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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良问了问到会情况,然后开始主持会议。他先喝了一口水,然后开始说话,他的语速很慢,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数字。他说,这是一次临时常委会,是我提议的。部分同志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及时赶到,我们就不等了。会后,丹鸿同志负责把会议纪录整理给未到会的同志,请他们书面表达意见,然后形成一个纪要。我们这次临时常委会,只有一个议题,柳泉市的王会庄同志向我提出,省委要给他一个说法。我反复想了想,王会庄同志为党工作了几十年,已经是副厅级干部了,因为苗学宏事件而问责,他希望省委给予一个明确结论,这种要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召集这次临时常委会,讨论一下要不要给一个明确结论,如果要给,这个结论怎么给?请同志们发表自己的意见。
赵德良说完,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唐小舟看了看在场各位,每个人的表情显得十分有趣。赵德良目光平视,似乎是在看每一个人,又似乎谁都没有看。赵德良身边的两个位置,原本是陈运达和游杰的,他们都未能出席,位子空着。再往下是夏春和,他正勾着头记录。夏春和的身边是马昭武,他拿着杯子在喝水。夏春和的对面空了一个位子,那原本是周昕若的,他也缺席。周昕若往下排,就是彭清源,他拿着手机,在翻看短信。接下来是罗先晖,他正拿手摸着自己花白的板寸头发。丁应平显得比较平和,目光看着赵德良。余丹鸿的表情最特别,他不断地在看各位。
赵德良见大家都不说话,便开始点将,说,春和同志,你有什么看法?
夏春和抬起头,看了看其他各位,说,这件事,上次常委会不是已经形成决议了吗?决议下发了没有?
赵德良说,上次常委会是形成了决议。因为我去香港,今天才回来,还没来得及签字,所以没有下发。不过,我们今天要讨论的,不是这个决议。这个决议,既然常委会已经通过,肯定要执行。我们要讨论的,是由这个决议引起的后续问题。这个决议还没有下文,当事人已经知道了,并且找到我这里来了。谁把决议内容告诉了当事人?我想,肯定是我们的常委。这就是我们江南省的政治生态。在这里,我不想就这种政治生态说什么。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是要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干脆不说。
赵德良举起一只手指,说,我们在这里,只讨论一个问题,除了上次常委会的决议之外,省委要不要给王会庄同志一个说法或者一个结论?
夏春和说,如果能给一个结论当然好,这是对同志负责。问题是,这个结论怎么给?
罗先晖说,能给个结论当然好,心里老悬着也不是办法。毕竟,事情是苗学宏做出来的,王会庄同志,只不过是代苗学宏受过,省委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谁心里都憋得慌。我赞成给一个结论。
赵德良说,那好,我们一步一步地来。先说,赞成给个结论,还是反对给个结论?
罗先晖说,我赞成。夏春和说,我没有意见。马昭武说,给个结论没问题,问题是这个结论怎么给?
赵德良说,怎么给,我们下一步再说。你现在表态,给还是不给?
马昭武说,我赞成给。
丁应平说,我也赞成。
彭清源说,我同意。
最后剩下余丹鸿,他说,是应该给人家个结论,这么不明不白,落谁头上,都睡不好觉。
赵德良说,到会的七位常委,全部赞成给予结论。那好,我们进入下一个议程,大家说说,这个结论,怎么给?
彭清源把手机往面前的桌上一放,说,做结论需要事实依据,恐怕不能由我们几个常委坐在这里说给就给了,应该履行一下有关手续。
赵德良问,清源同志,你认为应该履行什么手续?
彭清源说,结论是根据事实依据得出的,没有事实依据,怎么给结论?即使给,那也是不客观不实事求是的。既然要给,我们恐怕得首先解决前提问题。
夏春和说,清源同志的话很有道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要做这样一个结论,恐怕还得作一番调查。
赵德良说,春和同志,你的话说得还是不清楚。假如需要进行调查,谁调查?你们纪委吗?
夏春和说,纪委出面调查也可以。纪委的主要职责,就是执行党的纪律。王会庄同志作为党的一员,既然要求省委给他结论,那么,我们省委所能给的,也就是他是否违反党的纪律这样的结论。这样的调查,自然应该由纪委来完成。
赵德良问,其他同志呢?有什么看法?
唐小舟虽然在记录,心思却在高速运转。他敏锐地感觉到,赵德良心思缜密,洞若观火。王庄会作为一名副市长,背后若是没有人撑腰,他绝对不敢闹到省委书记的办公室。同时,相信王会庄不是傻瓜,就算有人撑腰,他心中没有依凭,同样不敢这样闹。而他的依凭是什么?很显然,就目前所浮出水面的问题,也就是受苗学宏事件的牵连。这样一点破事,省委常委会根本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加上背后的支持者暗中使力,常委会也不可能作出特别不利于他的决议。赵德良自然清楚这一点,他将这个常委会慢慢引向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一次纪律调查。看起来,只是一次类似于干部纪律监察,就像是医院所搞的例行体检一样。这样的决议,自然不太可能被否定。
果不其然,常委们陆续表态,同意进行一次纪律调查。
余丹鸿显然意识到,这个决议一旦形成,就绝对不会是简单的纪律调查那么单纯,他更怕的是,调查一旦深入,后果将会异常严重。关键时刻,他不得不表态。可是,大多数参会人员已经表态同意进行这次调查,他自然不能说反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他换了个角度,说,尽管纪委既负责党员干部之中违纪违法案件的调查以及日常的党纪监察,但是,普通人并不这样看,只要纪委一行动,他们就认为与腐败相关。我完全同意进行一次调查,但这个调查是由纪委出面还是别的什么部门出面,是不是还需要斟酌一下?
赵德良问,丹鸿秘书长,那你认为由谁出面,比较妥当一些?
余丹鸿说,能不能由组织部出一下面?
马昭武立即说,组织部出面也不是太妥当。一般来说,组织部主要负责干部任用时的考绩调查。组织部一旦出动,容易给人造成一个印象,这个人要受到重用了。
赵德良说,既然纪委和组织部单独出面都不是很妥当,那能不能由你们两家共同出面?你们各派出几个人,组成一个小组。
此话一出,就等于定了调子。最后,由赵德良提议,纪委方面,梅尚玲负责,组织部方面,文舒负责。
会议结束后,唐小舟将会议室清理了一下,然后来到赵德良的办公室。
赵德良说,你给尚玲同志和文舒同志打个电话,问他们有没有时间,有的话,叫他们过来一下。
梅尚玲和文舒都在省委大院内,接到电话,很快便来了。唐小舟给他们倒了茶,正准备出去,赵德良说,小舟,你做一下记录。
唐小舟立即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拿来录音笔和记事本。赵德良办公室的沙发,被围成了一个四边形,主位是两张单人沙发。梅尚玲和文舒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唐小舟坐在侧面的短沙发上。
赵德良说,刚才开了个临时常委会,决定对柳泉市的王会庄同志进行纪律调查。根据常委会的决议,调查由你们二位负责。在这里,我说三点意见。第一,这次调查,是应王会庄同志的请求而进行的。王会庄同志要求省委对他个人做出一个结论,省委常委会讨论后认为,王庄会同志的要求是正当的合理的,应予支持。所以决定成立这个调查组。第二,这既不是一次提拔考察,也不是一次违法违纪调查,仅仅只是纪律监察。这个度,调查组的同志一定要把握好,必要的话,应该向下面的同志解释,尽可能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第三,调查组的同志,要有一个准绳,那就是实事求是,公平公正。既要对党的事业负责,也要对同志负责。
这些话,放之四海而皆准,似乎完全没有必要讲。同时,唐小舟也知道,有些官场废话其实不废,该讲的时候,一定要讲。尤其赵德良要求唐小舟做了记录,那这个记录,就需要拿到办公厅档案室存档。一旦存档,就会有很多人能够看到。无论是省委还是省政府,相关工作人员,只要拿着工作证,便可以查阅。正因为如此,赵德良的这些话,应该是准备给那些想看的人看的。
三点意见表达完,赵德良问他们,你们有什么看法?
梅尚玲说,这样的调查,我们还没有搞过。我想,我需要和文副部长商量一下,拿个具体方案出来,再向省委请示。
赵德良说,有个具体方案也好,不打无准备之仗嘛。而且,有准备,就说明我们对工作负责,对同志负责,这是良好的态度。
文舒问,关于这次调查的范围,省委有没有什么具体意见?
赵德良说,没有。我已经说过了,这只是一次例行监察。
说过这几句话,赵德良便伸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两人自然知道,这是表示谈话结束了。唐小舟更加的醒目,为了防止谈话对象未能及时领会,先已经站了起来。梅尚玲和文舒因此站起来告辞。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赵德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对了,尚玲同志,你再等一下。
梅尚玲于是转过身,再次走回到办公室中部。
赵德良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下,抽出一份文件,递给梅尚玲说,这里有一封举报信,你带去看看。
赵德良并没有说举报信内容,也没有说明将这封信交给梅尚玲的目的。
无论是梅尚玲还是唐小舟,心里都已经明白。虽说这仅仅只是一次监察调查,却并不排除更深入的可能。如今的干部,谁经得起调查?民间有段子说,不查,是天灾,一查,是人祸;不查,都是孔繁森,一查,都是贪官;不查,处处鲜花,一查,原来都是豆腐渣;不查,个个人模狗样,一查,全都男盗妇娼;不查,他是公仆,一查,原来他更喜欢女仆;不查,都在为人民服务,一查,都在为人民币服务。
民间有句俗语,叫茅坑不臭搅起来臭。王会庄如果将来有什么麻烦,那肯定就是他自找的。
唐小舟没有看到举报信的内容,却已经猜到。所有这类信件,都通过他的手交给赵德良,他自然清楚,其中有举报王会庄的,举报的内容是王会庄作为分管文化、教育、卫生的副市长,竟然收受医药代表的巨额回扣,向医院推介他们的药品。这封举报信,唐小舟在任职不久送给赵德良了,或许因为没有具体的细节以及举报人的资料,赵德良既没有圈阅也没有批示,只是将举报信留在了自己的抽屉里。
唐小舟暗想,这个王会庄真是昏了头,如今的官员,有几个经得起查的?他这种愚蠢的做法,就像足球比赛中,球员主动激怒裁判员的自领红牌行为。有些官员做出的事,显得极其弱智,用常理是无论如何没法解释的。
泸原市是江南省西部的山区市,也是江南省最偏远最穷的地区。
泸原境内,分别有两条江,当地人称为泸水和原水。泸水和原水在泸原市汇合,再向前流,仍然叫泸水,直到陵丘市境内,才汇入雍江。泸原市所在地,就是泸水和原水汇合处。以前,泸水东面称为泸水地区,原水西面称为原水市,泸水和原水中间地带,是原水市的一个区,叫江心区。后来改制,地区和市合并,两个地级机构合署办公,新的市级建构,名称便出现了争议,泸水那边的人,坚决要叫泸水市,而原水这边的人,则一定要叫原水市。省里只好搞了一次中庸之道,干脆各取一个字,叫泸原市。
虽然成了一个城市,但这个城市还是泾渭分明。泸水那边,少数民族多,其中泸水岸边,有一大片区域,属于瑶族和土家族的居住区,其房屋建筑,和汉族完全不同,以吊脚楼为主,又因为临江,便形成了极为鲜明的民族特色。原水这边,汉族人更为集中,又因为是市级建构,高楼更多,看上去更为现代化一些。如此一来,泸水的有一段江面,便一边是古亭古榭,一边是灯红酒绿,特色鲜明,属于江南省最有特点的城市之一。
早在六月份,赵德良就计划进行第二次调研。因为一些临时发生的事需要处理,时间一推再推,直到七月底,才终于成行。
这次,赵德良没有像上次那样要求轻车简从,余丹鸿安排了两辆考斯特,一辆开道车,他并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意见。调研地点和随行人员,赵德良并没有指定,全部交给余丹鸿和唐小舟。唐小舟自然不敢轻易作主,毕竟有了上次的教训,一切由余丹鸿说了算。唐小舟惟一推荐了一个人选,就是江南日报社的徐雅宫。即使这个人,也不能完全算是唐小舟推荐的。当时,余丹鸿说,要请媒体的朋友随行,省委办公厅有一长串记者名单,能够进入这个名单的,都是江南省媒界的知名笔杆子。比如省电视台的欧阳佟,是黎兆平之后最出色的电视记者。确定江南日报记者人选时,余丹鸿给了唐小舟一个顺水人情,对他说,你从日报出来的,你对那里熟,人员由你来定。唐小舟便点了徐雅宫。
安排住宿的时候,所有成员,都分成了两个区域,赵德良和余丹鸿肯定在同一区域,道理很简单,只有他们两个是省委常委。唐小舟是赵德良的秘书,随时要为领导服务,因此也被余丹鸿安排在这一区域,其他所有成员,都安排在楼上,惟一的例外是徐雅宫,竟然被安排在余丹鸿的对面。对于这种安排,唐小舟有些琢磨不透,不知余丹鸿是为了和自己缓和一下关系,还是让一个美女在赵德良身边,以便讨好他,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可能,让徐雅宫住在自己对面,自己可以随时看上她几眼,也算是近水楼台吧。
吃过晚饭,泸原市委书记宗盛瑶问赵德良,是否安排点活动。赵德良说,晚上就不安排了,自由活动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彩,听说晚上不安排活动,饭一吃完,这些人便作鸟兽散了。
有两个人不敢轻易走开,一个是唐小舟,一个是余丹鸿。两人随同市委书记宗盛瑶、市长董有志、市委副书记文杰明一起,陪着赵德良进了房间。按理,唐小舟应该给这几位地方大员倒茶,但赵德良显然并不想让他们在此逗留,唐小舟有点不知所措。恰好这时,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是任大为,便走出门来接听。
任大为问,哥,你在哪里?
唐小舟说,我在泸原。
任大为说,那就算了。
唐小舟问,有什么事吗?
任大为说,我的调令已经下了,今天刚拿到。我和小雨商量了一下,准备明天去报到。小雨说,明天和我一起去雍州,我们一家人吃个饭。
此时,徐雅宫独自回房间,看到站在走廊上接电话的他,便热情地举起手摇了摇。他也向她摇了摇手。她走到自己的房间前面,打开门,然后停在门口,伸出一个手指,往里面指了指,意思是请他进去。
唐小舟心中一阵激动,真的很想跨进去,却又知道,这是绝对不能造次的,便同样用手指指了指,指的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赵德良的房间。徐雅宫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给了他一个飞吻,然后进了房间。
唐小舟说,你是要早点来报到。丁部长都来这么长时间了。
任大为说,我不是当丁部长的秘书。
唐小舟问,为什么?
任大为说,我也不知道,丁部长把我安排在办公室了。
唐小舟问,什么职务?
任大为说,暂时是科长。
此时,宗盛瑶等人走出了赵德良的房间。唐小舟只好挂断了电话,分别和几位地方大员打招呼,一一送他们离开。再次回到赵德良的办公室,里面只有赵德良和余丹鸿两个人。余丹鸿大概在请示晚上的安排,唐小舟进去时,恰好听到赵德良说,不用了,你自己活动吧,让小舟陪我散散步就行了。
余丹鸿说,那好,我去安排一下。
赵德良说,安排什么?
余丹鸿说,安排一下保卫工作。
赵德良说,保什么卫?散个步都要前呼后拥?你什么都不用安排,就我和小舟两个人。
话虽这样说,余丹鸿却不敢这样做。省委书记出行,是有安全规定的,省公安厅为此特别安排了保卫处副处长和一名武警军官随行。离开办公室后,余丹鸿立即给副处长打了电话,要求派人悄悄地跟踪赵德良,暗中保护。
赵德良太清楚官场规则了。唐小舟常常觉得,正因为他熟谙官场规则,所以许多时候,便有了超前的预见性。以前许多时候,唐小舟在余丹鸿那里受了冤枉气,都想找机会到赵德良那里诉说一番或者辩白一番,这就像孩子受了委屈,首先想到的,是找家长哭诉。同时,唐小舟又觉得,这样干肯定不行,如果让赵德良觉得自己身上很多毛病或者很多矛盾或者喜欢在背后说人,就因小失大了。时间长了,他发现赵德良洞若观火,尽管他很少就某类具体的事表明态度,可他心里却明白。尤其是在某些小事上,他的处理,让你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温馨感。比如那次余丹鸿因为王会庄的事批评他,赵德良便及时地走出来,帮他解了围。哪怕是简单的一句话,其实已经让唐小舟明白,赵德良的心,跟明镜似的。
他们刚刚走出宾馆,两名换上便装的武警干部便悄悄地跟上来了。
唐小舟发现了这件事,却拿不定主意是否提醒赵德良。当秘书的人,不是不能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的精明和聪明,但一定要表现得恰到好处,切忌让领导认为你只有小聪明而没有大智慧。这种印象一旦形成,若想扭转,几乎是不可能的。
八点过后,往往是街上比较清静的时候,下班的人流,早已经到家并且吃过了饭,夜生活的人们,才刚刚准备出来,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较少。白天的燠热正渐渐褪去,轻风微微带着丝丝清凉,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赵德良在前面走着,并不说话。他的步子迈得很悠闲,也很独特。唐小舟认真注意过赵德良走路,他的步子倒是迈得很方很正,和普通人并无区别,可一旦迈步,他的整个身子,看上去,便与众不同。这种不同,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他的步子比较细碎,不是通常成功人士那种踌躇满志和大步流星。一是双手的摆动方式与众不同。绝大多数人,走路时摆动双手,要么像军人似的,左右摆动,要么前后摆动。左右摆动的时候,双手通常是握成拳或者半握成空拳,前后摆动的时候,手掌可能自由伸开,或者手指微微弯曲,但手心通常向内。赵德良也是前后摆动,手心却不是向内而是向后,让人感觉,就像鸭子的两只蹼,在背后翻动着,也像自由泳运动员的双脚掌划水。
唐小舟走在他的身边,又不完全与他并排,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
赵德良问,你对泸原熟悉吗?
唐小舟说,还算熟悉。前后来过不下二十次。
赵德良问,那你觉得泸原什么地方最值得去?
唐小舟说,这要看你的目的是什么。
赵德良说,今晚,我不想当省委书记,只想当一个普通人,比如泸原的一个普通老百姓,或者一个普通游客。
唐小舟说,那我们可以去泸滩。
赵德良问,泸滩是个什么地方?
唐小舟说,泸滩其实是一个地名,就是泸水和原水交汇处那个三角洲,原本是一大片荒滩,所以,当地人叫它泸滩。泸原市两边都是山,易守难攻,要进入泸原城,只有惟一的通道,就是水路。泸滩也就成了极其重要的军事关隘。很早,当地人就在那里建桥,而这座桥的作用,并不是为了行人或者通车,而是为了军事目的。后来,人们无数次改建扩建,桥就被建成了一座楼桥,名字就叫泸滩楼桥。这座桥,和全国所有的桥可能不同,与其说是一座桥,不如说是一排楼。从泸水下面看,那是一座桥,有三孔桥洞,但到了桥上面,只有一半是桥,另一半是楼。这楼主要是屯兵防御用的。现在当然不需要防御什么了,市政府就把这座桥的经营权交给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将桥面加宽,又在两岸建起了观景平台。到了晚上,这两端的观景平台,就变成了茶水夜市。坐在上面,既可以看泸原夜景,也可以听桥下涛声,还可以享受更远处山峦起伏的宁静与城市喧闹形成的一种特别的氛围。无论是游客还是当地人,只要是夏天的夜晚,都喜欢来这里,泡上一壶茶,坐上几个小时。
赵德良动心了,说,听上去很不错,我们去泸滩。
唐小舟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后面有两条尾巴。
恰好走到一家商场门前,赵德良对唐小舟说,我们先进商场,你留在门口。我从另一个门出去,然后分头走,在泸滩会合。
唐小舟答应一声,随即从身上掏出一沓钱,特意找出几张十元的,交给赵德良。
赵德良开玩笑说,你不是这么抠门吧?给我一张一百的,不就行了?
唐小舟说,这里的假钞比较多,我怕人家找你假钞,你认不出来。
赵德良看了唐小舟一眼,问,这里假钞很多吗?
唐小舟说,现在多不多,我不知道,两年前非常多。
两人一起走进商场,唐小舟停在门口,赵德良却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过了片刻,那两个武警官员一前一后进来了。大家坐一辆车上,他们的职责是保卫赵德良,唐小舟自然认识他们。唐小舟热情地迎过去,说,邱处长,这么巧,你们也来买东西?两人被唐小舟堵住,都有点尴尬。不过,既然唐小舟在这里,相信赵书记也不会走远,他们便只好站在那里和唐小舟说话。
唐小舟是无话找话,东扯西拉,将时间拖了过去,估计赵德良应该已经脱身了,便向邱处长告别。
邱处长见唐小舟并没有进商场而是走到了街上,顿时傻眼了。如果他的反应够快,应该跟着唐小舟,就一定能够找到赵德良。可一般人想不到这一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去商场里面找赵德良。等他意识到应该跟着唐小舟,折回来时,早已经不见了唐小舟的影子。
唐小舟赶到泸滩,赵德良已经站在泸滩楼桥之下,看到唐小舟,禁不住哈哈大笑。唐小舟受了感染,跟着大笑起来。在他看来,此时的赵德良,完全不像个省委书记,倒像个天真快乐的孩子。
两人走进观景平台,见那里摆着很多张桌子,许多桌子上,已经有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八方口音,鱼龙混杂。唐小舟略惊了一下,暗想,自己真是蠢,怎么带赵书记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环境太乱了点,而且,这种大排档,卫生条件恐怕也不太好,如果让赵书记拉肚子,自己犯的错,就大了。
可事已至此,他又无路可退,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闯,带着赵德良,选了一个靠江边的位子坐下来。
赵德良说,你对这里熟悉,你来安排吧。
唐小舟想了想,觉得还是不适宜喝茶。第一,茶叶质量肯定无法保障,第二,卫生条件如何,也很难说。他打消了喝茶的念头,对赵德良说,要不,我们喝酒吧。
赵德良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说,喝酒?晚餐已经喝了不少呀。
唐小舟说,我们不喝白酒,喝甜米酒。这是当地一种特色酒,几乎家家户户都酿,虽然方法一样,可度数完全不同,口感也不一样,基本是一种饮料,如果不是喝得特别多,不会醉人。另外,我们还可以吃一些泸水河鲜,比如炸小鱼,炒田螺,还有炸河虾,做法比较独特,把红油烧开,再将活虾倒进去,非常好的味道。
赵德良说,让你这样一说,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那好,入乡随俗,听你的。
唐小舟很快点了酒菜。就在这时,手机短信响了,他拿起一看,是徐雅宫,问他在哪里。唐小舟突然想借机帮徐雅宫一把,便对赵德良说,要不,我把我们的美女记者叫过来?
赵德良说,对了,她是你以前的同事吧?
唐小舟说,是我带的实习生。
赵德良说,哦,原来是你的学生。那好,你把她叫来。
唐小舟立即拨通了徐雅宫的电话,对她说,你现在马上打的到泸滩来。我和赵书记在这里,你一个人悄悄地来,对任何人都别说。
刚刚挂断电话,又有电话进来了。唐小舟看了一眼号码,对赵德良说,是秘书长。说着,已经接起了电话。赵德良向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他把手机给自己。唐小舟说,秘书长,你等一下,赵书记和你说话。
赵德良接过手机,说,大秘书长?有何指示呀?我?我和小舟在大街上走。过一会儿就回去。你放心好了。就这样吧。说过之后,他挂断了电话。
将手机装进兜里,唐小舟站了起来,对赵德良说,老板,你可能需要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下,欣赏一下江景。我得去一下厨房。
唐小舟当了好几个月秘书,一直没有解决好对赵德良的称呼问题,仍然是有时叫首长,有时叫书记,好几个名称轮着叫,就是不敢把老板两个字叫出口。今天的场合不一样,无论是叫首长还是叫书记,肯定都不适合,他第一次叫了老板。叫出之后,赵德良似乎并没有反感,甚至没太注意此事。
赵德良问,为什么要去厨房?
唐小舟说,这里有两个菜,可能不是现做的,一个是炸小鱼,一个是炒田螺。因为担心客人突然一下子到得很多,做不过来,他们往往事先做好了。提前做的,肯定没有现做的味道鲜美,所以,我要去盯一下。
唐小舟刚离开,服务小姐便送酒来了,一只五斤的塑料壶装着,满满的一壶。
赵德良拿起面前的筷子,往消毒碗的包装塑料薄膜上猛地杵了一下,叭的一声响,塑料薄膜被杵开了。撕开塑料薄膜,里面是一碗一盅一杯一碟四件餐具。他拿出玻璃杯,摆在面前,再提起塑料壶,旋开盖子,往杯子里倒酒。酒是乳白色的,像米汤一样。他只倒了一点点,再端起杯子,慢慢放在嘴边,小小地尝了一点,再咂咂嘴,然后将杯中的酒,全部倒进了嘴里,吞下后,品了品,再将杯子倒满。
唐小舟说得没错,这是一种带一点点酒味的饮料,口感很好。
赵德良一边喝着,一边欣赏江边的夜景。从这里望去,前面是繁华都市的灯火,灿烂而又炫目。而在这一片灿烂之上,是宁静的天幕,一弯弦月周遭,是点点繁星,和地下的灯火遥相呼应,仿佛在进行一场对话,或者进行一场PK。想不起多少年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那似乎是太久远的记忆。此情此景,竟让赵德良觉得自己回到了知青时代,每一个劳动结束后的夜晚,几个知青坐在夜幕下,那时,胸中便充满了诗一样的情怀。
赵德良沉浸在诗一般的意境中,可这种意境很快被破坏了。
有一位年轻女性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的侧面。这名女性十七八岁,也可能二十来岁,穿着很薄且低胸的衣服,有一半的乳房露在外面,因为胸部束得紧,乳沟显得格外突出。她所穿的衣服,质地一般,做工粗糙,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二三十元的地摊货。她的妆化得很浓,嘴唇涂得鲜红,很容易让人忽视她的脸却只看到一张鲜红的嘴。她往身上洒了很多香水,香味非常浓。赵德良是被一股很浓的香味刺激,才收回思绪的。程雨霖很喜欢香水,而且从来都是用国际顶尖品牌。赵德良因此受了熏陶,对香水还算有点了解。面前这个女性所用的香水,应该是那个和CD唱机同名的品牌。
女孩问道,先生,一个人吗?
赵德良说,是啊,你是谁?
女孩说,我当然是我喽。
赵德良又问,你有事吗?他想到的是,面前这个女孩,是不是认出了自己?转而一想,不太可能吧?自己到江南省半年多时间,一直很低调,很少在电视上露面,能够认出自己的人,应该不会太多。
果然,女孩说,你很寂寞,是吗?
赵德良想笑,也想对她说,我很孤独,但不寂寞。转而一想,和她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孤独和寂寞的准备含义或者说两者间的区别,又有多少人真正能懂?便问,你是干什么的?
女孩说,你猜。
赵德良说,我猜不出来。
女孩说,我是快乐工作者。
赵德良听了,觉得这个女孩幽默而又有趣,果然有了快乐。他说,是吗?那你怎样工作?
女孩说,客人给我钱,我给客人快乐。
若是一般人,早应该明白女孩从事的职业了。赵德良不明白,他一直高高在上,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甚至根本没有朝那个方面想。他说,有意思,很有意思。
女孩以为他是完全明白的,并且认定这个主顾逃不掉了,所以说,先生想买快乐吗?
赵德良更是觉得有趣了,快乐还可以买到的?便问,怎么卖?
女孩以为他在问价,心想,这单生意肯定跑不了,便拿出一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架式,说,三百块钱一次。
赵德良愣了一下,三百块钱一次?快乐是论次卖的?
也不知他脑子里哪根弦突然接通了,在一瞬间明白了女孩出售快乐的真实含义,当时便有些恼怒,没想到这里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进行xìng交易。转而再想,自己现在不是省委书记,而是一个普通游客。既然是普通身份,何不趁此机会,了解一下这件事?他说,太贵了。
女孩说,那先生觉得多少才不贵?
赵德良说,反正是太贵了。
女孩说,那二百五吧。
赵德良说,二百五?你这不是骂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