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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得柱刚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提上鞋就马不停蹄地向村委会奔去。
昨天乡里派人来催交公粮,那人是下午来的,让白得柱赶紧在村里广播一下。当了几年村支书,这白得柱已经是老滑头了,他觉得这时候广播不合时宜,天快黑了,即使广播了也不会有几个人去交。还不如明天一早把这事给群众说一下。那人听了这番说辞,认为在理,就回乡去了。临走前还给白得柱说,过两天乡里还会专门派人来,这一次时间紧,任务重,完成得好的话,还会有奖励,否则的话,就等着回家抱孩子吧。
白得柱怎会不知道,他们是农业大乡,除了几个养猪场便没有可以称得上是企业的东西了。不管是乡里还是村里,这交公粮对干部们来说,是最有油水可捞的了。
白家庄村委会在村中间,那是五间出厦的屋子,一间做村卫生所用,那里的医生就是人兽通治的白大夫,另外几间便是白得柱等人办公的地方了,主要的办公设备是一部旧式电话机和一台黑黢黢的扩音器。
白得柱大腹便便地走在路上,碰见了白大夫,白大夫可能要去卫生所里给人治病,估计他们是一路的。
白大夫先瞧见了白得柱,追上去问道“一大早的,您这是干啥去?”
白得柱心不在焉地说道“去广播一下,该交公粮了。”
白大夫有些纳罕,说道“这麦子才入囤几天,还没生耗子呢,咋就交公粮了?”
白得柱停住了步子,回头说道“白大膘子,你这话是啥意思?你家的粮食就是让耗子吃,也不让咱们的——咋——人民公仆吃?你这是什么觉悟嘛!就凭你这句话,要是搁着前几年,我非把你拉出去批斗不可。”
白大夫情知自己说得造次了,赶紧陪笑道“瞧我这张臭嘴,说个话没遮没掩的。”说着,抡起手象征性地掴了几下,又说“这一次得交多少啊?”
白得柱哼了一声,说道“一会儿听广播!”似乎气还没有消,又说道“我说白大膘子,村里真是白让你用公家的房子了!”
白大夫一听这话音不对,赶紧说道“得柱兄弟,别介呀!咱们有话好好说。”
白得柱不理他,只顾向前走。
说话工夫就到了村委会。白大夫讨好似地在一旁帮衬着整好扩音设备。白得柱像模像样地坐在椅子上,干咳两声,朝地上啐了一口。
“啊,啊——”对着那话筒,公鸭子叫似的,这两声叫得在一旁的白大夫直往后趔趄着皱眉头。
白得柱是想试试有没有声音。
大院里树着根电线杆,电线杆上安了三个喇叭,刚才白得柱的那两声鸭叫,通过这喇叭顿时传遍了全村。距村委会最近的那个胡同里,有个女人正在敞着怀奶孩子,那小孩突地听到这响动,顿时吓了一跳,也不吃奶了,愣了一会儿,哇哇大哭起来。
女人很着急,怕孩子丢了魂,一会儿拍打着地面,一会儿轻捏着小孩的鼻子,嘴里还嘀咕着上辈传下来的古话“狗儿胆最大,豺狼都不怕。狗儿魂莫跑,娘来给你召”
这么来回说了几遍,孩子真个不哭了,怔怔地看着女人。
女人嘴里骂道“这白得柱,吓着了我孩儿,真不得好死!”怕孩子再被吓着,女人赶紧抱着孩子进了屋。
“给大家广播个事——该交公粮了,一人二百七十斤,党员和干部要起好带头作用。上头说了,今年的公粮都得交,不能拖欠”
听白得柱广播时,白老汉一家正围着桌子吃饭。
白强说道“一亩地才打多少斤粮食?这白得柱也够狠的,一下子让交这么多!”
白老汉说道“这不碍他白得柱的事儿,种的是国家的地,这皇粮不管是搁哪儿都得交。”
白强又说“爹,我听说人家外国人是不交公粮的。”
白老汉不以为意,说道“那是资本主义国家,他们更会剥削人。”
白强不想给他爹争论,就扒拉着饭不再说话了。这时彩虹放下碗筷说道“爹,先缓缓吧,咱地里打个粮食挺不容易的。”
白老汉偷偷看了一眼彩虹,神情有些不自然。看着儿子儿媳一个鼻孔出气,自己却被孤立了,心里有着小心眼似的不快,却也没有具体的由头。放下碗筷,没有说什么话,站起来就走。
彩虹和白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了,各自吃着碗里的饭。
粮管所就在白家庄村东头,是附近几个村子合用的。昨天起,从县里或乡里来的人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了。因为日头毒,支起了遮阳的大伞,几杆磅称也在仓库门口稳当地放着。天很热,可这粮管所却冷清得很,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多少人来光顾——毕竟交公粮不是做生意。
大伞下一男子正翘着二郎腿昏昏欲睡,一阵阵清脆的铃声由远而近,惊扰了他的美梦。他正要骂娘,却见毛驴后面驮着半车斗粮食,毛驴旁边站着一位拿着短鞭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儿。
那男子像是认识老人,立即变了脸色,笑迎道“呀!老支书,这大热的天,你怎么来了?”
“交公粮啊!”说着,老支书把毛驴拴到仓库旁一根木桩上。拴好后,老支书来到那人身旁,上下打量着,道“小伍哦,今年又是你呀,人民公仆辛苦了!”
那男子说道“老支书辛苦,老支书辛苦!老支书年年交公粮都积极,今年更没落后!”说着,转过身,冲身后喊“春花,有人交公粮了!快来过称——”吆喝了好几声,那女人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她负责记录,记录时还上下打着哈欠。那男子负责过称,称完了提着袋子就往仓库里倒,老支书却拦住了,说道“不检查检查了?”
那人提着粮食袋子说道“老支书家的粮食哪里用得着检查!老支书就是自己吃糠皮,上交给国家的也是最好的麦子!”
一席话乐得老支书呵呵直笑,解开绳子,坐上驴车,扬起短鞭,喊了声“驾——喔——”
可能是打得有些轻,一鞭下去,那毛驴仍是慢慢走着。
看着老支书走了,那女人不以为意,说道“这老头儿是谁啊?看起来神神叨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