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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的时候我觉得肚子很饿,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在床上躺着,静静品味饥饿带来的种种遐想,确信食物才是生存的第一要素。
电话铃响了,是刘方打来的,“你怎么住在这个房号?”他兴奋地说:“538,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个三八了?”
“你才是个三八,妈的动手也不和老子打个招呼,”我笑着骂他,心事早被小心的收起,我们都活在现实之中:“恐怕是吴玉帮你查的我房间号吧,她走了吗?”
“走了走了,你管谁查的呢,快上来吧,收拾完了咱们去吃点东西,我觉得饿得慌。”
“你可能是体力消耗太大,”我一边穿鞋边说:“我就上来,我也饿了。”
我上楼回到房间,刘方正在洗澡,我们的东西都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我无聊地打开电视机转到湖南卫视,冷佳不在,我惊讶地看见了沈婷,原来是在现场采访“世纪之星”复赛的优胜者。可能是比赛的需要,沈婷在电视上化了妆,显得格外的漂亮,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她还真地要去广州参加比赛了,我想,这个小沈婷。
刘方出来后,把洗手间的东西也装进包里,我们没怎么说话,拿着行李和房卡,默默地下了楼,我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等刘方去结帐退房,我远远地望了总台一眼,吴玉不在。
刘方办完手续过来,我们提着行李往外走,我一边走一边看那张结算单,因为房费一直是刘方用信用卡结的,我想心中有个数,出来玩最好两个人花得差不多,相差太多了不大好,我想如果刘方信用卡中支付太多我就补一点现金给他,我算了算,出入不大,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惊奇地发现中天酒店少收了一晚的钱,昨天刘方下楼多开了一间房不知为什么没算在里面。我告诉了刘方,他对着结算单看了一会,转身就进去了。
我站在中天酒店的门口等他,天气还好,虽然是早晨,也不觉得冷,路上行人不多,过了一会,刘方出来了。
“是算错了吗?”我问:“退了钱没有?”
“退了,”刘方笑着说:“果然少算了一晚,那个小姐说了一大兑好话,她们也不容易,我听吴玉说,在这种情况下谁结的帐谁就得用自己的钱赔,但是如果是多收了,就只能归酒店。”
“真不公平。”我也笑了。
我们两个在街上走了一会,一直走到五一路口,刘方到旁边的水果摊买了点香蕉,我看见有个报亭,买了一份参考消息。
肯德鸡店里干净明亮,没有几个人,我和刘方都饿坏了,端了一大堆东西找了个靠窗口的座位坐下。
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报纸,印度和巴基斯坦冲突不断升级,巴基斯坦政变了、印度发大水、斯里兰卡猛虎组织又攻占了两座城市,我看着报纸上乱七八糟的消息,心想我现在负责的南亚怎么那么多事。
“陈珊。”我忽然听见刘方叫了一声。
我抬起头,顺着刘方的目光望向窗外,果然看见陈珊正和一个男人从窗前走过,陈珊穿的还是那件红色短装,挽着那个男人的骼膊,那个男人看起来没有她高,穿着还算得体,脸型很瘦,不大看得出年纪,正和陈珊说着什么。
陈珊转头时看见了正朝外望的我和刘方,楞了一下,没有停下脚步,一边答着那个男人的话一边走了过去。
“妈的,就算结了婚也不至于就这样,见面连个招呼也不打,”我莫明其妙地感到一阵烦恼:“操。”
“对了,就是要操,其实这个词可以表达很多意思,这是一种生活的境界,懂吗?”刘方看着我严肃地说:“你应该好好端正一下自己的生活态度。”
“什么生活态度,我那是口头语,”我纠正他:“你以为我象你,什么人都上。”
“我就知道你会有想法,”刘方将最后一块鸡翅放到嘴里,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说说吧,哥哥帮你排解排解。”
“其实也没什么,”我吸了一大口可乐,叹了口气:“我只是一直都觉得自己挺冷酷的,没想到也有心软的时候。”
“这话你说对了,心该硬的时候就得硬,”刘方得意地说:“妇人之仁,只能让人家笑话。”
我的心头一下子腾起一股火来,“我不是硬不起心肠,”我直视着刘方,笑着说:“我只是觉得有些人可以随便上,有些人没必要上而已。今早沈婷过来,那一直当是我妹妹,不用说了;昨晚谢晖勾引我,我没兴趣;前天吴玉和我在一起,我也没动心。要上我早就上了,还轮得到你?”
“慢慢说慢慢说,”刘方绕有兴趣地看着我:“这我都知道,还有什么?”
“我绝不是跟你争,刘方,”我仍然看着他,诚恳地说:“咱们本来就是出来玩的,如果是谢晖那种人,真需要的时候搞一下,什么事也没有,她也是出来找刺激的嘛,即使是冷佳,如果她愿意,也没有关系,她也很成熟了,自己会对自己负责,象吴玉这种孩子,肯定一骗就到手,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咱又不缺这个,你肯定答应带她去深圳了对不对?”
“你那么了解吴玉?”刘方不笑了,看着我问道。
“有什么不了解的,大家都是过来人,你也不是刚认识我,我看人准不准你还不知道?”我觉得气氛有些生硬,笑着又说:“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已经这样了,我这也是为你好,知道吗?你这已经不是玩了,是犯罪啊,同志。”我拍着刘方的肩膀惋惜地说。
“别告诉我,你没有骗过女孩子啊,”刘方笑着对我说:“其实就算没有你我,也早晚会有人这样做的,带领她们走向成熟。”
“这是没错,但只要不是在你我手里,心就安了,”我点头说:“当然也分人,象冷佳、吴玉这样的,待我们很真,最好为她们着想一点;至于像李荷这样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想起李荷背后还说我的坏话,我心中又不高兴起来:“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那种心慈手软婆婆妈妈的人吗?”
“正是因为了解你,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刘方盯着我的眼睛,语气非常缓慢:“我还一直以为你在开玩笑,装糊涂,本来就是玩嘛,何必把窗户纸捅破。
你不会真是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想的吧?”
“咱们毕竟是哥们呀,”我奇怪地问:“这些当然是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是我带你来长沙玩的,我跟你还藏什么猫腻。你有事瞒着我?”
“谈不上瞒不瞒的,你既然这样说,我倒是觉得有必要和你好好聊聊,反正也要走了。”
刘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可乐杯子,沉默了好一会,好象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心中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慢慢地用吸管搅拌着可乐里的冰块,也不说话,这是我多年市场生涯练出的另一个习惯,心中越好奇地时候,表面上看来越不着急。
刘方又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但是作为哥们,我知道多少就告诉你多少,反正我和她们也是通过你认识的,跟我本来也没什么瓜葛,将来我想也不会有,你知道这些起码对你与她们再打交道时有帮助。别紧张,其实也没什么,每个人的想法都挺正常的,谁也没想故意骗你什么的,我想大家可能以为你心里也明白表面上装糊涂呢,确实没必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先说你吧,”刘方低头喝了一口可乐,说:“你说李荷骗你,她骗你什么了,就因为她有个男人?你也承认她有个男人是合情合理的,她既不图你的钱又不图你的色,你还有什么可骗的呢?你们两个认识四年了,谁都知道你什么也不可能给她,名份、金钱都不会。她关心你,可能只是因为她真地喜欢你,难道真就图你一个‘红颜知己’的荣誉称号吗?”刘方笑着说,语气一点也不象平时那么偏激,显得非常的有说服力:“我也搞不清楚她为什么非得一口咬定没有男朋友,但我总觉得她对你没有什么不好的目的,也许是怕你知道后不再碰她啦?不会吧,”刘方说到这挠了挠头:“你也跟我说过,你的性能力一般。”
我无声地笑了,我知道他在努力使气氛轻松一些,这更加说明他心中认为他要讲的事可能会令气氛紧张,我很配合地保持着笑容,甚至轻松地耸了耸肩。
“至于你对她,我们大家都觉得是过份了些,说掰就掰成那样,不过我理解你,”刘方忽然有些暧昧,压低了声音说:“你要是不把事情做的那么绝,明确地跟她分手,以她和冷佳的关系,你和冷佳的确很难有什么进展。”
“你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说:“我只是最讨厌别人跟我撒谎而已,你说她对我这好那好,那她后来还干嘛在背后向冷佳说我的坏话?”
“谁说你的坏话了?”刘方奇怪地望着我:“李荷从头到尾根本就没说过你的坏话,那天下午她和冷佳说话的时候我也在,她们以为我听不明白,说了很多知心的话,但其实长沙话也不是很难懂,大体的意思我都能听明白,不过我一句话也没发表意见,苏娅只听了几句就走了,李荷对你的评价很客观,甚至还挺好的,她说你非常孝顺,说孝顺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去,说你有才华,有前途,就是很难有女人能够把握住你,所以爱上你是一件既过瘾又危险的事,我听了都有点嫉妒,你想一想嘛,你也知道以前李荷在她的朋友们面前一直把你说的多好,就算是顾及她自己的面子也不会一下子把你说成多坏吧?”
我心潮起伏,几乎难以自制,难道真地是我误会了她?不可能,“那为什么冷佳下午去了她那之后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中午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晚饭和她原来的男朋友一块吃的我倒可以理解,但是回到家也没给我打电话。”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韩江,”刘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冷佳对你的态度之所以转变,根本不是因为李荷和什么友情的缘故,而是因为她男朋友和她合好了,准备和她结婚,”刘方看着我不相信的样子,又说:“而且那天晚饭冷佳也不是和她男朋友一块吃的,她那时是和我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我虽然强做镇定,还是掩饰不住惊异的表情。
“你别想歪了,”刘方笑着说:“我和她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聊聊天,是她要一起吃饭的,她问了许多你的事,其实她还是挺喜欢你的,她男朋友这次来长沙,就是来和她合好的,他们在广州吵了一架,冷佳就跑了回来,她那个男朋友其实还挺喜欢她的,特地跑来找她,要带她回去,在广州结婚的房子都买好了,本来要是没有你,冷佳可能毫不犹豫地就回去了,她们吵架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好象就是那个男的要冷佳不要拍电视剧了,在家里呆着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冷佳不同意,我就是因为这个觉得冷佳对你的喜欢还是真心的,不是玩玩而已,所以她才一时难以做出决定,她去找李荷就是问李荷的意见,找我也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那李荷是什么意见呢?”我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虚。
“李荷没说什么意见,她就是客观地说了你一些情况,关于她自己,她说她和你已经完全结束了,如果冷佳喜欢你,她不会在乎的,至于冷佳选择谁,她没说什么,我看这件事你是真地冤枉她了,她没有你想得那么卑鄙,而且说实话,如果这些人让我选择交朋友的话,我会选择李荷,她是个有自己原则的人,虽然有时是很现实,但这世界说穿了,谁不现实?倒是现实的明白一些好,简单,反而好打交道。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感觉的准不准,我总觉得她很关心你,希望你好,但却又不跟你解释,女人的心事真是难懂,不过你这小子,倒也总是走桃花运。”
我没有理会刘方的说笑,“既然李荷没有说过我的坏话,那一定就是你说的了?”我把帐赖在刘方身上,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他妈的我犯得着吗?”刘方笑着骂道:“冷佳问我时,我说了不少模两可的话,不过,”他嘿嘿地坏笑了两声:“哥们确实也说了些你的实话,那也是为你好,我觉得你也不愿意她真地缠上你,对不对?再说,没必要让她对你抱太高的期望,要是连哥们说的那点事都接受不了,我想你们俩将来也没什么混头,还不如早说早散,免得你将来麻烦,你丫又不吃亏。”刘方朝我做了个淫秽的手势。
“他妈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你干嘛那么关心我,我又不是你大爷,后来呢,你们分开前她怎么说?”
“你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她一直不接,走的时候她说她要回家好好思考一下再做决定,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妈的那天晚上你回来时怎么不跟我说这些事?”我生气地说。
“冷佳逼着我答应不跟你说的,一切还不明朗,我搀和个什么劲,”刘方真诚地说:“再说那天晚上你那么激动,怎么跟你说呀,当时要是说这些对谁都不好,真的。”我冷静下来,想了想,觉得是那么回事。
“后来冷佳给你打电话没?”刘方问我。
“我们见了一面,”我把那天下午和冷佳见面的事讲给刘方:“她接了一个电话后就走了,我还一直以为是李荷打的。”
“不是,”刘方肯定地说:“一定是她广州的男朋友打来的,前天我听苏娅说,冷佳是准备去广州了,他男朋友妥协了,同意她结婚后接着拍电视剧。”
可乐已经喝光了,我把杯中剩下的冰块慢慢倒进嘴里,感动心中一阵冰凉,你相信爱情吗?你相信她说过的话吗?你相信寒冷的雪地里她弯下腰为你系上鞋带时的关心吗?你相信朦胧的月光下第一次亲密接触时的羞涩吗?你在戏弄这个社会的同时,这个社会何尝不是在戏弄你?你以为自己掌握着一切,你回头看看自己正掌握在谁的手中?你不断地挑战命运,我却只看到你一次次的失败,你只是在它的怀里逐渐走向成熟而已。
“我认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我忽然想到这句话,说了出来。
“你又冲动了不是?你以为你是谁呀,情圣?哪个女孩对你不好,或者骗你一次就连狗都不如,这样不对,你也得为别人想想,谁遇到事儿肯定都得先想想自个,”刘方微笑着对我说:“说实话我还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候像个狐狸一样深沉聪敏,有时候却像个孩子一样容易激动,感情上也是,有时候玩世不恭冷如铁石,有时候却比十八、九岁的还要浪漫纯情。我真觉得你能泡上妞的原因只是你自身讨人喜欢,并不代表你多有手段,换句话说,好多时候是那些妞喜欢上了你,说不定是人家在泡你老兄呢。”
他说得我心里一动,我确实是AB型的血。
“就象冷佳这件事,根本就不能怪她,没错,她是比较喜欢你,该给的不该给的都给你了,可是她跟那个男朋友也快四年了吧,在广州又住在一起,你说她是跟四年同居的男友还是跟一夜之欢毫无稳定感的你呢?我要是她,我也会这么选择的,我相信如果是你,你也一样,当然,你有你的魅力,可是这个魅力还不足以可靠到托付终身啊,你现在不稳定的状况大家都明白,只不过没想到她处理得这么果断,慧剑斩情丝,真不愧是女人。”
“苏娅知道这些事吗?”我沉默了一会,忽然想起苏娅,问刘方。
“这我不清楚,但我想她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互相应该有一定的了解吧,至于李荷的事,苏娅倒是和我聊过一次,她说你有点偏激,你能给李荷什么呢?四年了,她说谎,是因为四年了,她还在乎你对她的感觉而已,她不愿意对你说有男朋友的事,是因为她不能确定你知道了会怎么样,不过那件事毕竟是她说谎,所以大家也都不愿提,也没劝你什么。”
我的心中一片混乱,我知道刘方的话不可不信,却也不可全信,不过我已没有心情去分析他说的哪些是可信的,哪些是不可信的,想想一切都无所谓,真假又有什么区别。
“女人都不可信,”我苦笑着说:“难道吴玉我也看错了吗?”
“那倒没有,”刘方坦然承认:“你猜对了,我是答应了带她去深圳。”
我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你会真的带她过去吗?”我木然地看着刘方,问道。“你说呢?”刘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好象觉得我是个傻瓜,我也深有同感。
“其实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都是有重感情的人。”我们又坐了一会,肯德基鸡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淡淡地望着窗外,一直没有说话,刘方想起了什么,忽然对我说道:“说实话,吴玉挺可爱的,床上表现也不错,我有点真地喜欢上她,即使没结果,互相帮帮忙总是可以的,何况她也不一定愿意和我有结果。”
“那倒也是,”我想了想,便顺着他的话头说:“反正你现在也还没有女朋友。”
“泡妞泡成老公,炒股炒成股东,卖楼卖成房东,”刘方笑道:“人生三大失败,可千万别被我碰上,你也别小看吴玉,我想我一时半会儿是忘不了她了,她这个月底就过来,其实我本来也没想到那么快就上床,不过这倒让我更喜欢她了。”
“你们俩般配,天生一对,”不管刘方说的是真话假话,我都觉得心情好一些了,笑着骂他:“我可不想听你泡妞的破事,知道你有本事,行了吧。”
我们在肯德鸡店里一直坐到十一点多,才懒懒散散地提着行李往外走,外边天气热了起来,街上挺热闹的,店铺都开门了,我觉得眼睛有点不舒服,路过一个药店时,进去买了瓶眼药水。
“韩江,刚才跟你说的这些事,你不会当真吧?”刘方边走边对我说。
“当然不会,没事,”我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谁跟谁呀。”
“我也觉得没事才跟你说的,女人嘛,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刘方好象又恢复了粗俗糊涂的样子:“我差九岁就四十的人了,一个处女也没碰见过。”
我看着刘方,觉得好象还不认识他。
我和刘方在民航大厦附近打了个出租车去机场,“韩江,这几天我看了你好多事,知道了你一些想法,我想你年轻的时候一定特纯情,”上出租车的时候,刘方突然转过头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汽车开出了市区,再次飞驰在机场高速公路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逐渐远去,我心中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吹口琴的人依然住在空旷洁白的房子里,一只蚂蚁抬起了头,注视了一下三维空间,又低下头去继续它的爬行,上山之时我清楚地记得下山的路,却终于在这迷人的都市里走失。
我放下前面的遮阳板,里面是一块小镜子,我默默地对着镜子给自己滴了几滴眼药水,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布满了血丝,我看着镜子中冷漠的自己面色苍白,我忽然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许多和长沙无关的事,我甚至想起了大学时五食堂炒的鸡蛋黄瓜,想起了尘封已久的高二和大三,飞扬而起的岁月中,我仿佛看见了自己多年后苍老的样子,鲜血在我的心头盛开,“是两位吗?”《秋天的童话里》,在大洋边上开了家小餐馆的周润发笑着对走进来的钟楚红说道。
我把窗户放下一点,呼吸着城外清新的空气,郊区的视野广阔辽远,远处青山碧水,头上飘着几片浮云,命运之神在天边探出头来,凝视着我,让我无处躲藏。
非得逼我说出来是吧,多年的伤疤在长沙终于撕裂了,流出里边的鲜血和污浊,伤口散发的疼痛令我极其愉快,好吧,我把一切告诉你。
我曾经爱过一个人。
十月的北京天高气爽,香山的红叶惹人相思,我、张晴和蓝翌终于爬到了山顶,坐在一块大石上休息,我从包里拿出矿泉水,递给她们两个。
我刚从长沙回来不久,正在办理辞职手续,按照规定有一个月的交接期,工作上的事基本处理完了,我在等着财务部审计完毕之后和我做最后的结算,每天在公司坐着也没什么事,法国老板和我关系一直还不错,他的女儿蓝翌正好到中国来玩,知道我在北京熟,就让我没事的时候当个向导,张晴是长沙人,正在武汉大学读法文,快毕业了,出来实习,她的父母是湖南邮电系统的高官,我所在的法国电信公司为了深入客户关系,就请她过来帮忙,我们和老板之间都是用英文沟通,很少用她翻译,她的工作很清闲,所以经常和蓝翌一起,要我带她们出来玩。
那一个月我几乎带她们玩遍了北京,故宫长城天安门是一定要去的,我还陪她们到了一些很地道的地方,司马台古长城的烽火夜宿,康熙草原老乡家的野菜浓汤,朝阳区隐蔽的吸血鬼酒吧里的恐怖派对,河北白洋淀的清水荷花,我当时出国的手续办得差不多了,在外企干了一年也攒了一些钱,对人生充满了希望,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蓝翌是一个很直率的女子,和我以前心中想的法国女孩有很大的不同,她很重视女权,事事都不要别人让,我觉得她象个男孩子,倒是张晴,一口流利动听的法文,高挑匀称的身材,清新俊美的样子,令我颇为心动。
后来的细节我不想说了,反正我们两个都深陷爱河,蓝翌呆了一个月就回法国了,临走前在建国门外的外交公寓请我们吃饭,后来我送张晴去她住的地方,在那个温暖干燥的单身宿舍,长发如丝的张晴站在屋子中央,给我朗诵卞之琳的《天在那边的屋顶上》,那天我第一次吻了她。马路上人来人往,你可曾见过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一边走一边自己就笑出来的吗?我是没见过,多年后我曾经认真思考什么情况下能够产生快乐,我很理性地想到了三条:未来有希望等着你,手边正有一些有意义的事在做,有一个彼此相爱的人在身边。
鲜血仍然汨汨流出,但我却已记不起当初快乐的细节,所以无法清淅地描述出来,这几年我一直暗示自己把它全部忘记,当作无数风流故事中的一个,无悲便无喜,没聚哪有散,我宁可相信我从来没有动过真情。
出国前我送张晴回到她们学校,武汉大学非常漂亮,樱花掩映下的校园让人心醉不已,我经常和张晴在黄昏的时候徘徊在淡淡的花香里,不忍离去。
我在武汉住了一个星期后回到了北京,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从香港来到了迪拜,那是我第一次出国。当我吃完麦当劳后,独自在暮色中面对美丽的维多利亚港,当我在中东寂寞的学习时光中偶尔到沙漠里滑沙,我都会想起她,一次在迪拜深蓝清澈的海边,我碰到一个印度的老人在海外捞鱼,我坐在他的身边看了好久,一老一少静默不动,夕阳如画,离开前我们聊了几句,“我有一个女朋友,在海的那边,我很想念她。”我看着他刻满皱纹和沧桑的脸,告诉这个陌生人我心中的感觉。
几年后我曾遇见过无数非常出色的女孩子,这种思念的感觉却再没有过,离开一个城市就几乎忘记一些人,现在想起来,真地不知道到底是当初的张晴美好得让我如此迷恋,还是因为自己当时的年少无知。
我读的是一个自费的国际贸易短训班,迪拜是类似香港的一个自由贸易港,中东最美丽的城市,我大部份时间都在读书,有时候给张晴写写信,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她的信。
半年后我毕业回国了,不知道幸还是不幸,那时我在北京恰好遇到了人生的转折点,我指的是性格,我还以为大学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蜕变期,没想到在二十四岁时与它遭遇,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就是男人真正走向成熟的那一次,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自我的价值、生活苦痛的根源、宇宙时空的无限,说起来很幼稚是吧,可是当时就是这样,也许是以前太顺利了,没有把它想透彻,大学上完了,外企做过了,出国学习了,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呢?我这一辈子要达到什么目标呢?
再过几十年,人人都会化为灰烬,值得去拼搏和奋斗吗?人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有好几次,我开始想到自杀。
我在北京开了一家卖电脑的小店,生意不好,出国的费用和生意的赔本几乎把我攒的钱全部耗光了,我猜测自己这么痛苦可能是因为太聪明敏感的缘故,于是经常去喝酒,后来我发现自己头脑的反应是不如以前了,但痛苦茫然依旧。
回国不久我就去了一次武汉,我们在樱园三舍门前相拥而泣,她清秀得飞起的样子令我怜惜不已,我知道她受的相思之苦和我一样,她埋怨我为什么不回她的信,我说我没有收到啊,人生真是一个大玩笑,连邮局都作弄人。
回到北京后我们经常通电话,现在我已不记得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手头紧不能总去武汉看她吗?是因为我正在完成人生观的最后定型事业也没有起色心情烦躁吗?是因为她在校园里想的只是风花雪月而觉得我不爱她了吗?
是因为我觉得她不理解我的痛苦而逐渐感到陌生的吗?我本来就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我从来不会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承认我深爱着她,有一天晚上我坐公共汽车时忽然头晕,挣扎着下了车,在路边坐着给她打电话倾诉我的自杀欲望,她说她要去校广播台录音,一会回来后再给你打。“我听到她在电话里匆忙离去,天边的月色冷冷清清,我无声地哭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和她说过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她们喜欢分享你的欢乐,而不愿分担你的痛苦,即使是最亲近的人。
吵架已经开始了,而且永远没有结束,我们仍然保持着恋爱的关系,我在人生思想的十字路口挣扎了那么久,以致于无法冷静思考处理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她慢慢感到了我的变化,经常在电话里和我吵闹想引起我的注意力,我这时总是冷冷地不发一言,最后她总是说一句“再也不理你了”而结束通话,可是不过两天,再次打来,争吵重新开始,我们两个都被对方折磨的疲惫不堪。
那一天是什么节日,我记不清了,经过一个星期的冷战我再次接到了她的电话,她的声音竟然出奇的平静:“陈枫,”她叫着我的名字:“我想明白了,我不知道你还爱不爱我,我知道自己是爱着你的,但是这爱让我痛苦,我改变不了你的思想,你也改变不了我,我每次都不想再和你继续下去,但是每次我都忍不住再去找你,我再也无法承受这样的生活了,它只会毁了我的人生,既然我离不开你,那我只好选择让你离开我了,我在深圳,这次放假我和我们的法文老师一起来深圳玩,我和他住在一起,就是现在,我们发生关系了。”
“是吗,这样子也好。你知道我是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是吧,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在电话里笑着说:“江湖多风雨,青春东流去,亦知难相聚,且做笑别离。”我甚至念给她一首告别诗。放下电话,我泪如雨下。
流水它带走了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相遇的青春。
本命年的那场思想斗争持续了近六个月,后来怎么过来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忽然明白了,象《多情剑客无情剑》里的阿飞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有这一段思想历程,只是有早有晚,有深有浅罢了,生命本来就是宏观上的没有意义和微观上的无数意义。
我开始为自己的人生做计划,我又开始定期给家里打电话,我办了加拿大的移民申请,在排队等侯批准的时候我给自己找了现在的工作,准备积累一些金钱和经验,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了这么久,我发现自己充满了自信,很多人都说我有一种成熟深刻的味道,而且从那以后,我总是莫明其妙地走桃花运。
张晴去加拿大的时候刚刚毕业,去法语区读书,她在航班的前一天到北京,打电话约我见面,我答应了,那天下着点蒙蒙细雨,我在朋友开的一个小酒吧里见到了她,最快乐的那段日子里我曾经常带她来这。
她稍微胖了一些,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我早就不象刚分手时的那样经常想起她了,创口早已愈合。我和她聊了聊近况,并给了她一些祝福和鼓励,她有些惊讶,谁有自杀情结了,我说,根本没那么回事。我已蜕变为一个颇有成熟魅力的男人,亲而难犯,她一直找不到和我说话的感觉,想在出国前再和我说“再见亦是朋友”吗?我心里想,没门。
临告别时她终于忍不住了,“到我那陪我一晚,好吗?”她温柔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极轻极轻,令我感觉与今晚的气氛非常不符。
“算了,”我笑嘻嘻地说:“我就是觉得特脏。”
想象当初我说那句话时残忍的样子,我的嘴边仿佛又掠过那丝残忍的微笑,我觉得滴完眼药水后眼睛好受了一点,又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依然年轻英俊。
自那之后我一直没有张晴的消息,这次来长沙,我还是第一次试图打她家的电话问问她家里人她的近况,我不会说出我的名字,不过也没什么,反正也没打通。
“春草青青秋草黄,斜阳落处是家乡,竹马青梅今犹在,不见隔壁小姑娘。”我高兴地唱起了儿歌,回头看看刘方,他已经睡着了,也许昨晚太累了?
想起吴玉,我的心里忽然又沉重下来,这次来长沙,快乐和悲伤,纯洁和堕落,信任和背叛,爱情和婚姻,交织在一起,终于把我内心的伤疤撕开,痛快淋漓地流出里面已经溃烂的污血,生活的幻想早被打破了,我已经能够坚强地接受成长,这是生命的唯一主题。
吴玉、冷佳、沈婷都会有她们自己的人生,也会经历我们曾经经历的一切最后走向成熟,这世上本没有完美的东西,包括爱情,如果你相信它,你就要同时相信它的缺憾。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想一想从自己十七岁背井离乡到北京上大学开始,到现在已经十年了,人的一生,还能够有几个十年,我不能总活在旧日的暗示中,事到如今,爱恨早如云烟消散,我对长沙的情结终于完全解开了,回到深圳,我知道自己会开始另一种人生,浪子时代已经结束,还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要做,我会很忙,会很努力地工作,如果我遇到一个我真心喜欢的人,我会珍惜。
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放着校园歌曲,我听到那熟悉的曲调,感伤的歌词,却轻轻地笑了起来,随着音乐一起哼唱:“说了世上已无牵挂为何有悲喜,说了朋友相交如水为何重别离,说了少年笑看将来为何常回忆,说了青春一去无悔为何还哭泣……”
我们进了机场,换了登机牌,候机室里的人不是很多,我进去洗手间洗了洗脸,出来时在两个漂亮女孩身边找到了刘方。
“陈枫,”刘方给我们做介绍:“杨梅,秦晓。”
她们两人个子很高,穿的像模特一样新潮,杨梅斯斯文文,秦晓和刘方聊得正投机,一看就是很辣的那种妹子。
“别和我提这个,”我听到刘方说:“我差九岁就四十的人了,我什么没见过。”刘方充满了自信感,我感觉这几天令每个人都变了好多。
杨梅正在用手机打电话,信号不好,总是拨不出去,她烦恼地皱着眉头,我拿过手机,站起来走了几步,换了个角度,拨通了还给她,“移动电话,得移动着打。”我笑着说。
杨梅也笑了,“为什么呀?”她有点不好意思,奇怪地问道。
“为什么,喂小米呗。”我笑着和她开玩笑。
“我们可以在飞机上打牌,飞机上可大了,还有麻将室,这是我的电话,将来到深圳一定来找我啊。”我听见刘方又在和秦晓胡说八道。
我们说笑了一阵,刘方忽然碰了碰我,我回过头,冷佳和一个男的正从入口处走进来,那个男的穿着西装,不难看。
“嗨,冷佳,你好!”我和刘方笑着和她打招呼。
“咦,你们不是去了深圳吗?”冷佳很惊讶,但是脸上除了惊讶没有别的表情。
“我们没买到直航深圳的机票,只好先到广州,下飞机再坐巴士到深圳,”
我笑着说,和她男朋友点头致意:“欢迎你们将来到深圳玩。”
我们登上飞机,座位离秦晓和冷佳她们都隔得很远,在我们旁边靠着过道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容貌普通,但是挺会打扮的,身材也挺丰满,我坐到最里边靠着窗口的座位,让刘方坐在中间。
外边的搬运车正在往飞机里装行李,我默默地看了一会,阳光有些刺眼,我转过头,目视前方,微笑不语。
刘方正在一边和那个女孩聊天,突然想起了什么,莫明其妙地转过头来,真诚地对我说:“其实你对酒当歌玩潇洒的样子真的很一般,你嬉笑怒骂泡妞时给人的感觉也没有什么,你真正有魅力的时候倒是你极为沉静的时候,就象你现在一样。”
飞机腾空而起,冲进了广阔的蓝天,我靠在座位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往事在心中缓缓浮起,郑菲、陈珊、李荷、冷佳、苏娅、吴玉、赵蓉、梅、谢晖、沈婷、冯哲、李青、林梅、张晴、许冰冰,她们围在我的身旁,面容时而清淅,时而模糊,我在人群中被推来推去,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飞机颠簸了一阵转了个弯,我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人影散去不见,我清淅地看见我自己,穿着宽松漂亮的白色外套和牛仔裤,笑着走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一个女孩领着我拐进一个弄堂,潮湿阴暗,角落里站着西装革履神色木然的我,那个女孩惊讶地看着两个我站在一起,试图拉着年轻的我撒腿而去,我没有动。
我霍然惊醒过来,坐在我前边的那个小女孩正回过头好奇地望着我,黑黑的眼睛一尘不泄,你长大后也会成为一个大美人吗?你也会经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吗?窗外可以看见机翼上反射的阳光,生活的荒诞感无可逃避,广阔的天空里我们有幸飞过了这三湘四水,沧海桑田,人类的感情和成长是如此的不可捉摸。
我还会再来长沙吗?故事都结束了吗?我不知道。我再次翻开了柏杨的《暗夜慧灯》,这本书我已经看了八天七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