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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落云寨比以往喧闹,路上人来人往,干枯瘦弱的人手持重物,像蚁群似的挪动。寨子的人远比尔冬平日看到的多,只是他们鲜少出来,如五毒藏身阴暗之处。
小孩头顶巨大的竹篮,吃力地随着人群走,竹篮里头盛满了果脯肉干。寨主看到他,眼色兀然凌厉,“走快点!吃得多干活还不出力!”
路面布满碎石子,小孩踩在石头,险些绊倒,他伸手扶住头顶的篮子,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尔冬隔着几人,看向那个小孩,小孩扬起阴冷的脸,尔冬一眼认出他,这是之前给他送晚膳的小孩。
小孩的目光往尔冬所在之处流连片刻,突然遭到寨主的一记毒打,巴掌扬起又落下,重重地击打在小孩脸上。他随着这股力量向后退了两步,摔倒在地,果脯肉干洒了一地。
“又偷懒!过两年,我就把你送给蛇神,让大人剖了你的心,吃掉你的肺!”
四周都是人,但无人驻足。一个个搬着重物步履沉重地往前走,谁也没有将目光施舍给地上的小孩。
小孩麻木地站起,一身尘埃,蹲下来拾起洒落的供品,丢进他的大篮子里。
小孩混进人群中,继续往前走。走出寨口,他闪身进了树丛,将头上的篮子一丢,偷偷溜回了寨子里。
他避开人群,偶有仨俩人见到他,视若无睹地径直走开。小孩进了一间屋子,这屋子的主人原是寨主,自从那俩误闯寨子的外乡人留下后,这里便成了他俩的住处。
角落捆着一人,那人莫约十六岁,身型纤瘦,眉眼都很淡,说不出好不好看。
“你真是个傻子,”小孩冷笑说,“让你们走你们不走,还把他们当好人,活该要被杀掉。”
手脚被绳子束缚的少年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
小孩嘴里吐着刻薄的话,却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走至少年身旁,用小刀割断他脚上的绳子。
钝刀在绳子上锯了一会,只断了一根绳子。小孩吃力地锯起第二根。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不等小孩藏好,有人推开了门。干瘦的身子披着宽大的衣袍,目光阴沉可怕,如秃鹫般瞪着双阴鸷的眸子。
“你小子藏这来了,”来人冷笑道。
小孩藏起手里的刀子,然而他过于紧张,小刀掉落在地,发生一声脆响。
“你想做什么?放走祭品?”寨主沉声问。
小孩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哥哥已经被你们杀死了!你们还要杀几个人?”
“杀死你哥的是蛇神大人,能把心脏献给蛇神是你哥的荣幸。”
小孩咬牙切齿说,“放屁!我爹说,是你说要在祭典上供人心,不是你的主意,蛇神后来不会强求寨子上供活人!”
寨主笑了起来,干瘪的脸上下垂的皮肤颤动起来,“如不是我借此讨好了蛇神大人,你们能活这么长时间?我本想放过你,等你大了再送给蛇神,但现在看来,养不熟的狼崽子还是早点杀了为好。”
小孩紧咬嘴唇,在寨主扯住他衣襟时,狠狠地往寨主手臂上咬了一口,一瞬间剧痛让男人吃痛地大喊一声。
“放开!”寨主大叫。小孩抓着他的手臂,牙齿嵌入他血肉中。寨主怨恨地按住小孩的后背,将他整个人提起,往桌面撞去,“让你不识好歹!”
一下、两下……小孩额头上满是鲜血,血糊了一脸,他眼睛都闭上了,但还是保持着咬人的姿态。
“晦气!”寨主将小孩甩到地上,看着出血的牙印,愤懑地说。小孩已经躺在地上,生死不明,他只好给了角落的少年一巴掌,宣泄了怒气后才出去。
尔冬见到寨主骂骂咧咧地从屋里出来,便进去看了一眼。他一眼便见到血泊中的小孩,面容被血污浸染,只是隐约觉得熟悉。
他快步走去,却被师父拦住,尔冬抬头望向枕寒山。
枕寒山淡漠地说,“已经死了。”
“再看看吧,说不定还能救,”尔冬愣了会,这般说道。
“人一死,魂魄归于天地,谁也救不回来,”枕寒山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绕过血泊,径直走向角落的傀儡。
尔冬站在原地,看着师父的背影,一时说不出话。他本以为师父至少会看看那个小孩。
枕寒山渡了些许灵气给傀儡,回身见到尔冬神色不对,问:“昨夜没睡好?”
昨晚发生了太多事,他以为尔冬是累了。枕寒山继续说,“去睡会儿,我在这守着。”
尔冬摇摇头,说:“我不困,”说罢,他又不由自主地瞥了眼血泊里的小孩。
枕寒山挥袖之间,尸体消失不见,连渗了血的地板都变得干干净净。枕寒山牵住尔冬的手,引着他到了床边,“去床上睡,我坐在这候着你。”
尔冬明白过来,师父以为他怕尸体不敢睡才说不困。
然而,真的不是这缘故。
尔冬方才见到,师父看小孩尸体时面色不改,莫名觉得不是滋味,犹如胸口梗着硬物,令他透不过气,昏沉的脑袋更是晕晕沉沉的。
“早些睡,晚上还要去祭典,”枕寒山坐在床边。他拿出一样小物,递给尔冬,“把它放到怀里,别拿出来。”
尔冬接过那物,看了一眼,“护身符?”
“怎么知道的?”枕寒山问。
“炽锦给过,”尔冬说。他忽然想起了炽锦,炽锦应该已经回到了都广城,他肯定过得逍遥自在。
“与他的不同,收起来。”
尔冬哦了一身,将符咒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中。师父似乎并不喜欢他提到炽锦,一听到炽锦,语气变得有些冷硬。
傍晚时刻,枕寒山才唤尔冬醒来。
山林笼罩在沉沉雾霭之中,太阳落山处尚有些许亮光,头顶的天空已是深沉的墨蓝色。
路旁的树上挂着白灯笼,烛光摇曳,一路延伸至丛林深处。
林子深处有片偌大的空地,人影重重,几乎与灰黑色的树影融为一体。空地中央是一处古朴的石阶,巨石砌成的高台上立着石碑。
数不清的人影将空地围得水泄不通,但是听不见任何杂声,如同坟地的鬼影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人群中传来脚步声。一人拎着白灯笼走向高台,宽大的黑色衣袍在山风中飒飒作响。
灯笼里的蜡烛或明或灭,跃动的烛光照在那人干瘦的脸颊上。那人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念什么聱牙诘屈的疏文。
怪异的声音从那人口中扬起。霎时间,山间挂起一阵强劲的罡风,男人的黑袍里灌满了风,他被风挟持着逼下高台。
男人的额头磕在石阶上,瞬间血流如注,但他不敢去擦,只低垂着头趴在地上。
尔冬站在人群外,准确而言是人群外的树上。附近都是高树,从高处看去,空地的高台一览无遗。包括躺在高台石床上的少年。
少年闭着眼睛,鼻翼翕合,似乎只是在睡梦中。
“有人来了!”尔冬说。
高台上突然现出一抹人影,仅从身影都能看出此人身型高挑,但与台下枯骨般干瘦的寨民截然不同。
枕寒山伸出手指在尔冬嘴唇上点了一下,示意他别再说话。尔冬紧抿嘴唇。枕寒山俯身在尔冬耳边轻声说,“待会不管发生何事,都与你无关。”
湿润的吐息洒在尔冬脸上,苍白的脸颊上显露出些许薄红。
不等尔冬思绪飞远,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至耳中。风吹动树叶,叶子摩擦之间发出细碎的声音。在茂盛的树丛里,细长的影子如流动的黑水般游走。
台下祈祷的人紧闭着双眼,脸色因恐惧而发白。冰冷的鳞片擦拭过皮肤,蛇嘴里吐出的信子轻触脆弱的眼皮。
浪潮似的蛇群从山间扑向祭典的高台。它们丝毫不畏惧人类,甚至将人温热的躯壳当作温床,盘起身子蜷缩在人的胸口和背部。
更多的蛇汇聚在台阶下,将高台团团包裹,立在高台上的影子仿佛蛇群的主人。
蛇的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直到它们靠近那个影子,才温顺地垂下头颅。
树枝上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曳,皎洁的月光落在空地的高台上,照亮那方石床。
石床上沉睡的少年毫不知危险的到来,他一如既往地安静入睡,眼皮都未曾抖动。
窸窸窣窣的声响持续不断,让人分不清是叶子的低吟,还是蛇吐信子的声音。
“落云寨奉上祭品,望蛇神大人长寿安康,”寨主身上缠着毒蛇,他压抑抖动的声线说完这番话,虔诚地望向高台上站立的男人。
那人面容平凡,只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石床上的少年,仿佛注视着亲人般温和。
然而下一刻,匕首划破少年的胸膛,温热的鲜血浸染了石床,滚烫的血液从高处不断流淌而下。
血腥味刺激了蛇群,毒蛇直立身子,吐出猩红的信子。
男人不改温和的笑容,手探入少年的胸膛,将鲜活的心脏取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被血染红,血从他的手腕上蜿蜒而下。
无人注意到,在那高台上,还蜷缩着一个瘦小的男孩,那孩子双臂抱膝,沉默安静地坐着,空洞的眼睛里映着泉涌似的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