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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涟的情况比较正常。吉戎菲主政东涟的时候,和原市长孟小波配合默契,市里政局稳定,经济稳步发展。东涟是全国组织人事工作改革的试点单位,吉戎菲当组织部长后,对这项试点工作抓得很紧。东涟的干部队伍,面貌一新。这给新任市委书记周伯林的工作,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周伯林本人具有丰畜的党政工作经验,他进入东涟后,几乎没有过渡期,立即将各项工作抓了起来。
东涟党建工作年的重点,和别处略有不同,最有特色的,还是组织人事制度的改革试点。东涟的这项改革,也是省委提出党建工作年的源头,赵德良自然非常重视,看得很仔细,走了很多个地方,又多留了一天。
次日吃过午饭,下午并没有安排,大家都以为,赵德良可能直接去雷江。不料,吃过午饭后,赵德良却对徐易江说,这次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们直接回省里。
当天晚上,唐小舟和徐易江通电话时,才知道此事,此时,赵德良等人,早已经回到了雍州。得知这一消息,唐小舟突然明白了很多事。难怪赵德良一再改变行程,原来,他根本就没打算去雷江。不去雷江,有两大原因,一是他今年已经去过一次,别的地方像沪源、闻州等地,一次都没有去,短时间内两次去雷江,就会显得太特别。此外,他对钟绍基有些不满,有意要冷一冷他。既然早就决定不去雷江,为什么当时不说明?只有一个原因,江育奇是他选的秘书长,刚刚上任,他要鼎力支持江育奇的工作。哪怕对江育奇某些安排不满,他也不能表露想明白这件事,唐小舟有点后怕。幸好自己做的小动作非常隐蔽,若是赵德良知道自己对江育奇做了些手脚,说不准会对自己产生不好的影响吧?看来,以后和江育奇打交道,真得万分小心。
唐小舟这次算是私事进京,原本没有打算惊动任何人。可王丽媛十分细心,知道他上次报了名,就记住了此事。前几天,王丽媛给他打电话,问他何时进京,如何安排。他说,因为是私事,就不麻烦驻京办了。可他下车后,王丽媛已经等在车站。
列车七点到达,九点考试,时间显得很紧。王丽媛直接将唐小舟送进考场,唐小舟甚至来不及更多准备,考试已经开始。
虽说只招四十多人,考试的却有几百人,分了好几个考场。书写的间隙,唐小舟抬头看了看,其实也不是想看什么,只不过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考场而已。不料,就是在他的目光转动时,感觉有个人向自己招了招手,他仔细一看,竟然是刘朔雯。唐小舟心中暗喜,如果能够和刘朔雯同学,那是再好不过了。
考试结束,唐小舟立即走近刘朔雯,问她中午有什么安排。刘朔雯说,中午能怎么安排?下午还要考试,我也懒得回去了,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吃饭。唐小舟说,那跟我走吧。
王丽媛在外面等他,他们一起上了王丽媛的车,王丽媛早已经安排了。
其后的考试,也都是如此,考试前,王丽媛派车将他送达,考试一结束,又立即将他接走,除了和刘朔雯接触,和其他人,基本没有接触。和刘朔雯在一起自然会聊到武蒙。刘朔雯说,还没有最后定,最初说是去深圳,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又变了,现在说是去另一个计划单列市,但也不知能不能定下来。不过,就算是定,也可能是年底,应该在明年的两会之前吧。
这话让唐小舟听出了点弦外之音。如果是去计划单列市,虽然是副省级,但是两会却会在今年内召开,只有省级以及全国两会,才在明年初召开。这是不是说,武蒙去的地方,将是省而不是市?考试结束,唐小舟没有在北京逗留,赵德良即将出访关洲,他要随行,因此赶回雍州做前期准备。
回到雍州的第二天,他主动去了江育奇的办公室。谈完工作,唐小舟站起来,说,秘书长,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我先回办公室了。
江育奇挥了挥手,说,唐主任,你等一下。
唐小舟站住了,说,秘书长,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江育奇稍稍愣了一下,抬了一下眼皮,看他一眼,问,什么事?唐小舟说,请你别再叫我唐主任了,就叫我小唐,或者小舟,好不好?江育奇再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抬起一只手,向下压了压,说,你坐下,我和你谈一谈工作分工方面的事。
唐小舟坐下来,说,分工方面的事,由秘书长安排,我服从组织安排。
江育奇说,关于工作分工,我和赵书记交换过意见。赵书记的意见,你还是以他这一块的工作为主,带一带小徐,让他尽快熟悉工作。
唐小舟原想说,这件事,赵书记已经和我谈过。再一想,江育奇本来就有点争风吃醋的感觉,自己这样说,他会不会有想法?临时改了口,说,好的。
江育奇说,我也在想,你现在不仅仅是赵书记的秘书,还是办公厅副主任,其他工作,恐怕还得分担一些。上次开会研究赵书记的行程时,我曾暗示过你,你在陵丘的时候,我打电话和你交换过意见。我的意思是,由你来分管常委办。
唐小舟有点吃惊,分管常委办?常委办是办公厅最重要的部门,直管综合处,是一个副厅级单位,常委办主任虽然不是办公厅副主任,却是厅班子成员。以前,常委办由秘书长余丹鸿亲自分管,现在,江育奇却让他唐小舟来分管,这显然不太妥当,他一个非班子成员的副厅级干部,怎么能分管班子成员?这是典型的次序错误。
当然,在中国,这种情况不是没有,而是很多。比如说公安厅,公安厅厅长,是政法委书记兼任,政法委书记是副部级,又是省委常委,比一般的副部级要高。而在行政方面,也有一个政府副省长分管政法。这个副省长怎么分管政法?走进政法单位,话都不敢多说。
江育奇想利用这件事,给他一点颜色?或者江育奇想让他陷入厅领导层的斗争之中,让他疲于应付?他很想拒绝这种安排,却又想,既然江育奇一定要这么干,肯定考虑过他会拒绝,也一定想好了他一旦拒绝,用什么手段对付他。唐小舟不得不反其道而行,既然你在前面等着我,我就不往前走,停在这里好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江育奇。
江育奇说,因为你最近事多,厅里的工作,又不能等,我只好召开了一次班子会议,将分工的事讨论了一下。厅党组最后决定,由你分管两块,除了常委办之外,另外把信访办给你。我在考虑,把信访办给你,是否适合?你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工作,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信访工作又是那么敏感。可是,班子其他同志有这种考虑,我当时也不好怎么替你说话。现在,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如果你觉得信访工作有一定难度,我再做一做班子的工作,希望大家再考虑一下,重新分工。
唐小舟明白了,让他分管信访工作,恰恰是江育奇挑起事端的结果。
他甚至设想,江育奇主持班子会议,议题非常明确,讨论厅领导的分工。之所以要讨论分工,除了需要给唐小舟重新安排之外,江育奇也需要分工。而分工问题由班子管,唐小舟虽为厅领导,却不是班子成员,对此,他是没有表决权的。班子会上,只要江育奇说,让小舟负责常委办,立即就会引起很多老领导的不满。
这完全可以想象,唐小舟有多少资历?到办公厅才三年多时间,此前甚至连科级都不是,现在不仅升上了副厅级,还分管常委办,实际权力,接近于正厅级的副秘书长,甚至有排在第二的感觉。如果将唐小舟排在最后一名,厅领导们出于对赵德良尊重,可能不会有任何表示。一旦唐小舟有超越他们之嫌,实际已经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另一方面,他们也会想,这事,可能是赵德良安排的,至少也是赵德良向江育奇暗示的。既然是赵德良的意见,自己一定不能正面反对。
所以,江育奇的提议,一致通过了。接下来,江育奇说,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小舟同志,到底是只分管常委办,还是再给他压点担子?就算他不说,大家一定会想到要找个什么办法整一整唐小舟,现在,江育奇既然有了这个话,自然就会有人提出一个新的建议,再给他压点担子吧,让他再分管一个部门。江育奇若是问,大家看哪个部门比较适合他?一定会有人说,信访办。
这不是要给唐小舟压担子,而是要唐小舟出洋相。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人,不说是否搞过信访工作,就是接触都少,他懂什么信访政策和策略?信访办主任如果暗中给他一点难题,他就会顾此失彼,甚至会一错再错。如果出了大错,就算赵德良想保他,也一定保不住。
坐在那里,唐小舟有一种背心发凉的感觉。他又不能说,自己不能干这个工作。他相信,江育奇说再开一次班子会之类的话,只不过托词,甚至是挖好陷阱等着他往下跳。如果再开一次班子会,江育奇开宗明义,唐小舟不想分管信访办,所以,我们再研究一下,给他换一换。这会出现什么结果?肉已经让你吃了,骨头你却不要,就算其他人口里不说,心里一定恼恨着。当然,唐小舟也可以表面认同,背后去找赵德良,希望赵德良出面改变这一分工。若真是如此,以后在办公厅,唐小舟肯定就成了孤家寡人,不会有任何人替他说话了。
这就叫请君入瓮,他不接受都不行。此刻,他惟一能说的只是,我服从组织安排。不过,无论是常委办还是信访办的工作,我都不熟悉,以后我会经常向秘书长请示汇报,请秘书长一定要多教教我。
江育奇说,小舟,你真谦虚。你放心吧,这是我的工作,我责无旁贷。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在持子上,唐小舟有点犯愣,脑子空空的,似乎有很多东西在翻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有敲门声响起,他说了声请进,并且立即拿过一份文件,煞有介事地看。
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性说,唐主任,我来给你送文件。
唐小舟抬头看了她一眼,略有点吃惊,听声音非常甜关,还以为是个十八九岁的青葱丫头,看到的人,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圆脸盘,短发,与刚才那个声音根本对不上。不仅是这种错位令唐小舟懊恼,更令他懊恼的是,他竟然没认出她是谁。没有认出并非不认识,而是自己的脑子处于短路状态,一时没有将她的形象和某个熟悉的人联系起来。他机械地说了声你好,又多此一举地问什么事。
女公务员将一份文件递呈到他的办公桌上,说,我来给你送文件,请唐主任签收。
唐小舟这时才想起,她是厅办公室的,厅里举办一些集体性活动或者平常的公文来往中,他们见过,只是他没记住她的名字。他觉得不说句话不好,便问,没有急件吧。女公务员说,只有这份会议纪要是刚发下来的。
女公务员离开后,唐小舟拿过那份纪要看起来。原来,厅领导层的分工,以会议纪要的方式发了下来,这就算是正式宣布了。唐小舟暗想,这个会,几天前就开了,纪要却没有发。而现在,因为江育奇找自己谈过话,转过身,纪要发了下来,时机显然是挑选过的,江育奇还真拿唐小舟当回事。
正想着,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原以为是赵德良或者徐易江来的电话。自己刚进这间办公室呢,知道这个电话的人,应该不多吧。接起一听,竟然是常委办主任洛新光。洛主任说,唐主任,现在有时间吗?我来向你汇报一下工作。语气显得十分恭敬。
唐小舟说,洛主任,千万别。应该是我去拜访你。我现在就去你的办公室。说完,也不等洛新光的反应,立即挂了电话,拿起笔记本,准备离开办公室,想想不对,又返回来,打开柜子,拿了一条极品江南香烟,用报纸包了,夹在腋下,去洛新光的办公室。
中国的官场结构非常复杂,不身在其中,你根本无法搞清廷。许多时候,就算你身在其中,也一样无法理顺。比如省委办公厅,理论上,只是一个厅级单位,可办公厅主任由省委秘书长兼任,高配了。一个高配单位里,一定会有很多同样是高配的机构,比如常委办,理论上,属于办公厅的二级处室办,原本应该是处级,最多也就是副厅级。可常委办的工作职能是负责省委常委会议、办公会议、专题会议会务、记录、撰写纪要和议事事项通知等:安排省委领导的公务活动,编写省委大事记:负责办理省委领导交办的事项,包括部分文稿撰写、校核工作:承担或参与撰写中央领导来省视察的汇报材料:负责省委领导秘书的学习和管理工作。如此重要的部门,配备一把手的时候,自然异常重视。于是,常委办主任一职,千奇百怪。有些省,由办公厅主任兼任常委办主任,也有些省,由秘书长亲自分管常委办,还有的省,常委办主任是高配,正厅级。江南省的常委办,一直由秘书长分管,因此,常委办主任一职,也一直是副厅,但这个副厅和别的副厅全然不同,是厅党组成员。
唐小舟听到一种说法,洛新光被任命为常委办主任的时候,虽为副厅级,却又进了班子,最初有打算,很快解决他的正厅。然而,官场上的事,时过必然境迁。让洛新光担任常委办主任,是前任省委书记哀百鸣定下来的。前任秘书长余丹鸿,无法阻止洛新光担任常委办主任,无法阻止他进入办公厅班子,却一直在努力阻止他升正厅。洛新光的事,就这么施了下来。
现在,江育奇担任秘书长,对洛新光态度如何,难以评判,从他自己不分管常委办,却让唐小舟分管这一点来看,假以时日,他恐怕会将洛新光调走。不管江育奇对洛新光的态度如何,唐小舟无疑是坐到了火山口上。
唐小舟是办公厅副主任,原则上属于厅领导层,分管一个二级部门,是组织结构决定的。可他分管的这个部门,其负责人和自己同为副厅级,却是厅党组成员,进了班子,实际又是自己的领导,这就是一个怪圈。显然,江育奇弄出这么个怪圈,并不仅仅是要让他去钻,同时也要让洛新光去钻。
纪要刚刚下发,洛新光就打来电话,说是要来汇报工作。洛新光的低姿态,很难说不是一种试探。唐小舟如果不仔细应对,甚至受之泰然,就可能出大麻烦。
综合一处是常委办分管的部门,唐小舟进入办公厅,洛新光一直是他的上级领导,并且是直管领导,彼此打过不少交道,虽然没有很深的交情,表面上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加上唐小舟对于常委办的相关工作还算熟悉,所谓汇报,根本谈不上,只是新的职务定位之后,一次例行的接触。
唐小舟突然想,自己和洛新光之间,一定不能出问题,否则就玩不下去了。不出问题,就需要彼此之间的私下接触。唐小舟进去之后,立即将那条烟扔给洛新光。洛新光自然要客气一番,说,唐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唐小舟说,我不抽烟,放在我那里是浪费,物尽其用嘛。洛新光倒也不客气,笑纳了。唐小舟又说,中午一起吃个饭?洛新光说,唐主任新官上任,这个饭一定要吃。不过,中午恐怕不行,已经安排了。唐小舟暗想,这是明显的推脱,如果洛新光也有同样的意思,一定会推掉别的事。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
离开洛新光的办公室,唐小舟就想,信访办恐怕也得主动去拜会一下。
信访部门是一个极其特殊的部门,一套人马两块牌子,在省委,叫信访办,在政府,叫信访局。局本部既不在省委也不在省政府,而是另找了一个地方。同时,又在省委和省政府设有办公地点,以便随时应对这两个重要机构出现的群访事件。这个部门的工作难做,还因为有两个婆婆,省委办公厅管着他们,省政府办公厅也管着他们。
下午,唐小舟先给信访办主任孙志华打了个电话,然后驱车去信访办。
孙志华已经五十六岁,副厅级。在这个年纪,升上正厅的可能还有,想再往上升,可能性已经没有了。孙志华在副主任职位上干了十年,又在主任职位上干了八年。在信访工作这个领域,没有出大事,就是最大的政绩。无论哪一任哪一位首长,对孙志华的工作,都予以高度肯定,可他的职位,就是提不起来。提不起来,有个非常大的原因,难以找到替换他的人。一个人当官,当到无法替换的程度,也是一个大悲剧。据说,省里为了肯定孙志华的政绩,正准备解决他的巡视员待遇。
孙志华自然清廷,自己这一辈子,大概是要在这一职位上干到退休了。一般做到厅级干部的,都有些年龄,头发大多已经花白,为了显示自己还年轻,几乎所有的领导人,都会染发。孙志华的头发没染,已经全白了,看上去,就一干瘦的老头。
唐小舟到达孙志华的办公室,孙志华主动过来和他握手,算不上热情,但也并不冷漠。唐小舟能够理解,孙志华当副厅级干部的时候,唐小舟还什么都不是,现在,大家都成了副厅级干部,唐小舟还要分管他,这种尴尬,用语言是很表述的。
孙志华自然会称他唐主任,唐小舟又得一番解释,希望称呼自己名字。他很诚恳地说,自己只是小字辈,什么都不熟,还希望孙主任以后多多指点。说话的同时,往他的桌上扔了一条烟。孙志华倒也没有假意推脱,只是看了一眼,说,我都已经老朽了,未来是你们这些后生晚辈的,应该我向你多学习才是。
唐小舟明显从他的话里听到了情绪,却又无可奈何。洛新光和孙志华,是摆在他面前的两大打子,如果能够将这两大打子拔掉,他未来的路,才有走稳的可能。若是拔不掉这两大打子,他的麻烦就大了。但怎么拔这两颗钉子?实际上,他的面前,仅仅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搞统一阵线,让这两个人成为自己的同盟。这两件事,确实是太有难度了,可除此之外,他再无路可走。时间过得很快,唐小舟还没把这两件事理出头绪,赵德良出访的时间到了。
近年来,公费旅游,一直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和非议。另一方面,不仅国家层面需要外交,省级层面,同样需要。随着对外开放的持续深入,省级外交越来越频繁。正是利用这一特点,很多政府官员,借着考察学习之名,行公费旅游之实。唐小舟跟在赵德良身边三年多时间,随同赵德良出访的机会还挺多的,分别去过日本、新加坡、澳洲以及欧洲等地。唐小舟发现,赵德良每次出访,虽然带有经济交往等方面的任务,同时,他也夹带了一件私人事务,那就是考察研究各国的公务员制度。
赵德良之所以致力于公务员制度研究,显然因为他觉得中国现行的公务员制度是存在问题的。
过去的旧中国,一律将公务员称为官,而新中国成立后,给了公务员一个全新的名称,叫干部。在新中国创立者心目中,公务员只有工作职责的区别,而没有地位的差别,至少在干部这个层面,是完全平等的。但在实际工作过程中,差别永远是存在的,最大的区别在于决策和执行。一个领导干部,如果既是决策者,又是执行者,且不说工作效率会受到影响,工作程序也会完全混乱。目前,中国的政治体制存在的最大问题,恰恰是决策官和执行官为一体,相互交叉甚至彼此争权。
新中国成立之初,将干部划分二十四个行政级别,最低的是行政二十四级,最高的是行政一级。这种行政分级制度,实际已经向西方的公务员制度靠拢,与中国传统的九品制相比,已经进步。改革开放以后,进行了工资改革,而新的工资改革方案,并没有与行政二十四级挂钩,二十四级制也就终止了。仍然存在的,是此前与二十四级制并行的五级行政制,也就是现在人们通常所说的,国家级、省部级、厅局级、处级和科级。每一级,又分为两级,实际是十级,再加上不属于行政级别的股级。
这种分级,显然存在很大问题。第一大问题,决策官和执行官混为一谈,没有区别。第二大问题,越往上,级别的跨度越大,升级的难度也越大,最后形成了一人一级的局面,而这所谓的一人一级,又不是公务员体系的制度性规定,变成了一种人为的东西。权力结构的随意性,导致了决策和执行的随意性。
此外,还有一个大问题,是自新中国建立以来,就没有解决也从未提上解决日程的,那就是,只有少数人能够沿着权力的金字塔往上爬,绝大多数人,都在这种爬行中止步了,甚至一直停留在最低端。一些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人,尤其是一些并不善于行政事务,却在业务方面十分出色的人,缺乏升迁通道,他们要么丢弃自己最在行的业务工作,转向自己并不熟悉的行政工作,更多的人,只是停留在低级别上面,个人利益受到巨大影响,从而直接影响了他们的工作积极性,损害了社会主义的多劳多得原则。
纪律部队在后来的改革中先行一步,一些基层警员,因为他们的年限以及实绩等,也可以升上较高警阶。部队也是如此,技术兵种可以单列于军街之外。但这种改革,显然还不彻底,警街制中,警街实际成了官街的另一种表达,一个技术派警员,即使你能干出再大的成就,也不可能升上警监。政府机关公务员就更是如此了,你就算干一辈子,如果不能升上副科级,你仍然只是一个普通科员,薪酬待遇,跟不上来。后来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出台了一种补充制度,也就是科员制,在科级干部中,可以有副主任科员和主任科员。在处级干部中,有副调研员和调研员。在厅级干部中,有副巡视员和巡视员。表面上看,这种设置,是为了解决某些非政务员的升职通道,但实际上,这个升职通道,是行政职务通道的一种补充,并没有形成独立的体系。这种非政务员体系的每一种级别,都是相对独立的,根本不可能从一个级别升上另一个级别。除非你借助行政级别完成这种升迁。比如你升上副主任科员,几乎没有可能由副主任科员升上主任科员,一定得由副主任科员,升上副科长,再由副科长,到达主任科员。如此一来,这一套体系,便不再是事务员体系,而是政务员体系的辅助体系。
中国人早已经了解权力结构的本质,是由决策者和执行者组织。在古时候,所有的决策者,都是行政主官,称为官,隶属于行政主官的,自然就是执行者,则称为吏。官,由中央政府任命,而吏,则是行政主官聘任或者任命。过去的行政机构比较简捷,一个县令,下属只不过几个部门,选择吏员,相对不那么复杂,一个府台,稍稍复杂一点,但属下几个关键部门,也都由中央政府任命,府台所能控制的,也就是政府本部的吏员。所以,由官选吏,操作起来,比较容易,但也有弱点,很容易出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现象,新官上任,所有一切行政人员,全部换新,两届政府之间,便出现了断裂。
很多西方国家,也有官和吏的区别。比如日本,就有政务官和事务官的区别。政务官,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官,也就是决策者。事务官,相当于吏,是执行者。日本的事务官,可以担任的最高级别是行政副职,只有政务官,才能担任正职。香港也有政务官和事务员的区别,但香港的政务官和事务官,和日本还有不同。香港的这种区别,来源于英国。英国是世界上最早提出政务官和事务官定义的国家。英国的定义,理论上和中国的官吏制是一致的,政务官,是决策制定者,事务官,是决策执行者。因此,政务官往往是议员等。事务官则是政府官员和雇员。这样区分,在英关国家,行得通。但在中国,却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中国的人大,是决策机构,类似于国外的国会,如果将人大划入政务官,似乎说得通。但中国还存在一个党委,党委的主要职能,是决策,两种决策之间,怎样处分?如果说,党口的官员属于政务员,那么,党口还有些执行部门,是否就应该把这些部门划归政口?即使是政口,恐怕也不完全是执行,在怎么做方面,同样需要决策。这样分法,显然不如日本科学。
此前,赵德良已经考察过英国和日本的公务员制度,这次去关国,他很希望深入地考察一下关国的公务员制度。
关国公务员主要分两种,一种是高级公务员,一种是普通公务员。高级公务员,基本相当于政务官,普通公务员,则相当于事务官。
关国的各级政府首脑,均由竞选产生,这部分人员,并不在高级公务员序列,任何人,只要够竞选条件,均可以参选某一级行政首脑。某个部长的级别待遇,远远高于一个县长或者市长。他如果不想当部长而想当县长,任何人都无权任命,必须参加竞选。但在行政主官之外,一些部门首长,比如国务卿,各部的部长等,则由政府首脑任命。他们,就属于高级公务员。关国的高级公务员,分为五个级别,如果用中国的级别套用的话,高I级相当于省部级,高日级相当于地厅级,高III级相当于处级,高IV级相当于科级,高V级就只能相当于股级了。美国的这五级官员,并不属于终身制,官员并不带着级别走,而是级别和职位配套。也就是说,关国总统任命你为国务卿,或者某部的部长,你就是高I级。如果你先当某部的部长,后来又被总统任命为驻某国的大使。外交机构属于国务院的二级机构,隶属于国务卿,国务卿也只是高I级,大使就只能是高II级,你原来的部长级带不走,只能就任高II级。在中国,这无疑属于降级使用,但在关国,都属于高级公务员,不存在降不降级的问题,仅仅只是工作岗位的不同。
除此之外,美国各级政府部门,还有大量的工作人员,这些人,属于普通公务员,也就相当于日本的事务官。普通公务员分为十五个等级,每级又分十档。关国的普通公务员,有一百五十个升职平台。这些升职平台,最直接的体现,是工资,当然,也包括相应的吏级职务。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关国的公务员序列中,铁打的营盘是这些普通公务员,无论政府首脑怎么换,这些人,还是在为政府部门工作。除非发生极其特殊的情况,这类公务员可以说捧上了铁饭碗。当然,与此相对应的是,他们的收入水平也会低于全国平均工资。
美国公务员工资,是基本国定相对弹性的,所谓基本国定,是多年来,其工资均保持在相当稳定的标准之内,相对弹性,是指随着通货膨胀等,公务员的工资,差不多每年都会有微调,调整幅度,以通货膨胀指数为准。
关国公务员工资有三大参考标准,一是人均GDP,二是全国平均工资,三是全国最低保障工资。关国的人均工资,一般保持在人均GDP的百分之八十九,低保标准大致是人均GDP的百分之三十二。高级公务员的薪酬,会高于人均GDP,比如总统工资,高出八点四倍,副总统,高出四点七倍,最高级别的部长,高出四倍,州长高出二点六倍,县长高出一点七倍。而普通公务员,会低于人均GDP,大多数甚至低于全国人均工资。
唐小舟暗想,赵德良下一步,会不会在江南省推行公务员制度改革?如果要改,他将会选择哪个方向?是关国式的分级制度,还是日本式的政务官和事务官分列制度?如果让他评判的话,他认为,在公务员管理制度方面,日本的比关国的更为先进。而无论是关国的还是日本的,都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官吏制度的影子在关国五天,接着又去加拿大,也是五天。除了赵德良考察人家的公务员制度,唐小舟对此亦充满兴趣,认真倾听,仔细琢磨之外,其他事务,他都不太放在心上。整个这段时间,他思考最多的,还是怎么处理同洛新光以及孙志华的关系。
在美国和加拿大,唐小舟分别买了不少札品,其中既有带给一处的同事以及办公厅领导的,更有特别为这两个人准备的。唐小舟甚至想过,是否给两人各送一块高级手表。转而再想,这事不能干,几百关元的手表,拿不出手,人家也戴不出门。若是几千关元的名表,用人民币来换算,就是好几万元。且不考虑他们是否接受的问题,假若他们想趁机做点什么,只要把这表往上一交,唐小舟就难以说清。
既然如此,带点礼物,就仅仅只是一个意思,功夫还得另外做。
从关洲归来,赵德良并没有返回雍州,而是留在了北京,他要在北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徐易江已经提前赶到北京,等着赵德良。出访团成员在北京散了,一部分在北京办事,一部分乘火车返回雍州。唐小舟没有必要留下,回到雍州。没想到,雍州有一件事等着他了。
如果不是想到要把礼物送出去,倒也没事,至少,孙志华不知道唐小舟已经回来,或者唐小舟可以征个理由,避开这件事。唐小舟想,送礼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早点送出去,说明自己心里有他们。何况,他们只要稍稍打听,便能搞清廷,自己送给其他人的礼物,价值也就几十关元,送给他们的,却是几百关元。正所谓千里送鹤毛,礼轻情义重,对待他们,唐小舟有所区别,就说明一种姿态。换个角度想,无论是洛新光还是孙志华,在办公厅,都不能算是主流人物,得罪背后有赵德良撑腰的唐小舟,对他们并没有丝毫益处。既然唐小舟如此主动,他们又何必做这个恶人?唐小舟没有家人,也不用回家去向谁报到,第一时间回到了办公厅,接着就去拜访洛新光,然后又去拜访孙志华。果然,和上次不太一样,两人的表情,都变得丰畜了许多。离开他们之后,唐小舟还暗喜,只要自己坚持,滴水石穿,相信一定可以和这两个人融洽起来。
晚上,唐小舟和冷稚馨一起吃饭。原本他想,吃饭的过程,应该是很愉悦的过程,毕竟,好一段时间没见了,自己和她在一起,从来都是快乐的。可他没料到,自己太长时间没有接触女人了,面对一个秀色可餐的女人,已经不是享受,而是煎熬。最初,他是准备安排点活动的,又担心真的有什么活动,自己会陷进去,无法自控,只好提前结束,各自分手。
回到家虽早,却并不好受,折腾了大半个晚上,直到凌晨两点多才睡。因为赵德良不在雍州,又因为住地离省委不是太远,唐小舟没太把上班时间放在心上,到达省委门口时,迟了约一个小时。
他把车开到大门口,发现那里站了很多人。他心里一愣,暗叫了一声不好,群访事件,让自己碰到了。以前遇到这种事,他可以绕过去,也可以在旁边找人聊上几句,了解一下情况。毕竟,那时上访事件离他很远。现在不同了,他分管信访部门,如果绕过去,实在说不过理。
他把车停在一边,却没有立即下车,而是坐在车里观察。这些人才刚刚聚集,信访办的相关人员还没有到来,在此维持秩序的,是派出所的民警。
唐小舟掏出电话,给孙志华打电话。
孙志华说,唐主任,我正在车上,今天刚刚上班,就听说了这件事。你现在在哪里?唐小舟不好说自己在现场,只说,我也在车上。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孙志华说,信访这个工作,能有什么好事?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可以遇到。刚才我了解过,是丘成县罗家湖的人。说来话长,我们已经出面协调过好多次了,就是解决不了。等我们见面了,我再具体向你汇报。
丘成县隶属于沪源市,与陵丘市和东涟市相邻,处于三角地带。行政区划中的这种三角地带,往往都是盲点地带。这种现象并非现在才有,历史上更是如此因此,处于这种地方的民众,法制观念制度约束等都很弱,也最容易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件。听说是丘成县的民众上访,唐小舟感到有点头大。
这是自己第一次独立处理问题,想一想,心里有点发虚。坐在汽车里,唐小舟仔细想,自己毕竟是办公厅的人,这件事,还是先和秘书长通一下气,听听他的意见吧。想到这里,他拿起手机,拨通江育奇的电话。
江育奇说,我就在办公室,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唐小舟说,关于这件事的处理,秘书长有什么指示?江育奇说,你刚回来,又是刚接手工作,我看你暂时不要过问了,让孙主任去处理吧。
唐小舟想,如果早一点给江育奇打这个电话就好了,有他这句话,自己立即调头走开,装着根本不知道。现在,他和孙志华通过电话,说明知道此事,如果撒手不管,孙志华会怎么想?如果真按江育奇所说,撒手不管,说不定,和孙志华之间,矛盾加深了。看来,他还真的不能不管。问题是,怎么管?按孙志华的说法,这件事已经施了几年,不是一直施着吗?今天不解决,明天还可能是自己的事。
他说,孙主任给我打过电话,我答应他去现场。
江育奇说,这样啊。那辛苦你了。
唐小舟说,我倒不怕辛苦。只是我从没接触过这类事,心里有点虚。请秘书长指点我几招吧。
江育奇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了解。所以,我也没什么好点子给你。只有一点,尽快让那些人离开省委,就是最大的胜利。
信访办的人赶到了现场。孙志华并没有立即出现在上访人群中,而是走到唐小舟的车旁。唐小舟弯过身,推开副手席的门,让孙主任上来。不待孙主任坐稳,唐小舟便说,先简单谈一谈情况吧。
孙志华说,情况还真有点复杂。丘成县有两个大4,1,一个4,1王,一个4,1成。这两个4,1大概有几百年历史,也可能更长。像这种古老的大4,1之间,通常都有矛盾,这种矛盾,要追溯到几百年前,很难分得清谁是谁非。建国以前,这两个性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经常发生宗族械斗。解放后,人民政府做了大量工作,这两个姓的矛盾有所缓和,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因为是两个古老的大族,这两族人,在江南省出了一些人物。王性有过一位省政协副主席,以及其他一些政界人物,成性有好几位市人大副主任以上的领导。在丘成县,也有一些重要领导来自这两大性,目前在位的,就有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王清华和司法局长成敢。
几年前,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王清华的儿子王一彬和几个同学在家里玩,为了向同学炫耀,他将父亲的配枪偷出来,给同学们看。恰在此时,成敢的女儿成绢丽从门前经过。王一彬把成绢丽叫进来,表示要和她谈朋友。成绢丽和王一彬是同班同学,平常并不喜欢他的为人,更不喜欢他的纠缠,当场拒绝。王一彬觉得在同学中很失面子,拿出手枪,指着成绢丽说,你如果不答应,我就打死你。成绢丽可能以为他手里是假枪,说,你拿一把假枪吓唬谁啊,你打死我,我也不答应。
就在这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王一彬手里的枪响了,子弹打中了成绢丽的额头。事后调查,王一彬说,他以前从未摸过枪,并不清楚枪的相关知识,当时只是拿着枪挥舞,想吓唬成绢丽,没想到枪走火了。不幸发生后,王一彬将手枪扔在现场,和同学一起背起成绢丽送到医院。医生检查证实,成绢丽已经死亡,王一彬吓坏了,找到一个机会逃走了。
案发时,王一彬不满十六岁,未成年。
因为王一彬未成年,又是过失杀人,自然也考虑到王清华是丘成县政法委书记的身份,此案并没有在丘成县办理,而是交给沪4市。最终,王一彬成了少年犯,在沪4市服刊。成敢自己从事司法工作,知道此案可追究之处不多,只得认了。王成两族,因为此案,矛盾却更进一步加深。
至此,事件原本告以段落。不料,前年发生了一件节外生枝的事。王一彬的母亲想念儿子,四处托人找关系,把儿子提前释放了。成家见王一彬刊期未满便出来了,十分气愤,开始四处告状。
王一彬出来,并没有办任何手续。这种事如果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是很容易告发的,处理起来也容易,只要将王一彬再收进去,就可以平息。可是,有一种传说,王清华可能接任市委常委、市政法委书记。因为有了这个前提,事情变得微妙起来。王清华对此始终没有明确表态,别人不敢轻易动作,担心得罪了王清华。
王一彬没有进去,成家不依,一直在告状。成敢的身份不同,自然不好出面,主要出面的是成敢的妻子。因为此事的影响,提拔王清华的事,被搁了起来,一搁就是两年。谁都没料到,出现了意外,一次上访途中,发生车祸,成妻身亡。如此一来,矛盾更进一步激化。成妻死亡的第二天,王一彬被收监。可事情到了这一步,成家无论如何不肯善罢干休,成敢继妻子之后,开始上访。他的诉求不再是将王一彬送进监狱,而是要告倒王清华。成敢因为告状,经常不上班,县里便以这个理由,停了他的局长职务。如此一来,矛盾更进一步激化。同时被激化的,还有王成两族的矛盾。成敢以及成氏家族,数次前往省市上访,省里已经多次和市里通气,要求他们处理好此事。市里每次也都答应得很好,表示一定会妥善处理。
唐小舟认真听完,仔细想了想,问孙志华,这类案子,省里一般是怎么处理的?孙志华说,信访办不是执法单位,没有处置权,只能转相关部门处理。像成敢这件案子,属于丘成县的案子,考虑到王清华是县政法委书记,案子如果转到县里,他们也会觉得棘手,根本不可能处理。所以,我们每次都是和市相关部门联系唐小舟问,今天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孙志华说,能怎么处理?先了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劝他们回去。这件事的处理,恐怕还只能是在市里。
唐小舟和孙志华一起下车,走到上访人群中。这些人很有组织,站在那里,举着标语,既不喊话,也没有谁情绪激动。大批的警察在一旁警戒,他们只是站在那里,倒显得无所事事,信访办的相关人员在与上访人员交涉,劝他们离去。可无论他们说什么,上访人员就是笠之不理。
唐小舟随着孙志华走过去。孙志华问,成敢在哪里?怎么没看到他?其中有一个人认识孙志华,说,孙主任来了?成局长没来,我们是自发来的,与成局长无关。
孙志华说,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你这话我能相信吗?叫成敢来。
那人说,真的与成局长没关系。
旁边也有人说,是啊,道路不平旁人珠,我们是看不过眼,才来的。
孙志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不是说得好好的吗?那人说,市里那些当官的,官官相护,根本就不想解决问题。我们听说,王清华提拔的事已经定了,报到了省里,等着上会了。
听说这件事,唐小舟一言未发,走到旁边,拿起电话,给吉戎菲打了一个电话。
吉戎菲的手机在孔思勤手里,免不了要说几句别的话。唐小舟问,新工作感觉怎么样?孔思勤说,谢谢首长关心。我也不知道干得好还是不好,我只能说问心无愧。唐小舟说,我知道你一定能干好。孔思勤说,这就难说了,没想到当秘书学问还真是大。哪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向你拜师好不好夕唐小舟说,好哇。又说,戎菲部长有时间吗?我和她说几句话。孔思勤并没有说有时间还是没时间,只是说,你等一下,我去看看。
唐小舟暗想,孔思勤天生有悟性,仅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她这个秘书当得很不错。她并不清廷唐小舟和吉戎菲的私交,也不清廷吉戎菲是否肯接这个电话,更进一步,她不能大包大揽替吉戎菲揽下这件事。所以,她的回答非常圆滑技巧,既不说吉戎菲有没有时间,也不说自己去请示,而是说去看看。她去请示吉戎菲,吉戎菲若说不接这个电话,她便可以找理由推脱,诸如部长在开会之类没过多久,吉戎菲接起了电话。吉戎菲说,小舟你好,我马上要去开个会,你长话短说。
唐小舟说,省委大门被人堵了,你应该听说了吧。
吉戎菲说,是啊,刚才有人告诉我了,是怎么回事?唐小舟说,这事一句话说不清,我只问一件事。这些上访人员说,他们来上访,是因为听到一个消息,说是要提拔丘成县政法委书记王清华。据说马上要上会,我想了解一下,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吉戎菲说,是真的,先解决公安局局长,后一步解决政法委书记和市委常委。我们正准备派人去考察。唐小舟又问,是省里谁的意思吗?吉戎菲说,不是,市里和省公安厅看中的人选。
唐小舟又分别给监察厅以及公安厅打电话,希望他们派人过来。
打完电话,回到孙志华身边,孙志华还在那里和上访人员交涉。唐小舟轻轻拉了一下他。他看了唐小舟一眼,随后跟他走到一旁。唐小舟小声地问他,你认为成敢一定来了吗?孙志华说,他肯定在,只不过没有出面。
唐小舟又说,我有一点不明白,省信访办为什么不协调有关部门一起来处理这件事?孙志华说,赵书记不是强调自扫门前雪吗?这件事,原本就是沪源市的事,他们拉的屎,他们应该自己楷干净。我们也曾协调过一些部门,他们的做法,和我们差不多,就是转给市里的相关部门,结果没什么区别。这样的事,市里如果不管,省里很难办,有劲使不上。
唐小舟明白了,信访部门原本就不是一个权力部门,只是一个协调部门,他们无权处理任何一起信访事件,只能协调相关部门去处理。可这个相关部门,就是一件更难说的事了,谁都知道涉及信访的事麻烦,能推就推,能躲就躲,谁都不想惹事。最终,一定是将事情推到了责任部门。责任部门是谁?自然就是利益相关者,涉及的人,甚至是关键负责人,除非这个负责人自己愿意出面处理,否则,这件事,根本无法解决。
以眼前的上访案为例,省信访办无权对此案并没有管辖权,他们管的是涉及副厅级以上干部的上访案,王清华目前还只是正处级。省信访办能做的,也就是协调省公安厅或者沪源市信访办。省公安厅怎么办?恐怕也就是由信访室出面,将相关信访件,转给市公安局信访室了。市公安局信访室又能怎么办?转给县公安局。县公安局信访组,敢办公安局长、政法委书记?除非他们不想混了。至于卢源市信访局,工作程序大概也差不多,名义上,他们管辖的是涉及副处级又上干部的信访案件。王清华虽然在此范围,可人家是县委常委,这个职务的干部,没有市委点头,谁都不敢办。为了应付上面的协调,只好将信访函转给县信访局。县信访局才只是一个副科级单位,敢对县委常委怎么样?别说县信访局不敢处理,就算是县委书记下令调查一个县委常委,也要冒很大政治风险。
由此可以看出,信访工作难搞,其实是机制上的。
唐小舟说,我已经通知了省公安厅和监察厅来人,具体的事,我来协调。孙主任,你设法通知成敢到场。如果他不来,那我们也就不管了。
孙志华说,好好好,有唐主任出面,我就放心了。
和孙志华谈妥,唐小舟进了派出所的值班室。没过多久,监察厅来了一位副厅长。唐小舟和此人挺熟,他是容易的丈夫茅正余。唐小舟和他说话,先问了容易的情况,他说还好,办公室出身,处理工作四平八稳。学校那种地方,需要的就是平衡力,她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又问起相关情况,唐小舟作了简要介绍。茅正余表示,这件事他是第一次听说,信访办当初只是和监察厅相关部门联系,而相关部门按照办事程序,将案子下转了。
又聊了几句,孙志华带着成敢来了。唐小舟认真看了一眼,发现这个中年男人显得很落魄,胡子都没刮,头发有些长,衣服很脏,面上有些菜色,不像一名干部,完全就是一个上访者形象。唐小舟暗想,时世造人,想当初,面前这名男子当司法局长的时候,大概也是风光得很吧,命运的浪头几个折腾,就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孙志华也没和唐小舟以及茅正余打招呼,请成敢坐下,然后看着唐小舟。
唐小舟不好冷场,问成敢,成敢是吧?说说你的具体要求吧。
成敢大概见唐小舟最年轻,不是太信任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却没说。
孙志华介绍说,这是办公厅的唐主任。
唐小舟纠正说,不是主任。我叫唐小舟,你可以叫我小唐或者小舟。今天,我把监察厅的茅厅长叫来了,等一下,公安厅还会来一个同志。眼下这件事,最好是在这里解决掉。你曾经是干部,应该是知道政策,这件事,施下去,对谁都不好。
成敢说,我只要求一个公平公正合法的处理。我的要求很简单,我希望有人过问一下,王清华的枪,是怎么到他儿子手里的。枪支管理有严格规定,一个公安人员的配枪被别人拿走,而且用这支枪杀了人,这支枪的所有者,应该承担什么样的责任?
成敢顿了顿,接着说,第二,王清华的儿子王一彬刑期未满,为什么能够出来?是怎么出来的?如果是一个普通人的儿子,能够这样出来吗?我听说,他出来没有办任何手续,那算不算越狱?如果说,王一彬是越狱,那么,应该按照越狱处理。如果王一彬不是越狱,那他是怎么出来的?又应该怎么处理?唐小舟暗想,到底是司法局长出身,抓问题果然抓住了要点。唐小舟并没有查阅相关规定,但以前当记者的时候,接触过类似的案子,公安人员丢失了自己的枪,后果非常严重,将受到很严厉的处分,似乎是要撤职一类。如果这支枪犯了很重大的案子,所受的处分会更重。换句话说,如果真是王清华的枪,那他是一定要受处分的,根本没有可能继续担任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这话,唐小舟自然不能说,此时,他说任何话,人家都可能拿来当武器。当官其实也是一种说话的艺术,许多官员说话滴水不漏,并非他们不愿意把话说得清廷明白更容易理解,而是不想让人当枪使了。
正考虑自己该说点什么的时候,公安厅的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唐小舟问了一下,是公安厅信访室的一名副主任,性阮。唐小舟有点恼火,又不便发作。如果容易还在政治部当副主任,他的电话会直接打给容易,相信公安厅也不至于派一个说话不管用的信访室副主任来。人既然来齐了,他就得说话了。他首先将目标对准了公安厅信访室,问道,阮主任是吧?这位成敢同志,你有印象吗?阮副主任看了成敢一眼,摆了摆头,说,没有见过。
唐小舟更进一步说,那我换种方式,丘成县几年前发生过一起枪案,县公安局长的儿子,用他父亲的配枪,误杀了司法局长的女儿,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阮副主任说,这件事我听说过。
唐小舟有些恼火了,但还是尽可能控制自己,说,只是听说?这件事的信访材料,信访办转给你们信访室了吧?阮副主任说,好像有这么回事,我们转给丘成县公安局了。
唐小舟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告的是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信访件却转给了公安局。公安局的信访组难道不在公安局长的领导下?他们敢处理?就算敢,也无权嘛。信访工作这样搞,怎么可能不出事?怎么可能不造成群众和政府的对立?当然,唐小舟只是分管,这事,他还真不能去管,否则,就会让人说闲话。他目前所能做的,也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他说,按照枪支管理条例,公安局长的儿子把父亲的枪拿出去了,并且用这支枪杀死了人,这种行为算不算盗枪?或者枪支丢失?阮副主任说,这件事,我听他们说过,好像不算。枪并没有离开他的家,也没有丢失。
唐小舟简直就想拍案而起。王清华之所以没得到处理,大概就是找了这么个借口。他实在有些忍不住,说,阮主任,按你这样解释,我有一点不明白。公安局长没有丢枪,可这支枪被证实杀死了人,从逻辑上说,难道不是证明了人是公安局长杀的?阮副主任说,这个,我就不太清廷了。
唐小舟没法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公务员系统内,这种人多得很,干了几十年,基本还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懂,竟然还能混上一个职位。他只好换了一个说法,说,今天叫茅厅长和阮主任到这里来,就是要处理丘成县原司法局长成敢上访一事。刚才,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已经向茅厅长大致介绍了情况,阮主任表示她知道这件事。现在,上访的群众还在外面等我们这里的消息,我们就抓紧时间。这么大热的天,那些上访群众站在太阳下面烤着,也不容易。孙主任,你先说?孙志华说,事情摆在这里,省信访办已经接访了好几次,也拿出过具体意见唐小舟问,具体意见是什么?孙志华说,就信访件中提到的两大主要问题,即被信访人失枪问题以及王一彬出狱是否因为被信访人滥用权力的问题,我们分别致函监察厅和公安厅,希望相关部门,作出调查处理。
唐小舟明白了,这是典型的公文办公,不管什么信访件,贴上一个公文处理签,发往相关部门。相关部门同样贴上一个公文处理签,层层下转,最后,下面再弄出一套说词,糊弄上面。许多事,就被这种公文转上转下给办糟了。为什么会办糟?很简单,因为没有一个部门,需要对这些转来转去的公文负责。信访部门,除了将信访件转给各有关部门,他们是没有别的权力的。这也是信访工作难搞的原因,甚至可以说,信访部门既然没有处理权,就是一个盲肠部门,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唐小舟说,这件事,我们也不深入去讨论了。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也不搞公文旅游了,就在这里定下来。我的意见,先在这里不下结论,一切等调查结束之后,我再来协调各个部门,开个碰头会,拿出一个具体意见。现在有两件事要立即着手去办,一是枪支问题,二是释放还是越狱或者其他问题。我看是不是分一下工,涉及枪支问题,由公安厅负责调查落实,是信访室去处理,还是公安厅纪检组去处理,你们自己去平衡。希望尽快能够拿出一个调查报告出来。这件事,我会和杨书记沟通一下。阮副主任说,只要杨厅长说话,事情就好办了。
唐小舟不理她,继续说,第二个问题,涉及王清华同志是否违纪违规,就由监察厅来负责这件事。茅厅长,你看怎么样?茅正余说,这里面有一点问题。王清华刚刚被任命为市公安局长是吧?市公安局长只是正处级,不属于省里的监察范围。
唐小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件事,协调省监察厅,确实存在一些问题。但另一方面,省监察厅,也只是一个厅级机构,他们的监察对象,却是副厅级以上领导,和信访办一样,同级办不了同级的案子,办下级的案子,又属于越权,结构性问题,使得他们只能在省委授权的情形下,才能工作。同时,唐小舟又想,自己第一次单独处理事,如果没有一个结果,传出去就是一个大笑话。他略想了想,说,监察厅能不能下去督导一下?茅正余说,这个没问题,过几天,我带人去一趟泸源。
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至于监察厅怎么去督导,唐小舟不能再过问了。他说,那好,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我们来确定一个时间。以一个月为限,够不够?茅正余说,一个月够了。
阮副主任没有说话,唐小舟也不想让她说了,接着说,我们就定一个月。现在,我们不下结论,等公安厅和监察厅的调查报告上来后,由信访办召集相关部门开个协调会,我来参加一下。接着,他又转向成敢,问道,成局长,这样处理,你满意吗?成敢说,谢谢唐主任。这样处理,我没意见。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被停职一事,是因这件事而起,希望组织上给予一个说法。
唐小舟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现在还只是调查阶段,无法下结论。具体解决,需要等调查结论之后。调查结论出来之后,我再向有关常委专题汇报,商量具体的解决办法和意见。请你一定相信组织。
对于唐小舟的处理方式,成敢显然提不出任何问题,协调会之后,上访人群很快就散了。茅副厅长和阮副主任已经先期离去。信访办的相关人员准备返回办公室,孙志华主动邀请唐小舟,说,唐主任辛苦了,中午我请你吃饭。
唐小舟正有话要对孙志华说,上了他的汽车。上车后第一件事,给江育奇打电话,报告说,上访群众已经撤离,具体细节,下午上班后,他再向秘书长报告江育奇在电话里说,不错不错,小舟是个人才,出手不几啊。
唐小舟觉得这话有点怪怪的,说不清是种什么滋味。同时,他又想,处理这类事,自己是第一次,不仅如此,独档一面地开展工作,自己同样是第一次。当时也就认定要快点将那些上访的人弄走,现在再仔细想一想,整个过程,似乎有很多毛病,搞不好,自己是把身边这些人得罪了。
随孙志华进入办公室,刚刚坐下,唐小舟便化被动为主动,对孙志华说,孙主任,刚才我想了一下,觉得今天这事,我做得有点过了。
孙志华说,你为什么这样说?唐小舟说,当时,我只想快点把聚众上访的事解决,所以自作主张了。事后想一想,心里很不安,发现自己今天犯了好几个错误。第一,信访办主任是你,而不是我,我有越驱代厄之嫌,犯了幼稚毛糙、自作主张的错误。第二,我对监察厅和公安厅发号施令,有以势压人之嫌,犯了目中无人以势压人的错误。第三,一名处级干部的监察权,在市里而不在省里,我把监察厅的副厅长叫来,也存在很大的问题,犯了程序错误。看来,我还是缺乏经验,办事不成熟。一方面,要请孙主任多包涵,另一方面,以后,孙主任要多教教我,多提点我。
孙志华看了看唐小舟,掏出一支烟,扔给他。唐小舟原想拒绝,想一想,还是接了。孙志华替他点燃香烟,又自己点了,说,唐主任啊。唐小舟立即纠正说,我求你,叫我小舟好不好?你就当我是你的学生。
孙志华再次摆了摆手,说,小舟啊。想听我的真心话吗?唐小舟吸了一口烟,说,对于官场,我虽然说是一个新兵,但也知道,谁若对另一个人说真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喝多了酒,要么是当成最知心的朋友孙志华说,我既不是喝多了酒,也不是把你当成最知心的友。我年龄到站了,也不怕了,所以说几句真心话。我们以前虽有接触,毕竟了解很少。那时,你也只是起上传下达的作用,也看不出你的能力和水平。今天这件事,虽然你总结了这样的缺点那样的错误,坦率地说,你的总结很对。换个角度看,我肯定对你有意见。不过说真心话,信访工作,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工作,是个结构性难题,如果不霸点蛮,这件事,根本解决不了。所以,说到底,你的方法不一定对,效果却很好。唐小舟说,谢谢你的理解。说到底,我还是急躁了,缺乏冷静的思考。
孙志华说,这都是小节,时间长了,很多东西,你自然就会了。我倒是觉得,圆滑并不一定是好事。我在这个官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就是没有学会圆滑,也看不来那些圆滑的人。我如果圆滑一点,可能也不是今天这个样了。
尽管如此,唐小舟还是担心会有后遗症。中午,孙志华请唐小舟吃饭,趁着这个机会,唐小舟打了几个电话。那个阮副主任自然没有必要解释,甚至没有必要向公安厅信访室主任解释,他分别给政治部主任刘幸农和公安厅长杨泰丰打了电话,接下来,又分别给茅正余以及梅尚玲打电话。
因为有容易的关系,唐小舟和茅正余的私交还算过得去,按照通常的理解,就算他今天做得有点过分,茅正余大概也不会计较。一个人宽容另一个人的缺点毛病,只因为彼此间的感情。在官场,绝对不能寄托于他人的宽容。一次让人家不舒服,人家可以宽容,次数多了,人家就不会这么想了。因此,发现了问题,立即进行补救,才是最佳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