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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北京有个调查组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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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应平自然会想,唐小舟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么个问题?深入想过之后,他自然就会明白,不仅牌场需要洗牌,官场,更需要洗牌。一个人控制权力的能力强或者弱,并不仅仅在这个人的能力,而在于官场金字塔中,有哪些砖属于他控制又有哪些砖不为他所控制,也就是说,要看你手中握有一些什么样的牌。官场洗牌,正是为了控制更多的牌。这是一种权力操作手法,可在进行这类操作时,起决定作用的,是两种东西,第一,你选择的路径是否能令你事半功倍,第二,洗完牌后,运气是不是真能转向你这边。

    从这种意义上说,权力控制力,其实也就是官场洗牌的能力。

    仔细想一想,唐小舟是在暗示江南官场的现状,这个现状,丁应平心里清楚。这篇文章指向柳泉,这是不是说,赵德良准备捅一捅柳泉帮的马蜂窝?唐小舟不是暗示赵德良要对江南省进行权力洗牌吗?既然要洗牌,目的指向是明确的,那就是要把陈运达这个老庄家拉下来,改变其一庄独大的局面。或许,这并不仅仅只是赵德良的一厢情愿,还包括了中央的意图?江南省地方实力派割据的局面,中央显然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一再往这里派干部。

    既然一定要捅这个马蜂窝,对于赵德良来说,需要考虑的,便是捅了会有什么后果。不仅赵德良要考虑,丁应平将成为捅这个马蜂窝的具体执行人,他也必须考虑。这个马蜂窝捅得好,柳泉帮肯定就此削弱,整个江南省的政治格局,会为之一变。在一个权力场中,一派独大,历史早已证明遗害无穷。赵德良要打破一派独大的努力,绝对是正确的,也是符合权力科学的。

    打破一派独大局面,不存在做不做的问题,而是怎么做的问题。

    袁百鸣和赵德良所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都是打破平衡,进行权力的重新洗牌。历史经验早已经证明,袁百鸣的指导思想没有错,可方法错了。方法错误的结果极其悲惨,他原想当那个权力洗牌者,结果是自己成为一张牌,被别人洗了。

    现在,赵德良也想成为继袁百鸣之后的另一个权力洗牌者,问题在于,他会不会成为袁百鸣之后,又一个将自己洗成牌的人?

    仔细思考一下两人的洗牌方法,便知道差别所在了。袁百鸣进行权力洗牌,目标明确而且坚定,正面主攻,直接剥夺陈运达的权力,哪怕在扶持彭清源当省长而打压陈运达的企图失败之后,他仍然没有退却,还是一味地强攻,直接运用省委书记的权力,将陈运达驾空了。赵德良的做法,完全不同于袁百鸣,掀起扫黑风暴,显然属于一次政治迂回。扫黑一旦成功,陈运达的政治实力,必然大大削弱。相反,此举如果不成功,赵德良还能适可而止,迅速退却,彼此也不至于彻底翻脸。

    这样一想,丁应平开始意识到赵德良下的是一着妙棋。

    他也因此在心中感叹,难怪人家能当省委书记而自己只能当省委常委,赵德良对于某些事情的深入思考,以及平衡权力的手段,不得不让人佩服。同时,他又暗暗在想,唐小舟这个年轻人,跟着赵德良,还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将来恐怕又是一个弄权高手,前程无量。

    第四天,江南日报在第七版发出了本报记者徐雅宫采写的长篇通讯。

    当天,唐小舟将报纸送给赵德良的时候,特意提醒他,徐记者写的那篇通讯发出来了,第七版。他想,看到这篇文章后,赵德良或许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比如立即以此为契机,召开临时常委会。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唐小舟便等待赵德良下达命令,或者由他通知余丹鸿,发出临时常委会通知,或者由他将余丹鸿叫上来,当面听取赵德良的命令。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明天是常委会的例会时间,赵德良或许会改变明天的原定议题。

    根本没容他叫余丹鸿,余丹鸿自己上来了。唐小舟装着给赵德良续水,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

    余丹鸿进入办公室后问赵德良,赵书记,你看了今天江南日报的文章没有?

    赵德良看的并不是那张报纸,他并没有抬头,问道,什么文章?

    余丹鸿说,说江南省有黑恶势力集团。江南日报到底想干什么?省委三令五申,关于黑恶势力的报道,一定要上报省委,他们却自作主张,胆子也太大了吧。他们这样做,把省委置于何地?他们心目中,还有没有省委?

    赵德良抬起头来,说,你说这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江南日报最近出现了好几次重大差错。上次我们和应平同志议过这件事,你和应平形成意见没有?

    余丹鸿说,我们商量过这件事,主要责任在赵世伦。我们也和组织部交换过意见,他们应该有了方案。

    赵德良说,既然有了方案,明天的常委会,就加一项议程,这件事不能拖了,再拖下去,如果出了大事,我们都有责任。

    唐小舟心中暗自乐了。这篇文章一出,目标是打老虎,没想到先震死一只病猫。

    第二天的常委会,唐小舟没有参加,但内容他很快就知道了。

    继昨天之后,江南日报发了第二篇有关万隆服装城存在黑恶势力的报道。这篇报道令常委会炸开了锅,会前议论,全都围绕此事。赵德良进去后,议论中止,不少人显然还十分激动。赵德良宣布开会,接着宣布一个新加的议题,讨论江南日报总编辑赵世伦的任职意见。这一议题,其实给了大家一个信号,赵德良对这两篇涉黑文章极其不满。

    早就有传言说,丁应平上任后,第一个想动的人是赵世伦。除了赵世伦能力有限,给他惹了很多麻烦之外,还因为赵世伦是陈运达的人。丁应平的管区里,杜崇光是陈运达的人,赵世伦也是陈运达的人,他这个宣传部长,陷入了陈运达的包围,工作开展起来,难度加大了。恰好赵世伦领导下的江南日报接连出事,引起赵德良的不满,丁应平趁机提出撤换赵世伦,赵德良表示同意。此事拖了好长一段时间,始终没有提上常委会,唐小舟暗想,赵德良或许担心遭到陈运达的强烈反对吧。

    这次江南日报接连登出两篇与柳泉黑社会有关的文章,文章虽然直接由丁应平签发,板子却打在了赵世伦身上。撤换赵世伦的议题提出,陈运达也知道众怒难犯,不敢公开站出来反对。议题轻易通过。接下来,自然要讨论对赵世伦的安排。

    赵德良说,有关这件事,赵世伦同志找过我,我的总体感觉,这个同志觉悟还是高的,对错误的认识也很充分。对于省委这次调整他的任职,他没有任何意见。同时,他也提到一些客观情况,比如身体情况以及家庭情况等等,希望不要放他到下面去了,最好还是留在省里。到底是让他去泸源,还是留在省里,你们都说说吧。

    果然,陈运达第一个说了,他说,一个同志犯了错误,该处分,一定要处分,决不姑息决不手软。对于免去赵世伦同志江南日报总编辑职务,我完全赞成。同时,我又觉得,对于有些同志,该照顾实际情况的,也应该照顾。我个人同意将赵世伦同志留在省里。

    其他常委表态显得模棱两可,到下面去毕竟不是老少边穷地区,泸源还是一个地级市,又是市委常委,也不算太委屈。当然,留在省里,适当照顾一下他的实际情况,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彭清源问马昭武,省里还有哪些职位空缺并且适合赵世伦同志的?

    马昭武说,我刚才考虑了一下,目前能够任命的职位,只有文化厅常务副厅长和文联常务副主席这两个位置,如果安排其他位置,需要调配,涉及其他一些干部,要走组织考察手续,时间来不及。

    赵德良说,那昭武同志你去找他谈一谈。这两个位置,他自己选一个吧。其他同志有什么意见?

    既然赵德良已经表态了,又是照顾了赵世伦本人的意见。这两个位置,既可以是副厅级也可以是正厅级,其他人,不好说什么,议题就这样通过了。

    赵世伦之所以提出留在省里,当然不是他所说的家庭问题以及身体原因,而是留在省里,怎么着,也能弄个一把手或者关键部门的副职。现在却弄到厅局去当副手,肯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却又无可奈何。文联以及文化厅都属于冷门厅局,极度边缘化。如果说财政厅、公安厅这一类大厅属于一类厅局的话,文联或者文化厅,连二类都排不上,大概勉强可以算得上三类。在这样的厅局当二把手,别说远远不如在省委宣传部、组织部当副职,甚至远远不如在江南日报当总编辑或者在市里当宣传部长,他这是越争越差了。

    丁应平自然会想,唐小舟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么个问题?深入想过之后,他自然就会明白,不仅牌场需要洗牌,官场,更需要洗牌。一个人控制权力的能力强或者弱,并不仅仅在这个人的能力,而在于官场金字塔中,有哪些砖属于他控制又有哪些砖不为他所控制,也就是说,要看你手中握有一些什么样的牌。官场洗牌,正是为了控制更多的牌。这是一种权力操作手法,可在进行这类操作时,起决定作用的,是两种东西,第一,你选择的路径是否能令你事半功倍,第二,洗完牌后,运气是不是真能转向你这边。

    从这种意义上说,权力控制力,其实也就是官场洗牌的能力。

    仔细想一想,唐小舟是在暗示江南官场的现状,这个现状,丁应平心里清楚。这篇文章指向柳泉,这是不是说,赵德良准备捅一捅柳泉帮的马蜂窝?唐小舟不是暗示赵德良要对江南省进行权力洗牌吗?既然要洗牌,目的指向是明确的,那就是要把陈运达这个老庄家拉下来,改变其一庄独大的局面。或许,这并不仅仅只是赵德良的一厢情愿,还包括了中央的意图?江南省地方实力派割据的局面,中央显然是清楚的,否则,也不会一再往这里派干部。

    既然一定要捅这个马蜂窝,对于赵德良来说,需要考虑的,便是捅了会有什么后果。不仅赵德良要考虑,丁应平将成为捅这个马蜂窝的具体执行人,他也必须考虑。这个马蜂窝捅得好,柳泉帮肯定就此削弱,整个江南省的政治格局,会为之一变。在一个权力场中,一派独大,历史早已证明遗害无穷。赵德良要打破一派独大的努力,绝对是正确的,也是符合权力科学的。

    打破一派独大局面,不存在做不做的问题,而是怎么做的问题。

    袁百鸣和赵德良所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都是打破平衡,进行权力的重新洗牌。历史经验早已经证明,袁百鸣的指导思想没有错,可方法错了。方法错误的结果极其悲惨,他原想当那个权力洗牌者,结果是自己成为一张牌,被别人洗了。

    现在,赵德良也想成为继袁百鸣之后的另一个权力洗牌者,问题在于,他会不会成为袁百鸣之后,又一个将自己洗成牌的人?

    仔细思考一下两人的洗牌方法,便知道差别所在了。袁百鸣进行权力洗牌,目标明确而且坚定,正面主攻,直接剥夺陈运达的权力,哪怕在扶持彭清源当省长而打压陈运达的企图失败之后,他仍然没有退却,还是一味地强攻,直接运用省委书记的权力,将陈运达驾空了。赵德良的做法,完全不同于袁百鸣,掀起扫黑风暴,显然属于一次政治迂回。扫黑一旦成功,陈运达的政治实力,必然大大削弱。相反,此举如果不成功,赵德良还能适可而止,迅速退却,彼此也不至于彻底翻脸。

    这样一想,丁应平开始意识到赵德良下的是一着妙棋。

    他也因此在心中感叹,难怪人家能当省委书记而自己只能当省委常委,赵德良对于某些事情的深入思考,以及平衡权力的手段,不得不让人佩服。同时,他又暗暗在想,唐小舟这个年轻人,跟着赵德良,还真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将来恐怕又是一个弄权高手,前程无量。

    第四天,江南日报在第七版发出了本报记者徐雅宫采写的长篇通讯。

    当天,唐小舟将报纸送给赵德良的时候,特意提醒他,徐记者写的那篇通讯发出来了,第七版。他想,看到这篇文章后,赵德良或许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比如立即以此为契机,召开临时常委会。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唐小舟便等待赵德良下达命令,或者由他通知余丹鸿,发出临时常委会通知,或者由他将余丹鸿叫上来,当面听取赵德良的命令。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明天是常委会的例会时间,赵德良或许会改变明天的原定议题。

    根本没容他叫余丹鸿,余丹鸿自己上来了。唐小舟装着给赵德良续水,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

    余丹鸿进入办公室后问赵德良,赵书记,你看了今天江南日报的文章没有?

    赵德良看的并不是那张报纸,他并没有抬头,问道,什么文章?

    余丹鸿说,说江南省有黑恶势力集团。江南日报到底想干什么?省委三令五申,关于黑恶势力的报道,一定要上报省委,他们却自作主张,胆子也太大了吧。他们这样做,把省委置于何地?他们心目中,还有没有省委?

    赵德良抬起头来,说,你说这事,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江南日报最近出现了好几次重大差错。上次我们和应平同志议过这件事,你和应平形成意见没有?

    余丹鸿说,我们商量过这件事,主要责任在赵世伦。我们也和组织部交换过意见,他们应该有了方案。

    赵德良说,既然有了方案,明天的常委会,就加一项议程,这件事不能拖了,再拖下去,如果出了大事,我们都有责任。

    唐小舟心中暗自乐了。这篇文章一出,目标是打老虎,没想到先震死一只病猫。

    第二天的常委会,唐小舟没有参加,但内容他很快就知道了。

    继昨天之后,江南日报发了第二篇有关万隆服装城存在黑恶势力的报道。这篇报道令常委会炸开了锅,会前议论,全都围绕此事。赵德良进去后,议论中止,不少人显然还十分激动。赵德良宣布开会,接着宣布一个新加的议题,讨论江南日报总编辑赵世伦的任职意见。这一议题,其实给了大家一个信号,赵德良对这两篇涉黑文章极其不满。

    早就有传言说,丁应平上任后,第一个想动的人是赵世伦。除了赵世伦能力有限,给他惹了很多麻烦之外,还因为赵世伦是陈运达的人。丁应平的管区里,杜崇光是陈运达的人,赵世伦也是陈运达的人,他这个宣传部长,陷入了陈运达的包围,工作开展起来,难度加大了。恰好赵世伦领导下的江南日报接连出事,引起赵德良的不满,丁应平趁机提出撤换赵世伦,赵德良表示同意。此事拖了好长一段时间,始终没有提上常委会,唐小舟暗想,赵德良或许担心遭到陈运达的强烈反对吧。

    这次江南日报接连登出两篇与柳泉黑社会有关的文章,文章虽然直接由丁应平签发,板子却打在了赵世伦身上。撤换赵世伦的议题提出,陈运达也知道众怒难犯,不敢公开站出来反对。议题轻易通过。接下来,自然要讨论对赵世伦的安排。

    赵德良说,有关这件事,赵世伦同志找过我,我的总体感觉,这个同志觉悟还是高的,对错误的认识也很充分。对于省委这次调整他的任职,他没有任何意见。同时,他也提到一些客观情况,比如身体情况以及家庭情况等等,希望不要放他到下面去了,最好还是留在省里。到底是让他去泸源,还是留在省里,你们都说说吧。

    果然,陈运达第一个说了,他说,一个同志犯了错误,该处分,一定要处分,决不姑息决不手软。对于免去赵世伦同志江南日报总编辑职务,我完全赞成。同时,我又觉得,对于有些同志,该照顾实际情况的,也应该照顾。我个人同意将赵世伦同志留在省里。

    其他常委表态显得模棱两可,到下面去毕竟不是老少边穷地区,泸源还是一个地级市,又是市委常委,也不算太委屈。当然,留在省里,适当照顾一下他的实际情况,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彭清源问马昭武,省里还有哪些职位空缺并且适合赵世伦同志的?

    马昭武说,我刚才考虑了一下,目前能够任命的职位,只有文化厅常务副厅长和文联常务副主席这两个位置,如果安排其他位置,需要调配,涉及其他一些干部,要走组织考察手续,时间来不及。

    赵德良说,那昭武同志你去找他谈一谈。这两个位置,他自己选一个吧。其他同志有什么意见?

    既然赵德良已经表态了,又是照顾了赵世伦本人的意见。这两个位置,既可以是副厅级也可以是正厅级,其他人,不好说什么,议题就这样通过了。

    赵世伦之所以提出留在省里,当然不是他所说的家庭问题以及身体原因,而是留在省里,怎么着,也能弄个一把手或者关键部门的副职。现在却弄到厅局去当副手,肯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却又无可奈何。文联以及文化厅都属于冷门厅局,极度边缘化。如果说财政厅、公安厅这一类大厅属于一类厅局的话,文联或者文化厅,连二类都排不上,大概勉强可以算得上三类。在这样的厅局当二把手,别说远远不如在省委宣传部、组织部当副职,甚至远远不如在江南日报当总编辑或者在市里当宣传部长,他这是越争越差了。

    另一个议题,也是没有列入的,正是江南日报的那两篇文章。

    对此发难的并不是陈运达或者余丹鸿,而是罗先晖。

    罗先晖是政法委书记,公检法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这两篇文章,至少有三个方面刺痛了他。

    这是一起并不复杂的案子,现场不仅有数百名目击证人,还有一名公安干警,要将此案破获,不是一件难事。然而,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怪,当地派出所虽然立案,公安方面却一再说破案有难度。文章透露出一种结论:公安部门不是无能,就是敷衍。公安部门无能,自然也就是他这个政法委书记无能了。其次,那名公安干警误闯犯罪现场,不仅未能阻止犯罪,而且被极其狼狈地赶出了犯罪现场,此后,犯罪分子又行凶好几分钟,卢清华的死,与公安部门不作为,直接相关。而犯罪分子对公安部门竟然毫无畏惧,是公安部门的奇耻大辱。这同样是他这个政法委书记无能的直接证据。第三,文章非常明确地告诉读者,大量的事实表明,万隆服装城有黑恶势力活动并非一日两日,甚至不是一年两年,长达四五年时间,这么长的时间,公安部门干什么去了?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他们就是黑恶势力的保护伞?这就等于在暗示,他这个政法委书记,即使不是这股黑恶势力的保护伞,也是个无能之辈,控制不了局面。

    毕竟,这是一个未列入议程的话题,罗先晖在首先站出来赞成撤掉赵世伦后,还不解恨,说,赵世伦虽然调职,但昨天和今天两篇文章的影响,却没有消除。说柳泉万隆服装城存在黑恶组织,显然言过其实,危言耸听,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我建议常委会要引起重视。

    陈运达对这两篇文章自然恼火,目标直指柳泉帮,他能不恼火?文章发出后,他立即过问,知道是丁应平签发的,赵世伦只是代人受过。既然罗先晖开了头,他也就当仁不让,说,先晖同志提到的这两篇文章,我看了,可以用四个字形容,令人发指。不过,我一直没有管过政法,对这方面政策的把握不准。先晖同志可以把意思说得更明确一点。

    这话说得很有水平,事件本身令人发指,说明他对事件本身是高度关注的。另一方面,有关这类新闻,涉及社会稳定以及党和政府的形象,新闻宣传部门有一个把握的尺度,这个尺度掌握在宣传部。陈运达作为政府首脑,并不十分清楚党委把握的尺度。他的话,给罗先晖进一步发挥,打开了方便之门。

    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陈运达虽然一直没有主管过政法,可他当常委已经有六七年历史了,在常委会研究政法问题,显然参与了多次。他在市州当书记的时间更长,说不了解政法工作,绝对是一句假话。

    常委会首先讨论赵世伦的任职问题,任何人都以为,这是赵德良对江南日报两篇文章的一种态度。有了这种认定,罗先晖的胆子自然很粗很壮,他说,我仔细看过这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在几个方面存在严重的导向性问题。第一,文章给人的印象是,柳泉市已经不是共产党的柳泉市,完全被黑恶势力把持着。柳泉市委、政府以及公检法,完全被黑恶势力控制,听命于黑恶势力,简直是耸人听闻。第二,柳泉市的黑恶势力为非作歹,柳泉市公检法不仅无所作为,文章甚至暗示公检法就是黑恶势力的保护伞。因为一起卢清华案件,就彻底否定柳泉市的公检法?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这样的文章,严重损害了公检法在市民心目中的形象,是抹黑公检法,是别有用心。第三,作者缺乏最起码的常识,一起刑事案件,既然已经由公安部门立案,那就表明,公安部门对此案的态度和定性,都是明确的,公安部门也在履行他们的职责。至于暂时未能破案,也是因为某些客观原因。公安部门已经介入并未结案的案件,政府其他部门暂不受理,并不是相互推诿踢皮球,而是真正执行工作程序,否则,就乱套了。作者连这样最起码的程序都没有搞懂,就在那里胡说八道,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第四,关于黑恶势力的报道,省委宣传部是有明确规定的,江南日报为什么不顾省委的规定,抛出这样的文章?还一连抛出两篇,从他们的做法可知,好像还会继续刊发后续文章。这到底是个别人的行为,还是一场有预谋的行为?江南日报到底要干什么?很值得省委重视。

    他这话一说,陈运达立即表态了。陈运达说,我不怕坦白地告诉大家,看这两篇文章的时候,我拍案而起。这是写我们共产党领导下的柳泉吗?柳泉竟然已经坠落到了如此程度?刚刚听了先晖同志的话,我才意识到,我当时的情绪太不冷静了,我被媒体的导向左右了。我因此想到,就连我这个政府省长的判断力,都被这样的文章导向了,我们的人民群众呢?他们会怎么想?我要感谢先晖同志,他给我及时敲响了警钟,让我明白,凡事要多从几个角度想一想,要更深入地调查研究,要努力地看到问题更本质所在。

    余丹鸿也立即表态说,昨天,我看到这篇文章后,第一时间向赵书记作了汇报,我个人赞成运达省长和先晖书记的看法,就算报道的案件是事实,也不能以一个独立的案件否定整个公检法,更不能否认地方党和政府。这篇文章会引起什么样的社会后果,我非常忧虑。

    三位常委表态了,其他常委,因为不了解真相,总体上,对三位常委的看法是认同的。如此一来,赵德良和丁应平便十分被动。丁应平还算精明,很清楚这些人的矛头所向,关键时刻,他只好站了出来。

    丁应平说,这两篇文章是我签发的。正如运达省长所说,我看到后,第一感觉是令人发指。第二感觉,这是真的吗?为此,我进行了一番了解,得知事件的真实性,不存在问题,所以签发了这篇稿子。省委要追究责任的话,这件事的全部责任在我。

    此话一出,起到了两个方面的效果。其一,丁应平将全部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完全撇清了赵德良,这就使赵德良有了说话的空间。其二,丁应平也是省委常委,他既然说全部责任在他,碍于个人情面,其他人不好就此继续纠缠,至少语言上不会再激烈。

    果然,赵德良最后表态了。

    赵德良说,这件事原本不是今天的议题,既然先晖同志提出来,大家也都发表了意见,我就说几句吧。有关这件事,我认为要把握这么几个要点,第一,报道是不是事实?如果严重失实,该是谁的责任,一定要追究,而且要严肃追究、严厉处理。如果是事实,新闻自由是写进宪法的,新闻记者有报道事件真相的义务,我们仍然要追究的话,恐怕说不过去。第二,丹鸿秘书长提醒我看了这篇报道,报道中好像没有提到柳泉市委市政府,更没有提到柳泉市委市政府完全被黑恶势力控制这样的话吧?是不是我们自己有点过余紧张了?退一步说,就算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产生这种联想的根源是什么?是这篇文章的导向,还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或者失误引起的?刚才大家的话,让我想起一个瞎子一个聋子一个跛子看戏的那个笑话,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短了一条腿,就责怪人家台搭歪了吧?第三,刚才大家提到导向问题,我认为这一点必须高度重视。这方面,应平同志和宣传部,责任重大,一定要把好正确的舆论导向这一关,一定要牢牢树立一种观念,导向无小事。最后,就这两篇文章,我谈点个人意见,宣传部要做好工作,后续文章,绝对不准再发。至于已经发出来的两篇文章,不宜热处理,只能冷处理。具体工作,由宣传部去做,结果向省委常委会报告。

    这就等于定了调子,调子定得很低。大家不好再就此事说什么,议题就这样过去了。

    唐小舟听说此事时,心中暗自一声叹息。

    他的本意,是想借助此事打响反黑第一枪。赵德良之所以愿意抓这件事,说明自己的判断没错,赵德良确实需要这样一次契机。让他没料到的是常委会的反应。或者说,自己所处的位置低,对于官场,还不十分熟悉,并没有考虑到官场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弹。相反,无论是赵德良还是丁应平,都早已经预料到了。所以,赵德良将此事拖了半年,所以,丁应平接到那篇文章后,极其犹豫。常委会上可能出现的情况,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唐小舟却缺乏这样的政治远见。这也说明,自己该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还有一件事令他感慨。丁应平明显不赞成这样干,最终,他选择了和赵德良保持一致,在常委会上,他不仅没有推脱责任,将赵德良抛出来,甚至将所有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这也恰恰说明丁应平政治上的成熟。这种成熟,同样是唐小舟需要学习和修炼的。

    问题是,赵德良迫于政治压力不得不退却,唐小舟感到有些委屈,甚至觉得,民众中的说法确实很有道理,赵德良太弱了,关键时刻,不敢坚持自己。毕竟,丁应平已经跳出来,彭清源可能是完全支持他的,在这种时候,他如果不退,坚决地力挺丁应平,会是什么结果?在他看来,赵德良退得有些不应该。

    令唐小舟没料到的是,赵德良虽然在常委会上退了,风波却没有因此过去。赵德良想拿这件事做文章,别人也一样想拿此事做文章,到了第二天,形势出现了急剧变化。

    第二天早晨五点刚过,唐小舟被手机铃声吵醒了。他想,这是谁呀,这么早来电话。看了看来电显示,是日报集团办公室的电话。他想,日报集团办发什么神经,这么早就给人打电话,别说太没有政治素质,也太不通人情了吧。

    接起电话,听了几句,他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原本残存的一点睡意,顿时一扫而光。

    给他打电话的是日报值班副总编辑刘承魁。昨天的常委会上,他接替赵世伦担任总编辑的议案已经通过,只不过还没有正式谈话和下文。

    刘承魁在电话中说,小舟吗?我是刘承魁。

    唐小舟说,刘总啊,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刘承魁说,出大事了。

    唐小舟听到此话,暗吃了一惊,却还说,你别着急,慢慢说。

    刘承魁说,报社大门被人围了,印刷厂门口的送报车,全都堵在了院子里,江南日报、雍州都市报和雍新晨报,三家大报共一百多万份报纸,一份都发不出去。

    此时,唐小舟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只是普通地问道,谁这么大胆?敢围攻党报?

    刘承魁说,外面有四五百人,他们要求报社交出不负责任的记者徐雅宫。

    唐小舟猛地跳了起来,暗想,天啦,引发了群体性事件。他有些慌了,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发展,局面如果得不到控制,并且继续闹大的话,中央一旦知悉,那是要追究责任的。这个板子,首先会落到丁应平头上,其次,赵德良恐怕也要挨板子,弄得不好,就会成为第二个袁百鸣。他问刘承魁,那些人都打出一些什么口号?

    刘承魁说,口号很多,有什么要稳定不要运动,稳定压倒一切。想整垮万隆服装城是别有用心。谁反对经济发展谁就是反对改革。

    这件事实在太大了,唐小舟不得不拨通赵德良的电话,将此事向他汇报。

    赵德良的语气倒还冷静,听不出一丝慌乱。赵德良略想了想,说,我马上去办公室。你现在立即做几件事,第一,给杨泰丰同志打电话,让他打我的手机。第二,给冯彪打电话,让他立即来接我。第三,给丹鸿秘书长打电话,让他马上到办公室等我。你不用来省委了,你住在公安厅,直接去泰丰同志那里,随泰丰同志行动,有什么事,随时和我联系。

    唐小舟拨通了杨泰丰家的电话,仅仅说了一句话,江南日报被人围攻,赵书记让你立即给他打电话。

    挂断电话,他开始穿衣服。谷瑞丹大概听到他的声音,感觉不对,穿着睡衣来到书房,推门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唐小舟原本不想告诉她,转而一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公安厅一定异常紧张,她作为宣传处副处长,做点准备也是应该的,至少可以从杨泰丰那里捞点印象分,便说,江南日报被人围了,估计省厅要出警,你还是准备一下吧。

    匆匆刷了牙,洗了脸,往包里塞了两块手机电池,跑着出门,赶到公安厅办公楼前,见这里早已经停着两辆汽车,一辆奥迪,是杨泰丰的座车,另一辆警用指挥车。两辆车顶上,均闪烁着警灯。

    杨泰丰还没有到,唐小舟只好在那里等。手机响起来,拿起一看,是丁应平的秘书董绍先。接通电话后,董绍先说,丁部长和你说话。

    唐小舟等了一会儿,丁应平的声音传过来。丁应平说,小舟呀,真没想到情况会演变成这样。

    唐小舟说,是啊。

    丁应平又说,老板有什么指示吗?

    唐小舟说,我准备跟省厅的杨厅长去现场,老板那边,我只是打电话告诉他消息,具体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

    丁应平说,我现在赶到报社去,有什么情况,希望你及时告诉我。

    发生了群体性事件,谁都害怕,丁应平也不例外。唐小舟原想保持一贯的少说为佳原则,转而一想,这件事,毕竟是自己惹起的,此时的丁应平,大概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吧?怎么着,自己也要在背后力撑他,主动对他说,首长放心,我感觉老板非常冷静,他心里一定有数。

    很快,杨泰丰匆匆赶来了,和唐小舟握了握手,拉着唐小舟坐上了他的汽车。

    汽车迅速拉响警报,向江南日报社急驰而去。在车上,杨泰丰主动谈起具体的安排。他说,按照赵书记的命令,他已经向市局、区分局以及武警雍州支队和防暴支队下达命令,他们正在赶往现场。同时,他已经下令省厅和市局派出相关人员着便装带上针孔摄像机,对现场进行录像。附近几个制高点,也都派出相关人员进行摄像。相关的录像资料,将会及时发送省厅进行鉴定。省厅技侦力量也已经全部到位,万事俱备。

    唐小舟以前也经历过群体性事件,当时他是以记者身份深入到群众之中,并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近指挥中心。听了杨泰丰提到的处置方案,他心中便想,看情形,赵德良并不是立即想办法遣散闹事者,而是维持秩序?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这样的事件,拖得越久越不好解决。当然,他也想过,如果自己是赵德良,应该怎样解决此事?

    处理这类群体性事件,确实是考验当权者执政力的一大难题,如同民间的一句俗语:嫩豆腐掉进灰里,吹又吹不得,拍又拍不得。处置稍稍过当,后患无穷。这大概是赵德良入主江南以来,遇到的最大最严峻的考验。对于是否能够平稳顺利地通过这场考验,唐小舟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此时,他最希望的是留在赵德良身边,从旁观察赵德良处理危机的能力和手段,说不定自己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杨泰丰的对讲机里,不断有消息传来。开始是各个部门赶到现场后的通报,接着,便有各方面的消息汇总。

    聚集者大约有五百人,因为是清晨,街上人流少,并没有形成围观。但江南日报门前是雍州市的主干道,闹事者将道路完全堵了,双向被堵了很多车辆,交通完全堵塞。眼看上班高峰就要到来,这条主干道,承受着整个雍州市巨大的交通压力,如果不能尽快解决此事,对于雍州市一天的秩序,都会形成极大影响。武警防暴支队按照命令,正在将闹事者压缩到报社门前,交警开始疏散车辆,要求所有经过报社门前的车辆绕道行驶。闹事者人数众多,目前还无法发现组织者,他们的年龄层次比较单一,二十岁至三十五岁的男性居多,也有极少数女性,这些女性,主要是一些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从口音判断,闹事者主要是柳泉人。现场已经聚集了一些围观群众,两百人左右,公安部门正在甄别,以便将其疏散。

    指挥车赶到现场。现场聚集了大批警察和武警,整个路段被控制。雍州市公安局在江南日报社对面的一幢高楼建立了指挥部,分管公安政法的副市长邓初华在此亲自指挥。杨泰丰和唐小舟到达指挥部,邓初华分别和两人握手,介绍情况。

    邓初华说,按照省委的统一部署,目前局面正在得到控制,报社门前的交通,南向北已经恢复,但车辆受到控制,主要是公交车可以行驶,其他车辆,一律改道。北向南,道路还被闹事者占有,估计需要半个小时左右,才能完全恢复。

    唐小舟并不希望人家当自己是领导,他没有像杨泰丰那样听汇报。毕竟,邓初华是常务副市长,省会市属于高配,副市长属于下厅级,常务副市长是省委委员,市委常委,和不挂政法委书记的公安厅长,是平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实权更大。面对杨泰丰,他摆出低姿态,主动向他汇报,那是因为,邓初华原是雍州市公安局长,当时,杨泰丰就是副厅长,是他的老领导。

    唐小舟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一切。

    窗外是雍州市的南北中轴线芙蓉大道,他现在所在的位置,是雍州银行大厦,对面就是江南日报社。芙蓉大道是雍州市最宽的一条路,这条路十车道,自从建起的那天起,一天比一天显得狭窄,而此时,倒异常宽广,原因是南向北行驶的车辆几乎没有,甚至连行人,也都被交警截住了,偶尔有一辆车经过,不是公交车就是警车。北向南行驶的半边路,因为还被部分闹事者堵着,大量的公安以及交警,正在压缩人群,路面还没有畅通。对于江南日报大门,唐小舟是太熟悉了,自从离开大学参加工作,他就在这里进出,十几年来,天天如此。虽说每天这里人来客往,总体来说,还算是一个冷部门,何曾有过如此热闹的场面?门前那段几米宽的空间,原本是报社职工用来停车的,此时,全都站满了人,闹事者、围观者加上处理此事的公务人员,加起来有上千人,不仅报社门口,两边也都站满了人,可谓人头攒动。交警和武警防暴支队,在十分努力地将公路上的人向报社门前挤压,报社门前的空间毕竟很狭小,挤压起来十分不易,过了半个多小时,才总算将交通要道疏通,而公路旁的人行便道,却被挤得水泄不通。

    十点钟,唐小舟接到余丹鸿的电话,让他立即赶回,省委常委要开紧急会议。

    唐小舟离开的时候,杨泰丰正在接听电话,看他的神情,估计是赵德良的电话。唐小舟向邓初华告别,和邓副市长握手的时候,杨泰丰仅仅只是向他挥了挥手。

    下面的公路被封锁,邓初华派了一辆警车送他离开。坐在车上,唐小舟看到,局面已经被控制,整个路段因为实行交通管制,除了公交车,所有车辆一律绕行,报社门前,大量防暴警察将闹事者控制在一条大约宽四米长三百米的窄道上。闹事者情绪虽然激动,局面却在公安干警的控制之下,不太可能发生大的暴力事件。

    回到省委,罗先晖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他显然对事件的发生极度不满,认为之所以导致这次群体性事件,完全是由于省委以及省委宣传部的错误所致,是因为错误地刊发了那篇文章,引起了群众的强烈不满,而省委又未能及时制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常委会会场气氛极其压抑,大家或许都意识到,这是一次排队,你自己的脚往哪里挪,在不于谁对或者谁错,而在于谁会最终胜利。

    见唐小舟出现在门口,赵德良打断了罗先晖,说,小舟,你进来。然后对常委们说,小舟同志一直在现场,对现场情况比较了解。下面,是不是请小舟同志介绍一下现场情况?

    罗先晖对自己的发言被打断有点不满,可毕竟是省委书记发话,唐小舟又是从现场回来。唐小舟能够感觉到,赵德良之所以急于打断罗先晖,是因为自己受到攻击,他需要调节一下气氛,以便喘口气。

    余丹鸿往唐小舟面前放了一杯水,带点关切地说,是不是忙得水都没喝上?先喝口水,别急,慢慢说。

    指挥部里自然有水喝,唐小舟并不渴,为了表示自己确实没顾上喝水,他将那杯水强行喝下了。放下杯子之后,他说,我和省厅的杨厅长一起去了现场,现在,我把现场的情况,简单地向各位首长汇报一下。

    他汇报的情况其实简单,无非是现场有多少人,这些人可能来自哪里,是什么年龄结构和性别结构,有些什么诉求,现场局面如何。现场指挥部采取了哪些措施,目前的情况如何等等。这些情况,早已经由各个方面汇报给省委,并没有新的东西。

    仅仅是打断显然作用不大,唐小舟的汇报,只是将围攻迟滞了二十分钟,他表示自己的汇报结束之后,猛攻再一次开始。

    唐小舟汇报结束,原本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毕竟是省委常委会,他不适合留在这里。赵德良却说,小舟,你别走了,丹鸿秘书长忙了几个小时,很辛苦,你做会议记录,让他歇一歇。唐小舟于是接过余丹鸿手里的记录本,开始记录。

    罗先晖是别人的大炮,他继续刚才未完的发言。

    唐小舟埋首记录,却又仔细体会他发言的内容,可以听出,罗先晖实际是在为这一事件定调。他认为,事件的性质已经明确,是由江南日报不负责任的报道引起的,事实证明,报道伤害了很多人,尤其是伤害了柳泉人民的感情,伤害了柳泉市万隆服装城的工商业户。他们不答应江南日报的说法,才会采取这样过激的行动。对此,省委必须有明确的认识并且做出正确的决断。

    其后,别的常委也都发言,每个人虽然长篇大论,但看上去,却有些不疼不痒。

    有人说,这是一次很严重的事件,当务之急,常委会应该有一个明确态度,制止事态更进一步恶化,而不是讨论谁是谁非。也有人说,下一步,应该查清,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一大早跑到江南日报门前了?是不是有人组织?真的全都是自发的吗?

    接下来是陈运达的长篇大论,他说,他赞成同志们的看法,现在不是下结论的时候,省委现在应该做的,是尽快拿出一个具体意见,怎样制止事态的更进一步恶化。矛盾出现了并不可怕,共产党人从来都不怕矛盾。一切的关键,在于怎样解决矛盾,尽快恢复秩序。

    事件虽然发生在省委机关报江南日报,毕竟还是发生在雍州,作为市委书记,周昕若自然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听了陈运达的话,他有点坐不住,插话说,怎么解决?总不能派出警察,把所有人全部抓起来吧。

    陈运达说,这并不是不可以考虑。稳定压倒一切,没有稳定,谈什么都是空话废话。我这样说,倒不是建议省委立即采取断然措施。我只是表达个人的观点。我认为,为了防止事态蔓延,更进一步激化矛盾,甚至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我们必须有一个预案,必要的话,需要采取断然措施。

    唐小舟想,陈运达这话,才是真正的别有用心。真的采取断然措施的话,会是什么结果?将示威者全部抓起来?那岂不是火上浇油?抓五百个人容易,可五百人后面,联系着的是五千人甚至更多,你能抓得完?或许,陈运达正暗暗期待着赵德良乱中出错,做出错误的决策吧?他为赵德良暗捏了一把冷汗,在这种大事面前,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的错误,也可能导致最终的崩盘。

    眼看到了十二点,会议争论不休,完全没有结果。赵德良和丁应平始终一言不发。

    唐小舟可以想象丁应平此时的心情。现在果然出了事,丁应平不能将事情推到赵德良身上,甚至不能推到唐小舟身上。推给唐小舟,就等于将矛头指向了赵德良。就算此事有再大的政治风险,也只能他独自承担。关键时刻,赵德良会不会弃卒保帅?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至于赵德良心里怎么想,唐小舟更不清楚。赵德良从始至终坐在那里,表情显得高深莫测,看不出任何变化。不管他内心的想法如何,这种冷静沉着,让唐小舟佩服不已。

    此时,手机震动起来,唐小舟拿起一看,是杨泰丰。他立即将身子弯到桌子下面,用手捂着电话接听。

    他说,杨厅长,你好。

    杨泰丰对他说,我已经按赵书记的要求做好准备,现在就在外面。

    按赵书记的要求做好了准备?唐小舟突然想起自己离开时,杨泰丰正在接听电话的情景,现在看来,当时赵德良正在交待他做某项工作,而这项工作,显然与这次常委会有关。

    他说,好的,我马上向赵书记汇报。

    挂断电话后,他站起来,走到赵德良身边,小声地告诉他。

    赵德良却大声地说,泰丰同志到了?小舟,你去把他请进来。他的话,显然是说给各位常委听的,唐小舟意识到,赵德良一定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动作,因此很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端倪,可赵德良的表情一如既往,波澜不惊。

    杨泰丰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一群人,这些人带了很多设备,唐小舟看到他们带了电脑以及投影仪。

    杨泰丰跟着唐小舟进入常委会会场,其他人跟着杨泰丰。

    赵德良看到杨泰丰,立即向他挥手,说,泰丰同志,你过来。

    杨泰丰走到赵德良面前,赵德良站起来和他握手,说,省厅的同志辛苦了。

    杨泰丰说,我们的工作没做好,请首长批评。

    赵德良说,批不批评,还是先不下结论吧。刚才小舟说,你有些情况要向省委汇报?

    杨泰丰说,是的,有些图片资料,需要给省委看一看。

    赵德良见他们在安装投影仪,又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你们安装机器大概要点时间,要不这样吧,常委们还没有吃午饭,我们先休会。丹鸿同志和食堂联系一下,叫他们立即送些快餐上来,吃过了我们接着开会。

    唐小舟有一种预感,下午赵德良将力挽狂澜。但到底怎样扭转局面,实在是太考验一个人的政治智慧了,至少他是束手无策。

    离开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唐小舟想给徐雅宫打个电话。

    那些人的矛头指向她,公开声称要求报社将她交出来,此时,她一定承受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是自己给她找上的。在这种关键时刻,她最期待的,很可能是一个来自他的电话问候。这女孩还真的懂事,事情发生已经几个小时,她竟然没有给他打电话。她显然知道,此时他正忙着,该做的事,他一定会去做,事态没有平息之前,就算给他打电话,也只可能是添乱。掩上门,掏出手机,正要打的时候,手机震动起来。唐小舟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面是三个字:叶万昌。

    叶万昌?怎么是他?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在哪里?唐小舟立即接起电话,听到叶万昌说,唐处,是我,叶万昌。

    唐小舟说,叶书记你好,你现在在哪里?

    叶万昌说,我在现场。赵书记在吗?我向他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

    唐小舟说,好的,你稍等。

    来到赵德良办公室,赵德良正在打电话,见他进来,便拿眼望向他。

    杨泰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估计是在向赵德良汇报,被这个电话打断了。唐小舟和杨泰丰点了点头,转向赵德良,指了指自己手机,轻声说,柳泉市的叶书记。

    赵德良对着话筒说,等你来了我们再联系。我这里有点事,先挂了。

    挂断电话后,唐小舟将手机递给赵德良,赵德良接过,并不是先接电话,而是先看了看显示屏,然后贴在耳边,说,万昌书记,情况怎么样?嗯,嗯,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们搞清楚了吗?一个都不认识?这么说,不是你们柳泉的人?口音能说明什么?我现在要知道的是,这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谁是他们的组织者。事情已经持续一上午了,你们到现场也已经两个小时,却什么都没有搞清楚,你是不是希望我亲自到现场去搞清楚?别的都不说了,那是下一步的事。现在你明确告诉我,这些人,你能不能弄走,什么时候弄走?

    说到这里,赵德良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口气严厉起来,他说,所有的客观理由都不要说了,那是下一步的事。你现在只告诉我一点,那些人什么时候走。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省委是在给你机会,能不能把握这个机会,就看你了。就这样吧,我这里还有事。

    听赵德良的口气,唐小舟心中一愣,暗想,这件事难道真的与叶万昌有关?若真如此,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若是无关,赵德良怎么是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

    唐小舟接过手机,转身往外走,听到身后赵德良对杨泰丰说,泰丰同志,你继续。

    杨泰丰说,我们已经查阅了所有相关档案,目前可以确定的是……

    后面的话,因为唐小舟关上了门,听不清了。

    回到办公室,唐小舟立即拨通了徐雅宫的手机。接起电话,听到的是徐雅宫的哭声。

    唐小舟说,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说。

    徐雅宫哭着说,师傅,我怎么办?

    唐小舟说,什么怎么办?天没有塌下来嘛。

    徐雅宫说,赵世伦已经找我谈话,宣布对我停职审查。师傅,我好害怕。

    唐小舟暗想,这个赵世伦也真是,随便乱放炮,他也不清楚自己还有没有放这种炮的权力。这话当然不能对徐雅宫说,而是换上一种耐心的语气,说,他说的话不算。就算要追究责任,那也是省委宣传部的责任,是省委的责任,与你没关系。

    到底还是年轻,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听了唐小舟的话,徐雅宫的语气立即变了,她说,是不是真的?闹出这么大的事,我吓死了。

    唐小舟说,就是考虑到你会急坏,我才抽时间给你打电话。省委正在处理呢,一有消息,我就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放心好了。有我呢。

    吃过午饭继续开会。这些人,大多习惯中午睡午觉的,现在没有时间睡了,显得有些疲惫,精神状态不是很好。虽然没有人表态唐小舟是否可以继续列席,因为太关注此事,他便进了会议室,反正没人赶他,他也就装糊涂。

    赵德良见所有人都到了,宣布继续开会。他说,省公安厅的泰丰厅长有些材料,需要提交给常委们看看,下面,我们请泰丰同志说说吧。

    杨泰丰要介绍情况,常委例行的排位有些变化,当中的位置让给了杨泰丰和公安厅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小伙子正操作面前的电脑,投影仪的光柱,投射在墙边的大屏幕上,这个大屏幕原本不属于这间会议室,是杨泰丰他们带来的。屏幕上面有一个鼠标箭头在游动,鼠标在一个文件夹中点了一下,上面有很多文件。箭头点击了其中一个文件,屏幕上开始播放视频,是报社门口那些围堵者的画面。

    杨泰丰说,这是报社门前的情况,这个画面,是我们在报社对面银行大楼的一个房间里俯拍的,下面有显示拍摄时间。另外,我们还在其他一些地方安有拍摄机位,包括有些便装人员带着针孔摄像机进入现场拍摄的镜头。

    屏幕上的镜头在此时定格了,其中一个人的头像被锁定,然后用技术手段拉近放大。

    杨泰丰指着屏幕说,大家请注意这个人,他的身份,我们已经查清。

    屏幕被切割,旁边出现了另一幅图片,这是一幅犯人服刑时的登记照,旁边是此人的姓名籍贯年龄等资料。

    杨泰丰说,这个人名叫刘凯,曾因盗窃罪被判刑三年,出狱四年。

    鼠标再点击一下,镜头继续播放,又回到现场画面。不久再一次定格,出现了另一个头像以及旁边的登记照。

    杨泰丰介绍说,这个人名叫严志国,曾因伤人罪,被判刑五年,刑满出狱三年。

    杨泰丰前后介绍了几十个人,这些人中,绝大部分是刑满释放人员,极少几个虽然不属于两劳范畴,却是公安部门监控范围,比如吸毒人员、卖淫人员等。被介绍的人员中,有两名女性,这两个人曾因卖淫被公安部门多次处罚。

    赵德良见杨泰丰还要继续介绍下去,打断了他,说,泰丰厅长,这些情况,你不必一一介绍了,你直接告诉我们,已经查清身份的,有多少人?是些什么结构?

    杨泰丰说,由于时间太短,工作量大,技术上也有一定的难度。到目前为止,已经查清的,有五十多人。至于这些人员结构,刚才介绍的情况中,已经很清楚了,主要有三大类,一是结束两劳人员,二是有过劣迹甚至被公安部门列入监控对象的社会闲杂人员,三是从事色情业的女性。

    赵德良问,那么,省公安厅有结论了吗?

    杨泰丰非常肯定地说,结论还没有,但我们有个统一意见,认为这次群体性事件,极可能是由当地黑恶势力组织。我们作出这种判断,有几项理由,第一,刚才我已经向省委汇报了,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社会经历复杂,有前科甚至被司法机关处理过。显然,他们不能代表民意,如果我们认为这是一次民意表达,那是非常荒唐的。第二,事件发生在凌晨五点多钟,这些人要么是半夜离开柳泉赶到雍州,要么是昨天晚上已经到了。这就绝对不可能是自发的,而是有组织的。第三,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四五百人从柳泉赶到了雍州,而且是统一行动,当地应该有风声传出,但事前我们一点消息都没有得到,这很令人生疑。如果是自发行动,肯定会有很多人清楚,我们也就会随时得到消息。只有严密的组织行为,才会做到严格保密。览于以上分析,我们初步判断,这是一起黑恶势力在背后操纵的群体性事件。

    结论一出,陈运达立即拍了桌子。大家都在听杨泰丰说话,听到猛的一声拍桌声,所有人全都惊了一下,不约而同转过身去看陈运达。陈运达的脸色很难看,青紫青紫的,他说,太嚣张了。他们想干什么?向省委向政府叫板吗?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程度,他们眼里还有党还有政府没有?

    陈运达狠狠地发了一通脾气,后面说了些什么,唐小舟并没有听清,因为他趴到桌子下面接电话了。

    电话是柳泉市市委书记叶万昌打来的。

    叶万昌在电话中说,市委市政府相关人员到达现场后,做了大量工作,目前,所有上访人员,已经被劝离现场,江南日报社门前,已经没有上访人员,秩序正在恢复。

    唐小舟问,对那些人,你们准备怎么办?

    叶万昌说,市里组织了十几台车,又从雍州租了几台车。所有人员,包括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人员以及所有上访人员,都已经集中,现在正在上车。市里的干部,被分散在各辆车上,估计半个小时内,就可以发车返回柳泉。

    唐小舟抓着手机走到赵德良身边,小声地对他介绍情况。

    赵德良听了汇报,没有说话,只是向唐小舟伸出一只手。

    唐小舟一时没有明白,又不能不应对,只好抬了一下自己的手,赵德良一把抓过了他的手机,贴在耳边,同时站起身来,嗯啊地装着接电话,走出了会议室。经过杨泰丰身边时,赵德良用另一只空出的手,轻轻拍了拍他。

    杨泰丰会意,立即站起来,跟在赵德良后面,走出会议室。唐小舟也跟着进入赵德良的办公室。

    赵德良已经站在办公室中间,转身对唐小舟说,把门关上。

    唐小舟刚刚将门关好,赵德良便对杨泰丰说,事情已经解决了,全部人员已经登车返回柳泉。

    杨泰丰说,怕就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赵德良说,你现在马上做三件事,一,立即组织一个小组,沿途暗中保护,路上不准出任何状况,也不要让他们觉察。这个任务很重要也很艰巨,你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杨泰丰以军人姿态,站起来,立正答应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赵德良将伸出的一根手指变成两根,接着说,第二,由武警江南省总队命令武警柳泉支队,在武警柳泉支队选一个地方,对这个地方全面警戒,等这些人到达后,全部送往这个地点控制起来,由武警柳泉支队配合省公安厅小组,立即对所有人收审甄别。

    杨泰丰说,柳泉支队的训练基地离高速公路出口不远,可以利用。

    赵德良说,好,就这样定了。第三,省公安厅和武警省总队,要充分授权,由一个前方指挥小组负责对柳泉市黑恶势力的头目进行控制,随时准备扫黑行动。

    杨泰丰拿起手机打电话。赵德良走到办公桌后面,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材料。

    唐小舟并没有认真看,也能猜到,他拿出的,是省公安厅的那份报告。至此,唐小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也有一种由衷的钦佩。什么叫大逆转?这就是大逆转。他大概是惟一了解内幕的人,他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大逆转的惊心动魄,赵德良却不动声色,显得是那么的沉着冷静。

    随着越来越深入地了解赵德良,唐小舟觉得,这个人表面上看上去显得文弱,甚至有些迂腐,实际上,他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既不是权力带给他的,也不是个人人格魅力形成的,而是一种知识的积累。用市井的话说,那是善于权术,用官场的话说,那是政治智慧。用唐小舟自己的理解,这就是控制权力平衡的能力,就是王道。

    这场斗争,刚刚拉开大幕,接下来还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复,目前难以估计。唐小舟坚信,赵德良驾驭全局的能力超强,任何风浪,都不可能超出他的掌控力。

    赵德良将那份材料交给杨泰丰,三个人回到会议室。

    赵德良坐下来后说,刚才我接到万昌书记的电话,他报告说,事态已经控制,所有人员,全部上了客车,正准备返回柳泉。今天的事,算是告一段落。我知道,大家有很多话想说,先等一等吧,我相信有机会说的。省厅弄了一个报告,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弄得很全面很详细,和今天的事也有一定关系。正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我们一起来听一听这个报告,然后再来讨论吧。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在这样的形势下,自然不可能有人反对。赵德良于是转向杨泰丰,说,泰丰同志,下面的时间交给你了,你说吧。

    杨泰丰说,这个报告分为三大部分,我先说第一大部分。这一部分,是关于全省近年来涉黑案件的汇报。全省涉黑案件的形势,确实是严峻的,而且,只要是这类案件,几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或者被搁置,或者成为悬案。一方面是黑恶势力越来越猖狂,另一方面,却是公安部门对此无能为力。正因为黑恶势力得不到打击,正义得不到伸张,更加助长了黑恶势力的嚣张气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是处处都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黑恶势力,甚至已经渗透到了乡村。柳泉市卢清华案中那名警察遇到黑恶势力当街行凶,却无力制止,大家听了都觉得气愤。其实,这仅仅只是一个个案,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好平常的个案,正因为黑恶势力的猖獗,现在的警察,几乎没有人敢穿着制服单独出门。甚至有的地方,黑恶势力公然请派出所的民警保护他们做非法勾当,比如押运私货,讨账,赌博等,派出所明知他们是在违法犯罪,却不敢不派人。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实力太强后台太硬,要摘掉派出所长的乌纱帽,只是一句话而已。

    接下来,杨泰丰开始介绍几个具体案例。他说,公安厅有这样的案例数百个,这里,仅仅只是抽取了几个较为典型的。

    这份材料,唐小舟是认真看过的,每个案例,都让他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此时再听一次,仍然觉得令人发指。如果没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仅仅只是介绍事件,人们还以为是香港警匪片里的故事。

    杨泰丰每介绍完一个案例,常委们便会问,这是真的吗?这事发生在江南省?这是哪一年的事?

    不仅唐小舟无法相信,常委们一样无法相信。他们是常委,在他们看来,他们是掌握全省六千七百万人命运的人,正因为他们的努力工作,全省人民才有了福祉,才天天生活在阳光之下,幸福快乐,美满富裕。然而,杨泰丰在他们面前,撕开了社会的另一面,这竟然是黑暗的一面,血淋淋的一面。这一面,让他们第一次感受到,在他们的领导下,底层民众,活得如此艰难,崇高的生命,在那里竟如草芥一般,没有尊严,没有起码的保障。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黑恶势力之所以如此猖獗,恰恰是权力在当他们的保护伞。权力在为这些势力提供保护的时候,他们自己也不一定清楚,他们释放的权力,被那些人滥用了,无限放大了。当然,还有些时候,那些权力拥有者,实际已经失去了对权力的控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已经将自己的良知出卖,那些黑恶势力在购买了他们的良知的同时,绑架了他们手中的权力。

    杨泰丰发言的第二部分,是给省委的一份报告,这份报告的主要内容,提请省委批准,在全省范围内掀起一次扫黑行动。

    罗先晖作为政法委书记,他已经无数次听到省公安厅在汇报工作时提到希望组织一次全省性扫黑行动这样的动议,只不过,他深知此事牵涉面太广,可能触及的利益太多,无论如何不敢做主,甚至连提交常委会的勇气都没有。毕竟,政法工作是他在领导,如果让省委和中央知道,他领导下的政法工作,竟然被染成了黑色,他的位子还能坐得稳?任何一股黑恶势力,都与官场紧密相连,如果能一举将这些黑恶势力消灭还好说,假若一着不慎惹火烧身呢?猎鹰被鹰啄瞎了眼睛的猎人又不止一个两个,他可不想成为这个不幸的猎人。再说了,就算他有雷霆手段,将全省的黑恶势力灭掉了,可他有手段灭掉黑恶势力背后的权力大伞吗?绝对没有。黑恶势力不在了,保护伞却在,那些人还在台上,仍然握有权力,不经意间,那些权力便可能发生作用,许多作用同时发力,他的政治生命也就完结了。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黑恶势力是令人痛恨,可任何一个掌权者本身,也不一定屁股干净,万一你在对黑恶势力动手之时,人家为了自保,把你的内裤掀开了,发现你那里全都是屎,你岂不是损失大了?

    将各种不利于己的因素考虑之后,还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舍得一身寡地与黑恶势力决斗吗?但今天,情况不一样了,发生了卢清华事件,又发生了黑恶势力围攻江南日报事件,同时也发生了罗先晖在省委常委会上两次发难事件,而黑恶势力的存在,又令人触目惊心,这样的局面,省委如果一定要找个替罪羊的话,罗先晖是难逃其咎的。

    罗先晖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和威信岌岌可危,政治危机就在面前,他必须尽快表态,争取主动,显示自己与黑恶势力水火不溶。

    杨泰丰刚刚说完第二部分,罗先晖抢着表态了。

    罗先晖说,关于省内的涉黑案件,公安厅早就多次向我汇报过,我也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每次涉及这样的案件,我都义愤填膺,心潮起伏,恨不得一夜之间,将这些黑恶势力全部铲除。我也曾私下里和一些同志交换过意见,大家的看法基本一致,觉得一定要行动。但此事涉及面太广,需要一个契机,需要采取统一的全面的行动,形成一种泰山压顶之势。

    接着,他将契机深入地阐述了一通,最后的落脚点是,今天的事件发生后,这个契机来了。他本人完全同意公安厅的意见。或者说,公安厅的这个报告,也是他本人的意见。

    这个罗先晖真够滑头,轻飘飘几句话,不仅掩饰了他此前对江南日报那两篇文章的愤慨,还将公安厅这次扫黑计划,说成是自己的功劳。难怪这种人可以爬到如此高位,看来,还真不是一天修炼成的。

    杨泰丰的报告,原本有三部分内容,刚刚说完第二部分,就被罗先晖打断了,毕竟这里都是省委常委,罗先晖说过之后,赵德良没有表态,杨泰丰也不知道是继续往下说,还是等大家先发表意见,便停在那里。

    既然杨泰丰没有继续往下说,赵德良也没有表态,其他人确实被那些案例震撼了,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便一个接一个地表态了。

    基本态度是一致的,眼前的事实,触目惊心,对于扫黑行动,大家一致赞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底层一步步上来的,社会是个什么情形,黑恶势力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非常清楚的。所不清楚的是,江南省的黑恶势力,已经发展到了如此规模。黑恶势力和官场腐败,实际是一对孪生兄弟,或者就像某些古代神话中的双头怪兽,你砍掉这个头,那个头还活着,只要这头怪兽还活着,那颗被砍掉的头,又可以长出来。惟一的办法,只有同时将两颗头全都砍掉。常委们表态的时候,也都不约而同地提出,关键在于怎么做。做得好,可能将黑恶势力一网打尽,做得不好呢?黑恶势力反弹起来,对社会的影响力尤其是对政治的破坏力,是不容忽视的,也是不可评估的。

    赵德良发现这个会议开成了一边倒,结果正是自己所希望的,便不急着让杨泰丰说出第三个部分,而是鼓励大家全都说说。

    事情明摆在这里,能说什么?社会常常指责官场的官样文章,其实,并非官场要做官样文章,而是除了官样文章,没有别的文章可做。所有文章,上面替你做好了,你还能做什么?在统一的框架内,你还能做出一朵花来?

    所有人都表态了,调子全都是一个,扫黑是必要的,关键在于怎么扫,才能达到预期效果。如果没有效果,不如缓一步,制定了详细计划之后,再开始行动。

    剩下的话,就由赵德良来说了。赵德良说,既然所有常委都认为扫黑是必要的,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讨论了,下一个问题,我们集中讨论怎么扫。哪一位说说,都有些什么好的建议?先晖同志,政法是你管的,你有什么好的想法?

    他能有什么好的想法?上意不明,下意不清,这种时候,谁冒头谁得罪人。如果贸然提出一个想法,既没有讨好上面,也得罪了下面,自己就成了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与其胡乱放炮,不如稳坐泰山。这又是一条官场原则。

    罗先晖说,扫黑是一次大行动,光靠公安一条线,力量薄弱了,许多问题恐怕不是公安能够解决的或者能够协调的。要扫黑,就需要省委下定决心,由省委统一部署统一领导。在这里,我提几条具体的建议,第一,省委成立专门领导小组,分工负责,统一指挥。第二,建议由赵书记亲自担任指挥小组组长,指定一个专门的人,代表赵书记协调各方面的关系。第三,由公安和武警建立扫黑总指挥部,由省厅的杨泰丰同志担任总指挥长,武警的陈光总队长担任副总指挥长。第四,各市的指挥机构怎样建立,省委需要慎重研究。

    赵德良再征求其他人意见,其他人自然无法提出更好的意见,大家基本的调子,都按政法委书记的路子走,将他的说法换一些措词重复了一遍。

    赵德良于是转向杨泰丰,说,泰丰同志,你们省厅的同志,有什么好的想法?

    杨泰丰说,我们是具体的执行部门,主要是执行省委的决定。我们的想法,和罗书记一致,这件事,仅靠公安一家,显然是不行的。所以,我们希望省委能够建立统一的指挥系统,成立专门的领导小组。由领导小组来协调全省的统一行动。此外,我们有一个想法,在这里提出来,供省委研究。如果想法不对,请省委批评。

    陈运达开玩笑说,你这个泰丰同志,你都没说出来,就自请批评?

    罗先晖说,这说明公安队伍的风气正,态度好啊。

    赵德良说,泰丰同志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们听听。

    杨泰丰说,我想对全省的公安局长来一个大调动,就像毛主席当年搞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一样。当然,我所说的公安局长对调,只是暂时的对调,负责的工作也相对明确,仅仅只是扫黑。

    赵德良说,这个想法很大胆,你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些?

    杨泰丰说,我举个例子,可能大家就明白了。比如说,把德山的公安局长调到泸源,把泸源的公安局长调到雷江,把雷江的公安局长调到柳泉。需要明确的是,轮调后的公安局长,还是公安局长,只不过暂时换了个地方当公安局长。比如说,现任德山市公安局长,轮调到泸源后,担任泸源市公安局长。将来扫黑工作结束,仍然回德山。至于当地公安局的日常工作,由常务副局长主抓,向公安局长负责。轮调后的公安局长,只抓一项工作,集中力量扫黑。如果公安局长认为必要且理由充分,可以向总指挥部申请从自己的原班子中抽调两个人,一个主管副局长,一个刑侦处长或者治安处长。

    罗先晖说,你这个动作,是不是太大了?

    赵德良知道,罗先晖这话一说,他如果不迅速扭转,其他人,肯定会沿着罗先晖的话往下说,那么,事情很快便会拧过来。他在罗先晖的话音落下之后,立即说,泰丰同志呀,你让我吃了一惊呀。先晖同志的担忧,也是我的担忧,这样来一个大轮调,牵涉面实在太广了,你必须让我放心一件事,这样轮调,全省的公安工作,会不会出现大混乱?如果出现大混乱,怎么办?

    杨泰丰说,我们充分考虑过各种情况,认为大混乱的可能不存在。

    游杰问,你有什么依据如此肯定?

    杨泰丰说,我们之所以设立常务副职,实际就是行政机构的一种容错性。在任何情况下,正职一旦出现不能履职的情况,日常工作,便由常务副职全盘抓起来。这种模式,早已经成为工作中的常态和常识。我们实行公安局长轮调,同时明确日常工作,由常务副局长负责,这就是在常态之上,又加了一道组织程序。有了这双重保险,出现混乱的可能,自然不会存在了。

    赵德良说,不错,这里涉及一个组织结构设置的科学性问题。你接着说。

    杨泰丰说,当然,我们也不能盲目乐观,不能排除极个别地区,出现一些麻烦和阻力。对于麻烦和阻力,我们有充分的组织准备和思想准备。第一,省厅会积极协调出现麻烦或者阻力的地区,努力将影响控制在最小。第二,如果有个别地区,在省厅协调之下,仍然无法正常开展工作,我们请求省委同意,由省厅派出一个小组,临时接管这个地区的公安工作。省厅就这个方面,已经做出了预案,只要省委一声令下,我们有充分的信心以及足够的人员,在半个月内,全面接管省内部分市公安局。当然,我说的是预案,是为了以防万一,据我们厅党组估计,这样的情况,应该不会发生。

    赵德良转向大家,问道,怎么样?大家都谈一谈看法。

    陈运达说,省厅同志的这个想法很大胆,坦率地说,给我的震撼很大。总体来说,我觉得这个办法是可以考虑的。但我强调两点,省委一定要考虑这样做可能引发的后果,要对这一后果有充分评估。假如估计的结果是,可能出现不可控局面,那么,我建议还是不要动为好。毕竟安定是第一要素,凡是与安定相矛盾的事,我们就要慎之又慎。第二,全省性的扫黑大行动,全国还没有过,我们开这个先例,是不是应该向中央请示一下?

    其他人谈看法,也基本是陈运达这个调子。

    唐小舟听明白了,既然大家一开始都同意开展扫黑行动,现在也已经看清了赵德良的真实意图,表示反对,肯定不合时宜。可刚才的群情激愤已经过去,每个人都已经冷静下来,冷静之后,谁都会想到一个问题,这种全省大扫黑,扫到后来,肯定会触及权力保护伞,这个保护伞一动,搞不好,就是动了自己的权力蛋糕。谁都想借助这样一次机会,狠狠地打击政治对手的势力,扩大自己的势力。同时,谁都无法拍胸保证,自己一定能够毫发无损。扫黑毕竟牵一发动全身,尤其是全省性扫黑,中央会怎样看待江南省的这一行动,会不会认为江南省小题大做或者抹黑了全国?如果中央对这一行动不满,就一定得有人承担责任。

    陈运达此说,就是事先把自己的责任撇清,将来要清算的话,应该由赵德良全部承担。

    这一点,赵德良自然早有预料,他也根本没指望其他人会愿意和他共同承担责任。既然要做这件事,他肯定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说,运达同志提到的几点很重要。我看是不是这样,全省公安局长轮调这件事,原则上同意,省厅尽快拿出一个具体执行方案。省委要随时掌握情况,如果出现问题,省委要及时研究,立即应对。至于请示中央,这是肯定的,这件事,由我来与中央协调。其他方面,还有什么需要讨论的?

    这就等于说,该挑的担子,赵德良都挑了。大家也都明白了一点,事情,赵德良是肯定要做的,做得好与坏,对与错,也都由赵德良来承担,其他常委,所要做的事,只是投票赞成就行了。

    谁能不赞成?如果不赞成,将来再出现什么群体性事件或者涉黑案件,闹到中央去,此人就是跳进雍江都洗不清了。方案在常委会顺利通过,余下的问题,便是成立扫黑领导小组了。

    赵德良说,这次扫黑行动,必须由省委统一领导,这一点,刚才大家都已经充分发表了意见,看法是一致的。省扫黑领导小组,由我来签个头,具体成员嘛,先晖同志肯定少不了,运达同志政府那一摊子事比较多,但领导责任,还是要挑一部分的。春和同志恐怕也不能置身事外,如果我的估计不错,这次扫黑行动,会引出不少的党纪案件。所以,春和同志算一个。此外,宣传非常重要,扫黑行动一开始,肯定在全省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在舆论导向方面,我们一定要把好关,以我现在的考虑,应平同志肩上的担子,可能比任何人都重。有关扫黑行动期间的宣传工作,宣传部要专题研究,拿出一个方案来。我们这个领导小组,不能是一个空架子,得负起日常责任,所以,肯定有些联络协调工作,这项工作,就由丹鸿同志负责。不过,丹鸿同志的日常事务最多也最杂,如果让他抽身出来管这件事,有些不切实际。所以,省委还需要一个能够专职负责的联络员。我提议,由唐小舟同志担任领导小组的联络员,代表我本人和领导小组,负责同一线指挥部的同志联络,及时与各个地区沟通,保证上传下达,及时发现问题,以供省委研究决策。考虑到小舟可能需要在各市州走动,可以由省公安厅给他安排一台专车。

    听到赵德良这个提议,唐小舟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事。比如王会庄自杀案中,赵德良让他代表自己去参与了一下,当时他以为是梅尚玲需要尚方宝剑,现在看来,事情远远不止如此。那时,赵德良已经考虑到扫黑行动,并且一定想到了由唐小舟来负责联络,上次只不过是对他的一次试用。可见,赵德良考虑问题,深谋远虑,每一步棋,都有深意。

    赵德良之所以提出由唐小舟担任联络,是否与泸源市那件事,也有一定关系?若说赵德良此举是为了对付泸源市的那帮小流氓,未免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另一方面,唐小舟又不由得想到,赵德良其实不希望泸源市那帮家伙有漏网之鱼吧。赵德良也是人,他考虑进行这次扫黑行动,肯定与泸源的那段经历有关,考虑大事之时也不忘细节,不能说失之于小器吧。

    当天的常委会开到很晚,人员资金等,各个方面研究得很细。与此同时,全省扫黑行动,实际上已经开始,这个战役打响第一枪的,是柳泉市。

    为了这次扫黑行动,省公安厅早在几个月前,便已经着手准备,对于各市州的黑恶势力,早已经摸底,每个市都列出了一份名单。省公安厅早已经从围攻江南日报社的人员中,发现了许多黑名单上的人物,只不过出于保密需要,杨泰丰向省委汇报的时候,有意将这些人物隐瞒了,仅仅只是列出了一些两劳人员以及有前科人员。

    赵德良向杨泰丰下达命令,再由杨泰丰将这一命令下达给省厅相关负责人后,省厅的一个几十人的小组,迅速出动,他们接受的第一任务,沿途暗中护送柳泉的十几辆大客车安全抵达目的地。

    前往柳泉途中,执行小组下达了一连串的指令。指令之一,沿线交警上路备勤,对这支车队经过地区戒严。指令之二,武警柳泉市支队在训练基地集结,准备接受更进一步命令。

    车队接近柳泉,刚刚离开高速公路,省厅小组便在当地交警的配合下,指挥这些客车驶往郊区的一个武警训练基地。

    叶万昌的汽车走在车队的最前面,下高速公路时,他看到沿途站了很多交警执勤,以为是公安局采取的保护措施,并没有在意。走了不多远,接到市委秘书长的电话,询问车队为什么不进市区而是改向另一个方向。秘书长为了随时掌握客车车队的动向,坐在第二辆大客车上。这辆大客车驶离高速公路后,便被执勤的交警指向另一个方向,这个方向,并不是驶向柳泉市区。秘书长不知是不是叶万昌改变了原计划,因此打电话询问。叶万昌听说此事,大感意外,一面命令自己的汽车沿原路返回,一面向秘书长了解情况。

    秘书长说,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发现客车并不是按照市委最初的意见驶回市区后,他在第一时间和叶书记联系,还没来得及了解情况。

    叶万昌感到事态严重,命令秘书长立即和交警支队联系。同时,他给押后的市公安局长钱家印打电话,问钱家印是否知道这一变化。

    钱家印受叶万昌的委托,所乘汽车处于车队最后,对于客车在交警指挥下转向这件事,完全不清楚。接到叶万昌的电话后,他下令汽车加速,立即赶到前面,恰好在分流道口和叶万昌的汽车相遇。

    下车后,叶万昌口气严厉地问钱家印,怎么回事?你这个公安局长背着我另搞一套?

    钱家印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刚和交警支队联系过,他们说,这是支队长下的命令。支队长到一线指挥了,电话暂时没打通。

    叶万昌说,乱弹琴,他心里有没有市委?他听谁的命令?

    秘书长已经离开大客车,正往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我下令停车,可交警不让,说这里容易造成交通堵塞,不准停车。

    叶万昌一听,火更大了,质问钱家印,你是公安局长,这些交警到底听谁的?

    钱家印意识到自己的权力面临巨大危机,走到一名指挥交通的交警面前,质问道,混蛋,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名交警自然知道他是公安局长,立正,敬礼,说,报告局长同志,我正在执行任务。

    钱家印愤怒地说,现在,我以局长的名义命令你,立即命令车队停下来。

    那名交警说,报告局长同志,我的职责是维持车队前进,无权命令车队停下。

    钱家印子火了,猛地扑过去,对准那名交警的脸,猛抽了两个耳光,骂道,混蛋。我现在宣布,你已经被开除了。

    那名交警显然也愤怒了,同时,他也知道,面前是公安局长,级别比自己高许多。别说是打了自己,就算他拿枪毙了自己,自己也不能反抗。他强行将泪水控制住,再次给钱家印敬了一个礼,说,报告局长同志,我正在执行任务。

    钱家印气得七窍生烟,在那里嗷嗷大叫,小张,张良国,拿枪来,老子崩了他。

    此时,路边已经停了一溜小车,还包括两辆面包车,车窗没有打开,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人。这些汽车挂的全是民用牌照,有交警上前,要求这些车继续前行,车上有人递出证件,让交警看了看,交警立即对着汽车敬礼,然后退到一旁。同时,有一辆挂民用牌照的黑色奥迪汽车快速驶过来,车还没停稳,省公安厅治安处处长滕明跨下车门,大声地说,钱局长,稍安勿躁。

    钱家印向后一看,见车上下来的是滕明,意识到这次行动,与柳泉市无关,可能是省公安厅统一部署,换了一副笑脸,迎向滕明,说,原来是滕处长大驾光临啊。钱家印迅速走过去,和滕明握手。

    叶万昌不认识滕明,听钱家印的称呼,大致意识到,此人是省里来的。但来人毕竟只是一个处长,自己是正厅级干部,而且是一级大员,省委委员,对于省里来的处级干部,尊重是给他面子,不放在眼里,也并没有错。叶万昌冷冷地站在一旁,没有挪动半步。

    钱家印和滕明说了几句话,将滕明引向叶万昌,向他们作了介绍。

    滕明热情地上前,双手与叶万昌相握,说,叶书记,幸会幸会。

    叶万昌不冷不热地拉了一下滕明的手,问道,滕处长这是唱的哪一曲?

    滕明说,非常抱歉,这里面可能有点小小的误会。我们是在执行命令。

    执行命令?执行谁的命令?省公安厅的命令?省公安厅到柳泉市执行任务,竟然绕过他这个市委书记?是省公安厅另搞一套,还是省委已经不再相信他这个市委书记了?叶万昌脑子里升出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觉得形势不妙。江南省公安厅厅长杨泰丰不是政法委书记,和他这个市委书记是平级的,而从他是封疆大吏而公安厅长仅仅只是部门大员这一点来看,他这个市委书记的地位,应该比公安厅长还略高一线。公安厅长敢撇开他另搞一套,尤其是在他的管区另搞一套,恐怕并不是一个单纯事件。

    叶万昌问,执行谁的命令?

    对于这个问题,滕明十分反感,我并不受你节制,自然不必听从你的指挥,我执行谁的命令,没有理由向你汇报。可人家不仅是正厅级而且是省委委员,自己只不过内部粮票的副厅,在省委组织部的档案时还只是处级,级别相差太远了,他心里虽反感,表面上还不能表现。他说,执行省扫黑领导小组和省公安厅的命令。

    这话让叶万昌心惊肉跳。从哪里冒出一个省扫黑领导小组?他这个市委书记,怎么没听说这件事?或者说,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省里成立了一个扫黑领导小组?难道说,省里已经开始了某项自己并不知道的专项行动?既然省里真的成立了一个扫黑领导小组,自己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那无疑说明,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排除在权力圈之外了。这个想法一冒头,叶万昌吓出一身冷汗。当官的人,最怕被排斥在权力之外,那和剥夺你的权力,区别并不大。或者说,某个人一旦被排除在权力之外,离你的权力彻底失去,已经为期不远。

    想到这一点,叶万昌全身发软。他已经不想再在这里纠缠,希望快点离开,尽早打听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到这里,叶万昌强打精神说,既然如此,我不干扰滕处长执法了。

    滕明也客气地说,那好,我找个时间,专程向叶书记汇报。

    叶万昌故作热情地说,不用找时间了,就今天晚上吧。你把这里的事处理一下,我在市区设宴等着你。

    滕明说,我现在不能答应你。这样好了,家印局长需要和我一起去处理眼下的事,如果时间来得及,我和家印局长一起去。若是时间安排不过来,那要请叶书记原谅了。

    彼此分开,叶万昌一分钟都不肯等,坐上汽车,立即开始打电话。

    他能联系到的其他人,都表示不知道这件事。几个关键性人物,却联系不上,给他们的秘书打电话,得到的消息是,正在省委开常委会,会议已经开了一天,现在还没有散,具体有些什么措施或者安排,现在还没有传出来。

    更具体的消息还没有得到,柳泉市的这个晚上,却已经是风雨满楼。

    滕明将钱家印拉到武警柳泉支队训练基地,和支队领导一起建立了指挥部。

    此时,所有围攻江南日报的人员,已经被控制起来,由武警支队派人分别对他们进行登记,确定身份。凡是已经确定身份并且经核查证实没有重要犯罪经历的,全部送进基地营房里休息,营房由武警看守。凡是确定了身份,但曾经被判过重刑或者有遗案或者有重大犯罪嫌疑的,被押往几间看守更加严密的教室。只有那些一时无法辨明身份的,仍然留在武警的一个室内训练场,四周不仅有荷枪实弹的武警警戒,甚至架起了机枪。

    指挥部建立在基地的教员办公室里。指挥部办公室共有六个人,三个是省公安厅来的,滕明是总指挥,此外,来协助滕明的有公安厅政治部的一名副处长以及省武警总队的一名副参谋长。市公安局只有钱家印,另外两个人是武警柳泉支队的政委和支队长。

    进入指挥部后,滕明宣布了第一道命令,为保密起见,请大家交出通讯器材,集中管理。

    所有人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以及对讲机,指挥部里面,仅仅留下两部电台,这两部电台,分别属于武警支队和柳泉市公安局。完成这道手续后,滕明才请大家坐下来开会。首先,他拿出省公安厅的一纸命令予以宣读,这道命令是省公安厅发给柳泉市公安局长钱家印的,命令的内容十分简单,要求钱家印听从滕明以及省公安厅行动小组指挥。

    命令宣读完后,滕明请钱家印接受命令。

    钱家印显得十分犹豫。他是市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市委常委,省委组织部管理的副厅级干部,滕明虽然也是省管干部,却只是正处级。他的级别比滕明高得多,现在这道命令,明确由滕明担任行动组组长,他这个副厅级干部,必须服从正处级指挥,太不正常了,有点剥夺其职权的意味。

    滕明见他犹豫,便问,钱家印同志,你有什么疑问吗?

    钱家印已经意识到,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自己如果不接受命令,可能面临更大的危机,当即表态说,没有疑问,坚决执行省厅命令。说过,伸出双手,接过了命令。

    他接过命令之后,武警江南省总队的那位副参谋长拿出了另一道命令宣读,这道命令要求武警柳泉支队全权接受滕明指挥。武警的梁政委没有丝毫犹豫,答应一声,敬了一个礼,接过了命令。

    完成这道手续,滕明请大家坐下,继续开会。他宣布说,今天的行动,是奉省委扫黑领导小组之命,对柳泉市的黑恶势力采取统一行动。本次行动共分为两大部分,第一大部分,即对今天前往雍州市冲击江南日报社的黑社会帮派势力进行控制并予甄别,对于参与组织指挥者或者有重大犯罪嫌疑者,进行连夜突审。这一步骤,目前正在进行。第二部分,即对柳泉市遥控指挥这次冲击省委机关报的黑恶势力首要分子实施拘捕。拘捕行动,共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由柳泉市交警、柳泉市公安局110指挥中心和武警柳泉市支队协同配合,对全市交通要道予以控制,防止黑恶势力首要分子逃走。

    接下来,指挥部研究了具体实施方案。这个方案需要讨论之处并不多,省公安厅早有详细计划,只需要公安局长以及武警支队长下达命令,全市便会立即行动起来。

    钱家印利用自己的指挥电台,分别向交警和110指挥中心下达命令。

    实际上,交警和公安略有不同。交警属于更特别的双重指挥,市公安局对于交警的权力控制,要松得多。钱家印给交警下达命令,仅仅只是一道程序,交警柳泉支队,早在此前,便已经开始控制全市交通要道。

    武警晏支队长叫来一位作战参谋,向他口达下达了作战命令。

    三道命令分别下达后,六名指挥员再一次坐下来,研究第二步行动方案。

    第二步行动方案,主要由公安来执行,由公安特警支队、治安支队、刑警支队以及辖区派出所出动相应的警力,到达指定地点待命。到达指定地点后,几方面的力量,合并成一个行动小组,指定小组负责人,然后向总指挥部报告。

    这次的行动比较特殊,一是要拘捕的人特殊,二是环境特殊,三是执行的方式特殊。滕明不得不采取极其特殊的手法,任务分梯次传达。在前面两步行动命令下达之时,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并不完全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甚至是指挥部的这些人,尽管知道要去执行拘捕行动,可要拘捕的人是谁,一样不清楚。这样执行,也有一个极大的问题,省厅并不一定了解具体情况,仅仅只是根据此前的资料,是否能够准确地捞到人,绝对是一个未知数。

    这项工作部署之后,滕明才拿出一份名单。滕明解释说,这份名单是由省厅掌握的,可能并不十分准确。执行的时候,各小组可以根据具体情况进行校正。有一点要求,各小组必须将今晚的行动情况,详细列出书面报告,抓到了人自然好说,如果未能将人抓到,一定要说明原因。

    一直到零点,滕明才正式将这份名单交给钱家印,由他下达执行命令。

    滕明手里的这份名单,虽然并不是柳泉市黑恶势力的全部,却也是大部分。当晚的行动中,在第一行动地点抓到的人,仅仅只是名单中的百分之三十,有些人是在第二或者第三行动地点抓到的,当然,也有些人,准备外逃时被抓住。即使如此,还是有约百分之二十的人未能抓到。

    第二天,省内的媒体开始反黑宣传,集中曝光了一批涉黑案件。

    江南省的雷霆扫黑行动,就此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