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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戴叔伦 《堤上柳》)
岸边新发的嫩柳,已渐渐拂不到舷窗,船头船尾的稍公掌舵拉着长长的调子吆喝着起锚转舵,在此起彼伏的喊声中,黛玉隔着垂帘呆呆地遥望着堤岸。父亲长立在岸边的身影,逐渐隐在了烟雨轻笼的柳堤下,又渐次模糊在江南的亭台楼阁中,再一点一点地退成嵌在河水边的墨绿一线……
王嬷嬷走到黛玉背后,轻轻地揽着黛玉走着椅边坐下,取出绢子慢慢地给她抹着脸,“姑娘,别哭了……”熟悉的暖香安抚了黛玉的情绪,她抽抽鼻子,逐渐止了泪,以后父亲不在身边,这一大群丫头嬷嬷,都还指望着她呢。
春柳带着润妍走进舱来,润妍似模似样地将一小盆水捧到黛玉面前,春柳替黛玉围了大巾子,侍候着黛玉净了面,匀了香脂,王嬷嬷接过闲雅奉上来了茶,拿手背试试了茶盏的温度,方放到黛玉的手中。黛玉低头抿了口,想起一事,“昨个儿我让备下的几缸子水,你们也别尽着用,那是备着咱们这一路上喝的。每日里船到了岸,需派人去汲了当地的水来,将咱们带的水合些在里面,煮滚了饮用……那两坛子土也收好了。”
“这原是个治水土不伏的偏方,说是出门远游的人常备的。我也是瞧着姑娘叫人准备着,方才略想起一二来呢,倒难为姑娘您想着呢。”王嬷嬷笑着接过话儿。
“我也是在书上瞧着的。想着咱们一大家子人出门在外的,不比在家里。这些东西备着,能治病自然是好的,不然,多喝几日家乡水,也是好的。”黛玉放了茶盏,“你们且下去罢,我想歇息一会儿。”她这会儿静下来,倒觉出累来了。哭也没有用,还是好好将息一下,打点起精神应付以后吧。
王嬷嬷看了看她的气色,“这大半天的折腾下来,也怪累人的,姑娘歇会儿罢。”说着带着众人出了舱,自有月梅进来服侍黛玉睡下。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春风柳堤边离别的父女俩,女儿哭完,忍着伤心小睡去了。父亲却是上轿回了府,预备换了官服就去衙门里理事,近日忙着女儿出门一事,林老爷很是积了许些公事。
进了内宅,说是要换官服,这脚却不由自主地往正堂内室走去。夫人的房里,家具摆设,仍是旧日式样,案头架上的饰玩都收了,空落落的,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他自站了一会儿,又转进了阁子,一时更觉难受,屋子里飘着女儿常带的香气,案上新插着莳花,月亮窗下的琴架空对着鸟笼,寂寂中好似又听见女儿挑着单弦逗弄着架上的鹦哥……
门帘轻响,有人走了进来,林老爷回身看时,却是孙姨娘,他怔怔地看着她行礼,也忘了应她,倒是孙姨娘又唤了一声,他方叹了口气,道:“烟霞,她们,都走了……”话中似有不胜稀嘘之意。
孙姨娘观其神色,不便明劝,想起来意,笑道:“老爷且别在这儿站着了,且去内书房里看看罢,姑娘房里的云莺这会子正那里添乱呢,谁也不让进,说是里面放了姑娘给老爷您的一件宝贝,姑娘吩咐的,只让老爷进去呢……”
“噢~,还有这等事情”林老爷听得与女儿有关,倒也起了兴致,“这个没大没小的丫头……”嘴上这般说着,人却是立马往内书房走去。
云莺从没干过这般忤逆的事,越站腿越打颤,却死也不肯离了房门。院里站着的几个婆子小厮因为她是姑娘的人,又顶着给姑娘办差的名,倒也不好真动手,只好暂将她围着,倒似防她逃了一般。待得林老爷进院,众人低头行礼,让开两旁。林老爷走到门前,低头看着已躲到门边跪着的小丫头:“是姑娘让你来的?”云莺吓得都不知道回话了,只顾点头。林老爷也不计较,挥退了下人,自推门而入。
他站在外厅瞧了瞧,也无什异样,于是抬脚进了内室。案几还是那些案几,为女儿添设的坐椅,仍摆放在他的案旁,椅中空落落的,再不得见女儿回头的笑脸……椅上没有人,但却有一张……屏。
他慢慢踱到案边,凝目细看时,是一屏画,画中春光灿烂,一个胖胖的女孩儿正笑眯眯地在扑蝶。这个,应该是画吧,女孩那扁圆扁圆的脸,以及那笑得只得两弯墨线的眼——他不禁伸手触了触,的确是画的,还有她身后的柳枝花叶,均中笔墨之作。但是,这又不仅仅是画,在女孩儿脸上,缀了个小小圆圆的鼻子,发上的花饰,也是一朵真花——真的绢花……那短胖的身上,也缀着一身衣裳——中衣、外裳,自他指尖层层的滑开。而且,小衣裳的腰带上甚至还挂着一件玉佩——他不禁拿起来摸了摸。宽大的袖口伸出一双画中人的小手,竟握着一把真的圆绢扇,扇下逼真的绢花瓣上,停着……就算停着吧,一只彩蝶。他蹙着眉,伸头向屏后看了看,确认了下画中女孩儿的另一侧并没有自屏的那一面伸出来——都说绘画要画的惟妙惟肖,此画,嗯,画?虽说人物长短胖瘦失调,却画里画外,融为一体,倒真真让人一时莫辩真伪。
他拈须看了又看,忍不住伸出手去取那绢扇。一则这绢扇上也似描有图画,让他叹其精致之余,不免想再探究竟;二则,这女孩儿笑眯眯的样子,咳咳,让他想起女儿往昔向他讨要礼物时的样子……他本以为那扇子也是缀定的,却不想一取,就拿了出来。
扇面的轻绢上,描着一幅工笔: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儿,正指着墙上的一幅字,一旁的美人榻上斜靠着一位妇人,手中虽持着书,却面带微笑地望向另一边的两人……泪水刹时漫过双眼,他几乎哽咽出声,这是,这是,他耳中几乎能听见女儿稚嫩的声音在问:“君子是谁?”……然后,然后,空室里似乎又传出了夫人的轻笑声。
他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中,目中泪如泉涌。手中绢扇失落在案上,也无暇理会,亡妻之痛,别女之伤,猛然间,一起击中了他……丈夫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1……蒙胧泪眼中,不由又看向女儿常坐之处,画中女孩儿那大大的笑脸几乎立时填满了他的视线,一对笑眼弯弯,去了扇子,这画中的小人儿倒更象是在作揖——对着他笑嘻嘻地作着长揖……他看着眼前的笑颜,渐渐觉得,心中也没有那么痛了……
待心境略平静些时,他再端详这画,明明线条简单,这圆圆润润的身材也与女儿无半分相似,却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这画中人是女儿,是为了那一样的梳妆?为了那衣饰的似曾相识?还是那日日相对的灿烂笑颜?……他看一看那大圆脸,又看一看那对弯弯的笑眼,咳,他忍不住掩须咳了下,清了清嗓子,抬眼看了下门口,再看看那张笑眯眯的大脸,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作着揖的手,小声道:“玉儿,你要什么?生辰那日不让你扑蝶,到这会子都掂记着呢这个呢……”说着转头到案上去寻那绢扇。待拿到手中,又细细地看了一回。绘画一道,他并未给女儿延师授教,女儿这画,笔法布白均很很稚气,人物也似是而非……只这结构,甚是奇特,人物远近,层次叠起,虽是白描,也颇有徐徐如生之意,嗯,竟有几分西洋画的味道——却不知,这是黛玉前世东洋漫画看得多了,借用来的技法。绢面轻薄,日光通透而出,隐隐瞧着背面也有些什么,覆过来了一看,原来是一行绣字:“玉儿永远陪着爹爹”……他只觉得刚刚倒空的胸中,慢慢又塞进了些什么,却是暖暖的,包着他的心……手指拂过绣面,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有些无语:女儿这绣功,退步的可厉害……
林老爷独自一人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孙姨娘几次欲进内一探,终又退了回来。哎,姑娘倒底留了什么东西,可挽得回老爷的心境?想着先时在正室内见着老爷时的神色,可真让人担心,这会子可不比上回,姑娘,可是已经走了,真要有什么,可还有谁能……正愁着呢,听得房内老爷唤人,她忙挑帘入内。进得书房,也是一惊,复又一喜,笑叹道:“姑娘这是……哎呀呀……可真可爱呀……”却听老爷也语带笑意地接口道:“确是连我也惊了一下,玉儿这丫头,真是精灵古怪……这‘画屏’,你每日亲自己拂尘打扫着,且莫让碰坏了去……这屋子,连那边主屋里,你单拣几个可靠细心的丫头收拾着,仔细别磕坏了东西……”说着长身而起,又道:“于我将官服取来,衙门里还有几宗紧急的公文等我去办呢。……对了,方才那个小丫头倒是个忠心的,你且看着赏她些什么罢,切莫叫她再受了惊吓……”孙姨娘一一应着,招呼丫头捧来清水,亲自给老爷净了面,取过官袍服侍老爷穿上。于是一叠的招呼下人声,车马行动声,渐次传出。新的日子,开始了……
黛玉倒也无此神算,此番纯属误打误着地,解了父亲的心结。她原只想着父亲日日对着那画,定会常常惦记于她,不至于她进京四年,父亲却音信皆无。依着现在的情景来看,也不一定就会如原来那般,只是黛玉刚被命运摆了一道,深感改变命运之难,多布置一分,就多一分保障,总是好的。父亲那一句“玉儿,你要什么?”却是问得对了,那布偶作着揖,正是要父亲时常写信,不要忘了她。至于父亲会不会不喜这古里古怪的“画屏”,将它挪出书房去……咳,黛玉姑娘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在被父母宠爱了四年之后今时今日,虽然还存有往昔的记忆,也颇知书识礼,只是,她倒也真没拿自己当外人,这骨子里的傲气,大抵已属标准的公候千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