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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之人依旧没有回应,他静静躺卧,悄无声息,连人气都丝毫察觉不见。
片刻的踌躇后,小厮咬牙伸出战栗不已的左手探向少年的鼻息。下一刻,药碗坠地,碎裂的声音惊破这一室的阒寂。
“公子!”小厮哀切呼喊,跪倒在床边长泣不已,“初霁本该再去哀求晟王妃娘娘为公子请大夫……都是初霁的错!公子,都怪初霁没能把您照顾好!公子,您坐起来责怪初霁啊!”悲到深处,小厮不自觉伸手抓向床上少年薄被下的手臂。蓦地,床上少年张嘴发出一声低低的□□。小厮隐约听到,不敢置信却也重新燃起一线希望,他骤然挺直身体转头望向自己的主人。
床上的少年慢慢睁开眼睛,未能及时聚焦的眼眸带着一丝迷离,在一片氤氲雾气后微微转动了一下,缓缓落在小厮身上。
小厮慌忙擦拭脸上的泪痕,立时一脸欢颜看着少年道,“公子,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疑有他,完全忘却对方曾停止呼吸的情况。
床上少年沉默着转移视线,因为虚弱乏力而显得无神迷茫的眼睛缓缓扫视过整个房间,依稀的惊疑不定在眸底飞快闪过。
小厮丝毫未觉察异状,他蓦地想起一件事来,猛站起身,“公子您稍等一下,我不小心把药打翻,不过幸好应该还有剩,我再去端一碗过来!”这一句交代后匆匆转身便往屋外跑去。
看来莽莽撞撞的小厮却也别有一番细心。他在离开房间后小心关上门,把风雪寒意阻隔在门户之外。
荣雨眠不自觉盯着那扇关上的房门看,就在刚才开门的短暂时间,他注意到门外积得厚厚的白雪。上海已经有多少年没下那么大的雪了?每年都会回上海过年的荣雨眠心中,又增添一重异样的困惑。
——归根结底,这里是哪儿?
荣雨眠只在幼年去探望外祖父母时见过如此老式的厢房格局,包括刚才那个小厮的打扮,剃发令过去二十多年,居然还有人留那么长的头发?思及此,正试图从床上坐起的荣雨眠蓦地察觉,自己竟也是一头长发。他惊异伸手,想要触摸以辨真伪,却在抬起手后,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这只手上。
这不是荣雨眠熟悉的手。虽然荣家大少爷从小养尊处优,但他自曾经整日握笔至后来整日握枪,指尖手掌从来都是一层薄茧,但此刻荣雨眠所见的,却是全无手茧,甚至整个手掌都小了一圈的柔软右手。
荣雨眠接受的教育自然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他曾在留学时看过一本小说,小说上说,当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就他所知,日军那些变态试验还没有关于移植人脑的技术,眼下,他唯一能想到的是——借尸还魂。
荣雨眠挣扎着虚软无力的身体从床上起身来到屋中铜制的梳妆镜前。很快,他从少许模糊的镜子中见到十七八岁时自己的模样。不过,两者是有本质区别的,荣雨眠的十七八岁是风华正茂,而镜中少年的十七八岁,简直就是行将就木。
荣雨眠慢慢打量向大概的确已经死去从而被自己“借尸还魂”对象的身体,当目光从苍白的脸孔移至镜中自己的腹部,他微微诧异地低头直接观察向现实中的身体。这具瘦得纤弱的身体居然有个中年发福的肚子?多少有些在意自己形象的人试着吸气收腹——但再怎么自欺欺人,等他换气时,也无法继续欺骗自己。
轻轻叹着气,荣雨眠在椅子上坐下,为仅仅站立片刻就宛如虚脱的身体补充回些许体力。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的声响传来。荣雨眠回头望去,立即便见方才的小厮疾步过来,放下手上托盘以一脸的担忧与焦急对荣雨眠说道,“公子您怎么起床了?可别又受了风寒,千万当心孩子!”边说,那小厮边伸手过来不由分说分说要扶荣雨眠回床上。
好半晌,荣雨眠满脑子都是那个说“当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的英国作家是不是与自己有仇的这个深刻到简直能质疑人生的问题。
“我的孩子?”在长久的沉默后,他鼓足勇气试探开口。
丝毫不觉荣雨眠心中震撼的小厮欣慰回答道:“虽然公子您这次病情凶险,但大夫说了,他用的药伤不到肚子里的孩子,等公子您身体大好,孩子必能健康落地。”
荣雨眠忍不住想,自己何苦费这个力气借尸还魂?太太平平死去是不是反而比较幸福?
他在被小厮重新扶回床上后进行了好几番思想挣扎,最终,咬牙在被褥下伸手触摸自己的身体……
——他是男的。然后,他恍恍惚惚得出这个结论。
柯南道尔爵士,你在说“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时,有没有想过那个真相是原来男人会生孩子?
2
荣雨眠放弃了一切逻辑——这个男人会生孩子的世界,他能和谁去讲道理?
同样的,他也放弃了自己还能回到故土的希望。即便那一腔报国热血在这个离奇世界的夜晚令他夜不能寐,但他清楚自己再无法有所作为。这是他自己犯的错,他没能足够好的保护应该用来报效国家、报效民族的身体,眼下,他只能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现实。
唐朝考生卢生考取功名不就,一日遇道士吕翁,卢生自叹贫困不幸,道士吕翁便拿出一只瓷枕让他枕上。卢生倚枕而卧,一入梦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在梦中,卢生儿孙满堂,享尽荣华富贵,80岁时,寿终正寝。断气时,卢生一惊而醒,坐起一看,只见一切如故,入梦前店主人蒸的黄粱饭还在锅中。
如今,荣雨眠便觉自己正在如此一个枕上梦中。
大体说来,荣雨眠也愿做个好梦,可是,这个梦留给他的时间并不长——荣雨眠能感受这具身体的状况,之前的主人已然病逝,于他,只怕一番挣扎后终究无济于事。于是,索性混混度日作罢。
荣雨眠自不会向这个世界的人透漏自己这诡谲的“借尸还魂”,借着风寒迟迟不好的状况,他以烧得糊涂为托词掩饰自己的一无所知,每日倦怠卧病在床,以不变应万变。想着自己时日不多,无需多余筹谋,他并未刻意打听,不过,情报工作做多,日常有意无意就会言语试探,因此倒是了解到不少这个奇异世界的情况。
最令荣雨眠眼界大开的是,这个世界人类的性别竟然有三种。自认为读书不少的人只知道其中两种,第一次听说第三种所谓虚阳的性别时,听着荣雨眠就觉得这些人很不幸,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就是这种不幸的性别。虚阳之人虽为男子身,却是最佳的受孕性别——有此等规则的世界,请问你究竟是不是和我过不去?整日无力做任何事的荣雨眠只能躺在床上冲老天发发牢骚。
而这个世界的确与荣雨眠过不去。初霁——荣雨眠从小厮的自称中得知对方的名字——言辞谨慎,自不会在荣雨眠面前揭自己主人的短,但通过推敲,荣雨眠很快清楚“自己”的身份。
目前荣雨眠所处的国度还处在封建君主制的政治形式中。这个国家一国之君的六位皇子中,五皇子晟王赵拓明,先后有一晟王妃,一王侧妃,一日南下游玩,路遇一虚阳少年,春风一度后,五皇子返回皇都,只当春风了无痕。不想月余,那少年带着身孕上皇都寻到五皇子求接纳。似乎当初便是少年用了手段谋得雨露,如今想凭子求富贵,令五皇子愈加反感,虽说最终同意少年入府,却迟迟不给名分,只说待诞下麟儿再议。而自少年入府后,似乎王府便不甚太平,原本与五皇子关系不错的太子不知怎么忽然交恶,平日总是逍遥快活度日的五皇子平生出众多烦心事,心情不佳的他日前也不知怎么被实际几乎没机会见到的这个没名没分的男宠惹得震怒,竟当众大发雷霆,寒冬腊月,大雪天气,他令后者在庭院罚跪,导致原本身子虚弱又有身孕的少年受了风寒,自此一病不起。
在荣雨眠心中,他自是将自己与一心想飞上枝头的少年当成截然不同的二人,然而,令他哭笑不得的是,那个与他长得如此相似的少年,竟然连名字也同他一模一样。
无怪乎他不怎么想活。这种出门都抬不起头的人生,从小就有一身傲骨的荣雨眠实在无福消受。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在缺少名医良方的情况下,始终不见好转。可以说天意如此,荣雨眠整日卧床,也便消极待死。
说来,他倒是有考虑过腹中胎儿。荣雨眠对怀孕没半分经验,连做梦的经验都没有,所以,他也不确定这种情况是否正常:自己明明病得快死了,腹中的胎儿却一直安然无事。不知是否是据说最擅生产的虚阳的确有这种神奇体质,但话说回来,虚阳的胎儿纵是再强韧,如果自己死了,孩子自然是再难活下去。可以说,荣雨眠若死了,必然同时害死另一条无辜生命,可是,转念想想,这个孩子不就如同卢生梦中与娇妻生下的孩儿?纵使儿孙满堂,也不过是黄粱一梦。荣雨眠只得轻声对腹中的孩子道一句对不住,从此不再作他想。
——不成想,他腹中的孩子却有不同意见。
这日,实在喝厌了苦药的荣雨眠支走小厮初霁,将汤药往床底一泼。即刻,他的肚中有异常动静,竟似那悄悄成型的孩儿不赞同地踢了他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