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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守门员没守好门,裁判员没好好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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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组部的这次考千,名单列了一长串。一般人并不清廷被纳入考千名单的是哪些人,传说很多,马昭武和温瑞隆都名列传说名单。唐小舟接触过这份名单,知道并非事实,马昭武和温瑞隆两人,均不在此次考核之列。倒是吉戎菲、郑规华、曾宪平、杨泰丰等,都是人选。现任常委中,夏春和、罗先晖以及余开鸿,也都在考核之列。

    此外,汛期眼看又要到了,江南是每年防汛的重中之重,国家防总也来了一个工作组。岩山矿难的事,惊动了北京,国家安监总局也派来了一个工作组。麻阳事件,同样受到中央的高度重视,也派来一个工作组,再加另外几个工作组,一段时间,江南省各种工作组扎堆。虽说所有的工作组,赵德良不需要全程陪同,毕竟全都是大事,任何一个工作组,都不能马虎。赵德良车轮转一般当起了三陪,开会、座谈、宴请,一项都不拉下。作为赵德良的秘书,唐小舟虽然没有实质性事务,可需要一步不离地跟着赵德良,随时候传。黎兆平常常跟他开玩笑,说他如果在古代,就是皇帝身边的常在。唐小舟说,级别没那么高,应该是答应才对。

    社会处于转型时期,政治结构、经济结构乃至社会结构,正在发生巨大而且深刻的变化,变化就难免碰撞,碰撞就容易引发社会矛盾。任何一个地区都不安宁,稍有差错,小矛盾也可能引发大骚乱。对于中央来说,目标只有一个,维护社会稳定。但中央所说的维护社会稳定,显然与地方所理解的维稳存在本质上的区别。中央要求地方将各种矛盾消化、分解、处理。而地方却非常难,许多矛盾与自己无关,板子又要打在自己身上。姚营建所遇到的情况,就非常典型。所以,地方采取的手段,往往是极端的,只要涉及维稳,无所不用其极。某些时候,这些极端的手段,不仅未能解决矛盾,反而激化了矛盾。正因为这样的社会现实,使得各地方领导人成了消防队员,四处扑火。

    而出色的领导人,不仅仅要善于救火,还要善于周旋。江南省目前所存在的这样那样的问题,与赵德良的关系并不大,上面派来的调查组,最终也可能认定属于社会转型期可以容忍的碰撞。但是,赵德良如果没有处理好同调查组的关系,这类事件,也完全可以上纲上线,那样的话,就需要问责,赵德良便会十分麻烦。

    故此,这段时期,赵德良显得极其恭敬,对各调查组小心侍候,不敢有丝毫差池。

    赵德良陪侍的都是大领导,就算是需要记录,通常也都由秘书长出面,唐小舟只能在一旁候着。

    当秘书的都有候领导的经历,但候领导的方法,却不尽相同。那些地市领导的秘书,一旦到省里来开会办事,候领导的时候,常常会和大秘书搞些感情投资,就算大领导的秘书不好交往,至少也可以混个脸儿熟,下次有事需要大秘书出面帮忙,总还是可以搭上话。如此一来,大领导的秘书就成了小秘书们追捧的对象。如果是那些自律工作做得不太好的秘书,要想财源滚滚,也不是一件难事。

    不久前查办的副省长尹越腐败案,就有一桩案中案。尹越的秘书张正中趁着候领导的时候,与各厅局以及市州乃至县领导的秘书建立了广泛联系,然后以尹副省长的名义,找这些秘书报悄发票。张正中竟然还建立了自己的原则,一个机构一年只找一次,一次报悄额最多不超过一万五。副省长的一万多元发票,谁敢不报?报了也不算一个大数目。可谁都没想到,就是用这种办法,张正中每年轻而易举地捞上一两百万,总数达上千万。如果不是尹越案发,还真没有什么人能查到他。原因也很简单,在各地方政府,这是正常报悄,根本就不会成为案子,只是财务漏洞而已。省委办公厅为此专门下文,一是通报张正中案件,二是要求领导约束自己的秘书,引以为戒。

    唐小舟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较为特殊的案例,或者说一个突出的案例,也只是一个被查出的案例。秘书队伍中,到下面去报点小钱的事,或者替领导报销的时候,塞点自己的票据进去,趁此机会,每年捞上几万甚至几十万,似乎不算大事,也极其普遍。也不能完全怪秘书干这件事,很多领导人,某些开支不好处理的时候,便会交给秘书。秘书怎么办?如果按照正常梁道无法解决,要么找企业,要么找下属机构。当他们必须去找下属机构的时候,也就必然是可以夹带的时候。唐小舟如果想通过这种方法弄钱,轻而易举,别说有人等着他去干这件事,更多的人,直接对他说,你弄点发票,我帮你处理一下。

    当然,也有些秘书,因为所跟的领导位高权轻,自己没什么地位,未来的前途并不明朗,领导也不需要他们做更多的幕后工作,遇到这种等候的情况,便凑在一起打牌。给人的感觉,他们其实是一些撞钟和尚。

    唐小舟经历过人生低谷,对目前的地位满意同时也比较警惕,加上他的身份比其他秘书都敏感,通常情况下,他不太和其他秘书接触,遇到等候,他往往找到休息室的角落,拿出手提电脑上网。躲在角落是有好处的,一来,其他人来来往往,看不到他的存在:二来,他常常需要接听电话,在角落里说话方便一些,免得每接一次电话都要躲出去。

    自己这个工作,时间完全不能自主支配,白天黑夜,几乎所有时间,都被工作占去了,就连自己的亲人,也疏于联系。倒不是他完全忙得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因为每天接听电话的次数太多,对电话有种本能的杭拒,如此一来,他就欠下了很多电话。趁着这个机会,他开始还电话债,一边在网上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趁着接听电话的间隙,给家里打了几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自然是打给父母亲的。父亲的情况正在好转,说话虽然仍不是太清趁,毕竟已经可以听清了,也能在拐棍的辅助下行走了。唐成蹊的情况还算不错,自理能力挺强,和新保姆小风相处融洽。小风本身就是高中毕业,带唐成蹊很尽心,尤其在学习上面,对成蹊的帮助很大。比较揪心的是女儿会常常想妈妈,已经闹了好几次,要给妈妈打电话,还有几次,半夜里突然哭着过来,闹着要妈妈。唐小舟十分担心,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越往后越不好处理第二个电话打给了妹夫任大为。妹妹一家虽然都在省城,可唐小舟实在太忙,别说和他们见面,就是通电话也很少。趁着这个机会,他问了问两人的情况。

    任大为说,他在省委宣传部的情况还不错,只是唐小雨有点让他心烦。唐小雨的工作关系在雷江,电视台派她当联络员,实际是在照顾她,她整天闲着,无所事事,爱上了打麻将,有时候连家都不顾了。

    接着给三哥打电话,得到一个消息,县里的盘子基本已经定下来,刘风民调到市里,增补为副市长,等人代会通过。冯海波接替刘风民担任县委书记,已经定下来了,唐小栗将增补副县长,主抓乡镇企业,组织谈话了,不久将提交人大常委会。

    关于此事,唐小舟不想谈更多。如果自己没有成为省委书记秘书,唐小栗别说当副县长,就是村长,恐怕也当得极其艰难,甚至有一种可能,早已经被人整下去了。最初听说此事,他还担心,怕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影响他的仕途升迁,后来,他算是想通了。自己目前只不过是省委书记秘书,一个正处级干部,在省里完全属于芝麻官。虽说前程预期很好,可变数也是随时都会有的。看看身边许多秘书的结局,就是最好的例子。王宗平如果不是自己拉了他一把,可能这辈子再没有机会了。肖斯言其实是个很有能力也很谨慎的人,唐小舟所认识的人中,还真没有几个将秘书工作干得比他好的。结果又如何?不到四十岁,就被搁到了养老位置。还有其他一些秘书,比如尹越的秘书张正中,也曾经风光一时,同样对未来有极大的期许,而今却在看守所里,据说有可能判无期。

    几个电话打完,冷稚馨上线了。

    自从上次以后,唐小舟再没有找过冷稚馨,她也没有主动找他。他一直想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留一处避风港,可她不一定这样看。男女关系,就像树上结的果子,果子熟了,就一定要摘,如果不及时下手,就可能是两种结局,一是被别人摘走,二是烂掉。想想这事,还真让人纠结,感情没有圣地,只有世俗的乐园经久不衰地上演着俗套的故事。

    唐小舟点开表情框,选择了玫瑰,发送给她。

    很快,她的回复来了,也是表情,也是玫瑰,只不过,不是他选择的那枝玫瑰,而是另一枝,花是向下牵拉着的。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对他说,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他问,最近好吗她说,不好。

    他问,怎么啦她说,你知道。

    他说,生气了她说,我不配生气,是不是没办法,还是太孩子气了。唐小舟从感情的漩涡中走出来了,不想再重新走进去。看到她时,原本就觉得心里很交,没料到才说了一句话,又可能搅进复杂的情感波动之中。他心中一阵烦,关了电脑。

    没过一会儿,她的电话打过来了。他想,又是要向他讨说法吧,他不想接。

    可电话响得很固执,他犹豫再三,还是接了。故意装得很冷漠,仅仅只是轻轻地喂了一声。

    她说,别不理我,好吗?语气中带着乞求。

    他说,我没有不理你啊。刚才,不是我主动找你她说,可是,我才说几句话,你就下了。

    他说,刚好有点事。

    她说,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这段时间,我过得很不好。

    他不敢接这个话题。经验告诉他,任何时候,遇到危险的话题,一定要绕开。危险话题就像防洪提上的管涌,最初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孔,一旦控制不好,便可能成为巨大的漏洞,最终,甚至形成一次巨大的危机。他说,我这里有事了,有时间,我们再联系,好不好她说,我知道你想躲我,我只想见见你。我向你保证,我会很乖,不会和你胡搅蛮缠。

    这话他相信,她从来就没有胡搅蛮缠,只是他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尽头,如果不突破档在他们前面的一道大坝,就无路可走了,他对此感到茫然。

    趁着他犹豫的机会,她说,这段时间,你不理我,我心里像缺了什么似的,空空的。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你,好不好?我保证好乖的,如果我不乖,你就不再理我,好不好唐小舟终于是心软了,说,好吧,晚上如果有时间,我给你电话。

    晚饭前,赵德良告诉唐小舟,客人们都在迎宾馆,我要去陪陪他们,反正回家也近,你就不用陪了。唐小舟知道,晚上迎宾馆有好几场饭局,参加者级别都非常高。如果他的估计不错,晚饭后,赵德良还会分别到领导们的房间去坐坐,和他们充分沟通。参加这类活动,唐小舟是否跟在身边,意义不是太大。赵德良大概也考虑到,唐小舟跟着自己,没日没夜,年轻人嘛,总得给他们一点空间,才会这样说。

    唐小舟倒宁愿赵德良需要自己陪在身边,那样,他就有理由告诉冷稚馨,自己没有时间。当然,这种理由,他一定要找,也不是找不到。可不知为什么,他不愿对冷稚馨说假话。或许,他的内心深处,还期待着和她相见吧犹豫了再犹豫,最后还是把车开到了学校门口,快到的时候,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她显然一直都在等着他,接到他的短信,立即跑出来。唐小舟发完短信才十几分钟,就到了学校门口,她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到他的车,她兴奋得像一只快乐的燕子,奔跑着飘过来。他的车刚刚停稳,她便拉开车门,坐上来。

    她还真是很乖,上车就系安全带,同时问他,我们去哪里唐小舟转头看她,见她鼻子上竟然有汗珠。唐小舟从前面征出几张纸,递给她。她接过,小声而且温柔地说了声谢谢,却不是拿纸在脸上擦,而是在脸上蘸了蘸,眼睛一直不离他的脸部。

    唐小舟问,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脸上脏吗冷稚馨说,不是,很好看啊。

    唐小舟说,你花痴呀。

    冷稚馨说,我一直很花痴,你今天才知道吗没办法,天真就是有杀伤力。这几年,唐小舟也有过几个女人了,那些女人对他有没有吸引力?肯定有,可那种吸引力,与冷稚馨给他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他对冷稚馨的感情,夹杂着对女人的爱,对女儿的爱,同时还有一种负罪感以及对冷家父母那种世俗的厌恶,极其复杂。他问,你想去哪里她说,我也不知道,你带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唐小舟也没想好去哪里,只好像第一次那样,开着车,带着她四处乱转。她似乎也不反对,话显得特别多,老说学校的一些事。唐小舟再一次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女儿,肚子里装满了学生时代的天真无邪,只想向他倾倒。

    他说,你不是说,这段时间你过得很不好呜夕看起来,你的生活很丰畜呀。

    她的脸一下子变色了,说,你为什么要提不开心的事?我好不容易有点情绪,都被你破坏了。

    年龄这种东西真是奇妙,对于他这样一个成年人来说,如果向一个人诉说这些,一定会让人觉得是多么的矫情。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来说,哪怕是矫情,也是可爱的。难怪男人们喜欢的女人总停留在二十岁,二十岁原来是如此的让人迷醉。

    见他沉默着不说话,她便问,我惹你生气了?我是不是又不乖了他说,没有,你很乖。

    她似乎有疑问了,偏过头,张大着眼睛,带着满脸的迷惑,问他,你不喜欢乖女孩吗他说,天下有人不喜欢乖女孩吗她问,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说,我当然喜欢你。

    她不依,追问,那是为什么他怎么说?直说,以前和她在一起,两人显得很随意很放松,哪怕楼着她睡觉,也没有丝毫色欲。他很喜欢那种感觉,甚至有一种迷醉感,觉得怀里楼着的,是自己最亲最爱的女儿。自从上次差点突破这种关系,彼此之间,就有了杂质,他甚至因此产生了一种罪恶感,认。他因此恐俱,担心这样下去,会将事情搞得越来越糟。

    他无话找话,问,你爸爸妈妈好吗2说过之后便后悔,觉得和今晚的月亮真好之类没有区别,典型的废话,蛇足。

    她倒不以为意,说,谢谢,他们很好,还常常念起你,说要来看你。

    唐小舟说,我可不敢让他们看。

    她问,为什么他没法往下接,沉默着。这种沉默,其实向他证明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的关系,正在发生根本性转变,恐怕再很难回到从前。这种感觉让他很痛苦,也很性恐,就像一片关好的彩云,正在暮色中渐渐远去。

    冷稚馨也不说话了,乖乖地坐在那里,似乎满腹心事。

    唐小舟也不说话,开着车到处转。他一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沉默的时间一长,打破沉默反而成了难题。他想,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干脆把车开到江边,停下来后对她说,我们去江边走走吧。说出这句话,心中暗暗出了一口长气,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终于想到打破沉默的方法,而且很自然。

    她果然很配合,带着欢快音调说,好哇。

    各自下车,然后沿着江堤向前走。唐小舟选择的地方已经到了沿江风光带的尾段,风景虽好,游人却少,提上显得十分宁静,只有灯光像一些忠实的卫兵,守卫着这分安谧。轻风吹指着,带着暖意。初夏时节的江边,真是个令人惬意之所。

    唐小舟说,好久没有这么关妙的夜晚了。说过之后,又觉得这句话似乎有点什么问题,开始觉得有语病,再一次,不对,似乎是逻辑有点问题。

    冷稚馨淡淡地说,是啊。说过之后,又没声音了。

    两人默默地往前走,彼此保持小小距离,偶尔身体会碰那么一下,并非有意又走了一段,唐小舟感觉身边有异,转过头一看,不见了冷稚馨,再向后看,见她站在那里。他停下来,望着她,以为她会走过来,或者说点什么。可她一言未发,也没有动。他犹豫片刻,抬腿走向她,在她面前停下来。

    他问,怎么了她抬起头看他,眼中有泪意。她说,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他说,好。

    她问,真的他说,真的。

    她说,那我能挽着你的手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侧着身子,向前跨出半步,靠近她,并且伸出自己的手臂,轻轻挽了她的肩。她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随即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揽了他的腰,将脸靠在他的胸部。他的手稍稍用力,脚已经向前迈开。她很默契,几乎同时迈开了自己的腿。

    她说,我以为……他问,你以为什么她突然换了一种姿态,似乎是完全放松的姿态,说,算了,做人要知足。

    早晨上班的路上,唐小舟接到好几个电话,说的是同一件事,孟庆西死了。

    孟庆西的死亡没有任何特别,一枪爆头,甚至没有补第二枪。打死孟庆西的,是那支七九式手枪,死亡地点在大龙山深处的一条溪润旁,人迹罕至。孟庆西的尸体,躺在小溪边,身子搁在岸上,头埋在溪水里,估计是在溪边洗脸之类,被同伙近距离开枪射杀的。子弹是从后脑射进去的,从额头出来,整个额头,爆开了一个很大的洞。离尸体不远的一处草里,警方找到了八支枪和一些子弹。

    其中七支,在前一天的枪战中出现过,有一支枪近期内没有射击的痕迹。

    警方分析,那伙人逃到山里之后,意识到就这样肯定逃不出去。一是孟庆西早就已经是通辑犯,榜上有名,整个大龙山地区,几乎每一堵墙上,都贴着他的照片。山下到处都是警察,全副武装的武警特警战士,不断地搜山。警方在附近的一些村镇,不仅设有检查站,而且安装了大量摄像头。对于这伙人来说,留在大龙山,只有死路一条,只有逃出去,才有一线生机。而逃出去,绝对不能带孟庆西一起走,他是肯定不可能逃出大龙山的,也不能带枪,那太冒险了。自然也不能把孟庆西留下来,一旦落入警方之手,不仅这些劫走他的人暴露了,躲在身后策划了这起惊天大案的人,同样暴露了。事已至此,孟庆西只有死路一条。

    听到这一消息时,唐小舟意识到,幕后那个策划人肯定清廷大龙山的情况,那伙人无路可逃,除了将孟庆西杀掉,把枪支扔掉,化整为零逃走之外,再没有别的出路。估计他们在枪杀孟庆西之后,早已经通过各种办法逃出了警方的包围圈。

    早晨和赵德良在一起时,唐小舟将这一情况,向赵德良进行了汇报。赵德良听得很认真,却一言未发。

    到达办公室后,唐小舟立即去了余开鸿的办公室。余开鸿的办公室在九楼。

    今天并没有特别的事,因为这个星期的日程重新编排了,一些关键的安排,昨天和余开鸿商量过。即使如此,唐小舟仍然来到余开鸿的办公室,问他有没有临时性安排。

    余开鸿说,今天没有临时安排。不过,公安厅通报了一个消息,孟庆西的尸体在大龙山找到了,被他的同伙枪杀的。这件事,你和赵书记说一下,看他有什么指示。略想了想,他又说,算了,还是我自己向赵书记汇报吧。

    唐小舟刚刚从九楼下来,便见池仁纲在自己的门口排徊。唐小舟马上想到,他一定听说了什么。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天了,现在才听说什么,是不是有点太过迟钝了人在官场,嗅觉很重要。有些事,如果嗅觉灵感,能够提前预判或者提前知道消息,可能有弥补机会。像他这种人,自我感觉太好,实际又显得麻木,真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官场混的。唐小舟原本不想理他,可人家在自己的门口,不打声招呼说不过去。他只好笑脸相迎,说,池主任,你……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了,留给池仁纲。

    池仁纲说,赵书记来了没有唐小舟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一边说,在办公室呀,你找赵书记有事池仁纲显得小心翼翼,说,是啊,有点事。

    以池仁纲这种级别,又是政研室的负责人,事前给赵德良打个电话预约一下,大概也不算什么。但是,池仁纲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等在唐小舟门口,这充分说明,他的心里露怯了。唐小舟也不理他,走到办公桌前,开始整理手边的工作。池仁纲低眉顺眼地走过来,靠在他的桌子边,小声地说,你能不能……唐小舟抬起头来,说,你要我去通报一下池仁纲说,对对对,你去说一声吧,免得我这么闯进去,会很尴尬。

    唐小舟说,赵书记刚到,现在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事,估计在看报吧。你直接去好了。

    池仁纲喂哺了半天,说,还是你去通报一下好些。

    唐小舟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出门向赵德良的办公室走去。他的办公室有侧门通向赵德良的办公室,原本可以通过那里走。但走这条通道,要评估一下是通报什么事,一般的事,他肯定不使用。来到门前,敲了敲门,然后将门推开一条缝,将头探进去。赵德良抬头看了一眼,问道,有事吗唐小舟说,池主任池仁纲同志在我那边,他说想见见你。

    赵德良显然不太想见他,略犹豫,说,也好,你问一下尚玲同志在哪里,能不能来一下,我们一起和他谈吧。

    唐小舟将门拉上,立即掏出手机,拨通梅尚玲的电话。纪委在二十七楼办公,接到唐小舟的电话,梅尚玲说,我马上下来。唐小舟想,等梅尚玲来了之后一起谈的话,不好对池仁纲说,是不是先去谁的办公室晃一下,拖点时间正考虑着,见余开鸿迎面走过来,大概是走楼梯的缘故,显得有点气喘。

    唐小舟有了施时间的借口,便跨进自己的办公室。池仁纲便急迫地站起来以目光询问。唐小舟说,秘书长在里面,你稍等一下。

    池仁纲听说秘书长三个字,顿时露出仇恨的表情,说,什么秘书长?人渣。

    唐小舟想,他大概知道自己的麻烦是余开鸿在背后使绊子了?可是,他们不是曾经的铁哥们儿江南省官场的说法是,余开鸿和陈运达只是政治盟友,和池仁纲是政治盟友加上人生挚友。形势在什么时候突然变了?政治舞台真像是戏台,说变脸就变脸。此前,唐小舟还担心池仁纲是余开鸿派出的间谋,现在看来,余开鸿将池仁纲当成甫志高了。可就算是知道余开鸿整了他,他也无可奈何吧,谁让他得意忘形,让人家抓了把柄?官场之人,哪个人没有点把柄?关键看有没有人抓,一旦被抓个正着,又大加利用的话,麻烦就来了。如果年轻还好说,毕竟可以熬时间,年轻的好处是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就像那些畜地官员有大把的金钱可以挥霍一样。像池仁纲这样,天命之年已过,机会就像沙漏里的沙,过一刻少一点。如果是大机会,漏过就再也回不来了。

    唐小舟坐下来,整理案头工作,不理池仁纲。

    池仁纲显然有一肚子话,急于倒出来,也不管唐小舟对他的态度,说,小舟呀,在办公厅工作,对这个阴险狡作的小人,你可得防着点。

    唐小舟故意装糊涂,问,谁?谁是阴险狡作的小人池仁纲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还能有谁?那个余三毛呀。

    唐小舟说,你小声点,他就在隔壁。

    池仁纲说,老子怕个卵,他以为他做的那些烂事,别人不知道?他不让老子过节,老子就不让他过年,他不让老子闻香,老子就不让他喝汤。

    唐小舟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官场凶险,背后议论人的事,哪怕是偶一为之都不行。好在梅尚玲下来了,先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露了个头,见池仁纲在里面,显然意识到赵德良找自己的目的,便站在那里,不说话。唐小舟知道,大家都在一个场面上混,见了面连个招呼都没有,那是很尴尬的事。如果招呼,又实在没话说,四目相对,更尴尬。

    唐小舟迅速替梅尚玲解了围,说,秘书长在那边,估计也没什么大事,我带你进去。说着,立即起身,对池仁纲说,你先等一下。领着梅尚玲,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赵德良和余开鸿正在说话。

    赵德良不知说了句什么,余开鸿接道,下乡搞调研去了,昨天走的。

    赵德良问,研究什么课题余开鸿说,他只是打了声招呼,说一直在省里工作,对下面的情况不熟,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我问他,计划看些什么。他说,暂时没有方向,先熟悉一下基层。他计划花半年左右的时间,好好熟悉一下江南省的农村工作。

    唐小舟明白了,他们说的是肖斯言。对于余开鸿所说的话,赵德良似乎有点吃惊,他先对梅尚玲说,尚玲同志来了?你先坐一下,然后再问余开鸿,他的意思是直接下到乡镇余开鸿说,似乎是,但还不是很清廷。

    赵德良不再问了,而是对唐小舟说,小舟,你叫池主任过来吧。你做一下记录。

    唐小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案头,将记录本以及录音笔放在一挥文件上面,抱在怀里。他整理这些东西的时候,看到余开鸿从门前离去,经过门前虽然没有停留,却意味深长地往里面看了一眼。他要看的,显然不是唐小舟,而是池仁纲。唐小舟装着什么都没看见,对池仁纲说,池主任,我们过去口巴。

    池仁纲显得很疑惑,也很恐俱。他知道梅尚玲在书记办公室里,自然意识到这次谈话的特别,心理上先怯了,面对唐小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唐小舟不想回答他的任何问题,有些问题,他回答起来费劲,便直接向外走。池仁纲想说的话没机会说,硬生生咽了回去,诚性诚恐地跟在他的后面。

    赵德良和梅尚玲已经坐在了沙发上,一边谈话一边等池仁纲。池仁纲向赵德良和梅尚玲打招呼,梅尚玲看了池仁纲一眼,赵德良却没有理会池仁纲,而是对梅尚玲说,麻阳的工作,要做扎实。从现在的情况看,麻阳的情况不容乐观,很可能比当初预计更糟糕,所以,你们务必要做到准确客观,避免出现新的乱子。

    囚为赵德良没有搭理,池仁纲只好站在那里,脸上乌云翻腾,显得很难看。

    唐小舟知道自己需要出面了,对池仁纲说,池主任,你请坐。

    池仁纲犹了一下,小心地坐下来,仅仅只是将半边屁股搁在沙发的边沿,身子向前躬着,做一种倾听的姿态。

    唐小舟将一挥文件摆到赵德良的办公桌上,又端起他的茶杯,放在他面前的沙发上,拉过一把持子,坐在他的对面,四个人,便形成了一个回形。

    赵德良端起茶杯,小小地喝了一口,转过头,望了池仁纲一眼,慢慢将茶杯放下,却没有说话。

    池仁纲的身子动了动,似乎因为坐得不舒服,想挪挪屁股,又意识到,往后娜肯定不行,那样显得太高姿态,往前挪更不行,那会坐空。他仅仅只是身子摇了摇,屁股却没动,脸上更是布满了性恐。

    唐小舟意识到,赵德良此时一定非常恼火。你如果重用一个人,这个人却不给你挣面子,甚至给你一个识人有误的印象,就像你给了某人一个天大的好处,这个人却用这个好处弄出一口疚抹在你脸上一样,不恼火才怪。

    事实上,赵德良的表情很平静,仍然是慈眉善目的模样。

    这种表情,让唐小舟十分震惊。他见多了官员的各种表情,可以说,官员的表情,要比演员的表情丰畜得多。演员的表情,你只要仔细看,总能看出演戏的成分,是端着的。官员的表情则不同,非常生动,非常真实,非常自然,非常善变。或者也可以说,官员表情的真实,仅仅只是一种表情的真实,而绝对不会是内心情感的真实。

    赵德良的与众不同在于,他能在任何情况下保持足够冷静,绝对不形于色。

    这种修炼,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唐小舟因此就想,难怪人家可以当省委书记,他身上的每一处,透着的都是让人折服的高明。三十多年的人生旅程之中,能够让唐小舟心臣悦服的人,还真是不多见,赵德良差不多是惟一的一个。

    赵德良显然不准备说话。他以平静面对江南省官场,却又想以沉默表达对池仁纲的不满和愤怒。他不说话,梅尚玲自然也不便开口,省委书记坐在这里呢,身在官场中,次序的重要,她不是不清廷。偏偏池仁纲又不开口,场面一时有些冷了。

    唐小舟知道自己该出面了,对池仁纲说,池主任,你请喝茶。

    池仁纲仿佛满身趴满了虱子一般,身子扭动了几下,端起纸杯,喝了一口,终于还是开说了。他说,我对不起赵书记,对不起梅书记,对不起党和政府这么多年的栽培,我犯了错误,我来检讨。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似乎希望看到赵德良对此的态度。可是,赵德良的表情极其平静,也没有看池仁纲,而是看着面前的某处地方,显得高深莫测。

    池仁纲只好继续往下说。显然,他是早就打好腹稿的,开场白之后,痛说从前。从前,他当过知青,在知青点里吃过很多苦。因为家庭出身不好,自己的父亲是右派,母亲是资本家子女,在知青点,他始终是另类。直到文革后恢复高考,他有幸成为第一批大学生,进了雍州大学,毕业后进了省委,一干就是三十年唐小舟想,这席话,池仁纲一定斟酌再三,重在打动赵德良。赵德良的经历和他很相似,因为是农村户口,高中毕业后,成了回乡青年,好在当时他们那里下去了一帮知青,他整天和那帮知青混在一起,其中几个知青对他的影响很大,他也从知青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以至于突然有一天国家恢复高考时,他在第二年考上了复旦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进入省委机关,同样担任省委领导的秘书。

    与池仁纲不同的是,他得道了,一步一个脚印,直到省委书记。

    说完这番话,池仁纲仔细地看了一眼赵德良。赵德良平静得很,脸上仍然看不出丝毫表情。池仁纲只好继续往下说,这次说的,不是当知青或者读书,而是说在省委受到的教育、锻炼、培养等。说二十多年来,自己格守本份,勤肯工作,受到了上下一致的好评。自己这一生,虽说不上为党的事业有多大的贡献,也算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原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想晚节不保,喝酒误事。

    终于触及到了根本,他却找了一个借口,喝酒误事。他说,事发当晚,他原是不肯喝酒的,但禁不住地方同志十分热情,推脱再三,推不掉,他端起了酒杯。岂知这一端就端出了大麻烦,仅仅喝了几杯就醉了。那天晚上的情况非常怪异,才喝了三两酒不到,就醉得不醒人事,后来是怎么回房间的,又是什么人将那个妓女塞进了他的房间,以及当晚和那个妓女做了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这显然是一番托词。有种人就是如此,出现麻烦的第一时间都是找借口推却责任,所有的错,都往客观上推,往别人身上推,所有的好,全都往主观上揽。

    这种现象,在不少人身上普遍地存在着,上自暮年老人,下至几岁的孩子。

    说到动情处,池仁纲开始流泪,后来甚至哽咽、抽泣,看上去确实动了情,有了深刻的懊悔。唐小舟却觉得,这所有一切,都是一场有计划的表演。梅尚玲到底是女性,心软,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哭得泪流满面,面容颇显得激动。倒是赵德良,始终平静着,唐小舟观察过多次,看不出一丁点情绪的波动。

    池仁纲的痛说终于结束,他却没有动手擦一擦脸上的泪痕。唐小舟怀疑他是故意不擦,以增强某种效果。

    赵德良似乎很厌恶此事,懒得多说一句话,可他的身份在那里,不说点什么不行,他转向梅尚玲,说,尚玲同志,你说说吧。

    梅尚玲说,纪委和监察厅只是做了初步调查,近来事情很多,这件事,还来不及碰头。既然赵书记让我说,我就说说个人观点。党的政策和纪律摆在那里,任何人都不能违反,违反了,肯定要受到追责。有关这一点,人人平等,概莫能外。具体到池主任这件事,我倒有一个想法,与其等待组织处理,不如池主任自己主动一点。

    赵德良问,怎么算是主动梅尚玲说,自然是主动承担该承担的责任。

    无论是赵德良还是梅尚玲,话都说得有点含糊,意思已经很明白,这件事,肯定要处分。池仁纲可是马上要提秘书长的人,副省级。如果此时受到处分,副省级肯定是没有了。若是处分再严厉一点,给他降一级,也不是不可能。这显然不是池仁纲希望达成的结果。估计,他在来之前,设计了很多种方案,可让他没料到的是,赵德良会把梅尚玲叫下来,还将唐小舟留下来,几个人坐在这里,他的许多预案,肯定就用不上。不知他是不是觉得眼泪的力量很强大,再一次哭起来,这次哭得更投入,到了后来,甚至大放悲声,求赵书记和梅书记高抬贵手,看在他是第一次犯这类错误,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唐小舟一边做记录,一边暗自寻思。第一次犯这类错误?显然是假话。

    床第之事,在当今似乎不是一个事,没有哪一个官员,身边不围着一圈花花草草,就连各级纪委,也不会专为此类事情立案。几乎所有的腐败案例中的排色新闻,都是边角余料,似乎是为了腐败案例的可读性,才被提上一笔。从法理上说,床第之事,确实是私事,与公权无涉。关国总统克林顿和白宫女实习生之间的那点事,就很能说明这种关系。社会要求官员的是公德范畴,而床第之事,却属于私德范畴。同时,唐小舟又觉得,公德和私德,在床第之间,还真难划一条界限。

    你和某个女人有特殊关系,确实是私德范畴,可你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凭什么吸引十几岁年轻关貌的女士?这一过程中,是否运用了公权力?而在你和这类女人交往的过程中,是否动用公权力替她谋取利益?省里有一帮人,最喜欢往下面跑,到了下面,肯定要美酒美女招待,哪一个环节不到,就会当场使性子弄脸色。下面那些官员,个个都有克格勃的本事,对上面每一个人的爱好摸得一清二廷,往往都能投其所好。如此一来,官员们做的虽然属于私德范畴的事,运用的却是公权力。

    在这方面,池仁纲是有点名气的,据说,他只喜欢一种类型的女人,就是那种从事特种服务的。有人说,他喜欢这类女人,是因为成本低康,如果是别的女人,就算第一次由基层埋单,以后,你总得和人家有些句连,那时就要自己放水了。也有人说,钱对于他倒不算什么,关键是不想产生感情,感情这种事,比钱麻烦得多。还有人说,他喜欢的是这类女人训练有素,功夫独到,玩起来放得开。而他自己常常说的是,家里那位母老虎看得紧,他不敢轻易越过雷池,惹火烧身。

    赵德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面浪费时间,他之所以同意见池仁纲,也是想对此事有个交待。见他似乎准备没完没了地哭下去,便对唐小舟说,小舟,今天的安排你还没有给我。

    唐小舟立即会意,猛一拍脑袋,说,看这一大早忙的,把大事忘记了。

    他立即从笔记本里翻出一张打印好的纸,看了一眼,说,九点整,你要和焦顺芝市长谈话,已经到时间了,估计焦市长已经来了。

    赵德良说,尽是些麻烦事。又转向池仁纲,说,仁纲同志,就这样吧。你的意思,我已经清廷了,等纪委拿出意见常委会讨论以后再说吧。说过之后,赵德良站起来,也不管其他人,顾自走进了里面的卫生间。

    赵德良一走,梅尚玲也立即起身走了。池仁纲不甘心,还想坐在这里。唐小舟不得不下逐客令,站起来说,池主任,赵书记这里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池仁纲磨蹭了一下,不得不站起来走了。

    唐小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焦顺芝果然等在里面。他原本坐在那里抽烟,见唐小舟进来,连忙将烟拧灭,站起来和他打招呼。

    焦顺芝的问题比池仁纲严重得多,这些封疆大吏胆大妄为,什么事都敢做,什么钱都敢拿。初步调查的结果,焦顺芝和市里其他几个领导,均参与了集资事件,焦顺芝第一次出资五十万,半年不到,拿到了二十五万分红。拿到第一笔分红后,他又投进了一百五十万,半年时间,拿走了两百万。到了年底,他又投进了三百万,使得集资总额到了五百万。几年来,他支走的分红款,高达二千万。

    这还仅仅限于盈达集团一家,另外还有两家公司,他也参与了集资,总集资额有三百万,已支取的利息有二百万。此外,焦顺芝还帮这几家公司揽资并且抽取提成。这些公司的业务员揽资,抽取的提成较少,只有几个百分点。市里的一些领导揽资,抽取的提成却是二十个点。焦顺芝前后揽资一千七百多万元,提成三百五十万。就在市委决定停止集资,并向参与集资的公司派驻调查组以后,他以及其他一些领导,提取了本金和利息。

    据工作组初步摸底,几间公司的集资总额高达六十七亿,而几间公司加上其法人代表的资产总额,也不过二十六亿,缺口有四十一亿。就算将涉案的某些人非法所得冲抵进去,大概还差二十亿的缺口。如此大的缺口,只能省里和市里认账。钱的账,政府认了,责任,却必须有人来承担。

    唐小舟想,焦顺芝进去是肯定的了,只是多少年的问题。

    社会上总有些人,以为有了权力就有了一切,恰恰忘了最根本一点,权力从来都是受到约束的,哪怕是在君主至上的古代,完全不受约束的绝对权力,根本不存在。就连皇帝的权力,也都受到各种力的作用,皇帝也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约束和制衡,恰恰是权力的真谛。可有些人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以为一旦握有相当权力,便可以只手遮天,为所欲为。很少有人注意到一个官场铁律,即权力和风险的比率,你所受到的制衡力越小,风险就越大。追求为所欲为的绝对权力,实际是将自己置于最危险之境。

    唐小舟对焦顺芝说,焦市长,请跟我来吧。

    焦顺芝跟在唐小舟后面,走进了赵德良的办公室。赵德良正埋头批文件,唐小舟说,赵书记,焦市长来了。赵德良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唐小舟请焦顺芝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退出来,给焦顺芝倒了一杯茶,端进去时,见赵德良仍然在批文件,焦顺芝独自坐在沙发上,脸色乌紫乌紫的,很难看。唐小舟想,这大概是焦顺芝坐得最难受的一张沙发吧。

    唐小舟也不想在这里掺合,放好茶杯,立即转身,准备离去。

    赵德良却说话了。他说,小舟,你陪我们的焦大市长坐一下。我看完这份文件。

    赵德良称呼人,极有讲究。大多数时候,他会在人家的名后面加缀同志两个字。这种称呼方法,显然是引用了中央级领导间的相互称呼,既显得亲切,又相互尊重,同时也体现着党内的政治生态,显示彼此间的平等。较为个别的时候,他会连名带姓加同志一起称呼,那通常是在更加正式的场合,往往还带有加强语气的意思。如果连性带职务一起称呼,语气虽然平静,却表示赵德良带有情绪,而且是不满甚至愤怒情绪。只有对极少数个别人,他是只称其名,既不带性也不加后缀。之所以说极个别人,那是因为唐小舟只发现三个人享受过这种待遇,一是黎兆平,二是巫开,其次就是他唐小舟。当然,巫开是单名,直接叫开不可能,叫巫开,算是连名带性一起称了,和称呼兆平以及小舟,还略有些不同。

    唐小舟停下来,转身走到焦顺芝面前,拖过一把椅子,准备坐下。

    焦顺芝显然不想有第三者在场,暗中给唐小舟使眼色。唐小舟难办了,赵德良已经明确表态,希望他留在这里,大概也是不想给焦顺芝别的机会吧。唐小舟正犹豫的时候,隔壁的电话响了。唐小舟立即说,焦书记,你坐一下,我去接个电话,立即离开了书记办公室。

    这个电话还真是非常重要,是交警总队交通指挥中心打来的,通报一起严重交通事故。邻省有一辆装满有每化学气体的大型罐车在京珠高速公路雍州段发生车祸倾覆,化学气体泄漏,周边人畜面临生命危险。最初赶到现场的几名交警因为没有相应的防每设备,不敢接近现场。交通指挥中心接到报案后,迅速调集力量,分别组织了交警、消防、医疗等部门奔赴现场,同时也已经协调了当地派出所以及政府部门,正在组织当地群众的疏散工作。

    唐小舟并没有立即向赵德良汇报,又打了好几个电话了解情况。市里已经组织了紧急处置小组,彭清源和温瑞隆正在赶往现场。唐小舟拨通了王宗平的电话,王宗平说,彭书记正在路上,已经接近出事地域。温市长先一步行动,现在已经到达出事的鱼新镇,在那里建立前线指挥部。王宗平说过之后,彭清源接过了电话,他对唐小舟说,小舟同志,请你转告赵书记,市委市政府对这件事高度重视,一定会妥善处理,请他放心。

    到底是先打电话摸清情况,还是先向赵书记汇报,对于唐小舟来说,只是个工作程序问题,他之所以决定先打几个电话,将情况尽可能地摸清廷,一是想向赵德良汇报的时候,尽可能全面客观,二是想借此消磨一点时间,对焦顺芝做到仁致义尽。他也知道,焦顺芝肯定是要进去的人了,这种人,将来出来之后,即使还有呼风咦雨的能量,但江南官场,肯定再没有他一席之地,更何况,就算他出来,大概也是十年以后的事,那时,对唐小舟不可能再有丝毫影响力,他完全可以不必在乎焦顺芝对自己怎么看。同时,唐小舟又暗暗告诫自己,做人要讲原则,这种原则要一视同仁,并不因为这个人即将远离官场,就将自己的原则改变。他的原则之一,就是尽自己所能善待每一个人,尤其是那些确定无疑要倒霉的人。

    重新进入赵德良的办公室,见赵德良和焦顺芝正坐在沙发上谈话。赵德良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丝毫激动,倒是焦顺芝一脸虔诚,甚至还有泪痕。赵德良抬眼看了看唐小舟,见他的表情略有不同,便问,有事吗?唐小舟将大致情况说了出来。赵德良的神色顿时一变,立即站起来,说,你给清源同志打个电话。

    市里一些主要领导以及他们秘书的手机,唐小舟牢牢地记在心里,他立即弯过身,抓起赵德良办公桌上的电话,拨打了王宗平的手机,接通后对王宗平说,宗平,让彭书记接电话。

    赵德良接过话筒,并没有立即听,而是对焦顺芝说,顺芝同志,今天是不是就这样?我个人的态度是明确的,是工作方法的错误,那就按党内纪律处理,有没有经济问题,你自己要端正态度,积极配合调查,争取早日把问题查清廷,得到一个公平公正的结论。

    焦顺芝见赵德良这里有事,知道不能再坐下去,站起来,谦恭地说,我一定牢记赵书记的指示,深刻反省自己。赵书记这里有事,我先走了。

    唐小舟望着焦顺芝走出去的背影,发现他的腰显得有些弧度。再回想一下上次他和赵德良谈话时,信誓旦旦之外透露出的其实是一种傲慢,唐小舟便在心里生出一种不屑和警醒。人在官场,真该时刻得提醒自己,前不能翘,后不能翘尾巴,翘高了,总有一天会被人捉住,尾巴翘高了,遇到猛人,肯定给你砍掉。何况焦顺芝在赵德良面前表现据傲的时候,还是裤档里沾满了屎的时候?别说他面对的是省委书记,就算是一般民众,只要人家有能力有办法把你屁股下面的屎暴露给天下,你的官运也就到头了。

    赵德良对彭清源指示说,清源同志,你到了哪里?不知彭清源怎么回答,赵德良说,我要强调两个字,安全。要尽一切可能,保障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完全,这是第一要素。第一目标,是不能死一个人:第二目标,最好连一头牛一只羊都不死。需要什么力量支持,及时和省委办公厅或者我本人联系。

    唐小舟没有听仔细赵德良后面说了些什么,他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征开了。

    赵德良同彭清源通电话的时候,唐小舟正在清理茶几上的残留物。他刚刚弯下腰来,发现沙发上有一个信封,第一想法,应该是焦顺芝留下来的。

    这个焦顺芝,之所以使眼色让他离开,大概就是为了递这个信封吧?既然自己已经离开了,他为什么没有当面递给赵德良,而是选择悄悄留在沙发上?认真琢磨一番,悄悄留在沙发上,确实比当面递送要好一些。当面给,赵德良如果拒绝,就连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了。悄悄留下,赵德良如果想收,那一切都在不言中,若是不收,结果和当面送没有两样。可见,送出这个信封,焦顺芝深思熟虑了,说不定,坐在这里的时候,还一直在评估,到底采取哪种方法更为有利。

    放下电话,赵德良问唐小舟,今天有没有特别重要的文件,如果没有,我们现在去迎宾馆。

    去迎宾馆是赵德良今天的另一个仪程,迎宾馆里有好几个北京工作组,他要去转一转。唐小舟清廷,他最为关心的,还不是巡视组,而是中组部的考干组。

    赵德良想用的几个人,能不能用得上,就看这次考干的结果了。当然,考干组的工作安排是很紧凑的,他去了,也不一定能和相关领导说上几句话,仅仅只是表示一下姿态而已。

    唐小舟说,公安厅有一份关于岩山矿难调查的报告。

    赵德良问,结果出来了唐小舟说,那些人确实是死了,但是户籍还在。

    赵德良说,这个我就不看了,你让公安厅查清廷,这些人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户籍没有下?另外,你告诉开鸿同志,让他抓一下这件事。我们去迎宾馆吧。

    唐小舟没有动沙发上的信封,也没有提醒赵德良。他想,这事,还是给赵德良处理吧。他说,我问一下冯彪到了没有。便拿出手机,向外走。

    赵德良自己看到了信封,叫住他,指着沙发说,你看看,那是什么唐小舟不好再装了,停下来,转身看了一眼,说,是一个信封。

    赵德良自然知道是信封,他说,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唐小舟只好踱回来,走近沙发,拿起那个未封口的白信封,递给赵德良。

    赵德良命令说,打开看看。

    唐小舟用两指伸进信唇,轻轻神了一下,再往下一倒,一张银行卡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在他的手掌上。

    赵德良问,焦顺芝留下的唐小舟说,不知道。

    赵德良再问,他来之前,你没有看到这个信封焦顺芝之前是池仁纲,唐小舟随池仁纲一起离开的时候,顺手清理过,根本没有这个信封。而且,池仁纲坐的也不是这个位笠,这个位笠当时是梅尚玲坐的。他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好说,我没太注意。

    赵德良说,你给焦顺芝打个电话,叫他来拿走。

    唐小舟拨通焦顺芝的电话,一切正如他所料,焦顺芝根本不承认自己留下了一个信封。焦顺芝一定仔细想过,此事只有两种结果,收或者不收。如果收下,赵德良自然清廷该做什么以及怎么做,万事大吉了。如果不收,那就说明,赵德良要公事公办。既然如此,他肯定不能留下一个行贿的直接证据,否认就是情理之中。

    赵德良不想纠缠此事,轻描淡写地对唐小舟说,你抽个空,把这个交给纪委吧。现在我们去迎宾馆。

    网上出现官员日记的消息,是徐稚宫告诉唐小舟的。

    下午,徐稚宫给唐小舟打电话,说是想见一见。唐小舟也很想见一见她,毕竟,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在唐小舟的关照下,徐稚宫当了记者部副主任,还别说,这个女人野心不小,她很快厌倦了日报那种八股新闻,主动要求调到都市报去。都市报是日报的二级单位,正处级。徐稚宫在日报当记者部副主任,这个职位属于副处。因为她到报社的时间太短,一步到位解决副处,难度相当大,因此,行政级别,仍然是正科。都市报的记者部主任也是正科,人家不可能把位置让给她。为此,都市报特别成立了一个专题部,由她来担任主任一职。徐稚宫新官上任,想干出大名堂,全副身心投在工作上,加上唐小舟又特别忙,你有时间的时候我没时间,我有时间的时候你又没空,见面自然就难了。

    徐稚宫打电话的时候,省委在听取麻阳工作组的汇报。下午,赵德良参加了两个会,一个是关于岩山矿难的,省里组织了一个联合调查组,出发之前,按照赵德良的要求召开了这次会,赵德良到场并且作重要指示。另一个是麻阳工作组的情况汇报会。这个会开得很长,需要汇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个会后,赵德良要在迎宾馆参加一个晚宴,并且要在晚宴间隙和吉戎菲面谈一次。吉戎菲是被北京考干组召来的,晚上将与考干组谈话。赵德良显然想在考干组之前,对吉戎菲面授机宜。赵德良的日程排得很满,根本抽不出完整时间见吉戎菲,唐小舟只好将吉戎菲安排在迎宾馆的另一个房间,由他陪她吃饭,再由赵德良抽点时间,和她见上一面。饭后,吉戎菲要去接受考干组谈话,赵德良要去主持常委会,讨论的内容,主要是处理眼下几件大事。

    徐稚宫多少有些忧怨地说,我也知道,你可能没时间。

    唐小舟说,要不,晚一点,我们再联系徐稚宫说,晚上不行,你知道,晚上我们要发稿。

    唐小舟正想说,那只好下次再约了,话还没说出,徐稚宫扔出一句话,说,对了,我这里有个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唐小舟问,什么东西徐稚宫说,一组日记,官员日记。我们准备取名官员腐败日记,明天见报。

    唐小舟问,官员日记宁是什么东东宁他不自觉地用了一个网络热词。

    徐稚宫说,我们一个记者偶然发现的。有人在博客上贴了一组日记,每天发几篇,现在总共有六十多篇。主要内容是说这个官员怎样玩女人,怎样升官,怎样处理和各种官员的关系,怎样把权力变成金钱。看上去像是小说,可是,有些地名又很像是真实的,像是发生在我们江南省。

    唐小舟心中某根神经跳了一下。发生在江南省的所有事,都与赵德良有关,只要与赵德良有关的事,那就与他唐小舟有关了。江南省官员有人将自己的日记发在网上了?如果真的记录了升迁、玩女人之类的细节,那就是一颗炸弹。唐小舟问,可能是江南省?涉及哪一级官员徐稚宫说,级别很高,日记的主人公是秘书长,只是不知是哪一级秘书长。

    关于地名和人名,日记中用的是拼音字母,秘书长的拼音是丫,省的拼音是。我们记者部有人说,写的是省委秘书长余开鸿。

    唐小舟立即想到了一个人,池仁纲。今晚的常委会,就要研究对池仁纲的处理,纪委的处理意见有两条,一是降职,二是党内严重警告。只要赵德良不出面保他,这个处分,大概是逃不了。表面上看,与他现在的职位相比,这个处分并不重,基本在恰当的范围。可有些时候,账并不能这么算,如果不是这么件事,池仁纲很有可能当上省委常委秘书长,与那个未能得到的职位相比,这个处分,够重了。

    官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分分合合,完全看利益而定。最近,唐小舟听到一种新的说法,池仁纲和余开鸿,是一对官场狼和狈,你帮我一把,我扶你一下,两个人都算顺风顺水,彼此得利。不想世事说变就变,到了哀百鸣时代,形势变了,哀百鸣想换掉余开鸿,便在办公厅秘密布局。池仁纲感到这是一次机会,他身为正厅级干部,若想按照官场规则,升上副部非常之难。相反,如果和哀百鸣合作,掀翻余开鸿由自己担任秘书长,却是一条捷径。从那时开始,池仁纲明里和余开鸿过从甚密,暗中却和哀百鸣曲径相通。可惜的是,哀百鸣在江南省执政的时间太短,而余开鸿和池仁纲之间,已经貌合神离。

    听到这个传言之后,唐小舟有些明白池仁纲为什么积极靠拢赵德良了。他是要将未晋的事业,在赵德良身上实现。这段时间,有关池仁纲的传言很多,他本人甚至发出暗示,上面已经确定由他接任秘书长,办公厅的那些人就像是股市里的散户,迫切想找到一个庄家。若论玩手段,池仁纲显然比余开鸿嫩得太多,就算余开鸿无法留在现职位上,大概也不想被池仁纲取而代之。余开鸿只是手腕轻轻一翻,便给了池仁纲一个下马威。

    那天,池仁纲从赵德良的办公室离开,唐小舟就有一种感觉,他肯定会对余开鸿做点什么。或者从另一角度说,赵德良也意识到池仁纲会做点什么吧。所以,徐稚宫说网上出现了这样一个东西,唐小舟立即想到了池仁纲。

    无论是池仁纲还是余开鸿,唐小舟都不喜欢,他们之间若是闹出什么事态来,与唐小舟无涉,哪怕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他也只是黄鹤楼上看翻船。然而,事情闹上了互联网,可能危及江南省的政治生态,顿时复杂了,唐小舟不能不有所掌握。

    唐小舟对徐稚宫说,那这样好了,你赶到迎宾馆,登记一个房间,记得把你们的稿子带来。我先去给赵书记打声招呼,然后在迎宾馆碰头。

    挂断电话,唐小舟立即进了会议室。这时正是陆海麟在汇报,赵德良一边听一边做笔记。唐小舟走到赵德良身边,弯下身,小声地将事情说了。赵德良略略思考,然后说,好吧,你去吧。叫冯彪送你去然后再回来接我。

    唐小舟只告诉冯彪,自己要提前赶到迎宾馆去,既没有说明去干什么,也没说明去见什么人。冯彪自然很醒事,什么都没问,直接驱车而往。停下车后,唐小舟说,赵书记晚上在这里有个饭局,你恐怕还要辛苦一下,再跑一趟。冯彪答应一声,扔下唐小舟便走了。

    唐小舟给徐稚宫挂电话,得知她已经在房间里,便直接上楼。

    报社离迎宾馆虽近,毕竟还要办理登记手续等,徐稚宫进入房间的时间也不长,此时正在洗澡,听到门铃响,光着身子来到门前,问清是唐小舟,立即将门打开,自己躲到门后。唐小舟跨进去,见她关丽的胭体一展无遗地裸露在自己面前,连忙将门关上。徐稚宫竟然不顾身上水没楷干,扑过来,将他抱在怀里。浴室里,水还在哗哗地响。

    他说,你都不问一问我几个人就开门,如果还有别人怎么办徐稚宫说,如果还有别人,你就不会叫我到这里了。

    唐小舟说,脑子转得蛮快嘛。唐小舟后面还有话,却无法说了,他的嘴已经被她堵上。唐小舟还在按部就班,徐稚宫已经急不可耐,主动替他解开衣服。待他也像她一样,浑身一丝不挂时,他便抱起她,走进了浴室。

    激战过后,两人躺在床上,唐小舟开始看徐稚宫带来的清样。

    这东西像笔记小说,记得很细致,很感性。整个文本,以丫秘书长的日记形式出现,主要有两大线索,一是和YB酒店女经理YL的关系,一是和商人M的关系。不了解余开鸿的人,肯定把这篇东西当小说读,只要了解余开鸿,立即知道,这里面写的,确实是余开鸿身边的人身边的事。丫自然就是余的首写字母,酒店,应该就是迎宾馆。江南省迎宾馆的经理名叫杨玲,办公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杨玲和余开鸿的关系非同一般。而此处所说的商人M叫毛天华,是余开鸿的内弟,在江南省开超市,生意做得挺大。

    日记的首篇写的是首日到省委上任,就任副秘书长时遇到杨玲的情形。文中写道终于从LQ到了YZ,省委办公厅副秘书长虽然只是平级调动,毕竟到了省里,而且是省委,何况还有承诺,秘书长很快就要退了,那个位置是我的。

    晚上办公厅开欢迎会,在YB酒店。五桌。办公厅人太多,职务太低的轮不上。大家很热情,轮番敬酒。YL也来敬酒。她是YB酒店餐饮部经理,胸前两团肉真大。几次都想摸一摸,或者拿尺子量一量。

    这么好的两团肉,不知便宜了哪个臭男人。

    太高兴了,酒喝得有点多。秘书长叫YL扶我去隔壁休息,身子贴着她的肉。很想对她说,我想吃肉包子。

    二百来字的一篇日记,写得活灵活现,色香味俱全。第二次见杨玲,还是在迎宾馆,同样喝多了酒,杨玲扶他到隔壁休息。杨玲说,省委领导在迎宾馆都有房间,你是省委领导,你也应该要一间房,那就可以回自己房里休息了。接下来是余开鸿的一段心理活动。他也很想要一间房,这是待遇,可这种待遇并不是给他这种级别领导的,必须省委副书记或者省委常委才有。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这里弄一间房,然后和杨玲好好地玩一场。杨玲拿起面前的西瓜递给他,他伸手去接,有意摸了一下她的手,她并没有任何表示。

    第三次见杨玲,写得更是香艳四溢。

    筹备省党代会,我负责整个会议的餐饮。这一分工让我暗暗惊喜,和YL有机会了。

    天遂人愿,办公厅在YB酒店拿了七个房间作为筹备处,其中有一间是我的。晚上在YB吃饭,喝了些酒,不多。对YL说,你晚上到我那里去一下,餐饮计划要商量一下。

    餐后回办公室处理文件。并不是急件,只是不想太早见十点到房间。天气很热,想开空调,再想想,还是算了。YL来了,进门叫热,脱了外面的工作服,只穿了衬衣。衬衣显得小了,将她的胸包得紧紧的,真担心掉下来摔碎了。

    我请她坐下,又替她倒了一杯水。她身子向前躬,伸手取水。我立即伸出双手到她的下面,做出一个托举动作。她看了我一眼,问,秘书长,你干什么?我说,我帮你托着,我怕掉在地上摔碎了。她说,秘书长,你真幽默。我说,不是我幽默,是你这东西太珍贵了,要小心轻放。她挥手作势打我,说,秘书长,你真坏的。我伸出手,恰好让她的手拍在我的手掌上。

    第二天早晨醒来,看一看身边的YL,她睡得很香,实在忍不住,花了二十分钟,仔细欣赏了她胸前的艺术品。

    毛天华办超市,是从开小百货店开始的。毛天华是余开鸿的内弟,余开鸿当副县长,收到很多礼品,便由妻子交给毛天华处理。到了后来,这间百货店不仅处理余开鸿收到的礼品,县委县政府很多领导收到的礼品,也都由余开鸿的妻子代为处理。余开鸿的内弟开店处理该类物品,全县上上下下都知道。

    余开鸿从县到市,毛天华便将店也搬到了市里,面积扩大了好几倍。这间店名义上是毛天华的,实际余开鸿是大股东。几年之后,毛天华开起了连锁店,每次拿店面,都由余开鸿出面,租金压得很低,毛天华也因此大赚其钱。余开鸿由泸源市副市长调任柳泉市常务副市长,毛天华又将连锁店开到了柳泉。余开鸿再到省里,毛天华又跟到了雍州。

    日记中既记了毛天华开店的过程,也记了毛天华通过余开鸿在雍州拿店的一些内幕。有一间店开在一间破产的大型国有企业大院里。当时这间企业濒临倒闭,一家外资企业有意买下这间厂,大量的职工面临清退。职工们前往省政府和省委请愿,余开鸿受命解决此事,他两面吃回扣不说,还趁机以极低的价格,拿下了那家店。

    另有一家店,两家同时在争,对方有外资背景,财大气粗。余开鸿找了一个黑道友出面,将对方摆平了。那家老板最终不仅退出竞争,甚至从整个中国撤资了。

    还有一家店,遇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又是余开鸿找黑道中人到那家店去捣乱,直到那家店走投无路,搬走为止。

    由这两条线贯穿,里面还写了大量玩女人以及收贿的事情。

    其中提到一件事,原建设厅长丫丫想当副省长,由省长提名,希望在省委常委会上通过,便来找余开鸿活动。离开的时候,YY在余家门口的鞋柜上放了一张银行卡,事后一查,竟然是八十万元。余开鸿便感叹,建设厅真是油水厚,只不过求一个顺水人情,出手就是八十万。而具有投票权的,又不止他余开鸿一个,常委中,他排名最后,前面还有十几个人,送给那些人的,岂不上百万?可见,YY是一颗定时炸弹,以后要离他远一点。

    文中所提到的YY,显然就是前副省长尹越。

    看完全部内容,又去查看了原发网站,唐小舟顿时有一个巨大的疑问。如此猛料,为什么没有引起轰动?别说引起轰动,就算是R站都不曾重视,甚至没有在首页推荐过。这些日记,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时间,看看下面的点击记录,非常少。最多的一篇,阅读量仅仅十六次。这十六次中,还不知有多少是博主自己点的。

    唐小舟问,你是怎么发现这个东西的徐稚宫说,你没有看仔细,后面有两篇跟贴,你没有注意到。这两篇跟贴,把余开鸿的名字说出来了。也同时说明,这里所说的JN省,其实就是江南省,丫秘书长名叫余开鸿。我们有一个记者因为要写一篇报道,上网搜索余开鸿的名字,发现了这个博客。

    唐小舟挥了挥手中的清样,说,这篇文章,你们暂时不能发,我要去请示一下老板,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这个弯子太大了,徐稚宫自然转不过来。她睁着一双关丽的大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你刚去省委办公厅的时候,不是告诉我说,余对你很不好,暗中设计陷害你吗?我们把这个东西发出来,他肯定完了。

    唐小舟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东西发出来,余是可能完了。但是,这件事一旦在全国引起巨大轰动,对江南省的负面影响,将是不可估量的。以我现有的政治判断力,还没法估计这件事所能起到的效果,所以,我要请示赵书记若依唐小舟的个人情感,他倒真希望把这件事闹出去,闹得越大越好。余丹鸿不是什么好乌,能有机会报一箭之仇,于公于私,大快人心。问题是,现在的唐小舟不再是从前的唐小舟,他考虑任何问题,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还必须站在赵德良的角度,站在全江南省的角度。这就叫大局观。他有一种感觉,现在的赵德良,不愿过多地看到高官贪腐案一桩又一桩被曝光。原因很简单,他刚来江南省的时候,需要掌握权力平衡,因此掀起一次全省大扫黑。民众一面为江南省的扫黑叫好之时,也有其他一些议论,说赵德良在搞权力斗争。如果从正面意义上说,扫黑之后,全省能有一个较为平静的政治环境,也说明了扫黑的巨大成效。

    见时间不早了,唐小舟起来穿衣服,对徐稚宫说,我不能留你吃饭了,晚餐还要替赵书记陪一个领导。

    徐稚宫说,我知道你忙,如果不是这个贪官日记,你肯定不会来见我。

    唐小舟穿好了衣服,将赤裸的她抱在怀里,亲了她,又在她的胸前拱了半天,说,别像个怨妇似的,这不是你嘛。何况,我忙你也忙不是赶到餐厅,吉戎菲已经到了。唐小舟陪着吉戎菲说了几句话,点了菜,趁着菜还没上来,对吉戎菲说,不好意思,我这里有个急件,要给赵书记送过去,你先吃。

    来到赵德良所在的餐厅,他们已经开吃了。席中有认识唐小舟的,主动和他打招呼。大家也都知道,这种场合,秘书是没有资格上桌的,所以,没有人会邀请他,甚至假客套都不会有。他走到赵德良面前,弯下身来,将那份清样递过去赵德良接过,并没有立即看,而是问他,戎菲书记那边安排好了唐小舟希望他现在就看看,一边回答安排好了,一边拿出了他的眼镜。

    赵德良接过眼镜戴上,拿起清样,看了几行。

    如果作为一部笔记小说读,这东西写得很精彩,有明清遗风。赵德良自然不可能当小说来读,他读所有的东西,都是用政治家的眼光。在赵德良政治眼光的显微镜之下,这个东西,到底会呈现一种什么样的色彩,唐小舟难以估计。

    赵德良看完了第一页,从席间站起来,走到旁边的沙发上,认真地看。

    唐小舟跟到沙发前,在他的侧面站着,准备他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奉献。

    赵德良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去陪戎菲书记吧,我一会儿过去。

    只有唐小舟和吉戎菲两个人,晚上吉戎菲又有重要事务,没有喝酒,饭就吃得快,二十分钟吃完了。唐小舟要的是套间,便于赵德良和吉戎菲谈话。吃完饭后,两人来到隔壁,由服务员送上新沏的龙井,一边喝茶,一边谈些闲话。

    所谓闲话,自然因为这些话算不得数,仅仅只能算是茶余饭后的佐料。

    唐小舟说,菲姐,你这次要加把劲。

    吉戎菲说,我怎么没加劲?我告诉你,我生儿子都没用这么大劲。不过,这事跟生儿子还真不一样。生儿子吧,有沱肉在那里,你只要拼着命往外逼就行了。这件事,就算你有再大的劲,也不知道往哪里使。

    唐小舟说,你应该到北京去活动一下啊。

    吉戎菲说,我自然知道应该到北京去活动。北京吧,说不认识人?好像又认识很多,说有交情?还真说不上。那些本来就使不上劲的人,找了也是白找。所以,我干脆一条路走到黑,不找。

    唐小舟想,她或许没有完全说真话吧。一个女人,能够到达今天这样显赫的位笠,一定有其深层的原因。她的背后,如果没有很强大的关系网,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今天的。而今天,眼看着就要迈上一级新的台阶了,她又怎么可能不异常努力?这一级可是极其特别的,一旦迈上去,就是京管干部。以她不到五十岁的年龄,又是女性干部,能够迈上这一级台阶,未来的空间,是非常大的。

    她不想说,他也没继续问,只有说,你是大姐,将来,你一定要好好扶一扶你这位兄弟。

    吉戎菲说,今天这样的局面,多亏了你,你姐心里有数。

    唐小舟说,那我就先谢谢姐了。

    赵德良就在这时来了。他和吉戎菲打过招呼,然后对唐小舟说,哪家报要发那个东西唐小舟说,雍州都市报。

    赵德良说,这个稿子不能发,你现在不要留在这里了,去处理一下这件事。

    唐小舟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来,问道,要不要想办法找那家网站活动一下赵德良说,这事看几天再说吧。

    离开餐厅,唐小舟便给徐稚宫打电话,问她走了没有。徐稚宫睡意朦脆,说话的声音也不是太清晰。她说她还在酒店,他走后,她就躺在床上睡着了。唐小舟来到房间,按响门铃。果然是唐小舟走后她便没起床,衣服都没有穿,再一次光着身子给他开门,也再一次在他进门后,紧紧地楼住他,亲着他。

    很快,两人再一次滚到了床上。事毕,唐小舟说,叫点东西上来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徐稚宫说,不想吃,我一点都不饿。对了,那篇稿子,赵书记怎么说?

    唐小舟说,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赵书记说,这篇稿子不能发。

    听了这话,徐稚宫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说,那我得走了。

    唐小舟问,为什么徐稚宫说,我得准备稿子替换呀。

    唐小舟明白了,徐稚宫以为,这篇稿子,并不是网上的热点事件,发出来应该不难。她之所以给他打那个电话,既是因为长时间没在一起,找个机会聚一聚,又因为这篇稿子很可能替他报一箭之仇,所以提前让他开心一下。正因为有这种把握,她才根本没有想过会被撤稿,连备用稿都没准备。

    徐稚宫进入卫生间洗澡,穿好衣服出来。唐小舟问,要我送你吗她说,算了,你太累了,躺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打的回去还快些。

    徐稚宫走了,唐小舟仍然躺在床上。他并不觉得累,也没有困意。他在想,赵德良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让发这篇文章,他想到了。他甚至想到,赵德良或许会动用宣传部的力量,从网上将那篇文章撤下来吧。

    唐小舟曾想到一个方案,就是将这件事透露给余开鸿,让余开鸿明白,自己手里捏着他的把柄。他如果识趣,就得提出一个解决办法。赵德良能够接受的办法,自然是放弃秘书长职务。古代有杯酒释兵权,赵德良如若使出此招,应该可以达到片纸释权的目的。

    在当地没有根基,看起来是弱势,可这种弱势,在某些情况下,又是他最大的优势。他在这里没有过去,没有纠缠不清擦拭不净的污渍。在政坛,他就像泥鳅一样,浑身光溜,人家想抓住他什么,无法着力。相反,他若想抓住人家,一伸手就行。

    可见,世上事,有利就有其并,关键看你怎样去发挥和运用。

    让唐小舟无法明白的是,赵德良不同意发在纸谋上,又不肯将文章从网上撤下来,用意到底何在?他坚信,赵德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深意的,而此次的深意,自己却怎么都揣摩不透。

    赵德良身上,值得自己学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不知不觉间,唐小舟睡着了。直到几天之后,他才知道,当晚的常委会开得异常火爆,是自赵德良上任以来,开得最有火药味的一次常委会。当晚研究的议题很多很杂,许多都是事务性的,比如各地将陆续召开的党代会。县级党代会正在陆续召开,也不属于省级议题,但市级党代会,省里就不得不重视了。党代会能否顺利,直接关系未来几年的稳定和发展。因此,当晚的常委会,审议了各市报上来的党代会准备情况,决定个别地区,予以重点关注,比如专题听取准备情况汇报、派出省委巡视组,就筹备情况进行专题调研并视调研情况决定是否在党代会召开当日派出督察组等。

    各地的党委班子早已经确定了,自然不是这次党代会的议题。动了党委班子,政府班子自然有些松动,增补名单,早已经确定,组织考察工作,也接近尾声。只不过,各级人代会的召开还有一段时间,某些人员还存在一定的变化,省里可能会考虑在下一步集中研究,同样不是当晚的议题。

    这次会议研究了对池仁纲的处理意见。意见是由纪委提出来的,记大过和降职使用。这一议题,自然不会有任何争议,池仁纲在省委的人缘并不好,赵德良和余开鸿不替他说话,再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出面。稍稍有点分攻的是职务安排,有人表示,可以仍然留在省委办公厅,担任政研室副主任。提出这个意见的是余开鸿。一个人被就地降职,比异地降职,心理上的打击要大得多,余开鸿显然想达到这样的效果。另一种意见是将他调出省委,安排去党校任职。

    最终,赵德良表态说,组织部找他谈一谈。这两个职位,听一听他是什么意见”巴。

    火药味是从讨论麻阳集资案中部分官员涉嫌职务犯罪这一议题开始的。现已基本查明,麻阳市长焦顺芝,麻阳市政协主席陆楷农,麻阳市人大副主任杨乐澄等人,涉嫌为非法集资张目,自己参与集资并且替非法集资者揽资,从中获得巨额利益。焦顺芝获益高达二千五百万,陆楷农获益超过一千万,杨乐澄获益八百余万。省纪委建议对上述人等执行双规。

    这一意见遭到了陈运达的反对。

    陈运达说,麻阳集资案,若以我个人的判断,属于非法集资,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但是,我个人判断并不是法律判断,最终是合法还是非法,需要法律作出判决。在这里,谈论的必要性不大。麻阳集资案引发了特大群体性事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了。这一群体性事件的发生,说明了麻阳市委市政府的权力失控,也说明了他们处置紧急事态不力,属于严重渎职行为。同时,我也在想,省委省政府在明知麻阳问题严重的情况下,未能采取积极有效措施,制止事态的更进一步蔓延,最终爆发了多达几十万人参与的大事件,省委省政府从中应该担负什么样的责任?有关这一点,我们常委会恐怕不能回避。

    麻阳案发期间,陈运达并不在家,而是率团前往欧洲招商去了。他的这番话,极其明显地将矛头指向赵德良,这就是火药味的初始。

    接下来,他的话锋一转,说,至于焦顺芝、陆楷农等人,到底是违法还是违规,我有点不成熟的看法,在这里提出来,和同志们共同探讨。首先,我们要弄明白一点,焦顺芝、陆楷农等人支持胡盈达等集资,到底是为了自己敛财,还是为了促进当地经济的发展?我相信在座诸位,和我看法一致者很多,肯定是为了促进当地经济发展。至于用集资的方法解决发展所必须的资金问题,我们在政府工作的人都知道,这是个很难把握度的问题。民间入股,算不算集资?如果算,那么,我们的很多民营公司,都涉嫌非法集资。而且,我们的相关法律,也是鼓励支持民营企业股份制的。正因为有股份制的合法性这一前提,一些政府部门,为了筹集发展所必须的资金,对一些自愿的额度相对较小的集资行为,实际是默许的。如果我们认同这种默许存在较大的合理性的话,那么,涉及麻阳集资案,我认为,其初期,在政府层面,不存在主观的犯罪故意。我们可以追究其渎职罪,却不能笼统地说,他们直接参与了可能被定性为非法的这起集资案。

    说到这里,场上的气氛,还比较平和,陈运达趁着这个机会喝了一口水,然后接着往下说。

    他说,有了这样一个前提,我们就更容易理解焦顺芝等人参与集资的行为了。显然,作为党员干部,他们应该在这起可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募资行为中起到带头作用。他们将自己有限的积蓄拿出来,投入到这一行动之中,并且希望获得一定的回报。这样做违法吗?如果说违法,那么,我们把积蓄存进银行,是不是也违法?我们买股票,是不是也违法?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生利。是的,他们因此获了高于银行利息的红利。可我们不要忘了,他们所获得的红利,最初是彼此约定好的,是一种纯粹的企业行为,其次,他们并没有因此额外提出要求或者索要更多的利益。如果说所定分红标准太高,参与者虽有一定错责,但主要错责不在参与者,而是在游戏制定者。退一步说,如果以这种办法生利有罪并且必须受到惩罚的法,那么,麻阳集资案所涉及的数百万人,都是有罪的。

    他强调,必须承认,麻阳集资案,后来演变成了一起群体性事件,这起事件的社会影响是恶劣的,相关责任人,必须为此承担后果,这一点勿庸置疑。但是,他们到底是应该承担行政责任还是刑事责任?这一点值得商榷。刑事责任中,到底是获取了非法利益,还是权力变现?同样值得商榷。而焦顺芝等人,通过这起集资案,获得了巨额收益,这种收益明显存在违规之嫌,我个人同意责成他们退还违规收入。

    他这样一说,不仅定了调子,而且接近于结案陈词。

    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陈运达的,自然是彭清源。

    彭清源在陈运达发言结束后,立即接过了话头。他说,我不是很赞成运达同志的看法。麻阳集资案到底是合法还是非法,由法院来判断,我同意运达同志的说法,可以暂且不论。但相关集资公司的回报方式,到底是付息还是分红,却可以探讨一下。运达同志说,集资公司的分红行为,是一种公司行为,是一种你情我愿的合约行为。可是,我们千万别忘了,关于公司分红,大有公司法,小有公司章程。既然不是按照相关法律规定进行分红,要么,这种分红是违法的,要么,这不是分红而是派息。如果是派息,那么,事情就更加明显了,第一,月息高达百分之二十,违反了很多法律比如银行法,比如国家与息口相关的法律法规。由此可见,焦顺芝等人所获得的利益,是非法所得。其次,再来看看他们是否有利用职务之便牟取非法利益之嫌?如果是公司分红,所有股东权益相同,分红标准就是统一的。事实上,这些集资公司的分红标准千差万别,最高的高达月息百分之二十,而且仅仅只有几个人享有,我们在这里讨论的三个人,都享有这个最高利息回报。而普通民众参与,获得的利息是多少?最高的百分之六,最低的百分之三。如果有同志说,这是公司行为,这是分红行为,那么,我请你找出这样分红的法律依据。相反,我认为这根本不是分红,而是拿回扣。拿回扣,就违法,这一点,大概不需要深入讨论吧?为什么有人回扣很低而有人回扣高得出奇?越是职位高者,回扣率就越高,这是为什么?难道不是权力变现?

    唐小舟揣测陈运达此时的心理,大概一方面为焦顺芝等人的不争气而恼怒,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为柳泉帮的生存而拼争。他之所以借麻阳事件说事,倒不一定要为焦顺芝强出头,只不过退无可退,希望借此机会,向赵德良表达一种信号,你不要逼人太甚。

    彭清源说过之后,陈运达脸色极为难看,差不多有点拍案而起。他说,清源同志,我想,我们这里不是法院的合议庭,也不是院长联席会议,恐怕无权定性为合法还是非法吧。

    彭清源自然不会后退,他正准备反驳陈运达,赵德良伸出一只手,向下压了压,制止了彭清源。

    赵德良说,我同意运达同志的意见,我们这里,既不是合议庭,也不是法院的院长联席会议。我们无权认定某一行为合法与否。退一步说,我们在座诸位,绝大多数不是研究法律问题的专家,在法律方面,发言权有限。有关法律的问题,必须依靠法律来解决。

    说到这里,赵德良话锋一转,看着陈运达,说,怎么依靠法律来解决?那也就是依靠司法机关来解决。运达同志,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这话,陈运达无法反驳。不仅陈运达,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反驳。依法治国治政,是国策,你能说不依法解决?如果依法解决,不由司法机关解决,又能由谁来解决?陈运达回应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赵德良抓住了这句话,说,看来,大家的意见是统一的。我们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法律标准,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法律途径。先晖同志,你是政法委书记,你说说看,依法律途径走,都有哪些办法?

    罗先晖说,三种途径,一是公安立案调查,二是检察院反贪局立案调查,三嘛,自然就是党内立案,即由纪委和监察厅立案调查。

    赵德良说,你的意思是说,要依法律程序解决,就一定要三选一?既然如此,大家都说说,三种途径,到底哪一种更适合这件案子?

    陈运达是希望引向三种途径之外,既然现在成了这么个结果,他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最终还是决定双规。

    这一回合,陈运达显然输给了赵德良,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接下来讨论陵峒岩山矿难的时候,他终于爆发了。岩山矿难存在严重瞒报,这一点,已经不需要再讨论,而且,也不是常委会讨论的范围,毕竟相关部门已经立案。此次议论的是岩山矿难是否涉及行政腐败行为,是否应该针对可能的腐败行为立案。

    如果说麻阳是柳泉帮的最后一个堡垒的话,陵峒就是陈运达最大的一颗钉子。陵峒县是陈运达的家乡,县委书记卿志伍又曾是陈运达的秘书,由陈运达一手提拔起来。本来,陈运达早就想将他提拔到更高的职务,只是这位老兄在陵峒干得不是太好,告状信满天飞,根本没有政绩可言,陈运达爱莫能助。据说,有一次卿志伍跑到陈运达那里痛哭,说自己被流放了,这么多年,一直窝在那个穷地方,人都憋得发霉了。陈运达动了恻隐之心,想将他平级挪一个地方,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没有办成。

    是否针对相关官员的腐败问题立案调查的议题之所以提到常委会上,完全因为岩山矿难瞒报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群众呼声太大。试想,一个私营矿老板,如果没有背后的权力支持,他怎么敢胆大妄为,又怎么可能让死人复活?民间传言称,这个矿老板背后的权力关系盘根错节,极为复杂,不仅在县里有强硬后台,在市里和省里,都有人。他们所称在县里的人,显然是指县委书记卿志伍,至于在省里的人,不用说,那一定是省委陈运达了。省纪委集体决定,对这起案件予以立案调查。

    就这一案件的立案问题,夏春和曾先后两次找过赵德良。夏春和的态度很坚决,赵德良似乎有点犹豫不定。唐小舟揣测,赵德良之所以犹豫,很可能考虑到换届在即,一切以稳定为主,最好不要触怒陈运达。尤其关键之处在于,赵德良和陈运达是党政一把手,火无论怎么烧,都不宜烧到陈运达头上。一旦触动陈运达,赵德良在中央是不好交待的。何况,三年来,自己对柳泉帮的打击已经够严厉,现在或许是该喘口气的时候了。

    至于夏春和,唐小舟也有一种揣测,传说中,这次换届,余丹鸿、罗先晖、夏春和三个人都要下来,而马昭武却可能上去。若依资历以及排名,应该上去的人,肯定应该是夏春和。现在,夏春和不仅上不去,反而可能下来,说明什么?在关键时刻,他并没有坚定地站在赵德良一边。通过这几年的观察,他或许得出了一个结论,赵德良对陈运达以及柳泉帮的打击是不遗余力的。而调查岩山矿难,恰恰可以打击陈运达以及陈运达的宠将卿志伍,这自然就是向赵德良表明态度了。

    可夏春和显然没有明白一点,权力之道在于平衡之道,而平衡之道绝对不是痛打落水狗,赶尽杀绝,而是借力打力以及张驰有度。如果调查陵峒官员,既有对陈运达势力穷追猛打之意,也有立案证据不充分之嫌。

    纪委方面既然坚持要立案,赵德良又要充分保护他们的积极性,便采取了一种缓和的策略,同意在常委会上讨论。

    让夏春和以及赵德良没料到的是,陈运达终于按捺不住了,这个议题刚一提出,他便迫不及待地发言。

    陈运达说,陵峒是我的家乡,有关陵峒的事,我原本不想插嘴。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有几个疑问,想在这里问一问。第一,我刚才很认真听了纪委的同志报告,陵峒岩山矿难存在严重瞒报是事实,目前,正有公安和安监部门的两个调查组在调查此事。至于这起严重的瞒报事件,是否涉及个别领导腐败问题,纪委的报告中,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有的只是道听途说,只是推理,只是合理想象。不错,有些案子,是通过道听途说引起怀疑,深入调查后破案的。但是,因此我们就能经常地使用这种方法来办案?甚至根据道听途说来立案?案子一旦立了,查不到证据怎么办?是不是就要屈打成招?就要制造冤假错案?无论是纪委、检察院还是公安部门,立案是有严格程序的。我们江南省省委,如果不严格遵守这一程序,又怎么能保证我们省的法律建设?保证我们的执法为公和执政为民?第二,即使陵峒县班子里的个别人可能存在贪污腐败问题,可我们不要忘了,我们实行的是严格的分级管理。陵峒县的案子,为什么不是陵丘市纪委查办,不是陵丘市检察院反贪局查办,而要直接拿到省委常委会?为什么要越级立这个案子,能把桌子下面的原因摆出来吗?西方社会建立法律秩序,有一个基本原则,坚持程序合法是一切合法的前提和根本。我们要不要程序合法?如果不要,那么,我们的法律制度,依凭的是什么?没有依凭,是不是人治?

    话说到这里,陈运达虽然带有很大的情绪,但总体来说,还是合情合理的。接下来,他的话锋一转,攻击性就强了。他说,在这里,有些话我不能不说了。我们现在是搞经济建设,是依法治政。怎么叫依法治政,就是要程序行政,要高度重视程序正义。可实际上呢?我们现在有一种倾向,运动行政,不是按照既定的程序走,而是搞一个又一个运动。运动起到效果没有?肯定起到了效果。可是,这样的运动,置程序正义于何地?例行程序不走,寄希望于运动,结果如何?日常工作没人抓,出勤不出力,所有的问题全部堆积起来,等到运动来了的时候,一并解决。这样的思路,不是在建设,我说得难听点,简直就是在破坏。老百姓说什么?老百姓说,这是官员们在拍脑袋决策。你的脑袋就那么聪明?经历了多少代人集体摸索出来的程序,就没有你的那点小聪明高明吗?拍脑袋不是在做事,是在误党误国。

    当然,他后来也缓和了一下,说自己情绪有点激动,有些话可能说过头了。在这里说出来,只是希望引起大家的反思,提请大家共勉,好好思考一下,我们有没有拍脑袋行为,有没有违反程序正义的做法。好在党内的一贯原则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相信大家也理解他的良好用心。

    每个人都听出来了,他这是在对赵德良发泄不满,指责赵德良搞运动整人。

    赵德良搞了运动没有?搞了,他搞的惟一运动,就是全省大反黑。客观地说,那个运动该不该搞?绝对应该,全省黑恶势力太猖獗,就算搞了那样一次大行动,都差点功败垂成,何况不搞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