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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榻间恍惚不知岁月，等叶蓁蓁终于能下床扶着人走两步了，已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黏黏糊糊连着下了几天的雨雪初霁，一大清早外面就传来洒扫太监们窸窸窣窣的扫雪声。有冬日清冷的阳光透过糊了两层的米白薄纸，从菱纹窗棂的缝隙照进来，在铺着厚毯的地上排列整齐地洒下一块块细密光斑。
上元节的这天，连空气中似乎都带了一丝微微的甜。
自那日之后，叶蓁蓁再没见过皇帝，皇帝身边的安大总管倒是来过一趟，给宣了旨。
皇帝果然给她封了个六品宝林，其余各宫也各有赏赐送来。除了一般的珠宝琳琅以外，皇帝还另给她指了间独院。
是个两进的玲珑院落，唤名流仙阁。虽不算大却胜在精巧，院落西侧还有个二层的小露台，若是等夏日挂上纱幔，远远看着端的是仙气飘飘。
那日永寿殿受伤后，情况危急，不便搬动，只在大殿左侧的小偏殿暂住养伤。这偏殿本只是为了宴会中的贵人们临时休憩设的，虽然也算五脏俱全，但又窄又潮不适合久居。
叶蓁蓁于是趁着这日无雪又无风，难得出了太阳，便喊人来搬了家。
流仙阁地处偏隅，许无人居。绿衣领着偏殿里那两个小宫女，又找掖庭局借了几个粗使太监，挽起袖子风风火火忙活了大半天才勉强把主屋收拾出来。
点了捧艾香熏掉潮气，又用炭盆把屋里屋外烤得暖烘烘的，叶蓁蓁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从小偏殿搬进了流仙阁。
宝林按例可以配有一名大宫女，两名小宫女和两个小太监。叶蓁蓁差人和掖庭局说了一声，留下了两个今日看着手脚勤快又老实的小太监，这屋里的配置便算是齐了。
大宫女自然由绿衣担任，绿衣十二岁就进了宫，在宫中待了六年。去年没打点好上司被派到教坊司这清水衙门当差，与当时还是普通舞女的叶蓁蓁相识。
除夕宴上需要的人手众多，叶蓁蓁受伤时她正巧也在殿上帮忙，于是自告奋勇过来照顾她。
另两个小宫女，七喜和八宝，这些天大家都待着一块，混熟了也不愿再换。
今天刚加入的小太监被叶蓁蓁赐了名，一个四饼一个五筒，这会儿也是弓着身子千恩万谢。
能待在主子身边，就算那主子位份再低再不受宠，也比在掖庭局里东奔西跑地打杂要好太多了。更何况这位叶宝林身负救驾之功，在皇帝面前是露了脸的，只要不是自己作死，就不会混得太差。
刚过了立春的天黑得快，金乌西沉，银勾东升，等叶蓁蓁小睡了一会儿醒来，外面已经全暗了。
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了灯，尚寝局监制的火烛用料极好，蜡衣紧实，混了进贡的檀香碎屑，遇热而香气馥郁。
绿衣提了一个黑漆雕花食盒进来，是尚食局那边给各宫送了元宵。
尚食局的元宵色香味俱全，红豆馅的芝麻馅的都有，上面撒着桂花碎，也不知这么冷的天从哪弄来的花。
叶蓁蓁伤未全好，胃口不佳用不下太多，略吃了几个便停了。见元宵还剩下好些，她便让绿衣把人全唤进来，让大家坐着分食。
七喜和八宝都只有十四五岁，正是喜甜的时候，穿着年节新发的嫩粉色撒花小袄，笑得见眉不见眼，兴高采烈地过来谢过主子。一边捧着大青瓷碗吃着，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上面新发下来的衣料说到前几日主子新得的赏赐，再说到新院子的花草摆设。
四饼和五筒年龄也不大，同样是讨喜的开朗性子。忙活了一整天，也彼此都熟了，虽然因着叶蓁蓁在场还显得有些拘谨，也能接上两句玩笑话了。
叶蓁蓁拥被坐在床上，倚着雕花床柱，橘黄的烛光映着她眉目婉约。她看着眼前稚气犹存的男孩女孩，脸上也不自觉带出笑来，觉得这般热热闹闹才算有些过年的气氛。
“原先每年这时候东园那边还有灯会呢。”八宝嘴里含着元宵，说话含糊不清。“宫女们做的好的都可以送过去挂起来，今年因着除夕的事，都不给办了，只能自己偷偷做了一盏放床头看着......”
绿衣听了笑她：“不如拿过来也给我们赏赏？让主子评评到底做得好不好？”
“不不不行......”八宝差点没被噎着，涨红了脸急急摆手：“我做得不好......七喜做得才好！”
七喜搁下碗一巴掌拍到八宝脑门上，啐道：“说什么呢！你自个儿不敢又拉上我作甚？咱们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又怎么敢拿到主子面前显摆！”
她不过比八宝大一岁，已很有些姐姐的架势，凡事都爱指点着八宝。
八宝笑嘻嘻给七喜赔了罪，转头见到叶蓁蓁似乎也兴致正浓，又大着胆子好奇道：“听说宫外朱雀大街上每年的花灯节才好看哩，可惜我和七喜姐姐自小进了宫，也见不到......”
绿衣闻言也很好奇：“奴婢十二岁进宫，外面的事也记不清了。主子您可否见过，也给我们讲讲罢？”
五个脑袋齐刷刷看过来，面露期待。
这有何难，叶蓁蓁张了嘴刚想说，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也没什么印象了。
只隐约记得很是热闹，亮堂堂一片，再往具体了想，便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怎么也看不清。
她近日已有察觉。
那日皇帝笑她父母取名图省事，她当下里也觉得好笑，后来再一细想，发现自己竟记不得父母的脸。若说是由于自小被卖去红楼学艺再没见到父母倒也说得过去，问题是她又发现自己想不起红楼的所在位置。
再往旁处想想，她能记得自己是两月前进的宫，但想不起进宫时的心情；能记得自己与其他舞女们住着教坊司的大通铺，却想不起左右各躺着谁......
她的记忆中多出了很多块斑驳的灰白，仿佛有人拿筛子筛过一遍，支离破碎，就连才过去不久的除夕宴，她也只记得刺客进来时那几个零散的片段，就连当时跳的是什么舞都给忘了。
没听过弱水的毒还能影响到记忆？这毒若是进了脑子那岂不是可能还会变傻？
自己好不容易飞上枝头成了宝林，难道要成为古往今来独一份的痴傻妃子？
众人见她突然变了脸色，目光直愣愣地半晌不说话，以为是提起了她的某些伤心事。
想想也是，之前不过是个小舞女，在外面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好不容易进了宫吧，又受了这么重的伤，躺了半个月到现在还没好利索，而且听太医说还会留下后遗症。
这么想着，他们觉得自己的主子好生可怜，连碗里的元宵都不如之前香了。
……
御书房内。
安公公也给皇帝盛了一碗元宵。
皇帝的元宵与后妃们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用料更精细些，白团团的几只排成花瓣样躺在青底镶金边的瓷碗里，软糯香甜，看着十分有食欲。
皇帝看着这元宵，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天的那抹酥胸，眼角红晕更深了一分。
他不由陷入沉思。
按理说后宫嫔妃众多，他也并非那沉耽美色的昏君，怎么就独独容易对她有冲动？好像只要看着她可怜兮兮地躺在床上，就控制不住地想扑上去，要让那人全身上下都沾染自己的气息。
他觉得自己那天能忍住，全赖着当时那人受伤太重，他怕不小心真把她搞死了。
难道自己上辈子是头狼？不然怎么这么喜欢抓小白兔......
“小安子，你觉得叶宝林好看吗？”他扭头严肃地问安总管。
“……回皇上的话，宝林自然是美的。”安总管微躬了身，客观评价。
“啧……你竟敢盯着朕的妃嫔看？……不过，没想到你下面不行了眼光倒还凑合。”
“……谢皇上夸奖。”
“她的伤好了吗？”
“……太医说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再将养几天伤便能痊愈。”
“嗯……多送几碗元宵过去，叫她吃胖点。”他回忆了一下上次怀里的触感，皱眉道。
太瘦的兔子不好吃。
“……是。”安大总管面无表情结束了这场涉嫌人身攻击的对话。
叶蓁蓁临睡前收到皇帝送来的一大盆元宵和附带的口谕，一脸懵逼。
好在安总管也知道是变态皇帝无聊抽疯，并没有按惯例盯着她吃完，送到了就走了。
叶蓁蓁看着桌上那盆分量十足挤在一块的元宵，沉默了一会儿。
“绿衣，再给七喜她们送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