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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李连英领着,出了仁寿宫,直奔玉澜堂,回廊曲折之间,赵冠侯小声道:“下官从来不曾独对,若是有哪里做的到不到,大总管可要帮下官弥缝着些。”
“客气了。就冲十主子的面子,咱也是自己人,不会有什么差错的。你方才回话回的很好,老佛爷很高兴,说实话,你就是吃了出身的亏,若不然,就凭你这脑子,当个堂官也绰绰有余。”
说话之间,已经来到玉澜堂外,却见庞得禄带着十几名小太监在外面站岗,一见一行人来了,连忙用蝇甩一拦“里面是翁师傅的起,不得打扰。”
他斜眼看了一眼赵冠侯,已经没有了当初津门相见时,那份谦恭和讨好。哼了一声“连万岁爷的起都敢不到,您这也算是在园子里拔了头份了。朝廷里人才济济,难道还缺一个人就玩不转了?”
李连英却是毫不退让“老庞,你那边躲躲,我这有老佛爷的话,要说给万岁听。怎么着,你还敢拦着我传老佛爷的话么?至于这人见或者不见,那是万岁做决断,岂容外人插手?”
庞得禄无论如何,也不敢拦太后的口旨,否则一个隔绝母子的罪名,足够把他砍上十次。连忙向旁一闪“大总管,您里头请。”
进去时间不长,李连英从里面走出,对庞得禄道:“万岁爷喊你进去有话说,自己个进去讨赏。”
赵冠侯在外旁观,不多时只见十几个小太监拖拽着李有从宫里走出来,李有边被拖着走,边大喊着“万岁爷饶命,万岁爷饶命!”而庞得禄则面色铁青的跟在最后,吩咐道:“与我狠狠地打,万岁爷有话,老佛爷要立规矩,这个李有,就打死了算。”
又一回头,看看赵冠侯“万岁有口旨,叫你进去回话。”
李连英朝赵冠侯使个眼色,要他进去,只在两人擦肩而过时小声说了一句“谁都别怕,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玉澜堂内,此时人已经不少,赵冠侯走进来,颇有些惹眼。等他先见了驾,就听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传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赵冠侯闻言抬头,才算是与当今大金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来了个面对面。
天佑皇冲龄登基,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正是青春鼎盛之时。可是身形瘦削,面色苍白,在赵冠侯看来,其身体甚至比起年过花甲的慈喜太后也没强到哪去。不过看他面色潮红,两眼放光,很是有一番雄心壮志,想要大展拳脚的模样。
“你既有黄马褂,也不必跪着,平身说话。方才既是皇额娘叫你的起,李有就不该非把你拽来,这个奴才不会办事,你不可学他。听庆王说,你对洋务很精通?”
“回万岁的话,臣不敢说精通二字,只能说略知一二。”
“张阴恒,你来考一考他的洋文,看看他是否真有实学?”
“遵旨。”
回话的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者,他用普文招呼了一声“转过来,看着我。”
赵冠侯的品级身份,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有坐位,转过身,看着这位张阴恒。对他的名字,自己倒是略知一二。此人是南海人,与那位新近很红的康长素是老乡亲,康长素在京师里搞三搞四,背后也是他大力协助的结果。
这人乃是章桐一手提拔起来的洋务派,可是到高丽兵败之后,舍张而就翁,将自己的恩主赶出了总办各国事务衙门,转投翁放天门下。其办洋务的本事极好,为大金国四下奔走,是做了不少实事,被翁放天倚重为办洋务的第一人。可是随着天子亲政情势变化,张阴恒因为天子倚重,一心推行全面洋化。复与清流首领翁放天分裂,自成一派,与这位常熟相公又成水火之势。
其与阿尔比昂驻华公使窦纳乐,是极好的朋友,有洋人为援,宰辅亦难奈何。按说他来主持接待亨利亲王,也没有什么问题,之所以要选自己,这里面怕是还有些不为人道的原因。
见他听的懂这句,张阴恒又连问了一些文笔,包括接待礼仪、规格等等,赵冠侯一一做答,从容不迫,应对的极是得体。只是其他几位大臣,全都表现的一脸茫然,现在房间里,真正懂这些语言的只有一个张樵野,一个赵冠侯。
一名年近古稀的老人忽然咳嗽一声“万岁,赵冠侯四体不全,似乎不应接见外使,否则显的我大金无人。再者说来,其人乃是武将出身,不曾制八股,亦不曾有功名,不明礼仪,何以能应此差?”
张阴恒这时与赵冠侯谈的却很投契,他说话有严重的南方口音,官话说的极不标准,就算是皇帝与他说话,也觉得很吃力。在京城这种地方,沟通起来的难度甚大。相反,倒是用外语沟通时,难度就小的多。
可是京城里,真正懂外语的除了洋人,就没多少。赵冠侯一口流利的普鲁士语,应对自如,对于西洋礼节也十分了解,却是他心中完美的干员。
对于这老者的话,他很不以为然“万岁,臣以为,我们不该拘于成宪,以古法视今人,则万事难行。赵冠侯虽然体有残缺,却不碍于公务,他的洋文流利标准,发音比起咱们同文馆、译书局的学员还要准,与洋人交流无碍。且熟悉西洋礼仪,不至于闹出笑话,如果这样的人才不用,却不知,要用什么人。”
“樵野,你的普文亦很好,又何必非要用别人?”
“翁公,在下的年纪虽然比您小几岁,可是手上事情很多,精力不济,分神无术,只怕稍有疏忽,误了差事。所以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而他,正是最佳人选。”
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说自己成天无所事事,所以精力过盛,那姓翁的老者面色一正,就要发作。可是此时天佑帝挥手制止了两人的争吵“赵冠侯,张阴恒说你的普文很好,对普人礼节也很了解。那朕问你,亨利亲王来时,朕与他以西礼相待,你意下如何?”
不等赵冠侯回答,一名大臣忽然跪倒在地“万岁,此事万万不可!”这人声音的嗓门极大,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回声。
“我大金乃是天下共主,四海诸夷,皆是藩属,他们的皇帝,也不过就是个二品。区区一个化外藩王,品级更低,能让他一睹天颜,就算是他很大的造化,又怎么可能让咱们以西礼相见?那样,我大金和普鲁士,岂不是以敌体相待,不分尊卑。奴才斗胆,请万岁三思,且不可坏了祖宗成法,自降身价。依奴才之见,此事还是当与慈圣商议,再做计较。”
天佑帝被这名大臣半路杀出来,搞的很有些愤怒,用手一拍桌子“刚子良,朕没在问你的话,就不要插嘴。赵冠侯,你来说。”
赵冠侯看看横空杀出来的刚子良,见这人生的面相,就是个极为执拗乃至有些偏执的样子,如果在后世,这种人应该很适合做个德育主任。至于外交公关之类的事,还是滚的越远越好。
“万岁,以臣之愚见,行西礼,是理所当然。”
天佑帝今天叫了军机的大起,又召见张阴恒,就是为着如何接待亨利亲王的事头疼。他甫掌大权,极想有一番作为,想要行新政,用新法,于洋务上也看的极重。而亨利亲王,则是他完全亲政后,接见的第一个洋使,自然也看的极重。想着要开一个风气之先,以西礼接待西人,以示朝廷重视洋务,一心变法的决心。
只是大金国向以礼法为重,又自居天下共主,为着一个跪与不跪的问题,都能闹的不惜刀兵相向,更何况是西礼相待。不拘是素来因循守旧的军机大臣刚子良,还是帝师翁放天,都对天子的这一主张极力反对。唯一支持他的,便是总办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兼户部侍郎的张阴恒。
但是其为清流及军机围攻,亦有力不能支之感,何况此事关系外交,稍有不慎便有巨大责任压下来。是以张阴恒对接待事宜,很有些迟疑,也不大愿意接手,庆王此时保举赵冠侯,于张阴恒看来,不啻于是个极好的背锅对象。
他大力回护中,也未尝没有这种考量,一旦把赵冠侯逐走,自己依旧是要里外不落好。是以把赵冠侯留在京里办差,对自己的利益为最大。
天佑帝对于这种官场心思却是不知,他只是听赵冠侯支持自己的看法,心里便觉快意,一如身陷重围之孤军,乍遇援军。不拘数量多寡,总是一线希望,连忙道:“好,你且说说你的道理。”
“回万岁的话,亨利亲王为普鲁士皇帝之胞弟,地位尊崇,一如我国之亲贵。其访问其他国家,其他国家亦以西礼相待,礼法相同。我们若是独树一帜,则不啻于与西人自示有别,使其心中难免视我为异类。他日外交纠葛,便会合而谋我。不若尽力与西人相同,使其不视我为异,则有利日后之邦交开展。再者对普鲁士亲王尊重,就是对普鲁士皇帝尊重,对其慢待,必会导致普人不满。而今,我国外交亲普,军事上,亦多有倚重普人之处,因为这种礼仪问题,而与普人结怨,则于我兴办新军,兴办洋务大有妨碍,实是得不能偿失。”
他顿了顿,又道:“自高丽战后,朝廷意图振作,要练新军,要修铁路,要富国强兵。第一是要借洋债,第二是要练好兵。臣自津门来,小站新军,所用之枪械弹药,目前大半为普鲁士供应。一旦与普人结怨,则弹饷两绌,办新兵之事,也难维系。是以臣以为,目前应以强兵富国为根本,而不是执于让普人鞠躬行礼。”
刚子良方才撞了个霉头,此时却开口道:“这话不对。朝廷最重的是礼法衣冠,若是连礼法都不讲了,这天下岂不是就没了规矩?咱们到了洋人的地面,按他们的礼法是应该的,洋人到了咱的地面,就也该按咱的礼法行事。这叫入乡随俗,客随主便。”
他读书有限,白字连篇,唯一可取者,就是没什么架子。总在市井里厮混,那些俚语粗话学的极多,但是说在这个场合,却也言之成理。
天佑帝却勃然做色“刚烈,朕知道你眼里没有朕,总对朕的主张不以为然。那朕倒要问问你,不按朕的章程,按你的章程,普鲁士人能答应么?他们要是不答应,又该如何?难道打一仗?”
天子面色潮红,当面训斥,直如与朝臣争本,当面忤君,罪过非小。刚子良想要说什么,帝师翁天放已经哼了一声“刚大人,请慎言。”
他虽然保举了刚烈入军机,又同样反对以西礼待西人,但是他对刚子良不学无术也极为鄙视,加之乃是帝师,维护天子,亦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向天佑帝道:“万岁,以西礼接待普鲁士亲王,不啻于承认普鲁士与我国不分高下,万岁不可不查。”
“翁师傅,这话咱们在这里说说就算了,若是到了外面说,朕怕第一个笑的就是普人。他们的兵船都开进胶州湾了,还说与我国不分高下?依朕看,现在是高下以明!”
他这话说的便是赌气,至少不该是天子所说,众臣相顾惨然,不敢言语。天佑帝又对赵冠侯道:“你来说一说,这西礼怎么个行法。”
“回万岁的话,臣的话还没有说完。虽然说行西礼,但地方,还是避开宫中,改在颐和园内为好。若是在宫内以西礼相待,则声势太大,各国使节难免生出厚此薄彼之心。若在园子里,既照顾了普人的面子,也保全了我们的体统。只当是来一个好朋友,大家好好招待一下也就是了。至于具体礼仪流程,臣年轻识浅,所知有限,还应由各位大人共同商议,臣不敢妄言。”
赵冠侯语气平和,不卑不亢,张樵野在一边看着,心中竟产生了一丝恍惚,这个年轻人,怎么给自己的感觉,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又像极了当年的章少荃。
按说这样的人才,正是办洋务的好手。可惜,听说他和庆王家的那个觉罗禅来往甚密,定是庆邸一派,这个事务衙门里,还是不能留他。越是有本领,越要远远的赶开,等到这次的事情过来,尽早赶他回归津门军营,这办洋务的第一功,他心里已经许了人,是绝不能让这个军官拿去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