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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舟说,庆祝,庆什么祝?当不当得成,还是个未知数。
谷瑞丹发现他的口气不对,也是暗吃了一惊,说,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唐小舟说,有人往厅里寄了举报信。
谷瑞丹有点慌了,说,举报信?举报你什么?你才当了几天秘书,稻草都没见你往家里拿回一根,有什么好举报的?
唐小舟说,没有?可人家可以举出很多呀。比如瑞安的事,人家说,是我以省委书记秘书的身份,硬压着人家,人家没办法,才给办的。这是典型的以权谋私。第二件事,也是你们谷家的事,瑞康的事。
谷瑞丹几乎是高声叫了起来,说,这是哪个缺德鬼?这两件事,别人怎么知道的?
唐小舟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做得很秘密,可你哪里知道?我们的一言一行,人家盯着呢。除了这两件事之外,还有我不知道的。
谷瑞丹问,你不知道的什么?
唐小舟说,人家上门来找我,给你送了钱,你没告诉我,对不对?
谷瑞丹说,那也没多少呀。
唐小舟只不过想试一试她,并且吓一吓她,没想到,她还真的承认了。他说,没多少是多少?总有个数字吧?
谷瑞丹说,我记了账的,购物卡和东西不算的话,大概十二万多。
唐小舟简直要晕过去了。这个蠢女人,竟然还记了账。这不是等着人家来调查吗?同时,他也吃惊呀,自己的工资,只不过几千块钱,送到自己那里的不算,光是送到她这里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每个月就是两万,而且是现金,购物卡不算。明天,自己的处长职位一定,也就等于省委书记秘书这个位置不可更改了,那时,上门送钱送物的,可能更多。以这个女人的贪得无厌,那还不是把自己给害了?
他说,我好不容易有了一次翻身的机会,结果,被你给断送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呀。
谷瑞丹显然也急了。她心里不是不清楚,省委书记秘书这个位置,多少人做梦都想呀。有了这个位置,今后还怕升不了官发不了财?如果这个位置轻易就失去了,那真的会后悔一辈子。她问,那怎么办?还有没有办法补救?
唐小舟说,补救,补什么救?事情简直就糟糕透了。
谷瑞丹第一次表现出了一点女儿态,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说,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你说吧,要我怎么办?只要还有办法,我们就去争取。
唐小舟几乎想暴笑,却又不得不忍着,并且将戏继续往下演。直到他觉得差不多了,才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将那笔钱交上去。能不能过关,现在还不一定。但是,交肯定比不交好。交了,说不定下一次还有机会,至少,能够保住省委书记秘书这个位置,就是一大胜利。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如果不交,麻烦肯定就大了,上面一定会查,一旦查证清楚了,说不定还会判刑。
谷瑞丹说,交交交,明天一早,我就去取出来,然后送给你。
唐小舟说,你刚才说,现金就有十二万,还有购物卡和东西?那些值多少?
谷瑞丹哭丧着脸说,那些我没法算。有些,我用了,有些送人了,只有一小部分,我拿去卖了。
唐小舟问,卖了多少钱?
谷瑞丹说,不多,大概两三万吧。
唐小舟暗叫,两三万还不多?自己这半年的工资,大概也就这么多吧。幸好自己发现得早,不然,再过一两年,这个蠢女人还不挖个大坑,将自己埋进去了?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泥足深陷,还懵里懵懂,完全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想想这事,真让人肝胆俱寒,第一次觉得这个官场,真是太可怕了,防不胜防呀。
他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状,说,事到如今,只得听天由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但愿厅里的领导大人有大量,能够放我一马。
谷瑞丹说,你把所有的责任往我头上推,就说全是我背着你干的,你一点都不知道。要处理,让他们处理我好了。
今天的谷瑞丹,还真有点妻子的感觉。对一个家庭来说,遇到较大的危机,就算是再深的矛盾,也可能暂时消弭,出现一致对外的团结。也难怪一些政治家尤其是封建社会的国君们,遇到国内矛盾深重无以解决的时候,往往喜欢发动对外战争,让对外战争来凝聚国人的力量,消弭危机。毕竟,人是需要家庭的,总算有了一点家的感觉,唐小舟的心中,便也就有了一点温馨荡弥开来。他又立即调动了一下理智,暗暗告诫自己,面前这个女人,你绝对不能对她心软,否则,你会死在她的手里。他暗暗咬了咬牙,凝聚了一下全身的力量,对她说,明天你把钱取出来后,再以我的名义开个存折,把钱存进去。你不要直接去我的办公室,到了省委门口给我打电话,我出来拿。我担心风头火势的,你进去了影响不好。
谷瑞丹对他言听计从,并且主动而且温柔地抱着他,一再安慰他。
这种情形,在他们十来年的婚姻生活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不知怎么回事,唐小舟心里,竟然很是受用,身体的某个部位,一下子膨胀起来,血流开始加快。他暗暗骂自己,没用的东西,人家给点颜色你就灿烂,你忘了以前受的屈辱了吗?你忘了直到今天,她还可能给你戴着一顶大大的绿帽子了吗?
这样一想,他的心又硬了起来,轻轻地推开她,说,我心里烦,你让我静一下。
谷瑞丹便十分温柔地说,那好,我去放水给你洗澡,洗完澡睡得舒服些。
第二天,唐小舟的处长任命正式生效。一大早,组织部的文下来了。这文显然是早就印好的,只等时间一到,立即下发。唐小舟拿着这份文,心潮起伏,竟然半点激动都没有。
他想,一场风波,虽然就这样平息了,可自己是切实地踏进了这个官场,这个官场,将给自己怎样的一片天地?未来的某一处,会有怎样的陷阱在等着自己?几千年来,大家都明白学而优则仕,说到底,就是一心只想当官。可真正当了官才知道,一脚踏进去的,恐怕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真正身不由己的,应该是官场才对。
让唐小舟有些惊讶的是,第一个跑来向他表示祝贺,并且讨要喜酒喝的,竟然是韦成鹏。
看到韦成鹏那张貌似热情的脸,唐小舟几乎想呕吐,若是他以前的脾气,说不准就会朝他那张奸诈的脸上吐一口老痰。可今天的唐小舟,早已经不是昨日的唐小舟,他觉得自己已经炼得很有道行,就算是面对谷瑞丹那种难缠的女人,他都能应付自如,何况韦成鹏这种势利小人?
韦成鹏说要酒喝,唐小舟便说,好呀好呀。这次,处里只有我们两人动了一下,我们恐怕得请全处一起好好喝一餐。
韦成鹏显得非常恭敬,说,唐处,那你看什么时候好?
唐小舟说,这个有点说不准了,得等我哪天有空了。
这是屁话,他能有空吗?他的时间,全都是赵德良的,就算有空,也一定要像女人的乳沟那样,必须主动去挤的。他若不主动,这个空闲的时间,至少在相当一个时期内,不可能出现。
韦成鹏说,你是处头,我是你的兵,舟哥,唐处,你以后可得多关照小弟哟。
唐小舟说,那是那是,我们彼此关照吧。
韦成鹏刚刚离开,侯正德来了。
唐小舟进入省委办公厅已经半年多了,侯正德这是第二次主动来他的办公室,平常有什么事,也就是打一个电话,将他叫下去。唐小舟知道,侯正德是个老实人,文章写得很扎实,做人似乎差一点,所以才会一直提不起来。见到侯正德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唐小舟有点惊讶,说,侯处,你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行呀。
侯正德说,我要来,我一定要来。
唐小舟说,快请坐。一边请他坐下,一面替他泡上茶。
侯正德端了茶杯,像写领导报告一样说,我今天来,主要有两层意思。
唐小舟很恭敬地说,你说。
侯正德说,第一层意思,向你祝贺。
唐小舟说,谢谢。
侯正德说,第二层意思,这一年多,我主持一处的工作,你大概也知道了。我是焦头烂额,早就想有个人接手了。现在好了,你的位置定了,我的心也定了。我们是不是找个时间,把工作交接一下?
唐小舟说,侯处,侯兄。你比我大几岁,我叫你一声侯兄,应该还是可以的。我说侯兄,你是一处的老人,可以说,这几年,一处的大半边天,是你在撑着。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也不管。但我心里清楚,关于一处工作的事,我也认真想过,担子,还是主要由你来挑。我在背后支持你。
侯正德连忙摆动着双手,说,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你是处长,自然是你主持处里的工作。刚才上来之前,我已经叫小孔把那间空着的办公室清理出来。每个星期,你恐怕还得到处里去看看,处务会,你得主持。
唐小舟举起一只手,压了压,说,侯兄,你等等。我向你表个态,一处的工作,该我的做的,我当然要做,该我负的责任,你不用说,我也会承担。这个你放心。你也知道,我们现在有四个处长副处长,怎么说,也得有个分工。我和你,需要达成一个默契。不然,我们这个处,没法搞。
侯正德说,我来找你,也正是这个意思。杨处这个人,我和他共事一年多两年,总体感觉还过得去。怕就怕韦成鹏,这个人,我不说,你大概也有所了解,不光不能成事,大概还会坏事。这个人,我是压不住的,没有你唐处,他肯定会把处里搞得乌烟瘴气。
唐小舟说,我说的,其实和你是同一个意思。我们四个处领导,我的主要工作,当然是服务赵书记,主要精力,肯定会在这方面多一些。至于处里的工作,我们两人有商有量,还是以你为主。你放心,我一定会撑你。还有杨处,你要注意策略,要尽最大的可能团结他。如果我们三个人一条心,你想,韦处能不和我们一条心吗?
侯正德有点一根筋,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唐小舟的意思。他说,唐处,你这样说,是对我的信任。我非常感激。可你也知道,我确实能力有限,这一年多让我主持处里的工作,我已经是心力交瘁。我不是说假话,句句都是真心话。一处虽然就这么几个人,情况却复杂得很。个个都有后台,人人都有关系,这工作难开展呀。那个韦成鹏,你也知道,在处里,他能听哪个人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谁能管得了他?还有创收的事,眼看就要第四季度了,今年的创收任务还不知在哪里。双节的时候,我硬着头皮找了一家企业,好说歹说,总算是给大家弄了点福利。很快元旦就来了,今年的春节也早,创收任务如果不能完成,我会被大家骂死。
唐小舟明白了。综合一处在办公厅所有处室中,创收情况是最好的,根本原因在于,过去一处的处长,都是省委书记秘书,他们要为处里谋点福利,那是小事一桩。韦成鹏当上秘书的时候,向处里表了态,创收任务交给他了。他之所以这样拍胸,也是想为自己今后当处长埋下伏笔,笼各人心,以便有更多的人拥护他。可他没料到,才三个月不到,秘书位置就换了人,创收任务,他自然就不管了。侯正德虽然主持工作,可他是副处长,这样的人,平常根本没有机会接触省委书记,下面的人,自然也就不买他的账了。杨卫新也是副处长,可他这个副处长,和一个副处级没什么区别,一点权力都没有,就算他有点能力搞到创收,他也不会搞,毕竟那是给侯正德捞政绩收民心嘛,他才没那么傻。
为了这个创收,侯正德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国庆节前,就曾主持召开了第二次创收工作会议,可这次会议的效果,和第一次完全一样,半点实质性进展没有。
知道侯正德的来意之后,唐小舟便说,侯兄,你放心,创收的事,我正在想办法呢。不过,你也知道,我以前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有点难度。但就算再有难度,也是处里的工作,是我的工作,我责不旁贷。这样好不好?处里日常工作,还是由你来牵头,处务会什么的,仍然由你主持。目前的工作格局,暂时就不变了。至于你我之间,一切都好说,有什么事,我们相互通气,但有一个基本原则,以你为主,我将全力以赴服务赵书记。至于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比如创收,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当然,我会把这件事放心上,努力抓到实处。
送走侯正德,谷瑞丹的电话来了,她已经到了门口。唐小舟不想立即去见她,故意磨蹭了一下,才慢吞吞地下楼。
谷瑞丹要了宣传处的车,停在传达室门前的路边。唐小舟一眼看到那辆挂着公安牌的车,走过去。谷瑞丹并下车,而是将车窗摇下来。当着司机的面,谷瑞丹显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将一只很大的信封递给他,说,你要的材料,我给你送来了。
唐小舟觉得好笑,什么材料?还煞有介事地弄这么大个信封,一个存折而已嘛。他接过信封,对谷瑞丹说,那好,我那里还有事,就不请你们上去了。
一整天,发短信的,打电话的,全都向唐小舟表示祝贺。更多的人会在最后说一句,怎么样,给个机会,让我当面向你祝贺吗?自然是不行。如果所有当面向他祝贺请求都答应的话,唐小舟可能又会增加几十万收入。可这种收入让他心惊肉跳,寝食难安。为了心里不那么紧张,还是离这类活动远一些为好。
向他祝贺的人,甚至包括了赵德良。
赵德良当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非常直接地说一堆祝贺的话,他的祝贺方式显得极其特别。下午四点钟左右,赵德良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对他说,今天没什么特别的事,下班后你可以早点走。作为省委书记,完全没有必要打这样一个电话。唐小舟因此知道,这是赵德良以自己的方式,放了他的假,以便他有时间和朋友欢庆一下。
和谁庆祝?当然可以把任大为、黎兆平或者王宗平等人约到一起,好好地喝一餐酒。越是得意之时,人的情感越显得苍凉孤独。他甚至开始厌倦以前那种浮华忙碌的生活,反倒想追求一种内心的宁静。此时,他最需要的,是和红颜知己的默默相望。脑中冒出红颜知己这个词,他自然想到了孔思勤。或许,孔思勤堪称自己的红颜知己?转而一想,她算吗?情感上,彼此似乎有点红颜知己的意思,同时他更清楚,他们这种感情是非常现实的,也是非常脆弱的。如果他不是省委书记秘书,纵使他潘安再世,她大概也就是多看自己几眼而已吧,还能有现在这种感情?
孔思勤大概也知道了举报信的内容,没有特别跑过来向他祝贺,只是给他发来短信,贺词也很特别:有一颗心在为你跳动,祝贺你。
他回答说,谢谢,这颗跳动的心在哪里?
她说,我暂时替你保管着,就像你的钱存在银行。
他说,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取?
她说,是你的钱,你要用的时候就可以取。
唐小舟现在就可以取,却又不得不努力控制着自己。想一想,人生其实真的没有多少意思,每个人,都希望能够遇到纯粹的感情,可实际上,这个世界上真有纯粹的感情吗?年轻的时候遇到的感情似乎是纯粹的,可那种所谓的纯粹并非没有杂质,只不过因为幼稚和盲目,甚至完全不懂什么叫感情。更多的时候,男人们将这种感情,当成了一道通往性爱的桥梁。过了三十岁,开始渐渐懂得感情了,你就会发现,在这个世界,你已经找不到爱情这种东西,几乎所有被认为是爱情的东西,其实都是伪爱情,是除了爱情之外所有物欲的集合。这个时期,你如果落魄,便会发现,爱情这东西,总是绕着你走。所以你渴望成功,你努力进取。真的等你成功了,果如当初所料,那种叫做ài情的东西,蜂涌而至。可你认真看的时候,却发现,那到底是不是爱情,你开始极度怀疑起来。
和孔思勤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爱情,令他怀疑,那么,和邝京萍之间呢?那是爱情吗?她从未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两人只要见面,便是畅快淋漓的性爱。如果说,那仅仅是为了性爱,他不承认,可要说彼此有爱情,他同样无法说服自己。是的,她没有向他提出要求,可他所给予的,也不能算少。每次进京,他都会给她大几千块钱。难道说,他们之间,就真的没有物质的联系?他不信。
至于徐雅宫,他就更加不相信是真正的爱情了。
他和徐雅宫之间关系的改变,有一道极其明显的线,那就是由记者向秘书的转变那一瞬间。前一天,他还在搅尽脑汁想把她弄上床,她却态度坚决地拒绝了。第二天,他却得到了特别的机会。那一次,他已经脱光了她,完全可以将一件事做得尽善尽美有始有终。哪怕后来这件事被肖斯言打断了,他在和肖斯言分开后,也完全可以在喜来登开一间房,将那件未完成的心愿了结。可他没有那样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很无耻,如果完成了那件事,就会变得更加的无耻。
管它是不是爱情?和她在一起,总比面对家里那只母老虎好。这样想过,他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晚上,他和她一起在喜来登吃晚饭。黎兆平给了他在喜来登的签单权,无论是吃饭还是开房间,只要他签字便算数,到了年底,由黎兆平和喜来登结账。尽管如此,他还从没在这里签过单,这是第一次。端起红酒,两只杯子碰到一起的时候,徐雅宫说,祝贺你,唐处长。
唐小舟暗吃一惊,难道她已经知道了?便问,为什么祝贺?
她说,你的公示昨天不是到期了吗?
他明白了,她并不知道其中的曲折,仅仅因为公示到期以及今天他将她约出来,便认定这是一次祝贺活动。
他说,也祝贺你。
她说,祝贺我?我有什么值得祝贺的?
他说,未来的徐处长,我提前祝贺呀。
她害羞地一笑,说,如果真能成为未来的徐处长,那一定是唐部长给的。
吃完饭,他以为她会问再去哪里,可是没有。她心里大概早已经拿定主意,他希望她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这种女人,他倒也喜欢,不需要多话,更没有那种虚得令人恶心的伪淑女的矜持和假意推拒。一切都简单化,这才是真正的轻松。唐小舟和徐雅宫的关系,很久没有进展,也是因为他怕这种关系累了自己。现在看来,徐雅宫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女孩。
离开喜来登,走到门前的马路上,唐小舟伸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徐雅宫一句话未说,非常主动地先坐进去。
唐小舟关上车门后,对司机说,去碧玺温泉。
碧玺温泉酒店,是雍州市郊的一家五星级酒店,也是全中国离城市最近的温泉酒店。在这间酒店,唐小舟有一张特殊的消费卡,凭此卡可以在碧玺温泉酒店任意消费,甚至不受额度限制。这张卡是一个国企老板送给赵德良的,赵德良可能以为只是普通的消费卡,随手送给了唐小舟。唐小舟拿到这张卡后,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特意给酒店打电话查询过,得到的回答是,这是针对某某公司特订的贵宾卡,这种卡,总共只有十五张。持有这张卡,除了单价五千元以上的物品外,所有消费,全部由这家公司埋单。
唐小舟想,别人说金卡银卡,这张可是钻石卡了。所有消费都由公司埋单,那是否意味着,一张卡能有几十万的消费额度?
徐雅宫没有来过碧玺温泉酒店,根本不知道这间酒店有些什么名堂。要说,这间酒店的名堂也确实多,仅房间就有好多种不同类型,有普通房间,也有带温泉泳池的房间,还有一间总统套房,里面竟然有温泉泉眼。餐厅房间和娱乐房间的规格就更多了,你可以坐在温泉池里用餐,也可以坐在温泉池里打麻将。当然,你还可以在温泉房间里享受到其他一切。比如只要你愿意出钱,这里可以请来全国知名的男女明星陪你一起泡温泉。
唐小舟来此消费过,比较了解,他直接要了一个温泉套房。这种温泉套房,除了普通酒店的标准间之外,还有其他一些附属设施。附属设施是一个大区域,分隔两成两大部分,一间更衣室,里面有一张沙发床,两排柜子。一排木柜子用来放客人脱下的衣服,另一排下班柜里面全都是一次性男女泳衣。和更衣室并排的是一间很大的温泉浴室,里面是一个很大的温泉池,旁边用玻璃隔出一个淋浴间。
将房间的门关上后,唐小舟指着浴室说,这是温泉浴室,我们可以去里面泡温泉。
徐雅宫根本不问更多,想都没想,便说,好哇。
唐小舟又说,里面的更衣室里有一次性泳衣,你要换吗?
徐雅宫说,随你高兴。你想要我换,我就换,你想要我不换,那就不换。
唐小舟说,那就不换,哪有洗澡还穿衣服的,你说是不是?
徐雅宫说,我把我当礼物送给你,怎么使用礼物,那是你的事了。
唐小舟将她搂住,深深地吻她。
她说,你要不要打开你的礼物看看?
受到鼓舞,他有些迫不及待,在客厅里便将她脱光了。他将她的衣服小心地放在沙发上,再动手脱自己的衣服。他其他很希望她动手帮自己脱,可她没有,她站在客厅里,双手高高地举起,在头顶合拢,整个身体,呈一种波浪状扭动。那一瞬间,他以为她真的是水做的,有一种水光潋滟的惊艳之感。
他心中的潮动汹涌澎湃,几步跨到她的面前,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腰。她的腰扭动,并且希望带着他也扭动。他的舞姿不好,不敢在她面前显摆,尤其是不光着身子显摆,便一把抱起她。她欢快而又惊喜地叫了一声,双手紧紧地搂了他的脖子,让自己的整个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他抱着她,向浴室走去。
温泉池放满水需要过程,而徐雅宫又觉得这种公共浴室不太卫生,放水过程中,她极其小心地清洗着浴池。
唐小舟说,酒店每天都要消毒的,很严格。
徐雅宫说,就算再严格,我也要亲自做过,才放心。
从浴室回到房间,第一时间,唐小舟拿起手机,见有好多个未接电话,他一一查看,没有赵德良的电话,也没有办公厅的电话,最多的是谷瑞丹的电话。估计这些没有接到的电话都没有大事,他便没有回,转而查看短信。
谷瑞丹大概见打了多次电话他没接,便发来短信,问他:那件事怎么样了?
唐小舟本不想理她。转而一想,不趁此机会吓一吓她,以后可能更麻烦,便回复说,还不清楚,秘书长肯定了我的态度和做法,但要不要处理,还要进一步研究。
谷瑞丹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唐小舟说,听他们的口气,至少可以保住秘书位置。
谷瑞丹说,不幸中的万幸。
唐小舟说,这是一次沉痛的教训,希望你我都引以为戒。
谷瑞丹说,我会的,因为你是我的宝贝。
唐小舟浑身冒出鸡皮疙瘩。
江南的秋天,直到十月才姗姗而来。
唐小舟当秘书的时候,时令才刚刚进入春天,那是乍暖还寒时节。没想到,日子过得可真是快,才一转眼,已经是秋风阵阵,而历法的节气,已经进入了暮秋。
中国的四季,大约是按中原地区划分的,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只有中原,才真正四季分明,其他四个方位,季节差不多都是乱的。北方的冬季长得没边,而南方的夏季却是没完没了。以长江以南的江南省为例,每年四月的上旬,还是乍暖时节,随时都可能再来一场暴风雪似的,到了下旬,气温就一个劲地往上窜,历法的夏季和事实上的夏季,一起到来了。这个夏季很长,滚滚的热流,一直要持续半年之久,直到十月,才会稍稍消退。冬季倒似乎有足足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那个叫寒冻的怪物,在大地上盘桓,缠绵了又缠绵,就是不肯离去。春季和秋季,却只是梅雨季节的太阳,一露脸就不见了。
以前读书的时候,常常看到作家们描写春天的文章,作家笔下春天的那个美,真是令人激动,可对于唐小舟来说,他所感受到的春天之美,也就是在作家的作品中,而不是在现实中。
江南省的春天十分短暂,冬天一过,暖风一吹,油菜花就开了。在黄河中部流域,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的时候,或许正是春意盎然的时候。可江南不同,油菜花开的时候,也就是夏天到来的时候。此前的一段时间,阴雨绵绵,气温像没有烧开的温吞水,空气像在雨水里泡着一般,春天是一块湿淋淋的绒布,只要稍稍用力一拧,就能拧出一串水珠,除了湿之外,再感觉不到任何春之美。
历法中的秋天,往往在阳历八月到来,而八月的江南,正值盛夏,酷暑炎炎,气温达到最高,持续的时间也长。直到进入十月,人们才能感觉到燠热已经消褪,秋天是跚跚的来了。
江南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这个季节,真正是秋高气爽,空气干燥,却又不像北方那般燥得人无法忍受。气温适当无雨,最适合户外活动,也很有利于自我情绪的调节。但就像春光乍现一样,秋天也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逗留的时间,大概也就一个月左右,到了十一月底,便开始寒气逼人了。
可这所有一切,唐小舟再也没有真切的感受,除了将T恤换成了长袖衬衣,又在衬衣外面加了一件外套,他真的不知道这一年的每个日子有什么不同。偶尔静下来想想,也难免会有丝丝惆怅,生命真的应该是这样吗?这样的生命,会不会太苍白了?将所有的日子,全都打成一个大包,包进了赵德良的政治生命之中,以至于早上出来的时候,原是满天繁星之时,看到的,却只是孤独的街灯;晚上回家,同样是都市的繁华以及街上三几个夜行的都市红男绿女,哪里还有春夏秋冬的更迭,哪里还有自然的诗意?哪里还有爱情的浪漫?唐小舟的日子,似乎就是在这种黑夜连着黑夜的幽暗隧道里穿行,似乎永远都没有个头,也永远没有真正意义的光明。
偶尔想到这些,难免就有蹉跎生命的感叹。只不过,唐小舟忙得连感叹都远离而去了。
十一月底,侯正德找到唐小舟,还是同样的议题,眼看今年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创收任务还没有着落,怎么办?
中秋节国庆节,可以发点物质对付一下,元旦也可以这样做。但春节怎么办?按照惯例,每年春节,厅里会给所有人发点奖金,不是很多,大概也就相当于双薪。各个处室,在厅里的奖金之外,还会种点自留地,发多少,要看各个处室的经济实力。综合一处是厅里最显赫的处,往年福利是最好的,别的处室平均是五千元左右,综合一处,通常都是七千。今年的麻烦可就大了,到现在,进账才只有两万多元,将以前的一点老底子凑起来,也才只有四万多元。仅仅是年底的奖金,就还差两万,年货没有着落,年后开门,还有一个开门红包,这些钱从何而来?
上次,侯正德到唐小舟的办公室谈这件事,唐小舟当面答应得很好,说是正在想办法。可他因为事情太多,转过背,把这件事情忘了。侯正德再次找上来,他才意识到,时间逼人,转眼就要到年底了,这事,不专门花时间和精力解决,还真是不行。但是,处里不能形成所有事全由处长兜着的风气,也要促一促其他人,毕竟工作是大家的。他对侯正德说,这样吧,还是把杨处和韦处叫到一起,我们开个会吧。会议由你来主持,主要的话,你来说。
会议在侯正德的办公室举行,一开始,侯正德就说上了狠话。他说,我侯正德是个无能之辈,在这里尸位素餐。可你们大家也应该想一想,今年这个年如果过不去,大家骂我侯正德的同时,恐怕也会连带着把你们都骂了。这还不说,关键是在其他处室那里,我们一处今后还能抬起头来吗?大家私下里有一个说法,说我们当秘书的,是领导的看门狗。省委办公厅,就是省委的看门狗,我们综合一处,就是省委书记的看门狗。
这种比喻,唐小舟还是第一次听说。比喻虽然难听,仔细想一想,还真有几分道理。狗的地位高不高,不在于狗的血统有多高贵,品种有多优良,而在于狗的主人有怎样的地位。如果说省委办公厅省政府办公厅这样一些部门属于权力之狗的话,那么,综合一处,就是地位最为显赫的那一只。以前过年发福利,综合一处最高,大家都认为天经地义,毕竟,你们是最高贵的狗嘛。今年,如果福利在全厅最差,大家走出去,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杨卫新说,是啊,这确实是一个大难题。该想的办法,我都想了,该找的关系,我也都找了,人家就是不肯认账,我也没有办法。我想,靠我们这些老人,恐怕是无能为力了,好在我们处今年进了几个新人,看他们能不能打开一些局面。
这话的指向性很明确,所谓进了几个新人,指的自然就是唐小舟和韦成鹏。
韦成鹏立即说,你们别指望我。这种事,肉食者谋之,我们这些草食者鄙,古人早已经说过了,草食者不足以谋,更不足以成就大事。说过之后,拿眼看着唐小舟。
所谓肉食者谋之,引用的是《左传·曹刿论战》第中的话。而章《曹刿论战》中,根本没有草食者之说,更没有草食者鄙之语。说的是肉食者鄙。韦成鹏是按照自己的意思,这么改了一下,无非是想说明,我无职无权,这事与我无关。唐小舟也清楚,韦成鹏其实是在表明一种态度,当官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处里的事,无非是你们处长和话事的副处长拿主意,我这种挂名的副延长,在省委办公厅这种地方,和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并无区别,既无职又无权,何况还排在末位,你们就别指望了。
此前,唐小舟之所以不理这一茬事,也持有韦成鹏相同的观点,毕竟有些不明不白嘛。何况,这种看起来为大家谋福利的事,也要师出有名,一旦做过了,就是越位了。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他可以持有这种观点,现在却不行。现在,他已经是处领导了,一把手,处里所有的事,都是他的事。侯正德说,处里的福利不好,大家面子过不去,最过不去的,自然还是他这个处长。
大家的话都说了,意思也都摆明了。就算韦成鹏这些人,一分钱创收任务不完成,你又能拿他有什么办法?说到底,还是你们当处长副处长的着急,他完全可以高枕无忧。人事制度在那里,处级干部的升迁或者考绩,由厅里负责,某个副处长要和处长对着干,处长是半点辙都没有。实际工作中,你会对这种人事制度感到无奈,因为不受你控制的这些副手,不仅无法成为你开展工作的助力,反而会成为巨大的阻力甚至是破坏力。但另一方面,你又很清楚,这种人事制度,其实就是一种相互制约制度,是最好的方式。最好的人事制度,执行起来之所以令人无奈,关键是缺乏一个有效的考绩机制。
唐小舟之所以要求侯正德开这个会,也是想发动一下大家。他甚至想过,能不能采取什么强制手段,比如完不成任务,在年终奖金里扣除之类。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一个馊主意,没有丝毫意义。真若是干了,无异于将全处所有人推到对立面,那就成自掘坟墓了,千万使不得。他只好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说任务是处里统一定的,创收关系到每个人的福利,我们这些当领导的,一定要带头,把这件事切实抓好之类。
回到办公室,唐小舟就想,该找哪个企业去化缘呢?以前当记者时去化缘,可以有广告回报,人家都爱理不理,现在半点回报都没有,哪个企业是冤大头,肯做这种事?思来想去,恐怕还只能找关系比较好的企业开口。对方如果有半点犹豫,便直接说明好了,自己这个年确实难过,请老兄一定伸出援助之手。平常到他这里走动的企业不少,算一算,有几十家,效益特别好的,像江南烟草、中国电信江南公司、南方重工、江南有色等。这些企业,过年过节,送给自己的购物卡,都是三两千的,还要外带一大堆物品,如果找他们化大几千块钱的缘,应该还是有可能的吧?
将所有企业在心里筛过一遍之后,他决定第一个找江南烟草。
真是奇了怪了,他拿出自己的手机,认真地翻找了好几遍,竟然没有王禺丹的电话。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不久前一起上北京,几天时间,他们都在一起,感情还算不错,怎么就没有把她的电话输入手机?想想只有一种可能,那段时间,主要心思用在邝京萍身上,大概忽视了其他的事。
只好翻开省直机关电话号码薄,上面果然有江南烟草董事长办公室电话,唐小舟立即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非常年轻动听的声音,对方说,您好,这里是江南实业集团董事长办公室,有什么事可以帮到您?唐小舟知道这不是王禺丹的声音,应该是王禺丹的秘书。上次去北京的时候,她的秘书也去了。唐小舟想了一下,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但还能记得她姓胥。便说,胥秘书吗?我是省委办公厅唐小舟。
胥秘书立即换了一副十分热情的腔调说,原来是唐处长,您好唐处,今天,我们董事长还提到您,说您这次提了处长,要我打电话和您约一下,找个时间为您庆祝。我正准备给您打电话呢,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唐小舟说,谢谢禺丹姐,谢谢胥秘。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现在我的头都是大的,哪里还有情绪吃饭喝酒?
胥晓彤说,刚刚升上处长,应该春风得意呀,什么事把你的情绪搞坏了?
唐小舟说,你只知道当了处长是升官了。我以前也觉得,当了处长,是真的春风得意了。可哪里想到,处长不容易当呀,下面还有十几号人呢,又遇到马上过元旦,接着就是过春节。以前的处长,到了过年过节,要给处里的同事发物质发奖金,我到哪里去弄这笔钱?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胥晓彤果然伶巧,立即明白了唐小舟的意思,说,这样吧,我向王总汇报一下,过一会儿给你回电话。我先挂了。
唐小舟还没有说结束语呢,对方就已经挂了电话。唐小舟想,王禺丹的秘书就这个水平?怎么着,也要等人家说过再见吧。不过,从她的话意可知,她似乎明白了。难道说,这次化缘成功了?那么,能化到多少?别是一千两千打发叫化子吧?胥晓彤去向王禺丹汇报,大概不会那么快就有结果,是等她的回话,还是继续打下一个电话?
正考虑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拿起一看,只有号码没有名字。没有名字,说明此人在唐小舟的心里并不重要。但不重要不等于就能轻视,所有打到他这里来的电话,都有可能是大事,他必须接听。
对方说,唐处你好,我是吴三友。
吴三友?唐小舟一愣。这个吴三友,属于唐小舟讨厌的人。
吴三友原属于官商,早年,岳衡市岳衡县创建岳衡县酒厂,他被任命为销售科长。这个人在销售上面确实很有一套,硬是将岳衡酒厂生产的雍康保健酒销到了全省各地,后来又销到了全国各地。吴三友是有功之臣,县里便将他提拔为厂长。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国企问题积重难返,成了国家的大包袱,为了丢掉这个大包袱,国家出台政策,进行国企改制,市级以下企业,允许私人购买或者进行股份制改造。国家出台这一政策的初衷,肯定是要改造那些包袱企业,而不是改制那些效益好的企业。就算是改制效益好的企业,也要卖出一个好价钱。可是,下面在执行政策的时候走样了,很多质地优良的企业,被贱卖了。
岳衡县酒厂,也被列入了改制企业。吴三友花了大量的钱财,请来省里的一家资产评估机构,评估的结果,岳衡县酒厂总资产二千余万。县里因此决定,三千万卖掉,先期付一千万。吴三友便以私人名义,向银行贷款一千万,将企业买了下来,更名为雍康酒业有限公司。有人说,资产评估的时候,酒厂的实际净资产是七千万,债务五千万。实际上,酒厂的净资产超过了一个亿,而那些债务,也都是吴三友做出来的,实际根本不存在。不仅如此,雍康保健酒品牌的无形资产,可能值两个亿甚至更多。资产评估时,一分钱未算。这一改制过程,国有资产流失,可能高达三个亿。
曾有好几家省里的新闻单位想揭开这个盖子,有几名记者也曾进行过一些调查,可吴三友财大气粗,早已经买通了省里的关系。省里有人替他捂盖子,将他列为改革开放的典型,凡是涉及雍康酒业的负面报道,一律不准发,省委宣传部甚至为此下过文。如今怕雍康集团,更是富得流油,除了酒厂利润丰厚之外,还多向发展,在当地的房地产业和采矿业,都成了老大。如此一个大企业,却只向县里缴三百万的定税。唐小舟认定,这个定税制一定有猫腻,所以上次带着徐雅宫跑去采访,却被吴三友一个电话赶了出来。
唐小舟认定,这样的人,总有一天会出事的,谁惹上他,谁便可能在未来倒霉。自从进入省委办公厅之后,吴三友无数次给他打电话,希望请他吃饭,唐小舟均以忙为借口推脱了。
现在,吴三友再一次打来电话,唐小舟原本想一口回绝,转而一想,处里不正为创收发愁吗?我何不宰吴三友一刀?反正钱物全都交给处里,自己不经手一分,就算将来有什么事,也找不上自己。为此事搅尽脑汁的时候,想到的只是关系不错的企业,没有想过像吴三友这类自己讨厌的人物。他既然自己撞上门来,不宰他又宰谁?这样一想,他的语气也就变了。
唐小舟不咸不淡地说,哦,吴大董事长,最近又骗了多少女大学生?
吴三友对女人的爱好比较独特,他本人是初中毕业,却对女大学生情有独钟。女大学生中,他还只找三年级以下的,毕业生或者研究生,他就没有兴趣了。除此以外,他还讲究处处都有家,个个都如花,夜夜当新郎,从来不空床。所谓处处都有家,是指每个城市,都有他安下的家,走到哪里,都是回家的感觉。这个夜夜当新郎,从来不空床的要求就比较高了。如果你在每一个城市安一个家,而你去那座城市又是随机性的,极有可能你去的时候,人家身子不方便。如此一来,你就得空床了。要保证不空床,就得有后备,甚至有后备一和后备二。按照吴三友自己吹牛,所有的省会城市,除了比较偏远的几个之外,每个城市,他有两套房子两个家,另外还有几个临时性女友。这些人,全都是女大学生。目前,他正在将这项工作向二线城市拓展,就像他当年推销酒一样,他正在建立一个全国性的网点。因为吴三友本人并不避讳此事,唐小舟才会拿这件事和他开玩笑。
吴三友说,首长,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怎么能说骗?我遵循的是公平自愿原则。首长是不是有兴趣,我给你介绍几个?
唐小舟说,拉倒吧,你穿过的烂鞋,我才不穿。我怕有脚气。
他原本只是开玩笑,吴三友却认为他是怕有病,立即说,你放心好了,我让人家带上体检证明,保证无毒无菌,自然环保。
唐小舟说,吴总,你有事吗?
吴三友说,我明天到雍州,首长有时间接见我一下,一起喝杯小酒吗?
唐小舟说,我现在都烦死,哪里还有心情喝酒?
吴三友顺着竿子往上爬,问,什么事让首长心烦?
唐小舟说,还能有什么事?还不都是因为当了这个鸡蛋处长?处里十几号人,每年年前都要发点福利。今年这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你想,我十一月才当上处长,两个月之内就向我要福利,我又不是财神,变不出钱。
吴三友说,哎哟唐处,这算什么?
唐小舟说,对于你吴大董事长自然不是事,对于我就是大事了。
吴三友说,不就是钱吗?多大个事?钱是王八蛋,别的东西我没有,王八蛋,我这里还有几个。你说吧,大王八蛋小王八蛋,我给你整几个?
唐小舟说,吴总真会说笑话,我是政府你是企业,政府怎么能向企业伸手?
吴三友说,要不,我给你送去五万,外加十箱酒,行不行?
唐小舟说,不行不行,你别乱来。你别让我犯错误。
吴三友说,犯什么错误?你也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为同志们谋福利,同志们的福利好了,工作起来劲头更足,为书记服务就更好,这是为全省人民在工作呢。再说了,钱这种东西,装进自己的腰包,那是私款,装进单位,那就是公款。只要你自己没拿一分,走遍天下,都说得过理。
唐小舟说,你这是歪理。
吴三友却缠上了,以一种极其诚恳的语气说,我说首长,我们的感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你就让我为首长作点贡献,替首长排一回忧解一回难,好不好?我吴三友这个人,虽然没读几天书,大老粗一个,但骨气还是有的。我一辈子不求人。但这次,我就求一求首长了。让我表现一下,求求你。
唐小舟说,为了这事,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再给我添堵了,好不好?事情我自己会解决,我真的不能要你的钱。
吴三友就和唐小舟磨,他那张嘴还真是厉害,竟然拉出一大堆关系,说出一大堆理由,似乎唐小舟不接受他的建议,不仅伤害了他的感情,也伤害了很多朋友的感情,伤害了整个江南人民的感情。
无论他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唐小舟还是一句话,真的不行。
吴三友顺竿子往上爬,立即加了一倍,说,这样,十万,二十箱雍康保健酒。
唐小舟暗想,有了这笔钱,年底的奖金以及年后的开门红包,全都解决了。尤其令他觉得满意的是,这笔钱,还不是他向吴三友讨要的,而是吴三友求他要的。在吴三友面前,他不能表现出这种态度,便故意端着说,我们再联系好不好?赵书记叫我呢。先挂了。
下午,胥晓彤的电话来了,她说,王总已经批了,二十箱烟。够不够,不够,我再找王总想别的办法。
唐小舟心中一惊一喜,二十箱烟?什么烟?五元一包的平江南?那可有点拿不出手。就算拿不出手,一箱也有二千五百元,二十箱,可就是五万元。有没有可能是二十多元一包的硬江南?或者五十多元一包的软江南,更甚至是七十多元一包的精软江南?
唐小舟说,这怎么好意思?
胥晓彤说,唐处,你就别不好意思了,你说吧,是你来拉,还是我派个车送过去?
唐小舟说,我肯定抽不开身,这样吧,我看看处里能不能抽出人来。你稍等一下,我给你回话。
放下电话,他便来到楼下侯正德的办公室。
侯正德见到他,大概也从他的表情看出了端倪,问道,唐处,是不是有什么喜事?
唐小舟不动声色地说,搞到了一点烟,应该可以解决点问题。
侯正德惊喜地问,多少?
唐小舟说,二十箱。你是不是找个人去拉一下?另外,这么多烟,拉回厅里恐怕不是太好,得想办法找个地方先存放着。
侯正德说,这个没问题,处里在外面借了一套房子,主要是用来放东西的。
唐小舟说,那好,这是电话,你直接和王禺丹的秘书胥晓彤联系。
下班前,侯正德来了他的办公室,看上去显得非常激动。
唐小舟请他坐下,替他沏上茶,问,解决了?
侯正德说,解决了。唐处,这回多亏了你,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呀。
唐小舟还是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问,是二十箱什么烟?
侯正德说,精软江南两箱,软江南八箱,硬江南十箱。
唐小舟在心里算了一下,两箱精软江南,市场价差不多七万,八箱软江南,市场价二十万,十箱硬江南,又是十多万,这一笔,岂不是快四十万了?
唐小舟说,哈哈,太好了,现在你侯处成小财主了。
侯正德咳咳一笑,说,唐处,看你说的。这都是你的功劳呀。你看,这些烟怎么处理?
唐小舟说,处里的事你决定,我没有意见。
侯正德说,我想过了,两箱精软江南,就放在你的办公室。你接触的人不一样,肯定用得着。其余的就放在处里,过年的时候,每个员工发两条,厅里的领导,恐怕也要意思意思。
唐小舟说,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我再强调一次,处里的事,以你为主,我只是协助你。
这次的惊喜还没有退去,第二天一早,又有惊喜来了。
吴三友将两台车开到了省委大院,他自己坐的小车,有省委的通行证,直接进来了,一台卡车没有通行证,被拦在了大门口。吴三友这家伙也真是张扬,竟然提着一只帆布袋,装着十万元现金,直接闯到了唐小舟的办公室。
进了门,吴三友将那个袋子往唐小舟的桌上一扔,说,给你。
唐小舟对他没有丝毫热情,坐在位子上,动都没动,平淡地问道,这是什么?
吴三友说,王八蛋呀。
唐小舟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说,吴总,这样真的不好,还是请你……
吴三友说,有什么不好的?你不经手,你就是要伸手拿,我都不让。这样好了,你找个人来经手一下,以后,就算有人问起来,你也只看过这只袋子,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唐小舟说,可这不是一只普通的袋子,这是钱呀。钱是好东西,可又烫手。
吴三友便摆出一副乞求的表情,说,我的好哥哥,你这个人,真是的,干嘛这么实诚?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兄弟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么多年的交情,别说拿我的钱,就算是连我的烟,你都没抽一根呀。我求求你,让我替你做点事,好不好?吴三友一脸的真诚,给唐小舟的感觉,他若再不答应,吴三友会在自己面前跪下似的。
唐小舟装着想了想,又表现出一副恭敬不如从命的姿态,说,那你等一下,我叫个人上来处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侯正德的办公室。侯正德刚刚喂了一声,他便说,侯处,我小舟呀。我这里有点事,你和孔思勤一起上来处理一下吧。他也不等侯正德回答,便挂断了。
不一会儿,侯正德和孔思勤一起上来了,脸上的表情是莫名其妙。
唐小舟立即替他们作了介绍,然后说,侯处,我这里正好有些事,你先把吴总带到处里坐一下吧。中午找个好点的地方,我要和吴总好好喝杯酒。说着的同时,将那个袋子提起来,交到孔思勤手上,并且向孔思勤使了个眼色。直到此时,侯正德仍然莫名其妙,但唐小舟叫他带吴三友下楼,他又不好不照办。
据孔思勤后来告诉唐小舟,下楼时,侯正德不断朝孔思勤手里那只袋子里望了好几眼,又冲她示意,意思要她看看,里面是什么。趁着侯正德和吴三友在前面走不注意后面的机会,她悄悄地打开了袋子,见里面全是一扎一扎的票子,吓了一大跳。侯正德再次转过头来看她时,她便举起一只手,将三只手指捏在一起,搓动了几下。侯正德的目光下移,看了一眼那只袋子,大概是估计一下数目,眼睛里顿时有特别的光射出来,对吴三友也就热情了许多。
到了楼下,侯正德请吴三友坐下,孔思勤给吴三友倒上茶。
吴三友说,侯处,其他的事,等一下再说,我还有一辆车被拦在门口了,车上有些酒,你派个人去处理一下吧。
侯正德一听,还有些酒,看来,这个年会过得很丰盛了,立即对孔思勤说,小孔,你去叫杨处处理一下,我留在这里陪吴总就行了。另外,你去定个房间,要好一点的。定好后告诉唐处一声。
以前有广告回报,拉赞助都难于上青天,现在,什么回报没有,人家却愿意送钱上门,这个差别实在太大了。坐在办公室里,唐小舟想,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切都是颠倒的?再深入地想一想,其实,也根本就没有颠倒,商人对于利益是最敏感的,他们很清楚只有和权力勾搭成奸,才能利益最大化,所以,他们都乐意在权力上进行投资。自己今天的行为,真的是为了工作为了单位而不是腐败吗?显然,任何权力外延之后寻找利益扩大化的行为,都是腐败,所不同的是,将利益装进自己的腰包,是个人腐败,而将利益装进行政机构,却是行政腐败,都是一种权力变现行为。这就像某些女人,你默默无闻的时候,她们连看你一眼都显多余,一旦你拥有了权力,她们立即愿意投怀送抱,主动上床。她们献身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权力。不管是打着爱情的名义,还是打着支持工作的名义,都是对权力的收买。
唐小舟确实不想和吴三友走得太近,自从上任以来,吴三友给他打了无数次电话,总说要来拜访,每次他都以各种借口推了。有一次回家,他看到家里有一箱雍康酒,便知道吴三友找到家里去了。他只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没有问谷瑞丹,谷瑞丹也没有主动提起。这个女人就是如此,像只大老鼠,家里有什么东西,便往她的娘家搬。搬也就搬了,最为奇怪的是,她的父母竟然多次在唐小舟面前抱怨,说这么多年了,唐小舟也没为谷家做什么贡献,甚至过年过节都没有表示。感情在他们眼里,谷瑞丹拿回去的所有东西,都是属于谷家的,而不是他唐家的,天下竟然有这样的逻辑。
既然逃不掉,那就陪他一餐吧。反正公务员中午是禁酒的,只要不喝酒,一餐饭就算再丰盛,时间也短。何况处里人全部参加的话,吴三友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说什么。至于以后仍然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那是以后的事了。
可计划没有变化快,吴三友他们刚刚离开不久,赵德良打来电话,叫他过去一趟。
进门后,赵德良说,你出趟差。
唐小舟问,去哪里?
赵德良说,尚玲同志马上来,你跟她走。
唐小舟说,好。那我现在去准备。
赵德良说,好吧,具体情况,让尚玲同志路上告诉你。
说是准备,能怎么准备?现在回家,肯定来不及。
好在唐小舟知道自己这份工作,说走就要走,办公室里准备了几打一次性内裤和洗漱用具,他将这些东西往包里装,然后给侯正德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和侯正德说了几句,主要是自己离开期间处里与赵德良在工作上对接的事,需要进行一番安排。
谈过工作,唐小舟又说,吴三友还在吧?你让他听电话。电话交到了吴三友那里。他对吴三友说,吴总,真是太抱歉了。临时有点急事,中午不能陪你了。
吴三友自然不甘心,还想争取,唐小舟手机响起,是梅尚玲。唐小舟说,我是真的有急事,马上就要走,没时间和你解释了。下次再补吧。说过之后,挂断了电话,接起手机。
梅尚玲说,我已经到了楼下,你下来吧。
唐小舟提了包,锁了门,来到楼下,梅尚玲的奥迪车已经等在那里。副手席上已经坐了人,而司机早已经等在后门边,见唐小舟过来,已经拉开后车门候着。唐小舟坐上去,先向梅尚玲问好。梅尚玲和他握了握手,又介绍副手席上的同事,那位同事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恭敬地和唐小舟握了。
刚开始,一直在说着闲话,直到汽车出了雍州城,唐小舟才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梅尚玲说,去金昌。
唐小舟暗吃了一惊,金昌市是邻省,他们去邻省干什么?
梅尚玲说,王会庄被双规后,我们把他带到了金昌,在那里对他进行审查。但是,今天早晨,严格说来,是今天凌晨,他出事了。
唐小舟再次惊了一下,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问,王会庄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梅尚玲说,专案组报回来的消息是自杀。但是,我们觉得案子有很多疑点,所以要去查一下这件事。
唐小舟明白了,王会庄在金昌市接受双规的时候死了,专案组报回来的消息是自杀,但省纪委研究后觉得,这起死亡案件的疑点很多,因此,由梅尚玲领衔,前去就此案进行调查。
问题在于为什么要唐小舟去?他既不懂刑侦,也不懂纪检。赵德良对纪委不信任,才派他去?应该不会,赵德良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唐小舟跟在赵德良身边半年多,早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对赵德良所干的每件事仔细思考一番,努力找到赵德良的思维路径和处事方法。最终,唐小舟得出的结论是,赵德良所做的每一件事,表面看,显得很平淡很无力,完全没有一个省委书记那种气吞山河力拔千钧的气慨。正因为如此,江南官场便有了很多说法,说走了一个呆子来了一个腐子。腐子是江南地方话,意思是迂腐,也就是书呆子。走的那个呆子,自然是指袁百鸣,来的这个腐子,便是赵德良。还有一些非常粗俗的比喻,说冷水洗鸟,越洗越小。指赵德良比他的前任更差。说秀才日屄,看得见毛找不到洞。指赵德良只会抓小事,不会抓大事。而实际上,唐小舟觉得,赵德良是个极有力量的人,他的力量,不是自然的蛮力,而是智慧的力量,思想的力量,是一种韧性的力量,是那种所谓的四两拨千钧,以柔克刚。以如此睿智的赵德良,肯定不会将自己对纪委的不信任表露出来。
既然不是这样,那又为什么派自己出面?稍稍一想,唐小舟似乎有点明白了,纪委恐怕也不是铁板一块,王会庄案,肯定不可能是一件单纯的贪腐案,背后涉及权力场,甚至有可能盘根错节。
任何一起腐败案,只要查下去,全都拔出罗卜带出泥,肯定牵出一大串。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西游记》第中常常附带上天有好生之德,修炼一个神仙或者妖精不容易之类的话,其实,真正修炼一个官员才不容易,每一个官员的背后,都有一张网,这张网就是圈子,或者孔思勤所说的权力结构件。某一个官员烂了,这个圈子或者结构件如果还完好无损,都是绝对不可想象的。这个圈子或者结构件如果仍然想保持貌似完好无损,就只能有一种办法,外科手术,将这烂掉的一个除掉,以保证整个圈子的完好。章王会庄之死,是不是某些人善后的结果?如果是,那就说明,王会庄背后的那个圈子,其实已经渗透进了专案组。
若真如此,就面临一个问题,派谁去查这个案子?派纪委书记夏春和去?夏春和是省委常委,他如果出动去邻省,不事先知会人家,那是对人家的轻视,会影响两省的关系。第如果知会人家,你来了一个省委常委,人家怎么着也得派一个省委常委作陪,大动干戈了。何况,一个双规人员自杀,便派省委常委、纪委书记去查案,有点高射炮打苍蝇的味道。不派夏春和去,派某一个处长去?若是对专案组成员完全信任,自然没话说。若是专案组的负责人有可能是个内鬼,派个处长,根本就不起作用,级别低了。让纪委副书记监察厅长梅尚玲出面进行这次调查,似乎是比较理想的选择。但毕竟是自查或者内查,纪委自己查自己,显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章于是,赵德良把自己的秘书唐小舟派出去了。这实际是梅尚玲请的尚方宝剑。
有一点唐小舟不解,正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王会庄的案子就算再大,也罪不至死呀,如果只是几百万,大概也就是几年至多十几年,出来之后,还可以再创一番事业。再不济,也可以保有一条命。人嘛,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他干嘛要自杀呢?他问梅尚玲,王会庄的案子,已经完全查清楚了吗?
梅尚玲实话实说,像这种案子,时间又这么短,要想查清楚,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犯罪嫌疑人自己坦白,侦查部门根据其供状一件一件去核实,否则,很难在短期内查清。具体到王会庄案,外围调查,确实取得了一些进展,基本已经查清了王会庄所拥有的财产以及落实了几件受贿案。但王会庄本人,至今还心存幻想,始终没有开口。
唐小舟说,既然他还心存幻想,那就不应该会自杀呀。
梅尚玲说,问题就在这里。直到昨天,王会庄实际上还在努力,希望得到一个他乐于见到的结局。可以说,此前没有任何自杀迹象,甚至连消极的态度都感受不到,别说绝望情绪。
唐小舟说,我采访过几个有过双规经历的犯人。据他们说,你们办案,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尤其在杜绝双规对象自杀方面,做的工作非常细致,甚至会专门安排人陪着双规对象睡觉。所以,双规案中,犯罪嫌疑人在双规期间自杀的事,极少发生。
梅尚玲说,是这样。办一件双规案,我们通常都会安排三个小组,一个是审讯组,一个是生活组,一个是外围调查组。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将一个小型宾馆包下来,或者是将某宾馆的某一层楼包下来,整个专案组,就住在那个空间里。三个组各施其责,互相是不能串联的。也确实像你说的,生活组有一项重要职责,就是晚上陪双规对象睡觉,防止他们自杀。而且,晚上值班的,往往是两个人,一个人睡一个人守在旁边,轮班。双规案也不像外面传说的那样恐怖,双规对象在接受双规期间,待遇其实是相当好的,比我们办案人员的待遇要好得多。他们提出的许多生活上的条件,只要不是非常出格,我们通常都会满足。比如想吃什么想喝什么等。
唐小舟说,就是呀。既然这么严格,王会庄怎么还能自杀?
梅尚玲说,这就是我们要去弄清楚的。
唐小舟问,他到底怎么死的?
梅尚玲说,上吊死的。用床单吊在门梁上。
唐小舟问,负责看守他的人呢?
梅尚玲说,睡着了。
这种说法,多少显得有点滑稽。屋子里有两个人呢,按照规定,有一个人是必须醒着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房间里吊死了,这两个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自缢的人会非常痛苦,无论此人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到了最后的弥留之际,自我控制都会完全消失,此时,别说生命的本能会令其剧烈挣扎,就算是肌肉的反射性活动,也可能弄出很大的动静来。何况,专案组又不仅仅只是这么几个人,很多人都住在一起呢。
从雍州到金昌需要四个多小时,路上吃了餐便饭,耽误了一点点时间,到达专案组所在的红云宾馆,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纪委所办的案件特殊,通常都是租用宾馆作为办案场所。而纪委租下的宾馆,通常都会进行一番特殊改装,因此,各级纪委,通常都有一家专门用来办案的宾馆。王会庄案不仅是异地办案,而且是异省办案,江南省纪委不可能用邻省纪委的现有宾馆,只好临时租用条件相对适合的红云宾馆。红云宾馆在金昌市郊区,一幢五层楼的建筑,专案组包下了整个二楼共十三个房间。为了保证其封闭性,专案组对这一层楼进行了改装,在楼梯口安了一道铁门,只要铁门一关,这里便与世隔绝。平常别说双规对象不能轻易离开,就连审讯组成员,也是有纪律规定的,必须一样过着全封闭的生活,所有的电话被集中保管,所有人不能走出这里。稍稍自由一点的,是生活组,他们负责全组人的生活必需品采买等。
梅尚玲他们去时,二楼的铁门开着,虽然没了这道屏障,也没有了双规对象,专案组的成员,仍然留在铁门里面,谁都没有出去。铁门边摆了把椅子,有一名警察坐在椅子上玩手机,见到他们过来,那名警察主动站起来,问道,是梅书记吧?
梅尚玲主动与那名警察握手,说,你好你好,我是梅尚玲。
那名警察说,我是金昌市公安局的,我姓曾。
听到说话声,省纪委专案组的人分别从不同的房间里出来。人虽然多,大家却很讲秩序,出门后便站在门口等着,并没有立即迎过来,直到有两个负责人出来,领头走和梅尚玲,其他人才跟上来。最前面那个年纪大一些,很有领导干部的派头,后面那个比较年轻,大约和唐小舟的年纪差不多。梅尚玲等人迎着他们向里面走去,门口那名警察又坐了下来。显然,他的职责,就是看管那扇铁门。里面的两个人加快了脚步,迎过来,向梅尚玲问好,并且握手。他们都不认识唐小舟,发现梅尚玲身边跟着一个外人,两人显得有点意外。
梅尚玲介绍说,这位是唐小舟同志,德良书记派他陪我来的。又向唐小舟介绍这两个人,那个年纪大些的叫曹满江,年轻的叫汪修农。
曹满江是省纪委的一名老资格处长,是第一批进入纪委工作的,从事纪律检查工作已经几十年,曾有几次提拔副书记的机会,但最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未能如愿。他是江南省纪委最有经验的办案专案,王会庄专案组的执行组长,同时主持审讯组的工作。汪修农是省纪委的一名年轻的副处长,他是专案组的副组长,协助曹满江工作,并且主要负责生活组。
听了梅尚玲的介绍,曹满江显然愣了一下,立即换上一副热情的笑脸,主动伸出手来,说,哦,唐小舟同志,二号首长,您好。幸会幸会。
唐小舟和他握手,感觉他的手有点凉。唐小舟说,曹处长千万别这么叫,让别人误会。
曹满江说,你能来,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我代表这里的所有成员,对你和梅书记的到来,表示欢迎。
曹满江握过手后,轮到汪修农了。汪修农上前半步,双手与唐小舟相握。唐小舟明显感到,汪修农的手用了一些格外的力量,似乎要向他表达什么,到底想表达什么,他一时摸不透。
梅尚玲不太喜欢这些虚套,对曹满江说,带我们去看看出事的房间吧。
曹满江领头,领先半步走在梅尚玲前面。汪修农又落后半步跟着梅尚玲,也可以理解成他领先半步领着唐小舟。大家沿着走道向前走,越过四个房间,到了正中间。房间门开着,里面没有人,对面一扇门里,走出另一名警察。曹满江向梅尚玲作了介绍,这名警察便和梅尚玲等握手。
唐小舟看了看,这个房间,在走道的正中间,左右两边,一边有四个房间,另一边有三个房间和厕所。对面有六个房间和一个会议室。门是那种包过的木门,普通的球头锁。和现代酒店略有不同的是,门上有气窗。气窗也不知什么人发明的,倒是可以令室内亮堂,却有两大弱点无法克制,一是安全性。某些梁上君子,很容易弄开气窗爬进去,使得门成为摆设。二是保密性,气窗上往往安有玻璃,若是角度适当,很容易从气窗上看清里面的一切,对隐私保护没有好处。正因为如此,现在装修已经不再用气窗了。由此可知,这家宾馆,一定是有些年头了。
梅尚玲站在那里,伸手指了指门框的顶部,问道,王会庄在这里吊死的?
曹满江说,是的,用床单吊死的。他指了指里面的两张床,其中一张床上没有了床单。他说,就是那张床上的床单。
梅尚玲问,床单呢?
那名警察说,在市局刑警队。
梅尚玲又问,门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警察说,我们来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尸体已经被放了下来。
曹满江说,当时第一时间要救人,所以,我们把人放下来了。放下来后,才发现已经断气了。当时,我们采取了一引起措施,一面施救,一面对现场拍了照片。全部过程,也都录了像。除了放下尸体以及施救时有点混乱之外,其他的都保持现状。
梅尚玲转头看了看那名警察,问道,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吗?
警察说,我们对这个房间的取证工作,基本已经完成。不过,梅书记若要进去,最好其他人留在外面。
梅尚玲明白了,这是不同意她进去的另一种说法。毕竟是现场,不进去也好,她便站在外面。
唐小舟向里面看,这是那种老式的招待所房间,房间比现在酒店的空间大,却简陋得多,里面的陈设十分简单,正对门是一扇不大的窗户。窗户显然是后来改造过的,由以前的木窗换成了铝合金,窗外有防盗护拦。窗户下面,摆着两只单人沙发,很旧很老式的那种。沙发中间,有一张木茶几。房间里摆着两张单人床,靠门的这张床上没有床单,只有褥子和被子,另一张床的被子很乱,没有叠过。床的对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也是很旧的。桌子上没有电视机,没有茶杯没有电水壶甚至没有洗漱用具以及凉晒的衣物,房间里自然也没有洗手间。唐小舟的感觉是,这个房间,显得特别干净,一般宾馆房间有的东西,这里全没有。
梅尚玲站在那里,问道,昨晚谁值班?
立即有两个人从唐小舟身后走到了前面,不约而同地说,是我们。
梅尚玲自然认识这两个人,但唐小舟不认识。梅尚玲便向唐小舟介绍。高些的那个,叫丁春阳,部队转业后进入纪委的。矮胖的那个,叫薛靖海,大学毕业后进入省纪委,目前是省纪委的一名科长。梅尚玲介绍的时候,两人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介绍过后,梅尚玲说,你们谁说说,是怎么回事?
薛靖海看了看丁春阳,丁春阳似乎有顾虑,唐小舟感觉到他的身子向后缩了一下。薛靖海于是说,我和春阳负责晚上值班。昨天晚上,我值上半夜班,春阳是下半夜班。春阳睡得很早,我们吃过晚饭回到房间,随便聊了几句,春阳就上床了,我还和他说话呢,他已经睡着了。那时大概也就八点来钟。
梅尚玲问,王会庄当时在干什么?
薛靖海说,王会庄虽然没有睡觉,但已经上床,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双手抱在胸前,看上去像是闭目养神,也可能在思考什么。不过,时隔不久,我发现王会庄睡着了,开始打鼾。我上去帮他把衣服脱了,扶着他躺在床上,又替他盖上毯子。
梅尚玲问,你替他做这些人时候,他没有醒过来?
薛靖海说,我不知道,我感觉他没有醒,但也可能醒了,故意装。
凌晨两点整,一盘蚊香烧完了,薛靖海又重新点了一盘,再喊醒了丁春阳,和他交班。两人一起走到王会庄的床前,看了看他。王会庄睡得很好,发出轻微的鼾声。无论日夜,这个房间的门,一直都是开着的,为的是外面的人,随时都能看清里面的情况。丁春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出门,出去上厕所。薛靖海等丁春阳回来后,才睡到了丁春阳刚才睡的床上。他非常困,很快就睡着了。他睡着前,丁春阳坐在沙发上看书。等他一觉醒来,发现丁春阳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再看旁边的床,没有王会庄。他吓了一大跳,立即一跃而起,向外一望,发现门上吊着一个人。他大叫一声,立即扑过去,抱住了王会庄,又叫丁春阳快点过来帮忙。丁春阳醒来后,也吓坏了,立即上前,将床单从王会庄颈部取了下来。这时,专案组其他人惊醒了,过来一看,王会庄已经死了。
丁春阳说,他平常值班都很警醒的,但昨晚不知怎么回事,特别困,吃过晚饭,就觉得眼皮打架,所以,回到房间,立即上床睡了。薛靖海将他叫醒,他人是起来了,睡意却没有赶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便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直到薛靖海惊叫着把他喊醒。
看过现场,接下来进了会议室。还是介绍情况。唐小舟一直在认真地听,仔细地记,始终没有说一句话。除了薛靖海和丁春阳介绍的情况之外,其他人介绍的情况并没有特别之处。走道的铁门是锁着的,而且用的是两把大铁锁,钥匙分别由组长曹满江和副组长汪修农保管。两人都证实,钥匙没有问题,是刑警队来了之后,他们才将铁门打开。也就是说,当晚绝对不可能有人进来。其他人则证实,没有人听到有特别的声音。
晚上,唐小舟和梅尚玲以及梅尚玲带来的那个同事三个人一起找专案组成员单独谈话。总体上说,晚上所谈,和下午所谈大同小异,惟一的区别在于,有人提供说,讯问王会庄的时候,曹满江显得比较急躁。
唐小舟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特别,梅尚玲到底经验丰富,她紧紧地抓住了这句话,问怎么急躁。对方说,可能方法上有点粗暴。
在梅尚玲的一再追问下,才总算是弄清楚了。因为急于突破,曹满江会拍桌子,甚至推搡王会庄,昨天下午,又一次讯问的时候,曹满江走到王会庄面前,用手托着王会庄的下巴,说,你不要以为你不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坐在台上,还能人模狗样,到了这里,就是垃圾一堆。这时候,王会庄往曹满江脸上吐了一口痰。曹满江被激怒了,开始动手打王会庄,打的时间持续了几分钟,有拳打有脚踢,踢得王会庄在地下打滚。后来是汪修农听到里面闹起来,赶过来扯开了。
最后找曹满江单独谈话的时候,他一进来就向梅尚玲检讨,表示自己一时失去冷静,犯了纪律错误,请求组织处分。
梅尚玲不动声色,说,怎么回事?你说一下。
曹满江主动将昨天下午的事说了。他说,这个王会庄非常顽固,软抗硬抗,什么手段都使上了,还一直说他没有罪,他是被赵德良打击报复陷害的。曹满江本来就有些烦他,但一直克制着自己。直到昨天下午,他往自己脸上吐了一口痰,便再也忍不住,对他动了手。
曹满江说,事后我非常后悔,可在当时,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竟然那么冲动,甚至可以说失去理智。
第二天,梅尚玲和唐小舟等人去了金昌市公安局刑警队。刑警队提供了一份尸检报告,证实王会庄确实是窒息死亡。因为尸体上有很多伤痕,开始刑警对这些伤痕非常怀疑,曾考虑是否存在外力强行令其窒息的可能。后来调查得知,当天下午死者曾被刑讯过,因此排除了这一疑点,结论为自杀。
梅尚玲似乎不太满意这一结论,问道,仅仅因为下午被刑讯过,便能排除外力致其窒息?
刑警队的法医说,之所以作出自杀结论,并不完全考虑下午刑讯的因素。更主要一点,外力强制窒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个人的拼死挣扎,力量异常强大,往往几个大汉都按不住。所以,真的是外力强制窒息,别说同一层楼的人会听到巨大的动静,就算是同一幢楼,甚至是附近的人,都应该听到动静。刑警队对这个案子非常重视,不仅调查了专案组成员,也调查了当晚在红云宾馆住宿的其他人,包括服务员,走访了附近的居民,他们都没有听到特别的声音。
梅尚玲更进一步问,有没有可能既听不到声音,又能强制窒息?
法医显然对梅尚玲这话有点不满,他指着几幅照片说,你可以看皮下出血点,这些特征,全都说明一点,这是窒息死亡。你再看这些勒痕,这是挣扎形成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死者上吊前是活着的,死亡到来之前,他曾挣扎过,但不强烈。如果死者挣扎,而旁边有人强制的话,那就可能形成两类特征,一是死者身上的勒痕会完全不同,二是强制的人,可能因为死者的剧烈挣扎受伤,比如身体的某处有划伤或者瘀伤。我们检查过专案组所有成员,他们身上,都没有。
唐小舟多少有点明白了。既然专案组成员身上都没有瘀痕,说明王会庄的死亡,并没有人实施强制行动,既然没有强制,自然就是自杀。
中午吃过饭,唐小舟准备返回。梅尚玲还需要留下来,所以,她让自己的司机送唐小舟。显然,梅尚玲有些话想对唐小舟说,她便让司机开着车跟在后面,她和唐小舟肩并着肩慢慢向前走。
梅尚玲说,我知道你很敏锐,对这个案子,你有什么看法?
唐小舟说,对于办案,我完全是外行,你问错了人吧。
梅尚玲说,得了,我是你老姐,在老姐面前,你装什么?我知道你有想法,快说。
唐小舟说,我听说曹满江这个人,一直是很稳沉很温和的?
梅尚玲说,你指他动手这件事?
唐小舟说,这类事,在你们这里多吗?
梅尚玲摆了摆头,说,我们办案和公安办案不同。公安打交道的惯犯多,那种人几进宫,心理承受力比较强,普通的审讯手段,还真是拿他们没办法。而我们办双规案,那些双规对象身份特别,以前是他们在台上指挥别人,现在却沦到别人来审问他们,心理落差非常大。怎么说呢?几乎所有的贪官,无论是那些死挺的,还是一进来就什么都说的,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心理的崩溃。这种崩溃,不一定是本人的性格原因,也不一定是专政机构特有的压力造成的,我认为,根本原因在于这些人有了对权力的强烈依赖以及一旦失去权力之后那种巨大的不适应造成的。权力是官员们的精神支柱,是他们的脊梁,一旦失去了,崩溃就是必然。所以,我们办案,一般都只是和对手磨耐心,打心理战,用尽办法告诉他们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曾经用以呼风唤雨的权力,已经不再属于他了。当这些人彻底明白这一点之后,崩溃也就发生了。崩溃之后虽然也有继续顽抗的,可这种顽抗,意义已经不大。我不否认,也有极个别动手的,大多是年轻人,他们容易急躁。曹处长是我们队伍中经验极其丰富的纪检官员,办过很多的大案要案,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唐小舟说,我不记得是个什么人说过,一个人突然改变了自己一贯的行为方式,必然有极其深层的原因。
梅尚玲问,你觉得曹满江的打人事件,不是偶然的?
唐小舟说,一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刚才你说了那些之后,我的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梅尚玲说,坦率地说,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唐小舟说,除了这种感觉之外,我还有一个感觉。毕竟一个人死了,而且是上吊死的。我听说,就算是那种砍头死的,脑袋被砍下来在地上滚,身子还会挣扎好一断时间的。今天上午,刑警队的那位法医,其实也证实了这一点,王会庄在死亡到来之时,有过挣扎。可是,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如果王会庄曾经异常强烈地挣扎过,别说惊醒其他人,同一房间里的两个人,为什么没有被惊醒?如果像法医所说,王会庄虽然挣扎过,但并不强烈,那么,一个人临时前都不强烈挣扎,到底需要多大的意志力?
梅尚玲说,这也并非不可能。我曾办过类似的案子。一间房子睡了五六个人,有一个人上吊死了,其他人却完全不知道。
唐小舟说,看来,我是外行了。这只是我的感觉,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本来不想说,怕影响你们办案。既然你问起,我不说,就是对不起你这位大姐。
梅尚玲停下来,主动伸出手,说,非常感谢。你路上小心。
唐小舟和她握手,说,我们雍州见。
汽车悄无声息地开到他们身边停下,梅尚玲替唐小舟拉开车门,唐小舟向梅尚玲挥了挥手,道声再见,钻进了后座。梅尚玲将车门关上后,汽车迅速向前滑行,梅尚玲站在那里,向他挥手致意。
高岚县县委书记刘凤民已经多次通过各种渠道给唐小舟打电话,希望到省里来拜访他,唐小舟一直没有松口。
唐小舟认识刘凤民的时间很早,那还是他当上省报记者的时候,心想自己占了这么个位置,怎么说,也要为家里作点贡献。怎么作贡献?自然是和县里搞好关系,利用县委县政府的权力,替亲戚朋友谋点实惠。那时候,对于农村人来说,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农转非,解决城市户口。唐小舟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除了他和妹妹,其余的人,全都在农村。一家人都巴望着扯着他的衣角跳农门呢。于是,唐小舟回到县里上串下跳,到处挖门路找关系。
也就是通过同学关系,他认识了刘凤民。刘凤民当时是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也希望找到上面的关系并借此关系更上一层楼,自然对唐小舟十分热情。可唐小舟毕竟是个小小的记者,人微言轻,县领导高高在上,对他爱理不理。他忙乎了几大圈,见到的最大官,也就是刘凤民。过了几年,唐小舟在报社也没有混出个模样,似乎是越来越不受重用,再回到县里,就没有人愿意睬他了。刘凤民有一段时间和他的关系看上去不错,可自从由副主任升上了正主任,态度便有些变了。
有一年春节,唐小舟回高岚,自然要去拜访刘凤民。他在传达室给办公室打电话,说找刘主任。县里还没有程控通电话,家庭电话也不普及,县委办公室也只有一部电话,安在刘凤民办公室隔壁的文印室。文印室的女打字员接了电话,便高声地叫,刘主任,电话。不久,又重复了一次,声音比较弱,应该是放下话筒走到门口喊的。有人应了一句什么,唐小舟没有听清,猜测应该是刘凤民问了一句,谁的电话。过了一会儿,打字员过来问,你是哪里?叫什么名字?那时还不强调政府的服务型职能,所有政府工作人员,都高高在上,态度很粗暴。
唐小舟说,我姓唐,叫唐小舟,是江南日报的。
听说是省党报的,打字员的语气客气了许多,说,哦,唐记者,请你稍等。过了一会儿,打字员回来说,刘主任不在办公室。
唐小舟明白了,刘凤民的地位不一样了,不再需要他这个无职无权又不受重视的小记者了。
从那以后,唐小舟和家乡官员的最后一丝联系断了,真正成了穷在闹市无人问。
谁也没有想到,多年的媳妇真有熬成婆的那一天,刘凤民熬成了县委书记,唐小舟竟然当了省委书记秘书。刘凤民不是不清楚,县里干部的人事权,名义上掌握在市里,可实际上,县委书记和县长这两个干部,绝对掌握在省里。就算你在市里有强硬的靠山,可你盯准的位置,很可能被省里某个领导盯住了,结果你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欢喜一场空。刘凤民是高岚县土生土长的干部,就算他极其努力地在省里发展关系,那些关系,也隔了一层,何况,作为一名县委书记能抓住的关系,也就是厅级而已,想从县委书记位置再进一步,一个厅局级干部,说话是绝对没有分量的。
与那些厅局级干部不同的是,唐小舟虽然只是一个处级干部,可他占有的位置特殊,资源优渥,只要他愿意,既可以让你通天,也可以让你接地。通天,自然是成为省委书记的朋友,接地嘛,市委属于地市级,只要市委书记赏识,提拔便指日可待。
此时,刘凤民大概后悔当初对他的冷漠了吧?
唐小舟当上省委书记秘书后,刘凤民立即给他打电话,又要登门拜访,又要叙旧。唐小舟其实很想不理他,甚至将他骂个狗血喷头。转而一想,官场就是这么个现实之所,每个人的资源是有限的,每个人能够维持的人脉关系更是有限,你自己没有本事显山露水,没有本事把握机会,又怎么能怪别人待你太薄?尽管如此,若要对刘凤民非常热情,他还是过不了自己的感情关。
尽管唐小舟对刘凤民不热也不冷,刘凤民却极其积极主动,几乎每个月都要往公安厅唐小舟家里跑一趟,到了家里,唐小舟肯定不在,只是谷瑞丹接待他。刘凤民似乎知道唐小舟和谷瑞丹的关系很冷淡,到了家里之后,便用座机给唐小舟打个电话,说上几句话,表示并没有什么事,恰好来省城,过来看看。不仅如此,每个月,他还亲自跑一两趟唐家坳,去乡下拜望唐小舟的父母。
刘凤民去唐家,当然不是简单的拜访,每去一次,就解决一些具体问题。
唐小舟的姐夫有一个建筑队,在乡里接一些替农民建房子的活。农民房的造价低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人家说钱不够,先欠着,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几年下来,账面上的钱倒是赚了不少,真正能够拿到手的没有几个,到了春节,竟然连过年的钱都没有。刘凤民一出面,姐夫就接了县里两个花园小区的建筑工程。一般工程队接这类建筑工程,都是要自带资金的,你没有资金,人家看都不看你。姐夫的工程队,哪里有资金可带?在刘凤民的活动下,不仅没有带资,而且由开发商预付了部分工程款。
唐小舟的三哥唐小栗,属于乡下人所说的能人,非常勤劳,人又聪明灵泛,几年努力,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
唐小舟的家乡盛产板栗,是全国著名的板栗之乡,据说,当地种植板栗,有一千多年历史。当地最有名的特产,是板栗桂花羹。改革开放以后,县里要将当地打造成闻名全国的板栗之乡,号召家家户户种板栗。刚开始,由上面硬行摊派任务,大家都不愿干。岂知第一批种板栗的人受益了,唐小栗就是受益者之一,也因此成为当地最早富起来的人。如此一来,再不需要县里乡里的干部挨家挨户宣传动员,大家一哄而上,种板栗的热情高涨。第二年板栗大丰收,接踵而来的却是板栗卖不出去,农民们天天吃板栗,吃得怨声载道。许多人将板栗树砍了,改种其他水果。可其他水果似乎不适合这里的土壤气候条件,总长不好。
唐小栗有脑子活,第一年种板栗赚了钱,便另辟蹊径,搞起了板栗加工厂,生产板栗酥。因为板栗价格低,加工制品的制作成本也低,他反倒赚了钱。后来,他受当地板栗桂花羹的启发,和省农科院的专家一起弄出一种板栗桂花爽液体饮料。这种饮料投放市场后很受欢迎。唐小栗也因此成了当地首富。
几年前,镇里搞民主选举村官,上面定了一个候选人,村民却不乐意。唐小栗在暗中活动,把镇里定的村长候选人给选下去了,自己高票当选为村长。选票出来,镇里县里虽然非常被动,却又不能不承认,极其勉强地发出了任命书,却又让原定的那个村长候选人当了副村长。
村长和副村长成了死对头,斗得不亦乐乎。镇里在背后支持副村长,打压村长,唐小栗工作起来非常艰难。
唐小舟的地位一变,唐小栗的地位也跟着变了。刘凤民第一次拜访唐家,了解此事经过,当即拍板说,这样的能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应该给他压压担子。一周之后,县里的任命下来了,代理副镇长。镇当然是以前的乡,只不过,把以前的小乡合并,升格为镇。副镇长属于政府的最低一级官员,需要镇人大选举通过,所以,唐小栗的副镇长,还只能是代理,而不是正式。
唐小舟的二哥唐小田在乡里经营餐馆。
这间餐馆原本是三哥唐小栗经营的,唐小栗当了村长,又要经营板栗厂,顾不过来,就转给了二哥。乡里毕竟是乡里,客源有限,主要还是乡党委和乡政府的领导在那里吃,吃过了嘴巴一抹,记在账上,年底再结。可乡财政能有多大的实力?把人员工资加在一起,大概也就几百万,仅吃喝就能花去几十万,到了年底,象征性地结一点,剩下的往下滚,越滚就越多,一拖再拖。忽然有一天,上面来了通知,撤乡并镇,唐家所在的唐家坳,全部并到了宁桥镇,原来的乡政府,只留下一个工作站。唐小田到镇政府去要这笔账,人家根本不承认。
刘凤民第一次到唐家,二哥不在家,第二次去也不在家,直到第三次去,家里人才飞报二哥,二哥骑着摩托车赶了回来。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二哥把这件事对刘书记说了。刘书记当场表态,这件事就交给他了。过了半个月,镇财政打二哥的电话,钱竟然结了回来。不仅如此,刘凤民还亲自关心二哥的餐馆,对他说,在工作站能有个什么出息?一整天也没几个客人。我替你在县里找了个好位置,就在新县政府对面,餐馆都是现成的,你去承包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