也可以成为最大的理由。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何归类,何为群,见微知著。
...
清晨,东村王瘸子家的公鸡,准点扯着嗓子嚷起。
天还没亮,东方天际甚至不见鱼白。
悉悉索索,整个山村,都已经随着鸡鸣,从寂静里,渐渐苏醒了过来。
洗漱这种事儿,一般人家,草草了事,山里头更是能免则免。
火光不兴,山民不缺肉食,再穷一月也能轮上两回,倒是没几人得劳什子夜盲。
常年打猎,一般山户,视力体魄,都要比平原农夫好上许多。
零星几户腾起炊烟,可惜天未亮,也看不清浓郁的烟圈。
山里头缺水缺地,柴火倒是不缺。是以一般民间日里只起一次灶,食两餐。山里晨儿,却不乏起灶煮饭的人家。
更遑论,左近百里,自夫子到来后。
临近的村落,非但灶头添薪的次数多了,每日两餐,也易成了三餐。
理由?
不需要理由,夫子每日必食三餐,且定要新鲜、温熟!
这是规矩、夫子的规矩。
也许这规矩不合理,也许这规矩违背了祖宗传下的制度。
可惜,此间并非大儒满地的京畿,更不是律例森严的塞北军营。
这儿只是某个不知名、不起眼的破落山坳。
对于周遭山民来说,夫子就是天、就是神、几乎无所不能!
他的一言一行,皆值得效仿,遑论习惯那么重要的事情!
社会,总是由许多群体构成,大多数组成群体的个体,必须去适应既定存在的潜规则。
而一些已然超出规则本身限定的,他们的一言一行,往往比潜在规则更给力!
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去适应既定的风尚,引领潮流走向,未必不是另一种结局!
至于夫子是否有这种资格——他的神奇,无需深思列举,屡见不鲜!
旁的不谈,仅仅水源一事——
约莫七八年前,那时这座无名深山中,只有一处生在阴面的泉眼。
他能利用旁人听不懂的“科学”,把个十里外的清溪引流到附近,生生改了水道。
就连自家,都打了一口出水的井儿。
这就是奇迹!造福山民的奇迹!
莫要小看一溪一井,山中一般都缺水少井,有井也只是习俗象征,罕有汲水。
唯独*夫子,一打就是一口清渠。
也正是平日里种种异事,加上他尊贵的身份,方令得旁人尊敬、乃至崇拜。
虽然夫子终日教导什么不闻怪神乱力,左近百里山民,哪个不晓得,常家寨的夫子,是有法力的高人!
兴许,他们送自家娃儿来书院读书,到不只是夫子光鲜的进士名分~
凡事理所当然,都有其意所以然。
夫子能博下偌大的名头,也是平日里点点滴滴积累的功劳。
否则,那些彪悍的猎户,可未必尊重劳什子读书人。
百无一用、负心之辈,多在此列...
...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微凉的夜风带走了昨日寂静,新的一天到来。
迎着朝阳,天边曦光洒落,为大地沐浴色彩,仿佛又同昨晨一般——
这仍是、寻常的一天。
这样的岁月,已经数不清多少日头。这样的晨光,每天如出一辙。兴许能给山外人带来别样新奇,自小看大的柳毅,并不觉得日出有甚美丽。
惯常,夫子起的要比寻常人家,晚上一刻。这又或是某个不良的嗜好,或者彰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早早起床的柳毅,却不能学着夫子一般随性。
打水、洗漱、整好衣冠、等待邻家送来吃食。
晨儿间柳毅是无需习武的,也算一日里少有的清闲时刻。虽然都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夫子终归、扬名于外是他的学问。是以,就算每天指导柳毅功夫,也不会大张旗鼓。
这时,只见那长袍俊少年,抱着一本书卷,夹着一条长凳,晃晃悠悠走到了前院,推开院门,就那么把凳一横,依坐着沉吟起来。
至于他究竟在吟些什么,摇头晃脑的样子,有几分精神集中在面前书本上...尚未洗漱、不便迎客的夫子不管,村里大人更是管不得。
作为夫子唯一入室弟子、甚至谣传两者间有着某种隐晦的血亲关系。柳毅年纪不大,隐隐尚被同龄孩提排斥。但在大人眼中,他仍是有那么几分威信的——
儒二代——假如有这个说法、并且果真能诠释一些东西的话,柳毅的确被强冠上了这样的头衔。
人小鬼大,他自然把得一切看的清清楚楚,只是并不觉得这有甚不好,也就不怎么在意。
一如平日,他半眯着眼,等待多半迟来的早餐。
今天的朝阳,格外暖,不知怎的,他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一般,渐渐下意识,浸入了尚未在脑海完全淡去的残梦...
...
“毅哥儿~毅哥儿~!”
老远,常胖子大呼小叫的声音就从北面传来。
半躺在长椅上,倚着门沿,嘴角挂着一溜晶莹,脸上痴痴傻笑的柳毅,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呔!姑娘莫怕!小生在此!”
一个倒纵,“砰”的一声,沉浸在某种幻象,反应显然过于激烈的柳毅,猛的撞上屋檐!
“哎呦”一声。
伴随着几片瓦砾飞起,土灰零落。柳毅跌坐在地,捂着脑门直呼痛。
他狠狠眨了眨眼,这才看清飞奔而来的不是什么受难女仙,而是邋里邋遢的常小胖。
看到对方愕然的神色,心下半羞半恼,柳毅不禁龇牙,指着鼻子怒叱起来。
“呔!你个死胖子,作死啊,一大清早大呼小叫!”
许是恼怒常磐扰了自己美梦,一时间,柳毅竟然忘了夫子的规矩,大声嚷嚷。
直到里屋隐隐传来几声咳嗽,他这才彻底清醒,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也不管为何今日苍家婶子饭送来特别迟,晓得夫子已经起床,柳毅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以比常小胖飞奔来最少快一倍的速度,他一个箭步窜了出去。
不待胖子反应,身似灵猴,臂舒摘桃,只见他把手臂一伸一拽。
那动作潇洒无拘,看着令人赏心悦目,直赞羚羊挂角。
晓是常磐今非昔比,奈何柳毅经年苦修,终究如常堕了魔爪。
柳毅也不解释,夹起身子腾空未落的常磐,头都不回,提气就走。
“吱呀”一声,身后院内,书斋纸窗适时撑起。
夫子含笑注视着两名少年绝尘,颔首不语。
...
“先生,不知、朕这病~”
这是一间阴暗干燥的偏殿,些微偶然透进的阳光,依稀能照出一些暗红华饰。
但不知为何,就连那些精美的雕刻、饰物陈列,都仿佛散发着某种阴森的味道。
约莫十丈方圆的殿内,除却正东入口、模糊可辨台阶上立着一道身影、遮去了泰半亮光。
里间偶尔被流光映出的残像,尽皆宛若怪兽从地缝里探出爪牙。
站在入口处的身影,抱着些期许惑言。
可他又显得那样矛盾,恍然犹豫,不敢逾矩。
殿内除了阴暗愈敛愈郁,并没有半点回响。
片刻后...
“先生、朕此番,诚心而来~”
带着浓郁的期盼,以及淡淡的威严。
那自称为“朕”的人形,恍若有了决意。
长长的吐息忽而自虚无中生出,无形的气流,搅动着墨色流岚,没有来处,不知归途。
“你、听他的便是。又来~做什么~”
“他既能保你十年、便能保你二十年、三十年——”
“当日、你既然拒绝了我~便自断了后路~”
“况且~我能感觉~它快出现!它就快要出现!”
“我已经、不需要你了~不需要你了~嘿嘿...嘿嘿嘿...”
“不要急~不要急~不是不见~天机未现~”
沙哑空洞的声音,仿佛两块琉璃在摩擦,又像夜半熊家婆的低语,分外刺耳,直入心扉。
它自无处来,回荡在这方暗殿,最终复归虚无,没有半点透出。
“但是!”
入口之人明显有些激动,身子下意识前倾,伸出手来!
然而下一刻,他又仿佛触摸到什么可怖的东西,猛然尖叫着缩臂,踉跄后退,差点跌倒。
他右手紧紧按住左腕,弓着身子,不停喘息、颤抖,却不敢叱喝、咆哮。
“嘿嘿嘿~哈哈哈!桀桀桀桀桀!”
“痛吧!痛吧!你很快就会忘掉这种感觉~绝望吧!恐惧吧!可是你为什么要绝望?为什么要恐惧?”
“来吧~来吧~不要犹豫~不要犹豫~”
“既然来了~为什么...还要犹豫?”
“过来~过来~”
可怖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开,在整座不甚宽敞的殿内回响,又不知为何仿佛受到某种禁锢...
那无意识的吟唱,好似连起初仅剩的理智都散去。
入口处人形仓惶转身,朝外间踉跄跑走,末了又仓促回首。
他的面容被阴影遮住,看不出此刻是什么表情。
可他身上流露出某种恐惧的气息,却在这处暗殿,被千万倍放大!
伴着沉重石锁砸下的声音,自东方洒来丝丝逸光,彻底被空旷的黑暗吞噬...
...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
“忘了~已经忘了~”
“它来了!我能感觉~它就要来了!”
“不是不见~天机未现~”
“天机?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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