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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时我坐在那儿,只是注视着那两个东西,好像它们是活的东西,不是两个肮脏的大帆布手提箱锁中有钥匙,顶端有可憎的小文件盒。我心中有一种冲动,想把它们藏在壁橱里面,或者藏在床的蕾丝罩下面。
时间是十二点钟。早餐盘冷掉了,没有碰过。我仍然坐着,靠在枕头上,穿着睡衣,喝着第二壶咖啡。我整夜睡不到四小时。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我知道他在教室中,跟高大、黑肤、英俊的史各特在一起。我努力要在这时间睡觉,因为我无法忍受想到这件事。但是一旦心生嫉妒,你是无法睡着的。你只会躺在那儿,凝视着。
然而,我现在并不感到难受。这是我正要开始体认的事情。
事实上,我比过去几年更觉好受。我记不起自己曾有过如同现在的感觉,或者我记得起吗?我忽然想到,我们在英语中没有足够的字句来描述兴奋的感觉。我们至少需要二十个字来传达性感觉的细微差异,来传达这种兴奋的感觉,来传达“在翻腾中脱离自身,进入一种着魔状态”,来传达这种狂喜与罪的激烈结合。是的,“着魔”,正是这个字眼。
现在,这儿的这两个手提箱,其实并不容易取得。
光是这样说并不够:“我是丽莎,我要艾略特.史雷特的个人东西。把它们带到我的房间来。”
你不会把奴隶的衣服与个人东西带进围场之中。你不会派人把文件盒送来。这种东西是非常机密的;当一名奴隶终于离开这儿时,他就成为一般人,而文件盒正是这种一般人的私人所有物。
谁订下这一切规则呢?你猜到了。
但是我已经做了,方法是:稍微将谎言结合以逻辑。毕竟,我有自己的理由,我不必说明情况。袋子已经解开,不是吗?已经加以清点,衣服挂在塑胶袋中,放进樟脑丸,对吗?所以,还有什么大秘密呢?我有很急迫的私人理由,要求艾略特.史雷特先生所有的个人所有物。我会以全名签收所有的东西,包括他的现金和文件。把他的东西整理好,带来这儿。
又一波欲望之潮袭来,像一阵灼热的风。我那么想要他。我的两只手臂抓着腰,弯身,拉紧肌肉,等待这阵浪潮消失。十分突然的,我记起高中的早年时光。我当时曾经经历同样令人痛苦的性饥饿浪潮,似乎纯粹是生理方面的,没有满足的可能,没有爱的承诺。一些丑陋的记忆,记得感到很怪诞,好像我心中有一种秘密,所以成为一名放逐者。
然而却令人兴奋,因为再度感觉那么年轻、那么疯狂,同时也令人惊慌。这一次关系到另一个生命体,关系到艾略特.史雷特,这阵热风、这种生理方面的身心支配。如果我停下别事来想及此事,真的想及它,我会陷入失望的恶劣境地。
我滑离了床,静静走过地板,到达手提箱那儿。手提箱很脏,皮面的角落出现摩擦和破损的痕迹。非常沈重。我转动左边那一个的锁中钥匙,把皮带解开。
里面的一切都是很不同。一种微弱的男性香水味,从叠得很整齐的衣服上散发出来。一件很棒的棕色天鹅绒上衣,手肘地方缀有皮块。一件斜纹软呢的诺福克夹克,两套精致的“布鲁克斯兄弟”三件式西装,几件蓝色工作衬衫,浆得很硬,烫过了,包着塑胶套,几件军队中流出的套头毛衣,两件确实穿破了的卡其丛林夹克,口袋有飞机票与停车票存根,发出碎裂声。几双奇尔奇浅口便鞋与BALLY懒人鞋,还有几件昂贵的牛仔裤。史雷特先生是坐头等舱。
我坐在地毯上,两腿交叉。我用指头触摸他的天鹅绒上衣,嗅到斜纹软呢的香水味。灰头毛衣的纤维中透露古龙水的气味。大量的灰色、棕色、银色。
除了蓝色工作衬衫之外,没有真正的颜色。一切都很干净除了肮脏的狩猎夹克。一个小小的塑胶盒,里面装着一只漂亮的劳力士表。应该是在文件盒中的。一个口袋中有一本地址、一本朴素的蓝色总帐簿和一件内裤塞了进去,那是一本┅┅是的,一本日记。不,盖起来吧,这样够了。但是请注意:字体是可以辨认的。他用黑墨水写字。不是原子笔,是黑墨水。
我的手往后抽动,好像碰到了什么热的东西。看到他写的东西,胃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的手伸向文件盒,转动钥匙。
一年之久的护照,很不错的照片,微笑的史雷特先生。为何不微笑。他曾去过伊朗、黎巴嫩、摩洛哥,以及欧洲一半的地方,还有埃及、南非、萨尔瓦多、尼加拉瓜,以及巴西,全都在十二个月之内完成。
十张信用卡,在他离开这儿之前会到期除了“美国运通金卡”。还有五千元五千元,我数了两次是现金。
加州的驾驶执照,又是英俊的脸孔,露出无法抗拒的微笑,几乎是我所见过的最佳驾驶执照的照片。一本皮套支票,一本柏克莱山(北区校园)住址簿。离我成长且父亲还住着的那间房子,大约五个街区远。我认识那儿的那些街区。
在那么高的地方,没有学生公寓,只有那些历经风吹雨晒的现代红木房子、古老的石建小屋,可以看到尖尖的屋顶,以及菱形玻璃窗。到处有一栋大厦,像一块巨岩附着在悬崖上,全都被浓密的森林所半隐藏着,而浓密的森林吞没了蜿蜓的人行道,以及弯曲的街道。那么,他是住在那个地方。
我把膝盖抬起,用手搔搔头发。我心中有罪恶感,好像他会忽然在我身后的门口出现,说道:“离开那些东西。我的身体是你的,但这些东西不是。”
但是,这儿并没有任何私人的东西除了那本日记。毕竟,他为何要带他自己所写的书呢?也许要在两年结束时,提醒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的人?也许因为他总是这样做。
我把另一个手提箱翻过来,打开锁,解开环扣。
看到更多的时髦男性衣物。一件漂亮的黑色晚礼服,包着塑胶套;五件男子衬衫,几双一流的牛仔长统靴,也许是蛇皮制成的,也许是订制的;一件布尔伯利雨衣,几件喀什米尔羊毛运动衫,几条格子花围巾,全都很具英国风味,一双缀毛的驾车用手套;还有一件真正的骆驼毛运动上衣,真的很棒。
现在是“金钱”与“成功”部分可以这样说。有两张破裂、起绉的汽车服务费收据,夹在一本世界滑雪胜地的导游手册中,手册因经常翻阅而污损了。史雷特先生驾驶或以前驾驶一辆十五年的“保时捷”。是老式、颠倒过来的浴盆状“保时捷”,是不会有人误认的那种车。还有两本摺角的多佛版平装书李察.波顿爵士的阿拉伯游记,内真有很多私人的潦草笔记。还有,是的,最后还有一本崭新的《贝鲁特:二十四小时》仍然封在塑胶套中,由出版社加上去,前面有一张贴纸,宣称本书获得某某奖。天啊,但愿没有塑胶套套在整本书上。
我把书翻转过来。看到了照片,是无与伦比的艾略特,头发被风吹乱,穿着套头衣服及丛林夹克,看起来很凄凉,却很得体各位女士、先生,这个人经历过灾难,冒生命的危险去拍摄这些照片那种无可避免的微笑显得很忧郁、很明智。我又有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我的高中情人刚走过家里房间的门。
嗯,我已经进行到这个程度了,一个小小的塑胶封套算什么呢?我是说我不会损坏这本书。我觉得自己像一位小偷,把书扯开,站起来,走回咖啡及床那儿。
贝鲁特,一个被多年的种族战争撞击成碎片的城市。这是很精采的题材,是最强有力的那种照片新闻体,其中什么都有,然而每一张照片的架构古代与现代、死亡与技术、混沌与慎重都是那么巧妙,你会兴起一种不寒而栗的快感,只有艺术才能提供的那种快感。
我认为拍摄的眼光准确,脸孔很有表情,形体在移动。使用光与影就像使用颜料,暗室的技巧很完美。他也许自己洗黑白照片。在彩色照片中,脏土与血能够彼此包容,像以战争为主题的现代雕刻所透露的质地。
我开始读评论的部分他也写评论。这些评论的不仅仅是照片的标题部分。内容含蓄、干净,几乎是一种平行的故事。在其中,个人的部分是从属于所目睹与记录的部分所具有的力量。
我把书放下来。喝了更多的咖啡。那么,艾略特是一名优秀的摄影师,艾略特也能写。
但是,他对自己的想法如何呢?他为何来这儿?为了整整两年的监禁生活?是什么促使他做出这样的一件事?
我为何这样偷窥他的东西?做这样的事情?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下了床,绕着房间走着。
其实这并不是一种很不错的刺激,这是一种令人不舒适的不安。我两次提醒自己说:我可以在自己想要的任何时候把他叫来,但那样是不对的,对他而言是不对的,对我而言也是不对的。我几乎无法忍受。
我走到床边的桌子,拿起电话。
“要是找得到史各特,帮我找他好吗,我会等。”我说。十二点四十五分。史各特现在是在喝唯一的午餐后威士忌。
“丽莎,我本来要打给你的。”
“什么事?”
“感谢你今天早晨的小小礼物。我喜爱其间的每一分钟。但我不会想到会这么快获得他。你想到什么了?那样子把他让出来?要是你告诉我说,他让你失望,我是不会相信的。你没问题吧?”
“一次一个问题,史各特。让我问第一个问题。情况如何?”
“嗯,我在训练员的班上展示了他,你知道,课程的内容是关于如何了解奴隶的反应,如何发现他的弱点。这件事把他逼疯了。我本以为,当班上的学生开始检视他的时候,他会非常激动,但他却完全可以控制。十之八九我要说,他是道道地地的十五岁。你为何这么快就让我得到他?”
“你教他什么新的东西吗?”
“嗯┅┅我教他说,他所能忍受的,超过他自认能够忍受的。你知道,训练员检视他,他听到别人在讨论他,好像他是一个标本。他对这一切都没有准备,很有趣。”
“你知道有关他的任何事情吗?任何特别的事情?”
“有的。他并不沈迷于幻想中,他完全清醒。”有一会儿,我没有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他太世故了,无法想像自己“值得”这一切,无法想像自己“天生是奴隶”,无法想像自己迷失在一个世界中,这个世界比真实的世界“更高贵、更道德”,也就是说,他无法想像自己迷失在奴隶们喜欢自己捏造的所有那些可爱的罗曼史之中。他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在对自己做什么事。他跟我所处理的任何奴隶一样开放,是你认为会崩溃但却不曾崩溃的那种奴隶。你为何让我拥有他呢?你为何没有先跟我谈?”
“好的,好吧。”我说。“好吧,很好。”我挂了电话。
我凝视着一团乱的手提箱。还有那本躺在床上的《贝鲁特:二十四小时》。他并不沈迷于幻想中。他完全清醒。你说对了。
我回到手提箱那儿,拿起波顿所写的那两本破旧、肮脏的平装书,《阿尔玛迪拿与麦加朝圣之行的自述》我几年前在柏克莱读大学时已经读了这部书。波顿这位流浪者把自己伪装成阿拉伯人,以便进入禁城麦加。波顿,这位性方面的先锋人物。他沈迷于一些民族的性习俗,而这些民族与他自己所属的体面英国阶级是那么强烈地不同。此事对于艾略特意味着什么呢?我不想看艾略特的笔记,那会像是看他的日记。
但是我可以看出:他曾彻底研读过这些书。有些段落用红笔与黑笔划了线、划了圈圈、划了双重记号,蝴蝶页写满了记号。我小心把书放回去,也把《贝鲁特:二十四小时》放回去。
我必须把他叫来,然而我却不能这样做。我必须抑住这种欲望。
我又在房间走了一圈,努力要感觉到一种不属于欲望的什么。史各特的舌尖抖出了那些详情,我心中兴起一阵微弱的嫉妒心理,努力要感觉到一种什么,比这种着魔的心情稍微自在的什么。
再问一次:一个男人既然能够写出像《贝鲁特:二十四小时》这样的作品,为何他会来‘俱乐部’当奴隶呢?他必须逃避像贝鲁特这样丑陋的东西吗?
当然,奴隶来这儿,有数以千计的理由。在‘俱乐部’的早期,他们大部分是边缘人物,受教育不多,假装有艺术气质,但具有高度想像力,他们的生涯不会耗去他们的奇异精力。“施虐被虐”狂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文化的世界,与他们可怕的工作完全无关,与一再无法进入音乐、戏剧、某种艺术职业,也完全没有关联。
现在,他们一般而言都受到较好的教育,通常接近三十岁,享有延长的青春期的自由,准备(并愿意)利用及探讨他们在‘俱乐部’的那些欲望,就像他们可能到索榜学院研读两三年的时间,从事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到加州去住进一间佛寺之中。
但是,他们一般而言都迷失在自己所进行的事情之中,因为他们还没有成为自己的本然。艾略特.史雷特的生命正在全速进行中。
他的理由是什么呢?他受到我们的玩乐与游戏的引诱,慢慢地沈迷于其中,所以就疏离了在那儿等待他的一切,包括他所能写的书、他所能拍的照片,以及环游世界的任务,是这样吗?
我们的小小宇宙及贝鲁特的生硬现实之间产生了冲突,使我感到沮丧。我身体发抖。
然而,这本书并不生硬。这本书是艺术。这个地方是艺术。我忽然想到:艾略特来这儿的理由,与“逃避”或“否定本然”并无关联。他的理由可能比较关系到波顿的朝圣之行,以及波顿的沈迷与追寻。
如果你在战争如火如荼时到达贝鲁特,而你在那儿可能被子弹打死或被恐怖份子的炸弹炸死,那么,来这儿又是如何呢?你知道在这儿不会受伤相反的,你会受到教养、照顾、溺爱然而,所有的这一切事情都将发生在你身上,这些生硬的侮辱及暴露,大部分的人类也许都无法忍受这些侮辱与暴露。
马丁在档案中写了些什么呢?“这位奴隶说,他想探讨自己最恐惧的事情。”
是的,此事对于艾略特而言必须是一次性的冒险、一次对自己的故意施暴、一次纵身投入,投入某些事物之中,是他在一个不会受到伤害的地方所恐惧的那些事物。
我心中兴起那种怪异的想法:他确实伪装成一名奴隶,就像波顿伪装成阿拉伯人深入禁城。这种伪装即是“裸体”。而我已经在他所拥有的东西之中、在他的衣服之中,发现了他的身分。
怪异的想法,因为就我所知,他是完美的奴隶。他一直与我们配合,而我却故障连连。我在虚构所有的这一切有关他的无聊东西。我不应该去干扰他!
我倒了一杯新鲜咖啡,在房间漫步。
为何比起贝鲁特的苦难,我们对他而言还不算很可憎?为何我们的性天堂不是最恶劣的那种颓废发明?既然他很熟练地拍摄各种照片,又如何能够严肃看待任何层面?
我放下那杯咖啡,两手触摸鬓角。好像这些想法正在刺痛我的头。
情况又来临了,就像在加州的假期及在回家的飞机上所出现的情况是有什么不对劲,有什么事情在我内心进行,是一种动量的累积,而我并不了解这种动量的累积,也不想失去对它的控制。
“俱乐部:二十四小时”。这在他心中是完全同等份量吗?但是那些照片无法说出真相。
自从开始以来的所有这些岁月中,我第一次想到:我当时至少有一会儿憎恨‘俱乐部’。我憎恨它。我有一种无理性的欲望,想要把环绕我的那些墙推出去,把天花板推上去,然后离开这儿。有什么事情在酝酿,并且有很久的时间了。
电话在响。有很长的时刻,我只是凝视房间对面的电话,想着:应该有人去接听,却不知道所谓的“有人”是我。
我忽然有一种恐惧的感觉:那会是有关艾略特的消息,艾略特已经“崩溃”。
我很勉强地拿起电话。
理查的声音:“丽莎,你忘记我们的约会吗?”
“我们的什么?”
“与来自瑞士的小马训练员的约会,丽莎。你知道我们的朋友,他拥有高雅的人类马厩┅┅”
“哦,狗屎。”
“丽莎,这个人确实有两下子,很妙的两下子,要是你能┅┅”
“你处理好了,理查。”我说。我开始要放下电话。
“丽莎,我跟克罗斯先生谈过。我告诉他说,你身体不是很好,需要休息。克罗斯先生说,要由你来核准这一切。你应该看到奴隶小马,检视整个┅┅”
“理查,告诉克罗斯先生说,我发烧到一百零二度。你操纵小马。听起来很棒。”
我挂断电话,关掉电话铃,拉起插头,跪了下来,把解开的电话藏在床下。
我回到手提箱那儿,拿起先前打开的银色套头毛衣,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嗅着强烈的古龙水气味。我急急脱去便衣与睡衣,把套头毛衣套上。那就像把他的皮肤穿上去,在自己的手臂、乳房上感觉到它,并嗅着那香水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