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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死于雪灾的人,临死前感受到的不是寒冷,而是截然相反的炎热。
冷到无法舒张的手指重新被一股温热的暖流包裹。他终于再次体会到了遗失许久的暖和。
小孩露出笑容,舒展开身子,从高处坠落。
闭上眼睛前,他仿佛看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眼底盛着温暖的笑意。他伸出细瘦的手指搭在那人热乎的掌心上。
枕寒山走至小孩身旁。
这个尸妖快死了。人和妖死后,魂魄都会散归天地,但尸妖不会。人变成的妖,死后只能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
小孩的眼睛还未闭上。
枕寒山从怀里拿出竹管,盛了半管黏稠的黑血。尸妖颤抖地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枕寒山避开尸妖的手指,站起身,收好竹管。
取了血后,枕寒山再未看那濒死的尸妖一眼。也许此时,这个尚未气绝的小孩在他眼里,与一截朽木无异。就如对待那个为救傀儡而白白丢了性命的孩子。
枕寒山消了法阵,尔冬双脚终于踩到实地。
蛇神凭借司掌噩梦的能力盘踞漠原数十年,可实际上这个大妖的修为并不深厚,数个金丹修为的修士都能将其伏诛。
但这些年来,宗盟不曾派人绞杀蛇神。究其原因,其一,不论修为深浅,修士都会被梦魇影响心境。修道之人心境一毁,只会走火入魔踏入歧途。
另一则原因是,蛇神这类阴寒之物是死不尽的,只要人世嗔念不断,终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蛇神冒出来。
短短数日内得了蛇神的血,与枕寒山的预期相比,快了不少。纵然如此,他仍不能舒心。
阴冷的月光照着地上昏睡不醒的人群,令这地仿佛成了一处乱坟岗。
枕寒山看到尔冬的脸色后,手中握着的竹管险些掉在地上。他大步上前,扶住尔冬发软的身子。
“这里疼……”尔冬脸色苍白,紧紧攥着衣襟。
枕寒山望向他所指的地方,竟是心口。
尔冬眼神涣散,目光虚空地落在远处,他似乎又陷入幻境中,眼前浮起虚景。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枕寒山急促地问。
尔冬不由颤抖起来,手掌颤巍巍地摊开,他盯着掌心,就像那里有东西一般,“剑……和血。”
枕寒山眉头紧锁,兴许是他杀尸妖的情景刺激了尔冬,使尔冬又陷入幻境。他搀扶着尔冬,沉声说:“那些都只是假象,不可相信!尔冬,看着我。”
尔冬充耳不闻,捂着心口,慢慢弯子。
枕寒山鲜少神色失控,此时竟让愠怒爬上眉梢。他召回长剑,疾速收回的剑割断了小孩的脑袋,这才落入枕寒山手中。
尸妖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片刻,终于死绝。
尸身渐渐化成灰烬。
枕寒山看到了小孩最后的神色,纯真的笑容在他眼中却如挑衅和嘲讽一般。
竹管里的血慢慢减少。枕寒山紧握着拳头,在少到只剩底部残留些许黑血时,他把沾着血的手指划过尔冬嘴唇。
毫无血色的嘴唇被黑血浸染,腥味渗入尔冬口中。
古籍上虽记载了南珠术的解法,但阴毒之物的血含着剧毒,剧毒入体,任是枕寒山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尔冬口中发出几声零碎的闷哼,随后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犹如癫痫发作的病人,四肢抽搐。
枕寒山只能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纵然如此,怀中的少年仍止不住地呻吟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尔冬体力散尽,依靠着枕寒山的肩膀,昏死过去。
枕寒山无措地抱紧尔冬,唯有尔冬胸口那点薄弱绵长的体温,令他安心。
如枕寒山所料,在长剑刺透蛇神胸膛时,尔冬眼见着这莫名熟悉的一幕,加之梦魇的影响,他眼前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冰霜似的脸,蕴藏憎恶的眼睛。寒气附着皮肤,深深刺入骨髓,就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口中弥漫着腥臭的血腥味,那是蛇神的血。这股味道令尔冬残留了些许意识,让他不至于彻底堕入幻境深渊。
尔冬咬住舌尖,疼痛换来短暂的清醒,嘴里越发浓厚的腥味,分不清是自己的血还是浓稠黑血造成的。
支离破碎的幻境终于消退……然而声音却不曾终止,甚至越来越明显。
“……林家生了对男婴,昨儿夜里生的。”
“可是一对双生子?”
“正是!那小的在娘胎里留了好久,子时才生出来,害得那林家媳妇叫了大半宿。”
“今日不是五月初五吗?这孩子怎不早点离开娘胎,偏要挑这个不吉利的日子。”
尔冬眼前现出两抹虚影,影子越来越清晰,变作两个农妇打扮的女人。四周是低矮的屋舍,泥泞的小路上攒着积雨。
灰蒙蒙的天似乎快要下雨了。一间青瓦小院里传来女人的呼喊声。
“林哥,别杀我的孩子!这也是你的血肉,你就忍心将他摔死?!”
“还不是你这女人逼我杀自己的骨肉!生一个倒好,肚子里揣了两个,还都是一对男婴!你生出个五月初五的孽障,八字又含煞,现在不杀,留着长大了克我吗?”
“日子哪是人能选的?”女人坐在地上痛苦,她摸了把泪,啜泣着说,“是那神婆嫉妒我生了两个男娃,才说儿子命煞。”
男人扇了她一巴掌,怒目而视。
“林哥,你千万别信她们的话,孩子还小,他能造什么孽?我们等孩子长大了,若他真是个孽子,再赶走不成!你何必现在就要断了林家的一条血脉?”
女人半跪着,夺过男人手中的男婴,温柔地抱在怀里。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已经睁开了眼,不哭不闹地望着垂泪的生母。
“你要养就养着吧!别说这是我的小孩!我丢不起这脸。”
男人甩下话,从前院回到屋子里。女人又摸了把泪,看着襁褓里的婴儿,轻柔地用手指抚摸他的脸颊。
男婴感知到母亲温热的体温,顿时哇哇大哭。
天落下雨来,雨水里夹杂着冰粒。寒风刺骨,阴冷潮湿。
小院的门口,仅容一人出入的狭小台阶上,蜷缩着一个小孩,他看着不过七八岁,遍体鳞伤,手腕上鲜红的鞭痕还未褪色。
隔了一方院子,屋子里烧着炭火,寒风被密实的纸窗隔绝。桌子旁,穿着新袄子的小孩捧着热粥喝得心满意足,他的粥里加了一勺糖,喝起来甜滋滋的。
“阿爹,我还要喝加糖的粥!”小孩舔了下嘴角的粥渍,扬起笑容冲着男人说。
男人拍了下他的脑袋,“馋猫,让你娘明日给你做。”
“阿娘,我要喝甜粥!”小孩扬声说,可一旁的女人垂着脸,没有听进去。小孩使劲推了她一把,大嚷着:“我要喝甜粥!”
女人回过神,笑道:“好,阿娘明天再给你做甜粥。”她说罢,回头看了眼纸窗,冷风拍得窗子飒飒作响,“风好大,外面肯定很冷。”
男人继续喝着粥,小孩砸吧着嘴,把甜粥喝得干干净净。
“林哥,让他进来吧,外头好冷好冷。泉儿,劝劝你爹,让你爹叫你弟弟进屋来,”女人嘴唇轻启,话从她口里说出,轻得和初冬的雪花一般。
女人不敢看自己的丈夫,只能望着大儿子,眼里含着担忧。
小孩将母亲碗里未动的粥倒了一半进自己碗中,哼声说,“他才不是我弟弟。”
女人眼中泛起泪光,说:“泉儿,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那是你弟弟,和你一起长大的弟弟,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吗?”
“我没有弟弟!门口那个是恶鬼的小孩,才不是我弟弟!”小孩撇过脑袋。
“不是的,”女人啜泣说。男人烦躁地蹙起眉头,骂道,“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老子在外干活,回来还要见你这死鬼脸。再哭,你也滚到外面去!”
雨停了,雪却落个不停,石阶上积攒了薄薄一层雪粒,像白糖。糖装在罐子里,搁在灶台上面,他两条手臂搭一块也够不到糖罐的位置。
小孩伸出食指,点了下雪,放进嘴里,寡淡无味。
积着落雪的深巷少有人经过,偶有一两个的路人神色匆匆地路过,看了眼门檐下的小孩,便收回了视线。
只有一个被大人牵着的女孩止不住地看向他。大人拉过小孩,斥责说,“别看他!小心他吃了你!”大人厌弃地看了眼石阶上的小孩,带着女儿走远了。
小孩对大人鄙夷的目光习以为常,他只盯着雪层,看得出神。
一人走近,停在他面前,他也不曾抬起头来。
旧毯子裹着炭火的气味,轻柔地盖在小孩身上。冻得麻木的四肢过了许久才稍微回暖。
小孩茫然地看着毯子的一角。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毯子,柔软而温暖。
“给你的。”
头顶响起一道声音。
小孩转动僵硬的脖子,迟缓地抬起头,一双温和的眼睛落入他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