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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二郎低头看着黑沉沉的甬道,摸着后颈的虎斑悻悻道:“小子,小心别被人坑了。”
“你是放心不下苏荔吧?”
程宗扬道:“苏荔族长可比你强多了。”
樨夫人告诉他,所有的花苗人都被送到地宫,交给鬼王峒的使者。其他人倒还罢了,凝羽和乐明珠却让程宗扬焦急不已。得知她们刚被送去不久,程宗扬决定立刻追下去。
易彪和吴战威都没有异议,苏荔却主动留下来与樨夫人作伴。程宗扬暗赞这位花苗的女族长心细如发,有她控制住樨夫人,不怕白夷人在外面玩花样,断了他们的后路。
武二郎被强拉过来,一肚子的不乐意,一路上没给程宗扬好脸。程宗扬也不理会,这厮就这德性,整天跟人欠他八百吊似的。不过真打起来,还是这斯靠得住,再不情愿也要拉得紧紧的。
眼前的甬道与程宗扬在灵飞镜中见过的相似。整齐而狭窄的石阶笔直通往山腹,石壁间隐隐回荡着皮鞭的呼啸声。
吴战威举着火把,俯身仔细看着阶上纷乱的足迹,然后道:“是花苗人,有十几个。”
花苗赤裸的足迹很容易分辨,但能在没有多少灰尘的岩石上分辨出来,就是他的本事了。
易彪一步跨过十几道台阶,落叶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下面。吴战威朝他挑了挑大拇指,也跟了下去。程宗扬系紧自己的运动背包,也跟着走下台阶。
甬道极长,不时响起的皮鞭声似乎就在前方,众人走了许久,却始终未看到花苗人的踪影。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易彪看到了一只鞋子,一只小小的绣花鞋。程宗扬认出这是乐明珠的鞋子。这丫头很羡慕花苗女子的装束,但花苗人的赤足她却学不来。
“火把!”
程宗扬接过火把,探往前方,黑暗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空间。那是一道宽阔的悬崖,连绵的石阶变成一条长桥,一端从悬崖上伸出,另一端没入黑暗。
武二郎在挢柱上抓了一把,石屑细粉一样脱落下来,“这是什么石头?”
“水泥。”
程宗扬道。
山腹里的一切:石阶、岩壁、桥梁、悬崖,都是水泥建造的。程宗扬现在完全相信,这座山峰是一座人工建筑。但自己永远不知道建造者是谁。
“飕”的一声,皮鞭撕开空气的锐响传来,接着响起一声女子的啼哭。
武二郎劈手夺过火把,像吹蜡烛一样,一口吹灭,然后身体一耸,轻烟般掠上长桥,剩下三个紧紧跟在后面。
那声啼哭一闪便消失了,四周又陷入寂静。但这寂静中,程宗扬却感到有无数眼睛窥视着自己。那些邪恶的力量游走着从四处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停!”
程宗扬的断喝晚了一步,就在他示警的同时,一道亮光划破黑暗。
火光在台阶上投下刀切般的阴影,甬道尽头的平台上,高耸着一座圆木堆积的金字塔。包括卡瓦和阿夕在内的花苗人被捆缚在一根根直立的木柱上。在他们头顶,那个鬼王峒使者高高站立在塔顶,他双手拢在袖中,黑色的长袍长长拖在脚下,细小的眼睛闪动着恶毒的寒光。
“就你们几个吗?”
使者尖细的声音道:“樨奴果然听话,把你们引诱下来……”
使者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笑声,然后手一摆:“统统杀了!”
“呼”的一声,一名鬼王峒武士握着粗糙的长刀,从台上一跃而下。吴战威举起他的厚背砍刀,死命挡住。“叮”的一声,双刀相交,吴战威双臂像触电一样抖动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坐倒。
易彪抢过去,挡住那名鬼武士的长刀。接着又有两名鬼武士跃下来,加入战团。鬼王峒使者身边的武士比他们在熊耳铺外遇到的更精悍,易彪与吴战威都是千锤百炼的好手,以二敌三,却没有占到半点便宜。
这些生着鬼角的武士毫不畏死,眼看吴战威被一名鬼武士逼得手忙脚乱,易彪抡刀疾攻那鬼武士的左臂,试图解救,那鬼武士却丝毫不避,任由他一刀砍掉自己的左臂,同时右手长刀挥出,在吴战威背上留下一道尺许长的伤口。
易彪横刀从失去左臂的鬼武士破绽处攻入,劈碎他的胸骨,一边叫道:“吴大哥!对不住了!”
吴战威伤口虽长,却不深,他狠啐一口,“该死球朝上!拼了!”
程宗扬提刀上前,“啪”的一声,一只大手狠狠打在他脑后。
“你个瓜娃子!”
武二郎横眉竖目地骂道:“想害死二爷啊!”
程宗扬也是火大,那艳妇声泪俱下,说得七情上脸,谁知道她背地里却包藏祸心,受了鬼王峒使者的指使,设了个圈套让自己跳。自己也是二十多岁的人,还这么天真,竟然就上了当。
程宗扬反手一刀逼开武二郎,接着侧身出刀,足如虎踞,身如虎形,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刀尖寸许。
“叮”的一声,鬼武士的长刀被程宗扬刀锋荡开。程宗扬刀尖一挑,切入鬼武士坚韧的皮肤中,拖出一道长长的伤口。
武二郎露出一丝讶异,显然对程宗扬这一刀大为意外。旋即他又臭起脸,气哼哼道:“这是二爷的五虎断门刀,还是三脚猫丧门刀?”
“少废话!先干掉他们你再叽歪!”
武二郎却是一脸无所谓:“拼什么命呢?打不过咱们就退回去。”
“退个屁!后面也被围住了!”
武二郎哂道:“你小子,难道耳目比二爷还灵?”
正说着,身后远远传来一丝亮光。程宗扬沉着脸道:“还用去看?用你的脚后跟想想就知道。”
武二郎立刻变了脸色。苏荔一个人在上面,如果被鬼王峒的人马袭击,那可是凶多吉少。
武二郎身影一晃,朝后撺去。程宗扬破口骂道:“武一丁。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不去抓住使者,对付后面的有个屁用!”
武二郎恍若未闻,他旋风般掠到后方,一阵金铁交鸣的震响如爆豆响过,接着又掠了回来。他半身浴血,一手拿着双刀,一手握着一根折断的鬼角,然后振臂一挥,鬼角箭矢般朝木塔上飞去,直刺使者面门。
使者一动不动,旁边一个佝偻的身影昂起头,一把抓住鬼角,凶狞的目光朝台下盯来。
血虎张开牙齿,露出被锐器截断的舌根,一口咬住鬼角,将比金属还硬的鬼角一点点咬碎,吞了下去。
武二郎长臂一展,翻手挥出钢刀,砸在一名鬼武士刀背上,将他长刀砸得弯曲,然后一足踢出,蹬在鬼武士胸口,将他上身瞪得后仰,接着“篷”的一声,将鬼武士粗壮的身体踩在脚下,脚底发出骨骼碎裂的脆响。
吴战威背上中了一刀,鲜血淋漓。易彪撕开上衣,为他里伤。跃下的鬼武士只剩下最后一名,仍面对程宗扬的刀锋毫不退让。
程宗扬的刀法虽然是武二郎亲传,但那厮的教学内容概括说就四个字:简单粗暴。
简单是武二郎的教学方法,粗暴是他的教学态度。说是传授,其实只是把招术演示一遍,至于程宗扬能领悟多少,二爷就管不着了。不是他不想管,实在是管不到。武二郎只知道这一刀该这么使,至于为什么这么使,他也说不明白。被程宗扬问急了,他就虎起脸,抬腿走人。
而程宗扬得益更多的,来自另一个人:谢艺。那文士对刀法颇为精研,往往一两句,就让程宗扬豁然开朗,在招术的变化和力量的运用方面得益良多。但他仅仅是出言指点,从来没有传授过程宗扬一招一式。
另一个是凝羽。在她身上,程宗扬第一次体会到真气运转的精微之处,知道如何将丹田气轮的力量施放出来。
鬼武士的优势只是力量奇大,悍不畏死,招术直来直去,平平无奇。程宗扬虽然心急如焚,却谨记着凝羽所说,呼吸一丝不乱。先渐渐稳住阵脚,然后一点一点占据了上风。
刚才他已经看过,木塔上被缚的花苗人中并没有凝羽,也没有乐明珠那丫头的身影。
鬼王峒使者头顶的鬼角微微晃动,忽然喝道:“血虎!”
那个佝偻的身影闻声一震,慢慢昂起头。他半边面孔被撕裂,露出白森森的骨骼,仅存的眼珠变得血红。
武二郎双刀“铛”的一撞,吸引了血虎的目光。血虎低沉地吼叫一声,凹陷的胸膛胀起,露出折断的骨骼,他拿出一根黑黝黝的铁矛,野兽般扑来。
“哥!”
易彪瞪大眼睛,望着朝武二郎飞扑而去的血虎,大叫道:“哥!”
血虎身影迟滞了一下,然后加速朝武二郎扑去,把易彪的叫声抛在脑后。
程宗扬和吴战威都瞪大眼睛,他们也认了出来,那个身体畸形的怪物果真是易虎。他凹陷的胸膛正是当初被巨石击中的部位,他被山洪卷走,在山涧中撞得遍体麟伤,头颅和四肢也为之变形。如果不是同胞兄弟易彪,任谁也认不出眼前的怪物就是当日沉默寡言的北府兵军官易虎。
鬼王峒的使者变了下脸色,然后对旁边披发的巫师说了句什么。那巫师穿着缀满羽毛的长袍,脸色苍白,他拿出一团黑色的泥膏,放进盛满蛇彝女子鲜血的瓷盒中,然后投入火中。
白色的烟雾从火中飘出。周围面目狰狞的鬼武士神情微微耸动,眼珠愈发鲜红,仿佛能滴下血来。
血虎的铁矛在空中发出一声沉闷的风声,狂飙般扑向武二郎。武二郎双刀交叉,硬生生挡住他一矛,然后旋身出刀,用上了腰腹的力量。
同样是受鬼王峒使者驱使的武士,血虎的出手却明显不同。他铁矛犹如发怒的蛟龙,不仅力量奇大,而且招术精妙,比起那些鬼武士高出不止一筹。即使武二郎这样的猛人,一时间也被他的铁矛困住。
一丝异样的气息飘入鼻端,程宗扬手指不自觉地痉挛了一下。对面的鬼武士力量却徒然加大,他喷出浓重的鼻息,长刀犹如巨斧,重重劈在程宗扬刀锋上,将他震得手臂发麻。
“小心毒烟!”
那种黑色的泥膏程宗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他急忙屏住呼吸,双手握住刀柄,用尽全身力气疾风暴雨般朝对手攻去。
被鬼王峒使者改造过的易虎仍保留着原来的武技,再配上他恶魔的躯体,虽然无法攻克武二郎,却将他牢牢牵制住。
忽然一柄钢刀格住血虎的铁矛,易彪额头青筋暴起,嘶声叫道:“哥!”
血虎盯着他,铁矛缓缓退了半尺,然后蓦然加速,刺向他同胞兄弟的喉咙。
易彪虎目迸出泪水,大叫道:“哥!你醒醒啊!”
“傻蛋!”
武二郎一肩膀把易彪撞开,刀锋准确地劈在血虎矛尖上,破口骂道:“他这会儿又不认识你,你鬼叫个屁啊!”
说着他也闻到黑膏燃烧的气息,表情瞬间变得狰狞。
使者尖笑道:“看你们还能撑到几时!嘻嘻,这虎族汉子倒是好身板,炼制出来比血虎还强上几分……血虎!杀了他!”
血虎手中的铁矛猛然一紧,幻化出无数矛影,重重叠叠朝武二郎逼来。紧接着,高台上又跃下数名鬼王峒武士。
吴战威负伤,易彪失魂落魄,只剩下程宗扬和武二郎还在勉强支撑。程宗扬原以为有武二郎这张王牌在手,干掉鬼王峒的使者不是什么难事。谁知道改造过的血虎竟然这么强,只怕要一两个时辰才能与武二郎分出胜负。
焦急中,一抹刀光从暗处袭来,流星般刺向使者胸口。
束着腰甲的凝羽从黑暗中现身,一闪就掠到木塔上空。鬼王峒使者的笑声僵在喉中,本能地抬起手。“噗”的一声,月牙状的弯刀挑穿使者的手掌,爆出一片血花。
凝羽修长的身体在空中一折,灵巧地翻了个筋斗,顺势拔出弯刀,变招朝使者脖颈抹去,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停滞。
使者握住被穿透的手掌,尖叫着滚下木塔,他身边的巫师阴恻恻抬起手掌,露出掌心一个血红的鬼面图案,然后喉中发出一声厉鬼般的尖啸,掌心的鬼面图案蓦然张开血淋淋的大口,朝凝羽腕上咬去。
凝羽回过手腕,弯刀洒下一片月光般的辉影,绕开巫师的手掌,在他颈中蜻蜓点水般一抹,带出漫天血影。
巫师的头颅仿佛失去重量般,从脖颈中飞起,旋转着飞下木塔,滚在一名花苗女子脚边。
那花苗女子脸色苍白,神情却很镇定,甚至朝凝羽微微一笑。
凝羽刀势不停,朝木柱的绳索掠去。程宗扬急道:“别动绳索!毒烟!”
微笑的花苗女子忽地变了脸色,露出鬼王峒使者般拧恶的表情,张口朝凝羽的弯刀咬去。
凝羽变招极快,程宗扬甫一开声,她便翻过手腕,用刀背在那花苗女子颈侧一击,使她昏迷。
“烟有毒!他们在用邪术操控!”
程宗扬叫道。说着他头脑一阵晕眩,眼前金星直冒。
“笨死你了!”
一张芳香的丝帕飘过来,掩住程宗扬的口鼻,乐明珠道:“知道烟雾不对,你还说话!”
程宗扬刚档开鬼武士一击,一手用丝帕捂住口鼻,闷声道:“你不也在说话吗?”
乐明珠得意地指了指发上的头冠,“我的朱狐冠百毒不侵!嘻嘻!”
“躲开!”
程宗扬顾不得问她们两个为何会在此时出现,上前挡住袭来的鬼王峒武士。
“我来帮你。”
乐明珠拔出她的短剑,抢上前去。
“篷”的一声,程宗扬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全无提防地摔了个五体投地,接着“叮”的一声,鬼武士的长刀贴着他的耳朵砍在水泥凝成的地面上,溅起一道火花。
程宗扬脸上被石屑击中,火辣辣的一片,他还没弄明白好端端的,怎么那丫头往前靠了一步,自己就摔了一跟头。
乐明珠吓得脸都白了,急忙逼开那名武士,小声道:“对不起啊。”
程宗扬一脸的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我……我踩到你了。”
程宗扬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那小丫头抢得太急,一下踩住他的脚背。程宗扬气不打一处来,武二郎那句话立刻到了嘴边:“你想害死我啊!”
乐明珠吐了吐舌头,“小心!”
一只白美的裸足抬起,踢住鬼武士的手腕。
高台上“嗤嗤”声不住响起,那使者失了先机,野狗般手脚并用地在木塔上来回逃窜,他脚爪极其灵活,在圆木上跳跃如飞。凝羽如影随形,每一刀劈出,都从他的黑袍带出一块布料。
那些凶恶的鬼王峒武士都涌向程宗扬等人,一时无法赶回。眼看鬼王峒的使者就要被逼上绝路,忽然他尖啸一声,凝羽脚下的木塔蓦然粉碎,一条雪白的蛇尾破塔而出,重重击在凝羽腰间。
塔中的蛇彝少妇胴体上布满刀痕,颈侧的蛇鳞被人残忍地剥下,留下模糊的伤口。她硕大的腹球鼓胀欲裂,眼中的瞳孔变成竖长的形状,妖异地盯着凝羽。
凝羽腰甲绽开一条裂痕,她扶着腰,然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这边武二郎与血虎的搏杀形势突变。易彪刚被武二郎踢开,又不要命地扑过去抱住血虎,嘶声道:“哥!别打了!”
血虎森然转过眼睛,猛地张口朝他喉咙咬去。武二郎见势不妙,抬手把拳头塞到血虎齿间,大吼一声,铁拳被他尖利的牙齿咬得鲜血淋漓。
武二郎虎吼着倒转钢刀,刀柄重重磕在血虎脑后。血虎佝偻的身体一晃,铁矛锵然落地。
武二郎拔出拳头,手上多了两道深深的牙印,他恼火地抬起手掌,准备给易彪这傻瓜一下狠的,却看到那铁铮静的汉子满脸泪光,哭得像一个孩子。
武二郎嚣张的气焰突然消失了,整个人变得温和下来。
“他昏过去了。没死。”
武二郎不知被勾起什么心事,眼角抽搐了几下。
“武二!”
程宗扬在旁边叫道。
武二郎腾起身,大鸟般掠上高台。
那使者终于露出恐惧的眼神,也不理会呕血的凝羽,头也不回地朝高台后方的拱门蹰去。余下的鬼武士像被绳索扯住一般,同时撤出战斗,跟着使者退去。
后面截击他们的武士被武二郎干掉两个,剩下的也随之退往地宫深处,转眼走了个干干净净。
破碎的木塔中,临产的蛇彝少妇腹球上的鬼脸图案微微滚动,仿佛在诡异的大笑。使者一走,她浑身的精力仿佛被突然抽干,雪白的蛇尾扭动片刻,最后无力地低垂下来,腹球的蠕动渐渐停止。
木塔粉碎,那团黑膏从火中掉落出来。被捆缚的花苗人纷纷垂下头,仿佛陷入沉睡。场中除了几具尸体,就剩下程宗扬一行人。
吴战威提刀坐在地上,呼呼喘着气,背后鲜血直淌。易彪半跪着,怀中抱着恶魔般的血虎。凝羽神情委靡,武二郎和程宗扬都在喘气,只有乐明珠显得兴致勃勃。
“我们打赢了!”
那丫头握着拳头兴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