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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舟不想陪赵世伦坐在这里。毕竟,赵世伦曾经是自己的总编辑,彼此之间的关系,外人是很难搞清楚的。他不希望赵德良觉得自己和赵世伦关系很密切,或者自己对赵世伦很恭敬。尤其不想赵世伦借助他的存在,向赵德良表达某种东西。他上楼以后,进入书房,将书房里清理了一番,听到隔壁门响,知道赵德良已经换过衣服出门,便从书房里出来,恰好见穿戴整齐的赵德良迎面过来。赵薇非常明事,知道来找赵德良的,都是官场人物,这种时候,她通常是不露面的。
唐小舟对赵德良说,赵总编已经来了,在楼下。
赵德良一边下楼,一边对他说,小舟,你一起来坐坐吧。
唐小舟明白了,这是一次非常正式的会见,完全公事公办,且不希望赵世伦在此逗留太长时间。唐小舟转过身,领头往楼下走,给赵世伦的感觉,赵书记是被他请下来的。
见到赵德良下楼,赵世伦从沙发上站起来,热情地迎到楼梯前,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问好并且恭迎,双手摆在身体的前侧,手肘已经微微弯曲,做好了和赵德良握手的准备。
赵德良却没有和他握手,而是很机械地说,世伦同志来了?坐!
赵世伦显得很尴尬,有些不知所措。赵德良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来。赵世伦在唐小舟请了一次后,才坐到了赵德良的对面。唐小舟趁着这个机会,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坐到了两人的侧面,打开笔记本,做好了记录准备。
赵德良说,最近日报的版面,好像有点变化。
赵世伦显示手足无措,说,是啊,我们最近一直在抓这个事。
赵德良问,彦春同志最近在忙些什么?
赵德良提到的彦春是江南日报社社长朱彦春。理论上,朱彦春和赵世伦平级,但因为是社长,又是省委委员,报社党组书记,是真正的一把手,赵世伦只是老二。可赵世伦在日报的时间长,下面的人都是经他之手提起来的,加上他作风霸蛮,说一不二,朱彦春的实权并不大,说话没有多少人听。
赵世伦没想到赵德良会问起这个,正考虑该怎么回答,赵德良又开口了,说,上次彦春同志说,要搞自办发行改革,搞了没有?
赵世伦完全赶不上赵德良的思维。最初,赵德良问彦春同志最近在忙些什么,赵世伦显然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正准备措词的时候,赵德良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对于后面这个问题,他仅仅只来得及回答了一句没有,并没有组织好后面要说的话,赵德良又跳开了,说,今年的发行工作已经结束了吧?情况怎么样?
一会儿时间,赵德良竟一连提出了几个问题,赵世伦被问糊涂了,不知到底该回答哪一个。
唐小舟心中暗笑,这就是领导的谈话艺术,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人,一开始云遮雾罩地提出一堆问题,其实哪一个都不需要你回答,只是要将你搞昏头,让你心里极度不安。接下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恐怕受情绪影响,你很难组织好句子了。
赵世伦不知怎么回答赵德良的问题,只好极度不安地坐在那里,不知应对。
赵德良在此时又转了一个话题,说,谈谈你的事吧。
赵世伦的思维,还停留在刚才的那些问题上面,现在见赵德良主动问起自己的事,知道不能不回答。否则,今晚的目的就无法达到。可因为思维是乱的,最初想好的表达方式,现在无法接上来,只能匆忙应对,显得有点语无伦次。他说,赵书记,我的工作没有做好,给省委造成了不少麻烦。我向赵书记和省委检讨。
对此,赵德良仅仅只是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并且在出气时发出一点点声音,谁也不知道,他这个声音代表了什么意思。
赵世伦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说,既然自己的工作没有做好,省委要问责,是完全正确的。毕竟日报是党报,是省委机关报,既代表着省委的声音,也是省委的脸面和喉舌。出了这么多麻烦,我没有任何客观理由,必须为此承担责任。对此,省委所做的任何决定,我都心服口服。
赵德良说,有这个认识就好。
赵世伦说,我听到一些说法,有一种说法,要把我调到下面市里去。
赵德良承认说,省委确实有这种考虑。
赵世伦显然没料到赵德良会直接肯定此事,再一次显得慌乱。那一瞬间,他不知该说什么了,有点冷场。同时,他大概也知道,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否则,很可能没有机会了。他说,对于省委的决定,我没有丝毫意见,该我承担的,我必须承担。不过,我想向赵书记谈一谈我个人的难处。
赵德良说,都有些什么难处?
赵世伦说,主要是我的妻子不想离开雍州,我本人又有高血压,身体状况不是太好,妻子不在身边照顾,可能会对工作产生不利的影响。我希望赵书记和省委考虑一下,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实际情况,留在雍州?
唐小舟明白赵世伦的如意算盘,他毕竟是个正厅级干部,若是放到下面市州,正厅级职位,只有市委书记、市长、政协主席、人大主任或者专职副书记等几个。这几个位置,恐怕都落不到他的头上。他只能以正厅职担任副厅级职位,比如市委秘书长、宣传部长等,都属于副厅级。相反,如果留在省里,可以安排的位置就会多一些,活动余地大一些。在省里,平级调动的话,可能安排的职位有宣传部副部长,或者办公厅副秘书长、组织部副部长等。去这些单位,即使不是提拔,也类似于提拔了,比在日报当二把手,显然要强一些。退一步,去不了这几个单位,如果去省文联、省文化厅、省广电局,这是几个正厅级单位,且都是文化单位。日报社在省正厅级单位的排名,在这些单位的前面,日报的一个正厅级二把手,到这些单位去,应该担任一把手。若是能够达到这种结果,显然要比下去强多了。
赵世伦说这番话的时候,赵德良一言未发。赵德良是个外表温和内心极其强硬的人,他很反感向组织讨价还价的干部,更反感跑官要官。唐小舟深知赵德良的脾气,也清楚赵世伦求他的目的。他之所以替赵世伦安排,内心深处,其实也是想给他使点坏吧。
唐小舟见气氛显得尴尬,便向赵世伦使眼色。赵世伦会意,站起来向赵德良告辞,离开的时候,悄悄地将一个信封,放在刚坐过的沙发上面。
赵德良自然知道这一套,早已经注意到了,见赵世伦向外走,便说,你等一下。
赵世伦只好停下来,问,赵书记您还有事吗?
赵德良指着沙发说,你掉了东西。
赵世伦看了一眼沙发,显得非常尴尬,却又不甘心收回来,便说,那不是我的。
赵德良说,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还是拿走吧。说过之后,也不理赵世伦,转身向楼上走去。
赵世伦尴尬地站在那里,走不好留也不好,直到赵德良上楼了,才对唐小舟说,唐处,谢谢你,我走了。
唐小舟立即拿起那个信封,暗暗试了试分量,估计是一张卡片。恐怕不是购物卡,几千块钱的购物卡,怎么拿得出手?搞不好是银行卡。唐小舟说,你把这个带走。
赵世伦说,这是我给赵书记的一点意思,你帮我……
唐小舟打断了他,说,不是我不帮你,我如果把这个东西送给赵书记,可能彻底害了你。你还是拿走吧。
送礼永远是一件尴尬的事。人家如果收,倒还好说,如果拒收,这礼就像没有扔出去的炸弹。唐小舟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分上,赵世伦不好不收回来。唐小舟送赵世伦出门,原想仅仅只送到门口,转而一想,还是送到门外吧。
到了门外,赵世伦又拉着他说话,千言万语,求他一定在赵书记面前替自己美言。这可是一月,又遇到寒潮来袭,赵世伦出门时已经穿戴整齐,唐小舟却只穿了一件毛衣,冷得受不了。撑了一下,不得不打断了赵世伦,说,外面太冷了,有什么话,我们还是以后再说吧。说过之后,也不理他,转身进了屋子,迅速将门关上。
进屋后想想今晚这事,唐小舟一方面为赵世伦的姿态感到恶心,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做得有些小家子气,这么大冷的天,故意让他在外面冻了两个来小时,又选了个赵德良非常忙且心情不十分好的时候,表面上做了人情,暗地里却是使了大坏。这种做法,实在不够光明正大,失之于心理阴暗、手段卑劣。
他有点小小的恨自己,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修炼得有些政治家的度量。
非常难得的是,谷瑞丹竟然主动提出唐小舟的家乡唐家坳过春节。
听说要回乡下过年,女儿唐成蹊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用她妈妈的腔调说,要去你们去,我不会去。到处都是猪粪鸡粪,把人都熏死了。这话是谷瑞丹说的,女儿竟然一字不漏地记住了。
唐小舟和谷瑞丹结婚十一年,女儿九岁,谷瑞丹只去过唐家三次。
他们结婚的第一年,唐小舟要回乡下过春节,谷瑞丹坚决不同意,说是要回母亲家。唐小舟想,结婚第一年,不肯回乡下过春节,自己怎么向家人交待?说,你回你母亲家,那我去哪里?
谷瑞丹说,你是谷家的女婿,你当然跟我一起回去。
唐小舟还想争取一番,说,哪有女儿在娘家过春节的?
谷瑞丹说,女儿为什么不能在娘家过春节?
唐小舟说,老辈人传下的规矩,女儿不能看娘家三十晚上的灯。说是看了娘家的灯,断了娘家的根。
这话刺伤了谷瑞丹,她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全都是女儿,没有儿子。可很明显,她的哥哥姐姐生小孩时,她还没有结婚,与她看不看娘家的灯没有关系。
大过年的吵架,大家都觉得晦气,唐小舟只好忍了。年二十九,唐小舟独自回到家。家里人问,瑞丹怎么没一起回来?他不得不撒谎,说瑞丹的单位不同,公安部门,过年不放假,全体值班,走不开。
让唐小舟没料到的是,大年三十的晚上,谷瑞丹竟然来了。唐小舟的家在山区,路很不好走,不熟悉的人,根本找不到。谷瑞丹此前只到过乡下一次,他们结婚的时候回来办酒。但她有办法,先乘车到了县公安局,再由县公安局派一辆车,将她送到唐家坳。
谷瑞丹第三次到唐家坳,是唐成蹊周岁。谷瑞丹不愿意孩子影响自己的工作以及前程,唐小舟不愿母亲在这里当老妈子,提议请个保姆,谷瑞丹不干,舍不得花那个钱。最终商议的结果,由母亲把唐成蹊带回乡下。谷瑞丹弄了一辆车,将祖孙俩送去的。在乡下,谷瑞丹仅仅呆了不足一个小时,便随车返回。
对于谷瑞丹的提议,唐小舟不冷不热。女儿坚决反对。即使她在乡下生活过两年,唐小舟相信,女儿对乡下生活,肯定是没有概念的,她关于乡下的所有认识。
这次,谷瑞丹显得非常特别,她立即喝止了女儿,说,你说什么?你姓唐,唐家坳是你的家,你怎么能说不回去?
唐成蹊像她妈一样固执,当即说,谁稀罕姓唐?我才不姓唐,我要姓谷。
谷瑞丹说,你再乱说,我打你了。
唐成蹊说,你打我我也不姓唐。
谷瑞丹真的抽了女儿一巴掌,抽得还很重,完全不是假打。女儿大声地哭起来。
唐小舟懒得看这一幕,转身去了书房。
谷瑞丹扔下还在大哭大闹的女儿,转身进了书房,对唐小舟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什么意见?
唐小舟看了她一眼,说,春节期间,省委的事特别多,赵书记春节既不回北京,也不回山东,留在雍州。他的日程表排得密密麻麻的,连晚上练字的时间都取消了,我想我肯定走不开,最多到时候叫台车,回去转一圈,吃一餐饭,就得回雍州。
谷瑞丹说,你忙你的,我和成蹊回去陪爸妈过年。
唐小舟说,那随便你们。
毕竟,到家里走动的人多了,她手里的各种购物卡,多得花不完。唐小舟估计,她一定给自己家里送了一大堆,还可能暗中卖了一些,手里仍然有一大堆。她开始极其慷慨地购物,倒不是买给自己。如果要让唐小舟从她身上找优点的话,最大的优点有四个,第一个是漂亮,第二个是能干,第三个是节俭,第四个是执着。后来唐小舟才知道,她竟然将各种物品装满了处里的别克商务车,年二十九下午赶到高岚县城。
到了春节这样的大节,领导同志特别忙,省委的主要领导分了工。年初一,赵德良的日程排得满满的,要去看望战斗在一线的公安干警、消防官兵以及几家大企业的工人。
一大早,唐小舟赶到省委,赵德良对他说,小舟,今天你不用去了,忙了一年,也该和家人团聚一下。过了今天恐怕又没有时间,放你一天假吧。让冯彪跟你跑一趟,明天上午九点钟赶回来就行了。
唐小舟说,我父母都在乡下,路又不好走,还是算了吧。
赵德良说,过年都不回家,你的父母要在背后骂我赵德良了。又对冯彪说,今天我用考斯特,你就辛苦一下,送小舟回去看看父母吧。
省委书记竟然如此关照自己,唐小舟心里充满了温馨。反正谷瑞丹已经代替自己回去了,唐小舟也不需要带东西,空着双手就和冯彪上路了。
进入雍雷高速公路后,唐小舟才想起给家里打电话。可是,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会不会是谷瑞丹拖着老人上街了?他不想打谷瑞丹的手机,便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妹妹问,哥,你在哪里?怎么现在有时间打电话?
唐小舟说,我刚上雍雷高速,赵书记放我一天假。爸妈他们怎么不在家?
妹妹说,我们现在正去唐家坳。
唐小舟问,你们都去?
妹妹说,是啊。瑞丹姐向县公安局要了一台车。大为向市委办也要了一台车,我们三台车一起下去。要不,我们返回吧。
唐小舟说,算了,我直接回唐家坳吧。
唐小舟是临时行动,自然不想惊动县里。可他哪里知道,他坐的是省委书记的车,这辆车,全省的交通警察都认识,各地都有命令,只要这台车出现,就一定要上报。
从雍州到雷江,路途要经过两个市的地盘,这两个市的市委,在第一时间接到了报告,顿时高度紧张,进行了一系列部署。直到消息通报说,这辆车离开了本市境内,他们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最后紧张的,自然是雷江市。
从雍州前往高岚,原本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从半路下高速,直奔高岚,但路况不是很好。另一条路是走完雍雷高速,再由雷江市前往高岚县。省委一号车过雷江而不停,直接向高岚驶去,市委开始意识到,这台车的目的地,很可能是高岚县,可是,省委书记到高岚县干什么?为什么省委办公厅不事先通知市里?在没有事前周密准备的情况下,省委书记出现在自己的辖区,哪一位领导不吓得灵魂出窍?
钟绍基原本在一个社区和民众过春节,得知省委一号车出现在辖区,改变了行程,登上自己的车,悄悄地尾随其后。钟绍基的行动,刘延光自然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他也是暗吃了一惊,担心钟绍基见了赵德良而自己没有到场会很被动,匆匆结束了工作,驱车跟了过去。
县里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因为没有省委办公厅的通知,也没有市委办公室的通知,不敢到地界上迎接,县委书记刘凤民和县长冯海波,只敢将自己的车停在进城的一条僻道上,静静地等待。
那辆黑色奥迪车终于出现了,却也令人生疑,竟然只有一辆车,没有车队,也没有开道车。尽管大家都知道赵德良喜欢轻车简从,可简到这种程度,还从未听说过。刘凤民不知所措,拨通钟绍基的电话,请示怎么办。
钟绍基问了情况,然后下达命令,悄悄跟着,别让他发现,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
刘凤民倒也不担心会出现意外,他已经下达命令,全体公安干警上街备勤。如果在市里,只要出动交警,便可随时掌握一号车的行踪,可这是在县里,整个高岚县没有几个交警,全部派出去,也站不满县城的街道。刘凤民只好把所有的警察都派到了街上,县公安局得亲自坐在车上指挥。
一号车并没有进城,而是在前一个路口向右拐了。
高岚县老县城只有一条大直街,叫高岚大道,此外有七条路八条街,县城人自嘲说,高岚就是七门八路,没一点正经。这种格局,沿袭了几十年,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出现了较大变化,县城开始快速向东扩移。此时,县里的车子多了起来,周边的几个县以及江西福建的车子要去雍州,也都经过高岚,以前的高岚大道,显得极其狭小,天天堵车。县里于是找省交通厅和市交通局协调,弄了一笔资金,另外修了一条环城公路,从此杜绝外地营运车辆进城。
刘凤民看到一号车拐上了环城公路,认定车子不会进城了。同时,他又想,唐小舟一定在车上,否则,省里的司机不可能认识这条路。
要不要给唐小舟打个电话?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又立即强行按了下去。如果赵书记在车上,他又要微服私访,你这个电话一打,岂不是坏了赵书记的好事?
一号车绕城而过。过了县城之后,前面有两条岔路,左边那条是通往福建的国道,右边那条是地方公路。一号车开始绕城时,刘凤民便知道,一定会到达那个岔道口,他早已经派人去了那里。一号车拐上地方公路的消息,第一时间传给了刘凤民。直到此时,刘凤民才明白过来,省委一号车原来是要去唐小舟的家乡唐家坳。但直到此时,他仍然无法弄清一号车的目的以及一号车上,到底有没有赵德良。
一路上没有任何阻滞,唐小舟到家时,是中午十二点半。
唐家坳是个古老而又贫穷的山村,按照族谱所记,最早在此定居的唐家祖先,大约在宋景德年间,为了躲避战乱,三兄弟带着父母的灵牌,逃难至此,结庐而居。初时,三兄弟结庐之处,在一处水塘边,因此以塘为姓,大约两百多年后,才改塘为唐。唐是当地的大姓,有十几万人口,几十个村子。以前是小乡的时候,唐姓分布在周边三个乡,后来小乡合并成大镇,唐姓也集中在两个镇。高岚县城,唐姓仍然是第一大姓。这么多唐姓,都源出当初的那三兄弟,也就是源出于唐小舟的家乡唐家坳。唐家坳也被当地人称为太师唐。
关于太师唐的名字,在当地有好几个说法。说法之一,唐氏祖人曾有官至太师者。说法之二,唐家坳背靠的是唐家山。唐家山由三座山组成,当面是一座主山,侧面两座副山,远远望去,很像一把太师椅,而唐家坳,便在这把太师椅的坐垫处,太师椅的前面,是一口大水塘,正是当初以塘为姓的那口塘,也被说成是太师椅下面的脚垫。祖辈人一直传说,唐家坳是风水宝地,后代子孙,必出将入相。唐小舟研究过族谱,历史上并没有出过显赫人物,至于唐家以塘为姓,也颇令人生疑。当地还有一种传说,说唐氏族祖原是唐朝皇族,本姓李,后来以唐为姓,其可信度也极低。
唐小舟家在唐家坳有四重屋,三幢是楼房,分别属于三个哥哥,第四重屋是平房,唐家的祖屋,很破败。唐小舟的父母搬到县城之后,祖屋就空在那里。
这是唐小舟显赫后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唐家最扬眉吐气的一年,年货准备得极为充分。尽管大家并不清楚唐小舟是否有时间回来过年,却准备了极为丰富的午餐。最初的方案,这餐团圆饭摆在三哥家里,毕竟,三哥的房子是三层楼,他本人又是副镇长。
谷瑞丹坚决反对这一方案,要求在祖屋里吃。她之所以坚持,大概也是考虑,唐家四兄弟,唐小舟虽然是老幺,职务却是处长,那是和县委书记平级的,自己是副处长,在县里,和兼任政法委书记的公安局长平级,比任何一个副局长都大。在祖屋吃饭,她就是老大。别人拗不过她,或者说,不得不看在唐小舟堂客的面子上依从她。
祖屋被清开了,摆上了四张大桌。万事齐备,只等唐小舟回来。
唐小舟的车一到,仅仅洗了把脸,立即上桌。
主桌的阁老位,坐了唐小舟的父母,和一位伯父,正位坐了唐小舟和任大为。按照乡村规矩,女人是不能上正桌的,谷瑞丹到了几次唐家,每次都没捞到好位子,这也是她不愿来唐家的原因之一。这次自然不同,整个事情是她在张罗,谁都不敢再给她次席,她便坐到了唐小舟和任大为之间。唐小舟的对面,坐的是唐家的两位叔叔和司机冯彪。族里还有几位叔叔,主桌安排不下,只好排到了次桌的主位。唐小舟的三个哥哥,分别领坐三席。
大家刚刚坐定,才喝下了一杯酒,三哥的手机响了。唐小栗听了几句,脸色顿时大变,猛地站起来,大声地叫唐小舟。
唐小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立即从座位上下来,和三哥一起走到旁边,问道,什么事?
三哥说,刚才的电话是镇里马书记打来的。市里县里来了很多领导,马上要到了。
唐小舟暗吃一惊,弄不清楚风声是怎么传出去的,问道,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唐小栗说,马书记也不清楚,只说来了很大一个车队,市里钟书记、刘市长的车在最前面,县里刘书记和冯县长的车只在中间。市里好像还有其他领导的车,也来了。
唐小舟是知道这些大员们的排场的,听说此话,心里大大地不安。市县党政一把手都来了,这个排场太大了,小小一个唐家坳,怎么容纳这么多人?他看了看表,现在快一点了。从县里到唐家坳,车行需要五十多分钟,这也就是说,大员们还没有吃午饭呢。
唐小舟说,我们这饭不能吃了,你快去准备,让全村所有的家庭,全都准备一桌人的饭菜,现在立即做,费用算在我们身上。好在过年,饭菜是现成的,应该不是太大问题,只是要快。你家准备两桌。市里和县里的领导,全都上你那里去吃。
三哥说,好,我这就去准备。
唐小舟说,等等,你别急。还有一件事,千万别马虎,你把村里所有的姑娘媳妇集中起来,注意选一下,要年轻一些漂亮一些的,要她们做几件事。第一件事,多洗些杯子,集中到你家去。第二件事,多烧些开水,不能用锅烧,用电水壶最好,最差也得在煤炉子上用水壶烧。这些事做好后,让她们全都集中到你家去,等一下人来了,由她们负责接待。
三哥要离去时,又被唐小舟叫住了。唐小舟问,还有一件事,村里有没有上访户?
三哥说,没有没有,农村人很单纯,只要日子过得下去,谁会去惹那些麻烦?
唐小舟说,虽然如此,你还是要小心。书记市长既是我的客人,也是我们全村的客人,你把村里那些说得上话的人召起来,开个会,告诉他们,这是我们村几百年历史上最尊贵的客人,大家一定要把客人招待好。
唐小栗离去后,唐小舟回到位子上,脑子里在想需要注意哪些细节。
谷瑞丹看出唐小舟的脸色有变,问道,出了什么事?
任大为端起酒杯向他敬酒,他伸出手挡了。他说,你们稍停一下,我说一件事,你们听了不要大声惊叫,好好稳住,别惊了其他几桌的人。大家听他这样说,全都愣住了,放下筷子,嘴里正嚼着鸡鸭鱼肉的,也不嚼了,停下来,拿眼睛望着他。
唐小舟说,市委书记、市长、县委书记和县长正朝这里来。到底来了多少人,我还不知道,我估计人不会少。搞不好会来几百人。
在座各位,真的是目瞪口呆,市委书记,在过去那可是知府呀。唐家坳何时见过知府这么大的官?此次一来,府县都到场,这等荣耀,史无前例。
谷瑞丹到底是搞公安工作的,她说,那要组织一下,千万不能出安全事故。
唐小舟说,你们抓紧时间吃点东西垫一垫,等一下,我们到村口去迎接。
其他人吃饭,唐小舟向外走,他要和三哥碰一下头,和村长一起商量接待的相关事宜。
谷瑞丹随后跟出来,对他说,这件事,你要不要向厅里汇报一下?
向厅里汇报是肯定需要的,但什么时候汇报,唐小舟心里没底。尤其是向谁汇报,是个关键。如果向余丹鸿汇报,他一定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你只不过是省委书记秘书,回了一趟家,却兴师动众,将市委书记市长县委书记县长都召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你以为你是谁呀。这事如果拿出来做文章,就是大事了。他如果不汇报,事情也一定会传到省里去。如果现在就汇报,要求余丹鸿给钟绍基打电话,阻止他们前来,自然也能够起到作用,问题是,人家几大员已经到了家门口,你将人家拦回去,也一样会有说词。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唐小舟想的是,怎样做,才能将影响控制在最小?或者说,就算有再大影响,只要赵德良能够理解,即使有再多别有用心的人拿来做文章,也不会产生负面影响了。
他想了各种处置办法,又觉得,任何一种办法,都可能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与其想办法在别的方面堵,还不如直接告诉赵德良。他已经拿定主意,今晚就赶回省里,当面向赵书记汇报此事。
将三哥的安排检查了一遍,觉得没有太大问题,唐小舟带着父母以及其他家人来到村口,站成一排。最前面自然是唐小舟,身边是谷瑞丹,接下来是父母,再接下来,便是几个哥哥。任大为在市里比较熟,他和唐小雨站在最后。村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见唐家人出来,也都跟出来,站在村口。他们自觉站在唐家人的对面,形成了一个列队欢迎的局面。只有那些孩子们,在两队人中无所顾忌地奔跑,穿插,嘻闹。
终于有汽车声传过来,早已经领命到前面山垭口探望的二哥唐小田骑着摩托车过来,老远就喊,来了来了,已经过垴了。好长的车队,怕有几十台车。
后面跟着二哥跑过来的孩子也大声地说,都是黑乌龟壳。当地人把轿车叫做乌龟壳。
汽车到底比人快,他们的话音刚落,只见一辆接一辆的汽车,像羊拉屎一般,从前面的垭口处,一坨一坨地钻出来,很快成了一条串。乡亲们不知是热情还是性急,看到这些车,不约而同鼓起掌来。不多久,车队到了近前,当先是两辆开道车,一辆挂着市牌,一辆挂着县牌。后面紧跟着一辆锃亮崭新的奥迪,和唐小舟坐回来的那辆一样,挂的是一号车牌,只不过前面几个字母不同。紧接其后的,是一辆同款但陈色略旧的奥迪,挂的是雷江二号车牌。车队中,两辆开道警车并没有停下,缓缓驶过两队夹道欢迎的人群。三哥唐小栗迅速走到汽车前,做了一个手势,领着汽车前去停放。
第一辆奥迪车停下来,从副手席跨下一个年轻人。唐小舟认识他,是钟绍基的秘书。秘书走到后面,将车门拉开,伸出一只手,保护着钟绍基的头不会碰在车顶上。钟绍基跨下车时,唐小舟和谷瑞丹,同时向前走几步,恭候着。
钟绍基热情地伸出手,唐小舟立即双手握了。钟绍基说,小舟呀,我不请自到了,来给叔叔阿姨拜年。
唐小舟说,谢谢钟书记。然后介绍谷瑞丹。
就在钟绍基和谷瑞丹握手寒暄的时候,一号车已经开走,二号车停过来,刘延光的秘书下车,将刘延光迎了下来。唐小舟又和刘延光握手,并且将谷瑞丹介绍给刘延光。
钟绍基并没有等刘延光,而是向前走,口里说,小舟,你介绍一下,我给叔叔阿姨拜个年。
唐小舟手忙脚乱地往回走了几步,领着钟绍基,走到父母面前,向他们一一介绍。
钟绍基以平辈的口吻,恭敬地叫着叔叔阿姨,说,我给您二老拜年来了。说着,习惯地伸手到西装口袋,却又空着掏了出来。唐小舟明白了,钟绍基是习惯动作。一般来说,领导下乡去见农民,握手之后,通常要给一个红包。而这个红包,也一定是手下事前准备好的。今天不知是手下没有准备还是别的原因,他又将手抽了出来。
唐小舟又向父母介绍刘延光。刘延光也分别和父母握手,说了一番祝福的话。
两位老人之后,就是那种例行的接见式的一路握手,握到最后,任大为上前,将两位领导接了过去。唐小舟则迎向后面的领导。
排在后面的几位,唐小舟并不认识,从车牌可知,他们是市里的。不管认不认识,唐小舟一路握手,握到刘凤民面前时,唐小舟说了一句真话,他说,刘书记呀,你这是把我摆在火上烤啊。
刘凤民说,这事你怎么能怪我呢?你不想想,你坐着省委一号车跑了几百公里,这几百公里沿线,是个什么情况?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唐小舟明白了,原来一切麻烦,都出在这辆车上。
所有人被领到了三哥家门前。三哥家拥有全村最好的楼房。即使如此,这幢小小的三层楼,也无法容纳如此之多的人。任大为将钟绍基往家里引的时候,钟绍基看了看情况,说,我们是来看看乡亲们的,房子太小,我们进去,乡亲们就进不去了。就坐外面吧。说着,自己走过去,在一把椅子前坐了下来,又对周围的人说,坐,大家都坐。
三哥家门前,有一块空场,是作为晒场用的,铺上了水泥,加上隔壁左右两家门前的晒场和更前面的空场,容纳一两百人,还是没有问题的。在此之前,村长早已经叫人将全村所有好一点的椅子集中到这里。椅子不够,还搬来了很多长板凳。三哥将这里摆成了一个会场的形式,最前面,摆了两排木制的高靠背椅,自然形成了一个主席台。围着这两排高靠背椅,又摆了好多矮的靠背椅,这些椅子,被分成了三个方块,分别围在三面。矮靠背椅的后面,又摆了好几排长板凳。唐小舟知道,到了农村,就算是市委书记省委书记,也不可能太讲究,能有这个样,已经不错了,他们不会计较的。他最担心的是天气,从早晨就一直阴阴的,随时都要下雨或者下雪。他只能默默祈祷,希望老天给面子,给唐家坳面子。
客人们全都坐下了。堂客们递上茶水和香烟。茶水还好说,最让唐小舟担心的是香烟,乡下人抽的烟,质量很差,就算过年买点好烟,也是五六元一包的。他相信翻箱倒柜,也能搜出一点好烟,可那一点点,大概分一圈都不够。没想到,这件事由谷瑞丹解决了,她采购的春节物质中,包括了一大堆烟,精软江南,她拉了一箱来,原是准备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一人十条的,此刻全都贡献出来了。
唐小舟热情地搞接待,其实心里一直在打鼓,如果说这些人来看望省委书记秘书,传出去,唐小舟就完了。如果说这些人是来看省委书记,或者是省委书记的那台车,岂不就成了果戈理《钦差大臣》第的现实版?真有这样的故事流传,他唐小舟的政治命运,肯定就此终结。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走过场,更不能任其发展,得想办法扭转一下。章唐小舟将刘凤民拉到一边,对他说,刘书记,你看,钟书记和刘市长都来了,大过年的,难得两位首长来看望乡亲们,乡亲们可高兴了,是不是让两位首长致个词,对乡亲们说几句吉利的祝贺话?
刘凤民去向两位首长请示的时候,唐小舟又把冯海波拉到一边。他不希望这些人围在这里太久,影响太大了,得尽快将他们分散。酒席是安排在不同家庭的,需要冯海波和任大为一起,将这些人分一下,然后由各位堂客们领走。
钟绍基和刘延光其实也清楚,今天这事做得离谱了。市委书记和市长大老远跑来朝拜省委书记的汽车,这事传出去,绝对是笑话。其实,钟绍基早已经在心中做了几个预案,他甚至为此专门让镇党委书记上了他的车,在车上对唐家坳的情况作了一些了解。刘凤民说过之后,钟绍基说,这样吧,正好乡亲们都在,凤民你主持一下,我和延光市长都说几句,给大家拜年嘛,祝福的话,是要说几句的。
刘凤民得到指令,站起来,举起双手,对大家说,乡亲们,请安静一下。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刘凤民。
他的话音刚落,有人大声地说,知道,县委刘书记,你好。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等笑声止歇,刘凤民继续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市委、市政府、县委和县政府领导来到唐家坳看望乡亲们,给乡亲们拜年。
下面立即有人大声说,我们唐家坳给市委市政府和县委县政府领导拜年。其他乡民也跟着一齐说,给领导拜年。
刘凤民接着说,市委钟绍基书记一直怀有一个愿望,希望在这个举国欢庆、万家团圆的日子,到最基层来走一走看一看,当面给乡亲们拜年,给乡亲们带来祝福。今天,我们走了几个地方,现在到了唐家坳,刚进村,我们已经感受到了唐家坳的盛情,感受到了唐家坳的富足。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钟书记致词。
周围那些站着的乡亲们开始热烈鼓掌,包括那些一直钻来钻去的孩子们,也都停下来,拼命地鼓掌。
钟绍基站起来致词。他的致词有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拜年。第二部分,谈了唐家坳的一些具体情况。他说,唐家坳是一个山区村,资源贫乏,人口也比较多。一般来说,这样的村子,通常都比较落后,但唐家坳不等不靠不望,坚持自力更生,独立自主,大力发展多种经营,使得资源贫乏村成了富裕村,成了整个雷州市发家致富的典型。唐家坳有一个好的致富带头人,而这个致富带头人,是村民自己选出来的。村民真正做到了当家作主。他听说唐家坳的一些事迹后,非常感动,希望市政府办公室以及市委办公室,好好研究一下唐家坳现象,总结唐家坳经验,以便整个雷江市,涌现更多的唐家坳。第三部分,讲了市委市政府在新的一年里的一些打算和规划。
钟绍基说话的水平很高,虽然是即兴演说,条理清晰就不说了,用词非常精当,语速平缓,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尤其重要一点,他非常睿智。今天的事,传出去是一大官场笑话。试想,市县四大巨头,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什么?只有几种可能,一是在北京开会,二是在省里开会,三是在市里开会。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可能,就算是在县里开会,市委书记和市长,也没有同时出现的可能。现在,这样四个人,出现在一个偏僻的乡村,知道官场规则的人,立即明白,这肯定是一场意外。可钟绍基的讲话,却将这种意外,变成了一次慎重其事的考察。
在热烈的掌声中,钟绍基结束了讲话。
刘凤民再一次站起来,说,下面,请刘市长致词。
这本来就不是一次正式会议,既然钟绍基已经说了,刘延光也不想狗尾续貂,他只是说了一些拜年和祝福的话。
接下来是吃饭。按照任大为、冯海波等人的安排,所有工作人员都被领到了各家各户,剩下来的,也就是一些领导。
钟绍基刘延光等人,被请进了唐小栗家。唐小栗家摆了两桌,这不是城市惯于使用的圆桌,而是典型的中国八仙桌。
八仙桌是四方桌,对座次有极其明确的区分。唐小舟本人并不十分清楚这种区分,自然也不清楚钟绍基刘延光等人,是否懂得这种区分,但无论懂与不懂,秩序是不能乱的。为此,唐小栗特意请来族长,由唐小舟向族长介绍这些领导的级别以及先后排序,再由族长告诉唐小舟,哪位应该安排在哪个地方。
之所以要找族长来排座次,最让唐小舟为难的,还是钟绍基和刘延光。这两个人,都是正厅级干部,又都是省委委员,虽说排名上,书记在市长之前,可是,如果一桌上排出个主次,总不免尴尬。唐小舟向族长说出这一顾虑后,族长说,那好办,不是有两桌吗?书记坐首桌的上席,市长坐次桌的上席,两个都是上席,应该没问题了。
钟绍基和刘延光两个人的席次排定了,其他人,自然也就好排了。书记这桌,主要是党口的,市长那桌,主要是政口的。刘凤民和冯海波两人,恰好分出了党政,自然是各坐一桌。
按照这种排法,钟绍基和刘延光,分别坐了两桌的阁老位。唐小舟和唐小栗,作为主人,陪了次位。
刚刚坐定,又出了麻烦,钟绍基一定要请唐小舟的父母上来。唐小舟知道,父母一旦出现,这个座次又不好排了,便说他们已经吃过饭,就不上桌了。
钟绍基不干,说,小舟,你这是什么话?我到这里来,就是来看望叔叔阿姨,来给他们拜年的。无论如何,我都要给他们敬一杯酒。
无可奈何,唐小舟只好将自己的父母请出来。
请出来,座次不好安排。只得再一次把族长请出来。族长说,中国的八仙桌,分主人席和主宾席。如果是一家人吃饭,阁老位是最尊崇的位子,通常都由族中最德高望重者来坐。但凡有最德高望重者在场,即使再尊贵的客人,也只能坐左边的第一位,这个位置,被称为上位,属于宾位中最尊贵的位次。今天的主客是钟绍基,而钟绍基将唐小舟的父母尊为上,将阁老位让出来,钟绍基本人,就只能屈居上位,也算是主宾位。
钟绍基坐了宾上位,刘延光又怎么能坐主位?他也让了,主动坐到了宾上位。刘延光一让,空出来的主上位,绝对没人敢坐。唐小舟想了想,只好请族长和伯父坐了。
宴席开始,钟绍基端着酒杯站起来,首先给唐小舟的父母敬酒,接下来,便是所有人依次给唐小舟的父母敬酒。敬过这一轮,该尽的礼节尽到了,唐小舟便让父母和长辈离开,大家才坐得松了些,再由他以主人的名义,向各位领导一一敬酒。
这餐酒,直喝到下午四点多才散。几位领导都邀请唐小舟,钟绍基和刘延光希望他去市里,刘凤民和冯海波力邀他去县里。唐小舟虽然喝得有点够量,心里还是明白的,他哪里都不能去,得快点赶回省里去。这里捅了一个大窟窿,他还要赶回去补上。
返回的路上,他给余丹鸿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中,他向余丹鸿说,秘书长,有一件事,我要向你汇报一下,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余丹鸿拿着官腔说,你在哪里?
唐小舟说,今天,赵书记放了我一天假,让我回家看望父母,我现在正在赶回雍州的路上。
余丹鸿说,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吗?
唐小舟说,这件事,我觉得现在汇报比较好。
余丹鸿说,那你说吧。
唐小舟说,我今天回乡下,原是想悄悄地去,悄悄地走的。没想到市里绍基书记和延光市长下乡检查工作,他们听说我回来了,就放弃了在镇里吃午饭,一定要讨我一餐酒喝,结果跑到我家来了。
余丹鸿说,哦,我知道了。你路上小心。
多的话,唐小舟不说了。他心里清楚,书记市长一动,后面肯定跟了一大群。这种局面,他不用解释,余丹鸿一定能够想到。更何况,说不定早已经有人将此事汇报给他了。他不说明,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同时,他更加明白,余丹鸿绝对不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作为省委秘书长,他太熟悉官场这些套路了,省市都是一样的,党政一把手甚至包括党政副手,都会分工。春节这样的大节,领导们需要去各处拜年,该去的地方太多,领导又太少,根本热电厂不过来,没有哪一个秘书长不为此头大,绝对不可能将党政一把手同时安排去一个地方。为了这个春节安排,各级秘书长不知要死多少脑细胞,仍然无法将领导们的日程安排得合情合理,周详细致。唐小舟说,书记市长在乡里检查工作,听说他回去了,便要去讨杯酒喝,绝对是假话。
余丹鸿信不信不重要,唐小舟清楚,无论自己找怎样的借口,余丹鸿都不可能相信。至关重要的还是赵德良,只要赵德良能够谅解,一场危机,也就彻底过去。至于以后可能存在的后遗症,那只能等以后再弥补了。
紧赶慢赶,回到雍州已经八点。冯彪问唐小舟是不是直接回家,唐小舟说,不了,我怕赵书记那里有事,还是把我送到七号楼吧。
冯彪说,你晚上还没吃饭呢,要不要我们先找个地方吃一点?
不光唐小舟没吃晚饭,冯彪也没吃,他为自己跑了一天,又是大年初一,于情于理,都应该请他吃一顿。同时他又想,请冯彪吃饭,以后多的是机会,再说了,就算是不请,也误不了什么大事,相反,如果不能在第一时间见到赵德良,有什么人在他耳边说点什么,坏的印象一旦形成,麻烦就大了。他给冯彪扔了两盒烟,说,中午的酒还没醒,不想吃了。你自己去吃点吧,以后找机会,我再请你。
来到七号楼,赵德良还没有回来。赵薇看到他,觉得奇怪,说,你怎么一个人回了?赵叔叔呢?赵薇的用词很有趣,她说回了而不说来了。显然,她将三个人当成了整体,都是这个家庭的成员。
唐小舟说,今天我没跟老板在一起。
赵薇一听就恼了,说,你怎么能不跟赵叔叔在一起?赵叔叔如果有什么事怎么办?
唐小舟觉得好笑,这丫头,有点角色错位了吧?她真把自己当女主人啊。唐小舟不接她,只是问,有吃的没有?我饿坏了。
既然是同一个家庭的成员,赵薇对唐小舟还是有感情的。恼火归恼火,情感还是不差,听说他到现在还没吃饭,便说,你们这些男人真是的,一点都不能让人放心。说着出门了。这里不做饭,自然没吃的,她去饭店厨房部替他弄吃的去了。
听到外面汽车响,唐小舟知道是赵德良回了,很想迎上去,转而一想,这样不好,说不定余丹鸿跟着呢。当作余丹鸿的面,有些话是不好对赵德良说的。他也清楚,赵德良通常不叫余丹鸿进来,他还没有这样的待遇,最多是送到门口就回去了。唐小舟拿定主意,迅速跑到楼上,站在书房里,小心听着楼下的动静。楼下传来关门声,估计余丹鸿已经离开,他才走出书房,才从楼上下来。他还在楼梯上时,见赵德良已经站在了客厅。
赵德良说,小薇,你怎么连门也不关?
唐小舟说,小薇出去替我弄吃的去了。
看到唐小舟,赵德良略有些惊讶,表情有点冷淡,说,你这么快就回了?
赵德良已经走到楼梯口,唐小舟快步下楼,迎上去,伸手接过他的包,等着向上走几步,等他走到自己前面以后,才小心地跟上,说,我赶回来做检讨。
赵德良扭转头,看了他一眼,说,做检讨?做什么检讨?
唐小舟说,今天出了点状况,是我料想不到也控制不了的,所以,我赶回来检讨。
赵德良已经走进了房间,开始脱外套。唐小舟伸手接过,挂在旁边的衣架上,说,上次来省里开会,绍基书记对我说,刚刚知道我是高岚人,他要找个机会去看望我的父母。我知道他是客气,就和他开玩笑,将了他一军。说好呀,你如果不去,我跟你没完。谁知道他记在心里了。今天,听说我回去了,赶去了我家。他这一动,惊动就大了。市里的县里的,跟去了一大群人,像开大会似的。
他当然不能说是省委一号车将这些人引去的,那等于说雷江的领导趋炎附势,表现恶劣。赵德良从此会对雷江的官场产生看法。消息一旦传开,雷江官员会恨死他。
赵德良说,那今天你家可热闹了。
唐小舟说,他们原想看一下,拜个年就走。乡下的规矩很丑,进门都是客,大过年的,哪有不吃口饭就走的?乡亲们争着把领导往自己家里拉,硬是要留他们吃餐饭。
赵德良说,你的家乡很好客嘛。
唐小舟说,我那里是山区,出门就是山,没几亩好田地,人平只有几亩山地几分薄田,日子过得穷,大家穷怕了。这几年,上面的政策好,找到了好带头人,把一个穷乡搞活了,成了县里的富乡。乡亲们感谢党的好政策,没有机会表达。这次钟书记他们去了,正好是一次机会,怎么会不热情?
赵德良听说一个只有山地和薄田的乡,变成了全县的富乡,顿时感兴趣,说,你们乡都是怎么做的?
唐小舟说,乡下没什么机会,又不可能引进外资,只有一个办法,向内寻找机会。我们那个地方到处都是山,山上种别的不行,只产板栗。可一般情况下,板栗卖不出价钱,遇到板栗丰收的时候,甚至连收回成本都艰难。上面号召种板栗,下面上了当,不听。上下矛盾很深,所以,有一段时间,干部和群众之间,关系很紧张。
赵德良听出点意思了,说,你刚才不是说,乡亲们感谢党的好政策吗?现在又说干部和群众的关系紧张?
唐小舟说,干部和群众的关系紧张,是因为一件事没有处理好,乡里号召大家种板栗,大家照做了。结果,那一年板栗大丰收,板栗价却低得出奇,别说价格,就算是赔本,都卖不出去,乡亲们只好将板栗当饭吃,一边吃一边骂县领导。
赵德良说,是啊,这个问题,全国各地都不同程度地出现过,一直都是很困惑各级政府的一个大难题。
唐小舟说,我们那里,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赵德良说,哦,是怎么解决的?
唐小舟说,我们那里有做板栗桂花羹的传统,把鲜板栗捣碎,和桂花搅在一起,做成一种糊状食物。这是是一种健脾消暑的好食品。村长受这种板栗桂花羹的启发,自己出钱,到省里请了几位食品保健方面的专家,研究出一种液体罐装饮料,叫板栗桂花爽。这种饮料一投入市场,大受欢迎。现在,这个饮料厂年产值八百多万元,仅板栗饮料的产值,就有五百多万,利润近百万,解决了一百多个就业岗位,如果把种板栗收板栗的算在一起,算是解决了几万人。平均算下来,当地农民每人每年,增加了上千元的收入。村子的经济一下子就活了。
赵德良说,哦,这个经验不错。你让他们弄个材料,可能的话,我要找机会去看看。
一直忙过了正月十五,赵德良才有时间北上。
离开雍州之前,赵德良将王会庄案以及曹满江案的相关材料签发了。说是签发,其实也没有实质性内容,仅仅只是在文件题头处标有自己名字的地方画了个圈,再从这个圈里拉出一条线,将线拉到旁边的空白处,竖着签上自己的名字。
当了领导秘书之后,唐小舟才知道,领导签字非常讲究,一些重要文件,讲究的自然是批示。领导的批示往往言简意赅,一目了然,很容易理解。更讲究的,却是文件上面一些极其特殊的信息。小领导在文件上签字,往往签上同意不同意或者原则同意之类的话。中型领导通常签上一个阅字,更大的领导,签字就更加有学问,连阅字都不签,在文件标上本人名字的地方画个圈,还用一条线引到文件外,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种签字,什么意见都没有,让不懂行的人看得莫名其妙。懂行的人却知道,领导签字,讲究太多了。很早以前,领导们签字用三种笔,铅笔、圆珠笔和钢笔。现在,圆珠笔和钢笔基本归为一种,全都是签字笔。如果用铅笔,秘书每天都得为领导削很多支铅笔,是一件麻烦事,不如签字笔用起来顺手,所以,现在领导签字,仅仅只用一种笔了。以前用三种笔的时候,用铅笔表示照办,用圆珠笔表示酌情办理,用钢笔表示不办。现在没有了圆珠笔和钢笔的区别,领导们就总结出了另一套办法。如果将自己的名字横着签,表示可以搁着不办。如果竖着签,表示一办到底。有些领导并不仅仅只画圈和签名,还喜欢写上几个字,写得最多的,便是同意两个字。可就算领导同意了,下面办起来,也同样有讲究。这种讲究,并不在同意两个字上,而是同意后面的标点符号上。如果同意后面没有标点符号,表示此事没有结论,可以不办。如果是顿号,那就要等一等再办。如果是实心句号,说明要全心全意办成。如果是空心句号,问题就大了,意思是说,领导签了字也是空的。
省公安厅的杨泰丰厅长已经几次打电话来问全省扫黑的事。
对于这件事,唐小舟始终没有摸透赵德良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开始,赵德良显得很急,将公安厅那些人紧急召集起来进行部署,唐小舟认为全省很快就会掀起一场扫黑风暴。却不想,方案交上来后,赵德良束之高阁。公安厅对此事的热心,唐小舟自然明白。一来,全省大扫黑行动,省财政肯定拨一大笔钱。二来,大案要案频发以及某类特殊案件难破,根源在这样一些涉黑组织,板子却打在公安厅领导身上。其三,公安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条块,其业务是自上而下的线形管理,干部任用,又是块形管理。一个省治安形势的好坏,直接关系公安厅的形象以及领导的政绩,可是,下层公安局长的任命权,不在公安厅,而是市县。只有公安厅最清楚下面哪些市县公安局长不称职甚至有黑社会背景,可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如果有一次全省性的扫黑行动,公安厅正可以借此机会,对全省各市州乃至县公安局的领导班子,来一次大洗牌。
被省公安厅催得急了,唐小舟都找机会提醒一下赵德良,是不是忘了这件事?深入再一想,就算是忘掉了所有的事,也不可能忘掉泸源市的那次经历吧?既然赵德良不可能忘掉,却又迟迟不见行动,他或许有更深层次的考虑?这种考虑是什么?唐小舟始终没有想明白。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赵德良启程去北京了。
南方已经是大地微微暖气吹,北方仍然还是冰天雪地。第二天早晨,驻京办雷主任接到他们,汽车驶出北京西站时,唐小舟从人行道树上挂着的厚厚积雪,感受到了北方冬天的冷峻。
赵德良这次回北京,主要是办一些私事。
程雨霖的父亲已经九十三岁高龄,因为老年痴呆症,早几年已经住进疗养院。春节前,赵德良接到消息,老爷子的病情突然加重,被送进了加护病房,这个冬天是否能熬得过去,还十分难说。春节前后正是各项工作最紧张忙碌的时候,赵德良只是匆匆回了一趟北京,去医院看了老爷子一眼,当晚又乘火车赶回了雍州。担心老爷子随时会离去,程雨霖将美国的儿子赵干叫了回来。赵干原本想去非洲旅游的,因为有母亲的命令,只好放弃了这一计划。
此次北上,除了去看望老爷子,赵德良还想回一趟山东。
赵德良的老家在沂蒙山区,老父亲已经八十岁。几个儿女原本计划今年春节期间给父亲做八十大寿,可有两个原因,这一动议被否决了。一是老人家坚决不同意,他的身边,八十岁的人很少,他能数得出来的几个,倒是热热闹闹地做了大寿,过后没几年,撒手西归了。老人心里有些忌讳,觉得做八十大寿等于向阎王报到。另一个原因是赵德良没有时间。赵德良是老人最出息的儿子,他不能回去,这个八十大寿,还能有意义?
赵干在美国读书,然后留在美国工作,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行色匆匆,当爷爷的,好几年没有见到孙子了,心里想得不行。知道孙子在北京过春节,老人给赵德良打了无数次电话,希望他无论如何抽时间回去一趟,将孙子带给他看看。赵德良这次回京,计划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一趟山东。
到达北京的当天,唐小舟跟着赵德良去了医院。
程老爷子的情况不是太好,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儿女了。但也奇怪,竟然记得赵德良这个女婿。自从他入院后,老人的长子一直留在北京照顾他。赵德良一家三口去后,程雨霖主动上前,拉着父亲的手叫爸爸,程老爷子竟然问,你是谁?
长子说,她是小妹雨霖呀。
程老爷子仅仅只是哦了一声,大家都清楚,他并不知道这个小妹雨霖到底是何方神圣。说来也怪,老爷子不理女儿,却问儿子,德良呢?他去给我买包子,回来没有?
赵德良跨上前一步,握住程老爷子的手,动情地说,爸,我是德良。
程老爷子艰难地移动着头,看了赵德良一眼,说,德良啊,你吃了没有?
赵德良说,爸,我吃过了。
程老爷子又问,你升处长的事,党组下文了没有?
这个老爷子,竟然还记得赵德良提处长的事,这是哪一年的事呀。
赵德良只好说,已经下文了。
程老爷子说,好好干。你能干好。说过之后,头一歪,睡着了。
第二天,赵德良一家以及唐小舟和王丽媛处长等几个人准备启程前往山东。
这一路并不好走,赵德良的原计划是乘飞机前往济南,再由江南省驻京办和山东省驻京办协调,由山东派两辆车,将赵德良送回沂水县西赵家楼。驻京办的车送众人前往机场的路上,接到消息说,程老爷子的病情突然加重,已经昏迷。赵德良不得不改变行程,调头赶往医院。
病床上,程老爷子躺在那里,整个人已经干得只剩下皮,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仅凭肉眼,看不到他在呼吸。程老爷子在京的几个子女以及家人,已经赶到医院,还有几个在外地的,正在赶来的路上。
程老爷子一生结过两次婚,一次是在山东解放区结的,前妻给他生了三儿一女。后来部队挺进东北,老爷子无法将这么多孩子带在身边,便将两个大点的儿子留在山东一位老乡的家里。到东北后,刚开始的环境十分恶劣,整天被国民党部队赶着到处躲,有一次,前夫人带着小女儿和部队散了,只到半年以后,部队才重新回到那个地方,老爷子去找妻子和女儿,却没有人能够说出她们的去向。
解放后,老爷子在组织的关心下,和医院的一位护士结了婚。这位护士,就是程雨霖的母亲。程雨霖的母亲又生了四个孩子,两个男孩两个女孩,程雨霖是最小的。加上一直跟在身边的第三个儿子,程老爷子身边生活的孩子,共有五个。另外两个流落在山东乡下的儿子,解放后老爷子倒是去找到了,可找到之后,老爷子并没有将他们接进城,他们因此一直留在乡下。这两个儿子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中对父亲一直有些怨气,多少年来,彼此间几乎没有来往。直到老爷子退下来,这两个儿子年纪已经大了,有些事,可能也想通了,关系才得到缓和。老爷子得了老年痴呆症后,虽然一切都有国家照顾,毕竟身边还需要亲人,已经七十岁的长子,便来到了北京。
来医院看望老爷子的,并不仅仅是他的亲属,还有党和国家领导人。
老爷子属于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这一代人,仍然活在世上的已经不多。这些领导人来了,肯定要问老人家的病情。老人家一直昏迷着,能够介绍病情的,是一个医疗小组。这个医疗小组除了给老人家看病,其余时间,都在向领导人汇报。据专家说,老爷子虽然还有生命体征,但已经非常微弱,就像一盏灯,油已经熬尽,只剩下最后一点生命之火,随时都会熄灭。最近一两天,如果他还能醒来的话,或许能再活上一两个月,若是最近一两天不能醒,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每次有领导人到来,赵德良是一定要陪伴在侧的。唐小舟自然也不敢离开半步,好在邝京萍已经放假回家,不在北京,他在北京也没什么特别的事。
到了第三天,老爷子还真神奇地醒了过来。醒过来后的老爷子,认不出所有人了,也极度的虚弱,就连睁一睁眼,似乎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需要耗费巨大的力量。赵德良问医疗小组,老人的情况如何。医疗小组说不准,给出的答案是,也许能活十几天,也许随时会走。
赵德良和妻子商量了一下,作出一个决定,自己留在北京,由唐小舟陪赵干回一趟山东,让爷爷奶奶看一看孙子,然后再返回。
唐小舟明白,两边的老人,都牵着赵德良的心。他给赵德良提了一个建议,说,能不能这样?我去一趟山东,把爷爷奶奶接到北京来住一段时间?
这个建议,让赵德良眼前一亮。这自然是最好的解决方案,既不误他的事,又可以让老人见到儿子和孙子,比唐小舟陪着赵干回一趟山东要好。转而一想,还是有点不放心,说,我爸爸已经八十岁,从沂水到这里,路程可不近。
唐小舟明白了赵德良的意思,说,两位老人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赵德良说,他们当了一辈子农民,别的没有留下,只留下了一副好身板。健康状况是没话说,只不过年龄太大了,又天寒地冻的。
唐小舟心里有数了,说,你放心吧。这件事我来安排。
赵德良想了想,同意了。
唐小舟领到任务,来到驻京办,将雷主任和王处长召到一起商量。他当然不会说这是自己主动要求的任务,也不说是赵德良部署的任务,只将具体情况说了说,告诉他们,必须立即商量出一个具体办法。
雷主任说,这件事,还真有点麻烦。沂水我虽然没有去过,但我去过临沂。如果是普通人,倒也没有问题,京沪高速经过临沂,从临沂到沂水,应该不是太远。问题在于,这一段路距离不短,两个老人加起来一百五十多岁,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唐小舟说,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怎么样才能万无一失?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不能赶时间,路上可以走走停停,只要老人觉得有点累,我们就停下来休息。哪怕老人不觉得累,我们也要将路上休息的时间充分安排好。二是做好预案,以防万一。这就需要驻京办组织两个小组,一个是生活组,这个,我想由王处长负责肯定没问题。
王丽媛说,这件事我可以保证。
唐小舟说,另外,我们要组织一个医疗组。带上几个专家,到了目的地后,立即替老人检查身体,路途中,每到一处休息时,也要给老人检查身体。
雷主任说,这个,我可以解决。
唐小舟说,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我想过了,我们要出动两台考斯特,这种车内空比较大,空调性能比较好,跑长途最平稳。
雷主任说,我们办事处有一台,我再想办法从雍州驻京办调一台。
唐小舟说,那好,就这样定了。我再重复一下,两台考斯特,由雷主任负责。医疗专家小组的组成,由雷主任负责,想好要带些什么医疗设备以及药品,尽可能把困难想得细一些,多一些。生活组由王处长负责,调配什么人,准备哪些物品,全部由王处长考虑。北京方面,由雷主任指挥,路上由我指挥。我们两方面,随时保持联系。去的时候,每四个小时联系一次。回来途中,每个小时联系一次。来到北京后,安排住在驻京办。都清楚了吗?
雷主任和王丽媛处长都表示清楚了。
唐小舟说,那好,现在分头行动,你们去准备,我赶到医院去向赵书记汇报,明天一早出发。
来到医院,唐小舟将方案报告给赵德良。赵德良仅仅说了一句话,你去办吧。
唐小舟准备离开的时候,赵德良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他说,你把这个保存好,记得带回雍州。
从医院回到驻京办,唐小舟又将所有的准备工作检查了一遍,确信全部落实,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再将一切仔细想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什么,才考虑睡一觉。刚刚闭上眼睛,突然想起赵德良给自己的那张报纸。那是一张什么报纸,赵德良竟然如此重视?他翻身而起,从包里拿出那张报纸,认真看起来。
这是一张几年前的《法制日报》第,他先看了看标题,猜测哪一篇文章会让赵德良特别感兴趣。所有标题看完了,他也没想到,到底哪一篇文章吸引了赵德良。只好从头再来,一篇一篇地看,一句话一句话地想。他原想,赵德良或许会在哪篇文章里做上什么记号之类,却没有。将全部文章看完了,包括广告也都通读了一遍,还是没有想到赵德良感兴趣的是什么。看第二遍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赵德良关注的,是第四版的一个长篇通讯,写的是当时震惊全国的刘涌黑社会性质组织案始末。章赵德良之所以关注这篇文章,说明他心里始终搁着那件事。为什么心里搁着那件事,却又迟迟不发难呢?这是唐小舟无法想明白的。
因为要赶路,又考虑到上班时间,北京城难出,以及冬天跑长途等原因,两台车离开驻京办的时间很早,凌晨五点就出发了。为了节省时间,生活组准备了一些熟食,一路上,除了停车上厕所,吃饭喝水全都在车上。唐小舟跟在第一台车,王丽媛跟在第二台车,一上车,两人就分别给大家说明,因为需要在明天一早赶到目的地,今晚的休息时间可能不会太长,希望大家在路上抓紧时间休息。每台车配备了两名司机,司机可以轮换休息,车子却不停下来。从蒙阴县下京沪高速公路时已经是晚上。从蒙阴到沂水,只有省道可走,担心路上出错,大家下车吃了晚饭,然后在蒙阴县城找了一台出租车领着,当晚赶到了沂水县城。西赵家楼在沂水县城郊区,靠近沂水岸边,大家早晨六点出发,王丽媛的生活组早已替大家准备好了早餐,一边赶路,一边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七点之前,赶到了西赵家楼。
赵家人事先得到了消息,早已经做好了准备。唐小舟他们到达后,医疗专家组立即给两位老人检查身体,生活组则对此次进京的赵家亲属进行登记。八点整,所有人登车,踏上返程。
汽车启动后,唐小舟先给赵德良打了个电话,将路上情况以及给两位老人检查身体的情况,详细介绍了一遍。
因为是自己的父母亲,赵德良非常关切,提了很多问题,甚至事无巨细。
唐小舟第一次发现,赵德良不仅是个孝子,而且是一个极其细心的男人,在对待自己的父母方面,简直显得有点婆婆妈妈。他越是这样,唐小舟越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大。尽管这两天唐小舟睡觉很少,身体感到极其疲惫,却不得不强打精神,保持着高度注意力。
到达蒙阴县城时,时间还比较早,王丽媛的生活组安排吃午饭的时间里,唐小舟组织专家对两位老人再做了一次检查。结果令人欣慰,两位老人的身体状况,比预想的要好。
吃完午饭继续上路,唐小舟便想,这一路还有好几个小时,自己应该抓紧时间睡一觉。他靠在椅子上,让身体尽可能舒坦一些,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尽管非常困,却睡不着,脑子里有一堆事塞着,许多事纠结在一起,就像一个原子反应堆,所有的原子,都在高速运转。突然之间,他再一次想到了那张旧报纸,并且灵光一现,突然意识到,赵德良也许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他想到了二战时德国对苏联的进攻,所有准备工作极其明确地指向苏联,苏联也高度紧张,边镜沿线,军队严阵以待。但是,德国军队就在此时停止了行动,又在舆论方面,做足了准备,希望苏联人相信,所有行动,均不以苏联为目标。直到苏联对德国不再警惕,并且放心大胆地休假,德国人知道时机来了,突然发动了闪电战。
想到这一点时,唐小舟非常兴奋,他几乎可以肯定,赵德良需要的,便是这样一个总攻的契机。可这个契机到底是什么?想到一开始,赵德良显得很急,似乎箭已经在弦上,后来因为听到一些流言,立即停下来。这是否说明,赵德良意识到,这样的行动,别说在各市班子里会引起巨大震动,就是在省委也一样会有这样那样的阻力,所以,需要一个在省委常委会上顺利通过的理由?
赵德良需要的理由是什么,唐小舟一时难以明白,却也知道,自己可以提前做一些准备。想到这里,他拿起手机,准备给徐雅宫打个电话,继而一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电话里不好说,还是发短信比较稳妥一些。
他在手机上写道:你能不能在全省范围内,找几个典型的黑势力为非作歹的案例?
徐雅宫的短信很快回来了,说,省委宣传部对这类事件控制很严,省内媒体没有报道过这类案例。
唐小舟说,不是要报道过的,而是正在发生民愤极大的。若有这样的案例,你想办法搞到一手材料,写成长篇通讯交给我。
徐雅宫回复说,这样的案例并不难找,记者部天天收到上访信件,我可以从中找几件。
唐小舟说,你现在就着手找,一定要典型,具有一定的轰动性。找好后我们见面商量具体怎么做。
徐雅宫说,你不是在北京吗?回雍州了?
唐小舟不好说自己正在京沪高速上,只回复说,我还在北京,过几天回来,你抓紧时间准备。回后再和你联系。
汽车接近济南的时候,医疗小组又给两位老人量了血压和心跳,问了问情况。
唐小舟原本的打算是,如果两位老人的情况不是太好,便在济南休息一晚,第二天再接着往前走。万一不行,每天少走点路。检查结果显示,两位老人的情况非常好,唐小舟决定继续赶路,争取赶到德州再休息。这样的话,第二天便可以完成全部行程。
世上的许多事情,其实只是人们想象有巨大难度,真的做起来,比想象要容易得多。两位老人想到既可以见到儿子和孙子,又可以去北京旅游,十分兴奋,甚至可以说亢奋,身体的自我调节功能,到达了极点。一路上平安无事,次日下午,安全抵达驻京办。
当天晚上,赵德良一家三口赶到驻京办,陪家人吃晚饭。
见到儿子,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非常激动,对唐小舟赞不绝口。程雨霖也说,小舟不错,很会办事。赵德良更是说,这件事,如果不是小舟,交给别人,我还真是不太放心。
听了这种褒奖,唐小舟心中暗暗高兴。看来,这件事自己不仅做对了,而且做得恰到好处。民间谈到下级和上级的关系,有一个段子非常明了深刻,说是一起吃过糠的一起扛过枪的一起下过乡的一起嫖过娼的。也有人说,和领导一起做一百件好事,不如和领导一起做一件坏事。这些话自然全对,却又并不全面。尤其是有些人,对自己有底线要求,坏事是不肯去做的。这样的话,就不如为领导办一件令他想起来就舒坦的事。这就像给领导挠痒,领导只觉得身上痒,并不知道痒在何处,你一伸手,准确地把握了位置,并且挠得领导很舒服,领导自然记住了你并且开始依赖你。
直到这件事之后,唐小舟才真正感到,自己在赵德良心目中的地位,彻底稳固了。
当天晚上,赵德良一家三口并没有回家,而是陪家人住在驻京办。本来,按照原定计划,第二天赵干要陪老人家游故宫,可是,凌晨三点,唐小舟的电话响起来,程老爷子情况不妙。唐小舟听到消息,立即从床上爬起来,拨通了赵德良房间的电话。
赵德良说,你通知驻京办立即准备车,我们赶过去。
因为匆忙,赵德良有很多事没有想到,直到坐上车,才想起对唐小舟说,你给雷主任打个电话,这边的事,让他安排一下。
唐小舟说,我已经打了电话,明天由王丽媛处长带着老人家去旅游,生活组继续负责照顾爷爷奶奶的生活,医疗组不需要这么多人了,只留一位保健医生随行。赵德良嗯了一声。唐小舟继续说,我告诉雷主任,别说这边的情况,怕老人家听说了这事,心理受影响。
赵德良说,你想得很周到。
程老爷子在凌晨三点五十九分辞世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央要成立治丧委员会,赵德良虽然只是程家女婿,却是程家亲属中职位最高的,有关后事安排,自然有很多事需要他做主。这些天,他肯定无法离开去见自己的父母。唐小舟是两边跑,白天,王丽媛带着大家出去旅游,唐小舟就回到赵德良身边。等一天的旅游结束回到驻京办,稍稍休息之后,唐小舟又回到这里,陪老人们吃饭。
赵家人在北京住了十天。这十天王丽媛全程陪同,将北京所有的旅游景点,全都玩了一遍。赵德良一家三口,只是抽空来驻京办看了家人两次。十天后,同来时一样,由两辆考斯特将他们送回家。这件事,同样是由唐小舟担任总指挥。直到将他们安全送到家,唐小舟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返回的路上,想到长时间没有和孔思勤联络了,也不知厅里在这段时间会有些什么新动向,便给她发了一个短信,问她,在忙什么?
孔思勤回复说,还能忙什么?除了浪费生命还是浪费生命。
他说,不是这么说吧,找个男人相思一下嘛。
她说,相思也是浪费生命呀。
他说,按你这样说,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说,活着就是为了把生命浪费掉。
他说,倒也是一种哲学。
她问,春节的时候,是不是有很多领导去你家拜年?
他心中暗跳了几下,是不是出现了什么不利于自己的议论?他问,你听说什么了?
她说,有人说,春节前,你给所有的领导打电话,说你要回乡下过春节,欢迎他们去乡下玩。结果,整个春节期间,往你家去的那条路上,全都是各市州以及县领导的车,连续几天出现大堵车。
唐小舟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心惊肉跳。这样的话,如果在赵德良知道真相之前传到他那里,他会怎样看待自己?仅仅为了这样一件事,大概也不会有人下令调查吧,事情搁在领导心中,便成了一根刺。想到自己还算有点小聪明,又有些得意。
他问孔思勤,下一步,是不是该说我收了多少红包了?
孔思勤说,哪里还需要下一步?现在已经说了。
唐小舟问,多少?
孔思勤说,几种说法,有的说收的礼物堆了满满一屋子,这还是比较高级的,那些档次低一些的,你全都送给了乡邻。还有人说,收的礼金超过一百万。
唐小舟突然感到害怕。身处这个位置,真的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任何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周详,否则的话,还不知会在哪里翻船,甚至连船翻了,你还以为自己坐得稳稳的,丝毫不知道整个形势已经发生了大逆转。有些人一辈子在官场混,却又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大概就是在某些不经意的细节上,犯了致命错误吧。
回到北京,程老爷子的追悼会已经开过,唐小舟以为赵德良会回雍州。可赵德良对他说,过几天,中央要开个会,我这段时间也实在太累了,懒得跑来跑去,干脆留在北京休息几天。你这段时间也辛苦了,你先回去,趁这个机会调整一下。
唐小舟说,那好,我坐今晚的火车回去。
赵德良说,火车上睡不好,你干脆坐飞机回去,今晚还可以在家里睡个好觉。
唐小舟并没有回家,而是给徐雅宫打了个电话,让她先去喜来登记房间,再到机场来接自己。在机场等飞机的时候,他想到应该给邝京萍打个电话。邝京萍已经开学了,只是因为自己太忙,没有时间和她联系。他原想,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赵德良如果再在北京留一两天,自己正好可以和她见上面。不想人刚回北京,赵德良就叫自己回去。反正不赶时间,他在北京留一晚,也不是问题。可他又急着和徐雅宫见面,只好先放下这一头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邝京萍竟然跟巫丹在一起。
电话很快转到了巫丹手上,唐小舟问她什么时候来北京的,到北京怎么也不和自己说一声?巫丹说是昨天临时决定来北京的,走得匆忙。唐小舟自然不好问她急匆匆赶到北京有什么事。他之所以给邝京萍打这个电话,也有了解巫丹是否进京的意思,没想到一猜就中。巫丹问他在哪里,他说在机场,准备回雍州。巫丹说,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刚才我还在和京萍说,你在北京,这两天肯定会找她,她听了不知多高兴。
唐小舟说,没办法,苦命人干了苦命的事,一切交给党了,身不由己。
巫丹将电话交给邝京萍,唐小舟免不了向她解释一番。
徐雅宫在机场接着他,他没有叫办公厅的车,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喜来登。
徐雅宫说,我们是不是先去吃饭?
唐小舟附在她的耳边小声地说,吃饭不急,我要先吃你。
因为是在车上,徐雅宫不好做出太过分的动作,只是在他的腿上悄悄地拧了一下。
出租车停在喜来登门前,唐小舟说,你先上去,我来付账。他之所以这样安排,当然是不想有人碰到他和徐雅宫在一起。
喜来登的电梯是有特殊定制的,客房以及楼上的VIP活动空间,没有房卡或者VIP卡,根本上不去。好在徐雅宫对这里非常熟,登记房间的时候,拿了两张房卡。唐小舟将房卡插进电梯按键识别器,才能按下二十五楼。正因为如此,喜来登走动的人特别少,那些在此钓鱼的年轻女孩子们,只能打扮时尚地在一楼大堂或者酒店周边转来转去,盼望着运气好遇到一个慷慨的大佬。
打开门进入房间,徐雅宫早已经在做准备工作。听到卫生间有放水的声音,唐小舟将卫生间推开,朝里面望了一眼,见她已经将自己脱得寸缕不着,正弯着身子跷起白白的屁股试水温。唐小舟将行李往沙发上一放,以快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速度脱光了衣服,趿上一次性拖鞋,进入卫生间。
徐雅宫在门后等着他,他进去后,她立即抱住了他,送上自己的红唇。他将她抱起来,两人一起进入浴缸。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竟然越来越迷恋这具胴体。有时候他也想,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她的乳房大而且形状美?应该并非如此,谷瑞丹的乳房也大,因为没有喂奶,一点都没有变形,那对乳房,除了比徐雅宫的黑一点点外,其他方面,绝对有得一比。是徐雅宫的皮肤白?也不是,邝京萍比她白很多,也细腻得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徐雅宫个子比较大还是搞运动出身的缘故,她的毛孔比较大,皮肤的细腻程度,远不如邝京萍。若论身材,曲线自然是徐雅宫更好一些,可徐雅宫毕竟搞运动出身,可能与腹肌有关,腰显得浑圆,不像邝京萍那般,属于杨柳细腰。如果一定要找出理由的话,可能是两人在一起的机会更多一些,对彼此的肢体语言以及性习惯更熟悉一些,因而配合更加默契吧。
唐小舟很喜欢吻她。她身体的每一处都极其敏感,只要轻轻一碰,她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他再努力地吻下去,她就会像爆炸一般叫起来。接下来,她变被动为主动。到底是搞运动出身,她的体力精力好得令人惊奇。只要他不结束,她可以像在运动场上一般,拼搏的劲头,一浪高过一浪。
因为时间太晚了,两人都不想下去吃饭,便打电话叫餐。
趁着这个机会,唐小舟了解徐雅宫摸底的情况。
徐雅宫还真是做了工作,准备了四个案例。这个四案例分别发生在四个城市,闻州、德山、泸源、柳泉各一个。
闻州是郑砚华在那里当书记,他和唐小舟的私人情感不错。唐小舟先将这个案例放在一边。德山市的领导,在唐小舟当记者时,对他还算不错,持之甚恭,他也放在一边。先拿起泸源的案例看了看,应该与宗国军和孟小华有关。他并没有仔细看,而是拿起第四个案例。
唐小舟先看了看第一页,刚翻到第二页,门铃响了,服务员送餐来了。两人开始吃晚餐,一边吃,唐小舟一边看材料。
柳泉市望花路有一个万隆服装城,这是现任市委书记叶万昌当副市长时搞的政绩工程。正是凭着这个政绩工程,叶万昌直接从副市长升任市长,没有经过常务过渡。第二任市长才只干了两年,便升任市委书记。万隆服装城是整个中南地区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辐射西南和中原的一些地区。万隆服装城主要以生产水货出名,那里的商家,长期行走于广东以及江浙一带,这两省是中国服装生产的大省,他们引导中国服装界的潮流。万隆服装城的厂商们不断搜罗知名厂家的款式,拿回来克隆,再由万隆批销。近些年,服装价格有迅速窜高之势,一件看上去并不怎么样的西装,可以卖到几千上万元,一件质地很一般的连衣裙,也可以卖到好几千。行内人士说,服装开始赚大钱了,从生产到流通的每个环节,都有百分之百以上的利润空间。也就是说,那些标价几千的服装,成本只有几百元甚至更低。万隆服装城赶上了好时机,又因为生产水货,成本极低,利润率百分之几百。一时间,万隆集中了中南、西南以及中原大量的销售商在此购货。
万隆服装城向商户收取两项费用,一项自然是铺租。这项费用由服装城管理办公室收取。因为要支付一定的营业税等税费,这项费用相对不算太高。服装城管理者为了逃税,又设立了另一项费用,这项费用非常高,一个店铺一个月要缴两千多元,并且不开具任何票据。大家私下里将此称为黑社会保护费。
有一个经营商卢清华,因为妻子生重病住院,先将门店转租,后来急于用钱,将门店转让了。转租期间,有四个月的保护费,应该由他承担,共有一万多元。他想,自己的店已经转手了,人都不在这里,你不可能再找我吧,便没有交。岂知那些人找到了他家里,逼他交钱,威胁说,不交钱,就拿手脚来抵。
卢清华的父母劝儿子忍一忍算了,卢清华心想,我现在不在那里做生意了,也不怕你们捣乱,我就是不交,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
卢清华没开服装店后,每天晚上出去摆地摊。那天晚上,摊前突然来了一伙人,每个人手里握着大片刀,冲上来什么话都不说,挥刀就砍。卢清华跳起来要逃,毕竟四十多岁,岁月不饶人,才跑几步,被追上了,只几下,卢清华便被砍倒在地。
出事地点不远有一间派出所,恰好有一个民警由此经过,撞上了。民警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却又不敢大喝,只是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他的话音刚落,有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左手挽了他的脖子,右手提着大片刀拍打着他的肚子,推着他向一旁走去。这位民警遇到了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尴尬,他被人用刀逼着离开现场。走到拐角处,确信那些人看不到自己,才拿出手机,给所里打电话报告。
过了二十多分钟,所长才带着几个人来了。此时,那伙人早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只扔下满身是血的卢清华躺在那里。
卢清华随后被送进医院,医院通知家人送钱去。卢家还有另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呢,根本拿不出钱,老两口只得去找派出所。派出所说,案子还在调查,找不到那伙人,钱没法出。因为没有钱,医院仅仅只是处理了一下卢清华的伤口,并没有及时医治,结果伤口溃烂引发败血症,死了。两个老人要为儿子伸冤,找到派出所,派出所说,没有线索,找不到作案的人。老人说,事情明摆着,就是万隆服装城那帮收管理费的人。派出所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何况,无名无姓的,我们也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怎么抓人?他们找区信访办,人家说,万隆服装城是市里管的,你要去找市里。他们找市里,人家又说,这事公安部门已经立案,你要去找公安。两个老人无计可施,找到省里,省里说,这事还要市里管。我们和市里说说,你们回市里去解决吧。他们回到市里,结果还是一样,总是推来推去。
唐小舟说,就选这个,你辛苦一下,把这篇稿子弄出来。最好去一趟柳泉,实地采访一下两个老人,多拍些照片。
徐雅宫的思维总显得有些赶不上趟,她说,这样的稿子,写出来也发不了呀。
唐小舟说,这个你别管,我来想办法。
徐雅宫拿起泸源市的那份材料,说,如果写通讯的话,这个更有故事性一些。
唐小舟没有看那份材料。他有一种感觉,赵德良之所以将杨泰丰等人秘密地叫到陵丘而不是泸源,就是想避开那里。你可以认为赵德良是欲擒故纵,也可以认为他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当然,还可能有另一个原因,那天晚上在泸源发生的事,他不愿被别人知道。既然要避开这一点,在行动开始之前,还是不要惊动泸源比较好。
这些话,他自然没法对徐雅宫说,就算说了,她也不一定能懂。他只好说,材料太多了,处理起来不容易。这一个比较单纯,就选这个吧。
拿到徐雅宫署名的长篇通讯后,唐小舟趁着给赵德良送文件的机会,拿出了这份材料,说,这是江南日报社一个记者写的文章,她希望你能看一看。
赵德良从鼻子里发出一股气,这股气带出一种声音。除了他自己,大概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清他这一声音所代表的含义。发出这个声音之后,他又看了唐小舟一眼。唐小舟也知道,他这样做,是有些不合程序,他已经用行动向赵德良表明,这个材料,是通过关系直接送到他这里的。唐小舟也没有过多解释,拿起其他材料,放在赵德良的面前,却故意不压着刚才那份材料。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他开始等待。所有一切,只是揣测,这份材料的命运如何,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假若赵德良并不是这个意思,事情就完全弄拧了,赵德良有可能想到,这份材料,是唐小舟揣测上意的结果。他不仅揣测上意而且完全把意思搞错了,赵德良有可能觉得这个人挺可怕,搞不好,从此对唐小舟怀有戒心都不一定。
正因为如此,坐在办公室里的唐小舟,惴惴不安。难怪大家都觉得官场凶险,其凶险原来在于大家都想往上升,所有抱着取信于上司心情的人,都在不断揣测上意。揣测对了而又做对了,自然得到上司的欢心,揣测错了,肯定从此被打入另册。这就像赌博押宝一样,既有智慧的因素,更有运气的因素。
过了两个多小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唐小舟看了一眼号码,是赵德良办公室。他立即拿起电话,不待他出声,便听到赵德良说,你过来一下。
赵德良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见他进来,将手里的文件放下,拿起徐雅宫的那篇文章,站起来,抖了抖,问,你看过了?
唐小舟说,是的。
赵德良说,我感觉主要材料来源,应该是卢清华父亲的上访材料以及对卢家单方面采访,这样的东西,真实性如何?
递交这份材料的时候,唐小舟没机会解释,只能简单地说一句话。现在赵德良主动问起,他自然要将某些话圆过来。
他说,这篇稿子,是徐雅宫徐记者写的,他是我带的实习生嘛,写好后叫我给她改。我仔细看了这个稿子,觉得事情非常特殊,很震撼,想了很长时间,觉得应该把稿子给你看看。所以,我花了点时间,对稿子里提到的事,侧面了解过,基本事实是可信的。当然,现在这篇稿子,确实只是采访事主,有一面之词的感觉。这主要是我出于记者职业的技巧性给她的建议。媒体不喜欢把一盘好菜一下子端出来,更希望制造悬念,喜欢抽丝剥茧,吊读者的口味。
赵德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媒体喜欢搞且听下回分解。
唐小舟说,对,媒体抛出一个系列报道,其必然操作途径就是,读者看了前一篇,心中有些想解决的疑问,媒体便在以后连续回答这些疑问。
赵德良说,难怪司法部门不喜欢和媒体打交道,这种且听下回分解,实际上也等于是在给犯罪嫌疑人提醒,叫他们做应变准备。
唐小舟说,这确实是一对矛盾。我也觉得,这篇稿子有点捅马蜂窝的味道,一旦发出来,肯定很多人会痛。
赵德良又回到座位前,说,有些人是需要痛一下了,他们不痛,就有更多群众会痛,甚至流血。
他将材料递还给唐小说,进一步说,我就不在上面签字了。你把这个东西送给应平看看,把我的意见带给他。此事如果属实,可以发出来。如果要用这篇文章,要注意这样三点,第一,就事论事,不搞外延,不上纲上线,不讨论,更不含沙射影;第二,立论有据,所有的事,一定要经过认真核实,拿不准的,不要写,更不要报。第三,宣传部要认真控制舆论导向,要做到收放自如。你是从媒体出来的,对这类事情应该很内行,你先在文字以及事实上把一把关,然后再给应平同志送去。
回到办公室,根据赵德良的意见,唐小舟将这篇文章仔细地改了一遍,再斟酌一遍,然后给丁应平打电话。丁应平说在办公室,唐小舟便说,那好,我现在到你的办公室来。
宣传部就在省委大院内,和省委办公厅只隔了两座楼,一两百米远。虽然近,平常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就是电话,也很少打。
省委这种机关,和外面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普通人大多以为,高级领导们每天没什么事就相互串门,彼此打招呼聊天吃饭什么的,所有工作,都在酒桌上解决了。事实上并非如此,省委里面,串门最多的人,是秘书长,省政府里面走动最多的人,也是秘书长。其余的高级领导,串门极少,比如省委副书记游杰,和赵德良就在一层楼办公,如果不是有什么事,他们是很少来往的。省政府那边的副省长们,更少到赵德良的办公室。开始,唐小舟不是太理解这种现象,总觉得领导们有事需要商量,应该常常碰面才对。后来,他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些领导们,是不可能相互串门的。尽管省委书记同副书记或者副省长之间,权力的差距极大,但理论上,他们的级差并不大,所有人的目光,彼此盯着呢,你如果往哪间办公室走得勤一点,人家可能怀疑你暗中拉帮结派,搞小圈子,在图谋什么。官场里,圈子普遍存在,但全不是公开结成的,所有一切,均藏在幕后。
丁应平在办公室里等着,见了唐小舟,热情地和他握手,说,二号首长来视觉工作,我代表省委宣传部,表示欢迎。
唐小舟说,首长你真会开玩笑。
丁应平拉着他坐下,秘书董绍先进来沏上茶,和唐小舟做了一个打招呼的手势,又退出去。丁应平在他身边坐下,问道,有什么事吧?
唐小舟将那份材料递给他,说,老板叫我来给你送这个。
丁应平翻了翻,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问道,老板是什么意思?
唐小舟打开笔记本,将赵德良的原话,完整地告诉丁应平。
丁应平想了想,用一只手指在面前的沙发扶手上敲着,在思考。
丁应平自然清楚,这样的文章一旦登出来,后面紧随而来的,必然是一次雷霆行动,否则,肯定无法向中央交待。如果进行一次雷霆行动,那也就必然要和当地的某股政治势力摊牌,那就是你死我活。政治的对抗,需要政治的实力,如果实力不够,这种对抗,将可能引火烧身。
过了好一段时间,丁应平才问唐小舟,小舟,我们先别管老板的意见,你说说你的意见,好不好?
唐小舟说,我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
丁应平说,跟我也不说真话,这不好吧?太不拿我当朋友了。
唐小舟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便说,首长,你这话说的。我只是秘书,我的职责,就是传达首长的话。秘书是二传手,不该想的不想,不该说的不说。
丁应平说,我就是想听听你说说不该说的话。
唐小舟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问,你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麻烦吗?
丁应平说,我觉得这事有点麻烦。
唐小舟问,为什么?
丁应平说,搞不好就会引起江南官场的一场强地震,直接受考验的,将是省委的抗震能力,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考验省委的权力控制力。
唐小舟明白了,尽管丁应平是赵德良提起来的,其实丁应平也和江南省的其他官员一样,怀疑赵德良的权力控制力。在他们看来,赵德良就是一介书生,就是一个优柔寡断办事不干脆的人。甚至有很多人认为,赵德良比袁百鸣更加懦弱。丁应平话中说到的虽然是省委,大家也都明白,通常情况下,省委其实是一个特有名词,它所特指的,就是省委书记本人。
唐小舟略想了想,说,首长,我听说你是打牌高手,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丁应平愣了一下,这个唐小舟,什么意思嘛,哪壶不开提哪壶?现在,自己被提上来了,打牌的喜好并没有断绝,却也少了许多。他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他显得有些不高兴,却又不便不答,只是说,什么问题?
唐小舟说,如果你的手气很不好,自从坐上牌桌,老是你一个人输,三个人赢,这时,你应该怎么办?
丁应平几乎没怎么想,说,两个办法。
唐小舟问,哪两个办法?
丁应平说,洗牌,把牌多洗几遍,尽可能洗乱。现在因为有麻将机,不需要手工洗牌了,所以,机器洗牌的质量是不错的,也避免了有人搞鬼。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手气不好,可以考虑换风,也就是换一换座位。
唐小舟说,是啊。人不可能老是手气好。有时候,洗一洗牌,手气就变了。这很哲学呀。说过之后,站起来,对他说,首长,你忙,我要回去了,我怕老板那边有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