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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凯风寒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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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回说到常婆一纸证词供出方媛新婚当晚,孟守礼假冒其兄与之成其好事。常婆得悉后深恶之,这才动了杀害孟二少爷的念头。师爷听闻本欲主知县就此结案,然骆文斌却道此案尚有诸多疑点,不能草率了了,更示意其中关节便在堂下一人身上。当是时孔师爷顺着知县眼色观去,见其所指之人乃是孟府管家,思量片刻会心明了。

    骆文斌突地抄起惊堂木在案上陡然一拍,朗声喝道:“孟安何在,你可知罪?”堂下方氏与常婆一个了无生趣一个心如死灰,其间气氛正万分哀沉,突闻大老爷喝问,且所问居然是一旁闲跪之人孟安,不由得都是一阵纳闷,转头注目观瞧。

    孟安闻声也是一惊,忙正身不再看那老少二女,肃然应道:“大老爷,孟安在此,却不知所犯何罪,请大老爷明示!”知县手捻胡须微合双目,沉声问道:“尔时方才曾出言欲阻常婆喝下那汤水,显见知悉个中情由,然常婆供述却未提及尔只言片语,这一点尔作何解释?”孟安不想堂官有此一问心下立感踟蹰,双目不定眼光游走,须臾间瞥到知县正用凛凛目光注视着自己,登的心中一颤,不敢怠慢立时奏道:“小的……小的方才见……见常婆情形不对,也自说不出个中关键,然只觉……只觉她似乎……似乎将有事发生……”

    “真的如此吗?”骆文斌面如寒霜瞪视问道。

    孟安战战应道:“确是如此,小人未敢有半句……”谁知刚说到这里,骆知县突地一声断喝:“大胆孟安舌尖嘴利,在这公堂之上竟敢大言炎炎信口雌黄,当本官可欺不成?”言罢对两旁差役吩咐道:“左右,将此人于我拖到堂外重责二十!”

    “喳!是!”自有两名衙役行将过来一边一个拽了孟安双臂向外就拖。

    “大人,冤枉啊!大人……”孟安甚为惶恐,他一个孟府总管往日里是几人之下众人之上,虽说不上养尊处优,却也未曾受过如此责难,当下里惊恐不跌一个劲的呼喊。

    门外百姓见状不明所以,一人悄声言道:“这是怎的,为何要责打孟管家啊,杀人犯不是那个常婆吗?”另一人跟着道:“是啊,何以放着元凶不抓,反而迁怒旁人呢,骆老爷今天是怎么了?”尚也有人较为清醒,慎重言道:“莫要胡言,骆青天几时断案不明过?他这么做必有道理,我等不要妄加揣测!”一旁常婆眼见,忙转身面朝公堂之上,跪拜成礼问道:“大老爷,昨夜之事系犯妇一人所为,何以迁怒他人?”骆知县轻笑一声言道:“常婆,汝所言不尽不实,当本官真个听不出来么?汝……”话未说完,常婆抢道:“犯妇所言句句属实,昨夜便是犯妇投砒霜杀死二少爷,此千真万确,何以大人不信?”骆文斌知她自以为将死,世事再无所顾忌,这才敢出言顶撞,也不生气,和颜问道:“既然汝言之凿凿,那本官这里有几宗疑问,可否请汝解释一二?”此时孟安已被拖到阶下,两个差人手执刑棍立于两侧,专待大老爷一声令下,便将要把受刑之人打个屁股开花。

    常婆见骆知县未及下令,转头问道:“大老爷有甚不解之处,尽请问来,犯妇知无不言!”

    “好!”骆文斌捻髯沉笑:“汝声言投毒于酸梅汤中,使小菊送去,欲治孟守礼死命,此间本官便有三个疑问。其一,据小菊交代,每晚饮用酸梅汤后入睡乃孟方氏之一贯,料来汝这做汤之人也是知道,既然如此,为何汝不怕误伤孟方氏性命呢?”常婆似早想到此节,话音刚落便即答道:“其实大少奶奶这两日身子不适,已少饮此汤了,而那孟守礼酒醉归来正是燥渴之时,当会饮之!”

    “哦,是这样!”知县轻应一声,续问道:“其二,汝自称杀人之举乃为孟方氏报受辱之仇,以解自身愧疚,然欲在孟方氏房间杀害孟守礼,难道不怕牵连无辜,使方氏遭嫌背上毒杀小叔的罪名吗?”

    “这……”常婆一时为之语塞,须臾才支应道:“这一节犯妇到未曾想到,当时一念只想治孟守礼于死地,这……”

    “算汝思虑不周好了……”骆文斌一抖袍袖言道:“然令本县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第三条,汝既令丫鬟将有毒汤水送入,为何又自己端了莲子羹前去呢?汝曾言自身略通医理,当知砒霜虽为剧毒,却需一半时辰方才起效,而是时汝未过片刻便及赶到屋外,要说为了查看情形,怕是说不通吧?”

    “这……”此间常婆更是哑口无言。

    骆知县接着手指堂外欲待受责的孟安道:“此人方才说欲阻止汝喝下汤水乃是一时心有灵动所致,并不明其中就理。然本县审汝之时,门外一种乡亲,加上方氏与小菊皆定睛观瞧面带疑惑,而此人却低头不语神色颓然,显见他早已知悉个中情由,怎说与本案无关?”言罢挥手对堂外扬声道:“尔等还不用刑,尚待何时?”有堂官吩咐,那二位差人自举起刑棍。

    水火无情棍端的是无情狠辣,倘被其打上定便要皮开肉绽,孟安当下里急声叫道:“大老爷且慢动手,小的有下情回禀,还望听我一言再打不迟!”

    “拖了回来!”骆知县令下,自有那二人将孟安拖回掷于原处,知县观其神色知道受惊非小,冷言问道:“孟安,尔有何话讲务须详实,否则皮肉之苦旦夕便至!”

    “是!”孟安抹了一把额角冷汗,斜眼偷瞥,却未立即说话。

    “不可!此事万不可说!”一旁常婆跪爬数步惊悸道。

    孟安苦着脸望向她,言道:“常嫲嫲,此时此地我再难隐瞒,且嫲嫲时日无多,说句不中听的,也是该当她认祖归宗之时了,否则你百年之后,怕是……怕是连个上香之人也……”

    “此事老奴不在意,安叔你听我一言,便让我将此秘事带入棺材如何?倘依得老奴,我便死也瞑目了!”常婆跪在孟安身侧苦苦求道。

    知县不想其阻了孟安供词,使人将常婆拉到一边,这才言道:“孟安,汝知情不报已是大罪,现今还不一五一十更待若何?”常婆与孟安均知此事已无可挽回,尽皆双眼望向一旁呆立的丫鬟小菊。

    小菊初时见常婆挺身自呈罪责,心中不免幸幸,此间见二人竟然齐齐看向自己更觉蹊跷。孟安也还算了,常婆那双眼中竟似有种说不出的怜惜与伤感,更令她大惑不解,不禁纳闷道:“你……你们看我做什么?此事与我何干?”孟安闻听此言,似做了个决定般转头面朝堂上,陈言道:“大人,我府丫鬟小菊实为常嫲嫲之亲生女儿!”

    “甚么?”小菊此一惊非同小可,杏眼圆睁瞪着孟安,见他言之凿凿毫不迟疑,又扭头望向常婆,却见这老妇人以手掩口抽泣不已,个中辛酸溢于言表。

    “不可能,你们骗我!”此情此景,小菊惊诧过后竟是奇怒,陡然间站起身来,喝道:“我是京城赵员外庶出之女,因家事败落这才沦为孟府婢女。我……我我系出名门本是凤鸾,不过是一时落魄,怎会是这老乞婆的女儿,你们……你们休得造谣污蔑!”孟安摇头叹道:“小菊你莫要不信,当时你被孟老夫人抱走,后来常嫲嫲托我已打探清楚,便是给了赵员外做女儿。那赵员外与老安人娘家修好,为求一女贴身曾与老安人言及此事,是时常嫲嫲诞下一女,此事便着落在她身上!”

    “胡说,纯属胡说,你们……你们存心毁我!”小菊怎肯接受,大喝不止。

    “此间孟府已荡然无存,甚么出身名份有何重要,我作甚要毁你?”孟安摇头苦笑续道:“你左腿根部内侧有一梅花形胎记,因你属兔,颈上挂着半块玉兔佩子,可有此事?”小菊登时语塞,急道:“这……这你是怎知?”

    “此乃常婆述与我知,她委我找寻亲生女儿,自然要将关节托出,只是恁多年过去,体貌特征已不足依取,只是那胎记却是抹杀不掉。且那另外半块玉佩尚在我这里!”说着孟安自怀中取出一块红绳系着的佩子。

    小菊劈手抢过,慌张张自颈上贴身之处解下另一块玉佩,两项对在一起竟是严丝合缝。当下她大惊失色,扭头望望一旁无一言半语之常婆,又转面看看下跪之孟安,双眼游离不定,口中夹杂不清,喃喃道:“这……这不是真的,骗我……你们骗我,不……不可能,我怎么会是这老乞婆的女儿,笑话!”事实俱在,见她尤不自省,尚且出言不逊,孟安也颇为义愤,怒道:“小菊,不可如此说话,她是你亲生母亲,还不过去见礼!”

    “胡说!这老乞婆……谁来信你!”小菊虽自知无可辩驳,却依旧执拗不改。

    “没想到公堂之上居然审出一对母女啊,这倒是奇闻!”堂下一观审之人道。

    另一人愤愤道:“可惜这女娃好生不知礼数,亲母在此竟是不拜,且一口一个“老乞婆”,真不成话!”又有人叹道:“时下里世风日下啊,倘若这亲生母亲是达官显贵身价丰厚,料来她必会抢着个相认,而此时这位婆婆身犯死罪,她怕受牵连自然不肯承认了!”不乏聪灵之人,思虑沉吟道:“看这情形,那常婆像是早知她是自己女儿,那么……那么方才抢着喝那残剩的毒汤……”他旁边一人似也听出关节所在,追问道:“你说什么?难不成这老婆婆是替……”

    “嘘……”一年长老者插言道:“莫要妄下结论,免得大老爷治你等妖言惑众扰乱公堂的罪名!”

    “呵呵……”听到孟安和小菊之间对话,骆文斌捻髯笑道:“看来小菊身上果有那胎记无错了,如此说刚才方氏所言汝与孟守礼之私情确属事实喽?”人身此处生有胎记,岂是他人所能知悉,既然方氏方才言及此事,现如今得到验证,便无异于她之供词被其证实。

    小菊倒似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闻言俏脸一扬秀眉高挑,冷声应道:“是又如何,守礼于我两情契合,早有了海誓山盟,若不是他身遭不测,现如今我怕已是孟府二少奶奶了也未可知!”

    “你……”此时一直呆坐一旁的方氏突然喝道:“你……原来是你,是你和那厮狼狈为奸害我。自我入了孟府以来,可曾有半点亏待于你,为何……为何要这般害我!”小菊闻言一惊,面现怒色道:“甚么害不害的我不知道……”话音未落,一旁常婆老泪纵横,哭叫道:“我的……小菊,你切不可和孟守礼如此这般啊,他……他……呜呜呜……”言至此处再也说不下去已是痛哭不已。

    “啪”眼见堂下一阵纷乱,大老爷拍响惊堂木,止住众人。

    堂下四人举目向骆知县望去,见他正自捻髯微笑,似成竹在胸。

    众人各怀鬼胎纷纷缄口,待大老爷示下,心中更暗自揣度,思量接下来如何应对。

    骆文斌轻笑良久,朗声言道:“原来如此,现如今本县已大抵知悉此事个中情由,尔等不妨听一听本官之推断,倘有不实之处,还望指出!”言罢,侃侃而谈,讲的是昨晚凶案始末!

    在骆老爷心中,昨夜之事乃是如此!

    小菊与孟守礼素有私情,二人苟合日久,彼此各取所需。孟守礼本是好色之徒,小菊姿色虽不及方氏,然也属上乘,加之乖巧任凭摆布,乃是其得意的宠儿。而小菊则自觉出身大户身份高过众丫鬟甚多,然此时沦落自心有不甘,于是接近孟守礼,妄图借此荣登主人地位,成就二少奶奶尊崇。故此二人立身不正,一拍即合。

    然孟守礼自那夜偷得方媛贞洁,便对其念念不忘,痴心妄想能长久有此佳人陪伴。小菊得知此事心生妒忌,早把方氏看做大敌,暗中多次阻挠,却因二少爷居心深远不得改变。因嫉生恨,此女生出歹毒念头,动了杀害方氏之心。

    昨夜,并非常婆,而是小菊将砒霜掺在酸梅汤中,知方氏素有睡前饮汤习惯,妄图借此谋害其性命。然小菊不知,此时孟守礼已在方氏房中。更不知自身行径已被另一人窥见,此人便是她的亲生之母,常婆。

    常婆曾眼见小菊和孟守礼苟且,并因此得悉其身上标记,确认了此女便是自己失散十数年的亲生女儿。然孟府势大,老安人当时又掌管门楣,若是相认,唯恐孟老太不容,将二人逐出府去,失了安身立命的所在。况且小菊性情张扬,心高比天,未见得便愿和生母离去。

    故此常婆一直暗中关切,未敢直言认女。

    是夜,常婆将酸梅汤交予小菊,便察觉了她有甚不对,于是并未即走暗中跟随,果见其将一包粉末撒于汤中。

    不忍其女成了杀人凶犯,却又不敢直言告知方氏汤内有毒,常婆只得胡乱端了一碗莲子羹,想借进屋之际佯作打翻那酸梅汤,坏了小菊计量。不成想当是时孟守礼在屋中相挟,方氏未曾允其入内,只好惴惴而返。

    常婆性情软弱,致使方氏受辱,本心存愧疚,然为人之母者心下两难,故未曾便及离去,只在远处注视,恐屋内有甚动静。

    小菊投了毒药心中仓皇而又有些跃跃,不消片刻又自返回,也打算窥测,不想却发现常婆正在左近。她不明就里并未惊动,只得做了第二双眼睛。

    方氏受辱出走,小菊就在不远正自看到,见其奔向四进,料定她来寻自己,立刻绕路自角门返回,谎称起夜。

    此母女二人便是因此躲过大火保全性命,然堂上追究起孟守礼中毒一事,一碗带毒汤水摆在面前,小菊知饮之必亡自不敢轻试,却只得推作此汤非其所作。

    常婆得悉孟守礼死于毒杀,料定乃其女投毒欲害方氏所致,见所有症结指向小菊,想到亲生女儿将成杀人重犯,故此未作辩驳奋不顾身抢来喝下,又抬出自身隐事与方氏私密作为借口,谎称凶手为她,其目的自是舍身救女。

    孟安早知小菊与常婆关系,当时见小菊踟蹰,猜到汤中有鬼,又见常婆抢喝,便知其意图,这才有起身欲加拦阻之举。

    说到这里,骆文斌上身向后一依,成竹在胸般问道:“如何,本官所料可是事实,如有偏颇可以指出!”

    “大老爷所料确是如此,小人方才便是这般想法,尽皆被大老爷言中了!”孟安心悦诚服跪拜于地。

    小菊听得骆知县言讲,似亲眼所见一般,心惊胆裂间只将周身汗毛根根竖起,忙不迭矢口道:“大老爷,奴婢冤枉,我……我并未下毒加害少奶奶,此等玩笑不可乱开啊!”言罢扭回头乞怜般望向常婆。

    为人父母怎受得子女此般眼神,当下里常婆抢上几步用身躯将小菊掩在后面,“扑通”一声抢跪于地,大声道:“知县大老爷,昨夜毒杀孟守礼一事确系犯妇所为,此千真万确。还望大人不必再审,止此结案便了!”骆文斌尚未说话,突地一旁方氏疾步行来,一把抓过小菊衣衫,恨道:“好你小菊,妾身自认无甚对不住你的地方,为何要对我下此毒手?”言罢在她肩头用力一推。

    小菊自知理亏,尚未言语之时已被推倒于地,却不甚疼,侧头望去,却原来常婆将自身挡在其身下,双手抱着自己。

    常婆满身灰尘,尚且不忘苦苦哀告:“少奶奶莫要动怒,那些只是大老爷揣测之言,未尽是实啊!”其实在场诸位,甚或堂外百姓,即便是无知村夫,此时也尽皆知悉骆文斌所言必是实情。

    方氏冰雪聪明更是一点就通,加之堂上这一来二去,知悉原来自己竟受了恁多委屈,正是有冤无处诉之时,哪肯放过欲加害自己的恶人,当下里一改往日敦和规矩,竟挥动粉拳向小菊招呼开来,口中更愤愤然道:“我把你个不知廉耻的贱婢,为了虚慕荣华,竟对我生出这般歹毒念头,妾身今日不活了,便和你同归于尽了吧!”一夫舍命万夫莫当,这舍命之妇也不妨多让,不料想方氏这般竟闹得往日里吃不得半点亏的刁钻丫头一时之间也无还手之力。

    常婆见女儿被这般责打,苦于方氏乃受害之人,更不敢稍加责难,只得合身趴在小菊身上,替她将之尽数受了,口中不住哀求:“少奶奶息怒少奶奶息怒,此事系老奴所为与旁人无干,少奶奶心存气闷便在老奴身上使将出来便了,饶过小菊吧!”

    “住手!公堂之上厮打哄闹成何体统?左右,把这三人给本县分开!”骆知县一声喝斥,自有两边差役上前,将三人分置一旁。

    小菊见值此常婆尚且一口咬定凶手为她,登时胆气便壮了起来,又见她舍身回护自己,弄得满面尘灰浑身污浊,更吃了方氏不少粉拳,不免也投来一个惭愧神色。

    然当其复见方氏怒不可遏之神情,心下里又自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当下对方氏怒目而视,旋即又转为不屑,恨恨然冷哼道:“甚么少奶奶,她算的甚么少奶奶,她不过是个残花败柳的破烂货!”

    “你!”方氏闻听此言气得娇躯栗抖。

    常婆也颇为不满,苦口劝道:“小菊,不可如此无礼,大少奶奶为人谦和正直,未有甚过错,不允你此般说她!”

    “说她了便如何?”小菊这张利口自不饶人,眼见方氏面色铁青,似要存心相欺,冷眼瞧着得意非常般言道:“我的少奶奶,你身为孟家媳妇却和两个少爷不清不楚,最后都未给孟家留下只男半女,真是好不称职啊。”说到这里执手轻抚自己小腹,扬言道:“奴家不妨告诉你,我这肚子里已有了守礼骨肉,数月之后诞下婴孩,你说这“孟府少奶奶”几字该由谁人当得?”

    “你……你怎可和孟守礼……”未想到方氏尚未有甚动作言语,常婆已惊怒交加,一改方才舍身回护之态,竟是突地扬起手掌,重重给了小菊一记耳光。

    “啪”一声脆响,小菊猝不及防被她打个正着,当下里扭头大叫出声:“啊!你作甚打我?”此时一旁孟安伏地大呼:“冤孽啊,这可真是报应不爽啊!”堂上纷乱惹来阶下议论汹汹,有人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那美妇人是否贞烈尚未可知,又出了个未婚有孕的小丫头,还在那理直气壮,真是好生不知廉耻!”另一人道:“大老爷英明,刚才的推断入情入理绝对是实,只是那老太婆执意要认下这桩死罪,却也是无法啊!”还有人道:“这老婆婆好生可怜,舍命替女儿担了杀人罪责,却换不来半个好脸色,哎!”更有人奇道:“为何常婆要打自己闺女呢,有人说“爱之深恨之切”,恐是这里面尚有许多事情呢!”小菊耳闻众乡亲对她这般言语,顿感心中拥塞,这才知甚么叫“民心所向”,想到自己丑事被大白于天下,即便是逃过了杀人重罪,怕是也难在此立足了。当下里惶恐不迭却又不知所措,口中不禁支吾道:“你……你们……这……”

    “孟安,你说此乃报应,所指为何,速速讲来!”骆文斌用手点指堂下问道。

    孟安经方才责打之虞,此间更不敢执拗堂上大老爷,刚想言语却见常婆正自凄苦万状的望向他,心中踟蹰半晌,还是抬头禀告道:“这……这小菊是孟老爷之……”便在此时,常婆突然站起身来,鼓足平生气力大喝道:“莫要再审了!昨日之事乃犯妇所为,便是到了阴曹地府,老奴也是这般说法,请大人趁犯妇尚在人世之际速速决了此案,老奴只求速死!”这一声喝叫语惊四座,登时将孟安言语止住,且四下里议论声也为之一歇。

    “呵呵……哈哈哈哈!”须臾间骆老爷竟大笑开来,笑罢言道:“犯妇常婆,汝方才喝下之酸梅汤不过是本县使人自内堂取来的一杯普通汤水,其间并不曾有毒。汝也自称粗通医理,应知若是真个砒霜入口当在一半时辰之内腹痛如绞四肢抽搐浑身麻痹,此等症状汝此时可曾有的?是故,我等有的是时间听汝细细分说呢!”

    “啊!”常婆大惊失色,凝神细查方才感到周身并无任何不妥之处,这才念及方才那证物的出处。料来昨夜大火,怕是真金也给炼化,何来甚么残存的证据,自己真是糊涂透顶!

    此时骆知县更侃侃言道:“常婆、小菊,汝二人哪个是杀人真凶哪个恣意袒护,本县定要审验清楚,方对得起昨日大火之中葬身的一众百姓!”

    “啊!”一声惊叫系出自小菊口中。

    方才那杯“毒水”送至面前,这丫头便似在劫难逃一般,惶惶间仿佛看到断头台上刽子手的鬼头钢刀。不想危难之时常婆舍身相救,免了她灭顶之灾。

    死中得活的她一直幸幸然暗中偷笑,甚么生身母亲,甚么名誉节操,甚么荣辱前程,与生死之事比起来都似微不足道。故此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将自身未婚成孕珠胎暗结之事拿出来与方氏数说,更对一旁一而再再而三回护自己的亲母置若罔闻。

    心底里不自禁想着,自身犯下的杀人罪责由旁人顶了,时下里她身中剧毒时刻无多,待片刻之后常婆身死,更是死无对证,自身便可逃过这滔天罪责。任旁人数说,料来再无证人证言,哪个能耐她何?

    然此间世事多乖,竟是急转直下,那汤水之中竟然未有毒药,而常婆保全了性命,时刻一久或受刑不过,难保不将实情吐露出来,到时候自己便要身临地狱,受那万劫不复之苦。

    想到这里小菊不免大叫出声,满面乞怜悲苦望向常婆,那眼神似在言道:“娘亲救我!”

    “不必多费唇舌,老奴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便是诸般酷刑皆用在我身上,老奴也万难改口,杀人之事便是我一人所为,大人你省去了吧!”常婆高扬脸面,颤声喝道。

    骆知县冷冷观之,突地惊堂木响声一作,吩咐道:“左右,将这刁妇与我拿下!本官好言于汝,你却不招,恣意回护有罪之人,真是不知国法森严我堂上刑罚不利!”说话间两名差役冷着脸便要过来挟持,要将这老妇人架上行刑。

    常婆面色惨然,侧脸观向地上小菊,双眸中泪花隐隐,目光里充满爱怜,蔼声和道:“小菊我儿……娘亲带你来此人世,无力养你教你,为娘罪莫大焉,只得以此一命偿还抚育之责,此后你当好自为之,为娘去了!”言罢见差人即道,突地拔足奔去,用尽平生仅存全部气力,合身探头撞在了龙书案案角之上,登时间头骨震裂,红白尽出,软倒小菊眼前。

    众人不想此老妇人性情竟如此刚烈,为袒护女儿先是抢来饮毒,后得悉自身无虞,唯恐受刑不过招供出来,竟是自寻了短见。

    要知草木兽禽皆是生灵无不贪生,人尤为甚。一时意气用事寻死觅活者有之,为大义舍生取义者有之,然但叫其侥幸未死,无不感生命之可贵,绝难再有取死之人。然此老妇虽知腹内无毒,却无丝毫偷生之念,竟是旦夕间另寻死路。

    当是时堂上堂下齐声惊呼,便是那心死神灭般的方氏也不自禁叫出声来,门外一众乡亲更是哄然喧嚣。那两名欲来缉拿常婆的差役,更楞柯柯呆立当场,不知该何去何从,齐齐仰头望向堂上知县。

    骆文斌经此一事也深感意外,更生怜悯,颇悔不该如此急于求成,害了这一可怜人性命不说,更使得此案陷入僵局。

    “你……你这大逆不道的畜生!”孟安怒喝一声,跌跌撞撞跪爬来到常婆身前,见这老妇满面鲜血,染得斑白发髻片片殷虹,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显见已是不久于人世。

    “啪”一记耳光重重击在小菊面上,孟安怒不可遏追悔不迭,叫道:“畜……畜生,她是汝亲生母亲,是为你而死,难道你就无半点恻隐吗,真个是禽兽不如!”非只是他,便是门外旁观之人对小菊这般做法亦自不免大为不满,一人愤愤道:“此女枉为人女,亲娘死在眼前竟无半点反应,确个禽兽都不如!”另一人切齿道:“确是如此,倘我有此逆女,必早于我打死了,哪容她活在世上!”更有人大叫出声:“骆青天,判了这贱人死罪如何,我乡亲自为你作证!公道自在人心,此人绝对罪有应得!”其实小菊并非无动于衷,只不过事起突然,常婆这一撞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受家境背景左右,常年来养成了自私贪欲之习性,内心深处根本不信这世上尚有肯为其他人舍死忘生的蠢货,故此全未曾想过常婆这生身母亲竟肯为自己舍命,一时之间尚在五里雾中浑然不知为何会如此这般。

    “啊!”孟安一记耳光打得她身子一栽扑倒于地,纤手抚着俏脸惊叫一声。刚刚撑起上身,却听得如此多怒骂言语,正是众口一词,对自己鄙夷到了极点,这才想起那常嫲嫲此时尚且躺在冰冷地上。

    小菊仓仓跪爬几步,来至常婆面前,眼见此一慈和老妪,现如今已是奄奄一息,那满头满脸的血污,那不住抽动的嘴角,那无力抬起却又不住抖动的粗糙手掌,那布满血渍鲜明非常的额角皱纹,无不在用力捶打着她的心房。

    便是铁石之人亦会为其所动,当下小菊俯身捧起常婆身躯,双眼泪光盈盈,朱唇颤动,唏嘘唤道:“常嫲嫲……不……不不,娘亲……娘亲!”常婆已是弥留生气无多,听得呼唤微微张开双眼,尚且想要抬起手臂却不可得,只待小菊敛住她的手放在其脸庞,这才万分爱怜的轻抚着,苍白面上泛起一丝勉强的和蔼慈笑,良久奋力侧头面朝孟安,言道:“安……安叔,莫……莫要责难她,此事与小菊……与小菊无……无干,日后……日后还请看在老……老奴面上,请你……请你多加照……照料。我儿年幼,有甚行为不妥……不妥之处,你便是她的长辈,打……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孟安近前两步悲从中来,哀声应道:“我……我尽力而为便了,然……然……嘿!”说话间斜眼向堂上撇去,那自然是说:“然此间命案尚未了结,骆老爷未申便可轻易放过小菊!”可面对将死之人,叫他这些言语怎生出口?

    不知是小菊泪水滴在脸上,抑或人之将死回光返照所致,常婆突地睁开双眼,竟是抬起了另一只手按在小菊肩头,颤抖着大声急道:“儿啊,听为娘一句话,算是好叫我死之后得以瞑目。你速速将腹中胎儿打掉,孟守礼他……他是你……是你同父异母的兄长!”此言一出小菊登时瞪大了双眼,双唇亦自张开,似有甚么将要问出,然口中话语却无法出于唇齿,缓缓转头望向一边的孟安。

    孟安此时亦悲不自胜,泣泣哽咽道:“是……当年老爷便是那偷香窃玉之人,此后老夫人知悉此事,这才要将当时还是婴孩的你急急送走。后来老爷思念你这亲身骨肉,曾多次遣我暗中打探,我这才知个中情由!”小菊突闻噩耗心乱如麻,尚未来得及细细思量,突听得怀中母亲言道:“我儿,千般不是都是……都是为娘的错,今后你……你当好好生活,听取安叔教诲,再不可如往昔般任性……”

    “是……是是!娘……娘你不要死,娘!”小菊见常婆双目欲合,急急唤道。

    此时小菊已泣不成声,常婆轻抚其面颊,柔声慰道:“儿啊,今后为娘便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你自己当实心用事,不可再去想那些投机取巧的事情,娘亲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啊,万万记得要脚踏实地作……作人!”言罢双目闭合两手软落,已身归那世。

    “常嫲嫲!常嫲嫲!”孟安急声呼唤,然已死之人怎的应声?

    “哎,这老婆婆就这么死了!”门外一旁观之人叹道。

    另一人也不禁唏嘘:“是啊,好一个慷慨悲壮的老妪,为了袒护不孝女儿竟然两度寻死,真不知此等做法到底值不值得!”旁边一人摇头道:“有甚值不值得,自古无不是的儿女,便叫她大逆不道抑或人神共愤,其父母又怎能看着她受苦?”突地,堂上一人大声惨嚎:“啊——娘——啊——哇——啊啊!”却非小菊为谁。

    此一惨呼惊得四下里陡然间鸦雀无声,偌大公堂,上下百十号人尽皆默然,唯小菊一人声嘶力竭般叫喊。

    许久,小菊声音间歇,清脆嗓音逐渐沙哑。

    骆文斌身为知县,自不可坐视,和声吩咐道:“左右,于我将常婆尸身抬下,好生处置!”

    “是!”言罢自有两名差役走上前去,俯身要来敛取常婆遗骸。

    谁知小菊似疯了般重重将一人推倒,张口又来咬另一人手臂,那人见状忙闪去一旁。

    “谁人敢动我娘身子,我今日便和他以死相抵!”小菊撕心裂肺般狂叫。

    一直以来,此女皆活在争名逐利的是非之地。幼时虽不知自己并非赵员外亲生,然庶出之名自小便似乌云般笼罩,让她压抑难当。故此在现实中领悟到,人若想生存必须不择手段的道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信条充斥着小菊幼小心房,令她很快便学会了甚多猥琐计量,本想借此在赵府扬眉吐气挺直作人,然未等她尽数施展赵员外便已落魄,自己也被纳入孟府为婢。

    曾好赖是个小姐的她如何与一众丫鬟为伍,心有不甘之下不惜牺牲色相攀附孟守礼,欲借此成就少奶奶地位尊崇。然世事多乖,一念之差竟使她错手杀害了自己的男人,毁掉了登天之梯。此女更是恨天地不公造化弄人,仿若全天下的人都是她的敌对一般。

    公堂之上几经周折步步惊心,几次三番面临国法制裁,突地冒出个常嫲嫲舍身回护,小菊初时只觉幸幸,并未存了多少感激。只因其压根不信世上会有人甘冒奇险救助他人,在她眼中常婆不过是一时意气用事所致,世上哪来真情?

    只当常婆那舍命一撞,小菊整个人便似给这斑驳老妪掏空了一般,自心底冒出个强烈疑问:“怎的你这般傻,我便是你女儿也不需如此啊!”待到得悉孟守礼竟是自己同父异母兄长之时,小菊更是惨然。未料想自己终日勾心斗角争名逐利,为一己私荣甚至不惜清白身躯大好年华屈身贴靠,到头来换得了甚么?换得的是悖伦忘祖,换得的是世人唾骂,换得的是老母惨死,更换得良心无尽的谴责。

    常嫲嫲临终之时尚念念不忘予她苦口相劝依依难舍,这是什么,难道这就是人间的无疆大爱吗,这就是为人母的节操吗?相去之下,一己祸福荣辱算得了甚么,荣华富贵名誉地位算得了甚么,生死存亡又算得了甚么?

    红尘看破,世事便了无牵挂,只有面前这具慈和老妪的尸身才是自己至关重要的所在。

    众人见小菊如此这般都觉悲悯,两名差人手足无措更举头望向骆知县,等他示下。

    骆文斌也自摇头叹息,许久才问道:“小菊,汝亲母已亡,本县感其回护生女之情,欲待好生安葬,且叫她入土为安如何?”小菊惨笑一声应道:“大老爷莫要巧言引诱……”此语一出骆文斌倒也为之气结。现如今常婆已死,毒杀孟守礼一案就此死无对证,明明知道小菊便是凶手却无任何证人证言,无从判罚,正是案件陷入僵局之时。本待趁小菊伤心欲绝之际,出言诱供,盼她神智不明时说漏,露出点滴破绽。怎奈此女居然如此聪灵,竟被她看出意图,还一语道破,不免令知县好生没有颜面。

    哪知小菊此时目光呆滞神情木然,接着却续道:“我母为我而死,奴婢深自悔恨。我累了……纷纷争争与我已不足道了,如今便将此事缘由说将出来,一则求一己心安,再则可正我母清白名声。”言罢淡淡诉出一段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