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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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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来宾里面,要算是秀珠最注意冷太太的行动。她一见冷太太不声不响走了,分明是为了刚才一句话,马上躲了开来的。于是她悄悄地走到袁氏身边,将她的衣服,轻轻一拉。袁氏回过头,望了她一望。在这一望之间,便是问她有句什么话说?秀珠向前面一望,望着前面一努嘴。轻轻地道:“老的让你两句话气走了,你也特难一点,怎么硬指明着她借了你的车坐呢?”袁氏眉毛一扬道:“谁叫她自己没有车呢?我要是没有车,我就不来送殡了。”她们两人说话之所,原来离开了众人,自坐在佛堂一个犄角上。这犄角便紧邻着内眷们休息的那间屋子,袁氏重声说地几句话,恰是让隔壁的清秋完全听去了,心里倒不由吃了一惊。这个时候,玉芬也坐在近处,清秋待要多听两句,又怕她留了心,反正知道是这样一回事,便好像没事一样,自避开了。在里边转过落地罩,就看见秀珠穿了一件黑旗袍,一点脂粉不涂,也在宾客丛中,自从那回在华洋饭店与她会面而后,已知道她和燕西交情犹在。本想对她淡然置之,可是心里总放不下,这次见了面,越是觉得心里难受。这一股子气,虽然不能发作,然而这一阵热气,由耳朵根下,直涌上脸来,恍惚在火炉上烤火一般,望了她一望,依然避到落地罩里去了。心想,怪不得形容我家没有汽车,原来是有她在这里,你真厉害,一直会逼到我母亲头上来。无论如何,我已然嫁过来了,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你只宣布我家穷,我可没有瞒着人,说我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呢!这样想着,不觉坐在椅子上,一手靠了桌子,来撑住自己的头。

    金太太也在这屋子里歇着的,老妈子刚打了一把手巾来,擦过满脸的泪痕,她一见清秋斜坐在一边,似乎在生闷气,便问道:“清秋,你母亲大概是实在身体支持不住,让她回去就是了。送殡送到了这里,她总算尽了礼,你还要她怎么样?”清秋道:“我也知道她不行,让她回去的,但是我转身一想,怕亲戚们说闲话。”玉芬正把眼睛望看她呢,就淡淡的样子,将脸偏着向窗外看着天道:“哪个亲戚管那闲事?有受尽礼的,有不爱尽礼的,何必拉成一律?”金太太听她二人的口音,彼此互相暗射着,不由得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对她二人各望了一望,却没有再说什么。清秋究竟胆小的,她一见金太太大有无可奈何的神气,只得低了头,再不作一句声。金太太道:“事情也完了,殡也送了,我要先回去一步了。”说着,她已站起身来向外走。佩芳道:“你老人家怎不把孝服脱下来呢?这是不带回去的。”金太太道:“没关系,现在家里算我是头了,要说有什么丧气的话,当然是我承受。我也看得空极了,还怕什么丧气?”说着,依然是向外走。几个跟来的老妈子看见,知道太太要回去,就抢上前两步,赶快分付前面预备开车。金太太只当一切都不知道,就一直地向门外走。这一下子,大家料定她是气极了,早有道之领头,带了女眷们,一齐跟了出来。本来这里送殡的人,一个一个到停灵的屋子外去行礼,是很延长时间的事情,直到这时,还在行礼,大家都不便哪个先走。现在金太太是主要人物了,她既走了,大家也不勉强去完成那种虚套。门口的车辆,停着在大路上,有半里路长,一大半不曾预备,这时突然要走,人喊声,汽车喇叭放号声,跟来的警察追逐人力车声,闹成了一片。金家的人,四处地找自己车子,一刻工夫,倒有七八辆车子抢着开了过来。金太太依然不作声,坐上一辆,只对车夫说了一句回去,就靠着坐靠,半躺着坐在一个犄角上了。大家站在庙门口,目望金太太的汽车,风驰电掣而去,都有点担心,不知道她今天何以状态突变,也不等这里的事情完就走了?不过她一走,大家也就留不住。纷纷地坐车散了。

    金家女眷们,一部分留在庙里,料理未了的事,一部分就跟着回家来。清秋见金太太今天生气,自己倒要负一半的责任,金太太回去了,怕她还要生气,也就赶着回来。但是回家以后,金太太只是在她屋子里闲躺着,一点什么话没有说,这事似乎又过去了。清秋也总希望无事,金太太不提,那就更好,也就不敢来见金太太,免得再挑起她的气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勉强去陪着吃饭,燕西却不在那里,金太太依然没说什么。清秋心里这一块石头,才落了下去。直等吃完了饭,金太太才道:“你们暂别走,我还有话说呢。”这里同餐的,只有敏之、润之,他们是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清秋一想,恐怕是事到头上了。这也没有法子,只得镇静着坐定。金太太却叫老妈子道:“我先告诉你的,叫他们一齐都来。”两个老妈子答应着分头去了,不多大一会工夫,燕西和三对兄嫂,道之夫妇,二姨太和翠姨,还有梅丽,都来了,大家坐着挤满了一屋子。金太太四周一望,人不缺少了,便正着脸色道:“我叫你们来不是别事。我先说了,棺材还没有出去,不忍当着死人说分家。现在死人出去了,迟早是分,我又何必强留?今天我问你们一个意思,是愿私分,还是愿官分?”大家听到金太太说出这一套,都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金太太道:“你们为什么不作声?有话可要说,将来事情过去了,再抢着来说,可有些来不及了。”这句话说过,大家依旧是默然。金太太冷笑道:“我看你们当了我的面,真是规矩得很,其实恨不得马上就要把家分了。这样假惺惺,又何必呢?你们不作声也好,我就要来自由支配了。”到了这时,玉芬忍不住了,本坐在一张圈椅上的,于是牵了一牵衣襟,眼光对大家扫了一遍,然后才道:“照理,现在是摊不着我说话的,无奈大家有话都不说,倒让母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说到分家的心思,母亲是明镜高悬,不能说大家就一点这意思都没有。但是要说父亲今天刚刚出殡,马上就谈到分家的头上,或者不至于。母亲就有什么话要分付大家,也不妨再搁些时。一定要今天提起来,恐怕传到外面去,要说这些作晚辈的太不成器了。”当她说时,金太太斜着身子,靠在一个沙发犄角上,两手抱在怀里,微偏着头听了。一直等玉芬说完,点点头道:“这倒对,这急于分家,倒是我的意思了。我倒也想慢慢地,但是我不愿听那些闲言闲语。至于怕人家笑话,恐怕人家笑我们也不见得就自今天为始。散了就散了,比较痛快,还要什么虚面子?玉芬,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驳你的话,我只是想到分开来地妥当,并无别意,也不单怪那一个人。”玉芬碰了这样一个钉子,真忍不住要说两句。她心里正计划着,要怎样地说几句才好,忽然一想,今天晚上,她老人家发号施令,正要支配一切,我为什么在上菜的时候,得罪厨子,当然是忍耐住了的好。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正用得着那一句话了。这样想着,便立刻把一肚子话逼了回去,也是呆呆坐在一边。一室之间,坐了许多人,反而鸦雀无声起来。金太太见大家不作声,便将脸朝着凤举道:“这该你说话了,你有什么意见?”凤举正拿了一支烟卷,靠着一张椅子,抽得正出神。两手抱在胸前,完全是静候的态度,要等人家说话。现在金太太指名问到自己头上来,这却不容推诿,放下手来,拿着烟卷弹了一弹灰,对大家看了一遍,用手向外摊着道:“我又没预备怎么样,叫我说些什么呢?”金太太道:“这又不是叫你登台演说军国大计,要预备什么?你有什么意思说出来就是了。”凤举道:“我也不敢说那句话,说能担保大家依然住得很平安。不过这事要怎么办,我是不敢拿主意。官分呢?私分呢?我也不懂。”说着,把手上的烟卷头丢了,又在身上掏出一支烟卷来,离着金老太太远远的,却到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拿洋火,将烟卷点了。金太太道:“你过来,你跑什么?你不是问官分私分吗?官分就是请两个律师来,公开地分一分。私分就是由我支配。但是我也很公的,把一切帐目都宣布了,再来分配。有反对的没有?”慧厂道:“本来呢,中国人是赞成大家庭制度的。其实小家庭制度,可以促成青年人负责任去谋生活,英美文明国家都是一样。母亲是到过外国的,当然和普通人见解不同。不过我们既是中国人,对于中国固有的道德,也应该维持。折衷两可的话,我就说句很大胆的话,分家我虽不曾发起,可是我很赞成。不过怎样的分法,我以为倒可以随便,母亲以为怎样支配适当,就怎样支配。手掌是肉,手背也是肉,母亲也决不会薄哪个厚哪个的。就假如有厚薄,我们分家,为了是各人去奋斗,谋生活独立,这一点就不必去注意。”慧厂先是很随便的说,越说到后来,声调越高,嗓子直着,胸脯挺着,两只手掌,平铺地叠起来,放在大腿上,就象很用力似的。大家听了慧厂一番话,见她竟大刀阔斧这样地干起来,又都替她捏一把汗。哪知金太太听了,一点也不生气,却点了一点头道:“你这话倒也痛快!本来权利的心事,人人都有的,自己愿怎样取得权利,就明明白白说了出来,要怎样去取得。若是心里很想,嘴里又说不要,这种人我就是很痛恨。”金太太说到痛恨两个字,语音格外重一点。大家也不

    金太太倒不注意大家的态度如何,她立起身来走到里边一间屋子里去,两手却捧了一个手提小皮箱出来,向着屋子中间桌子面上一放,接上掏出钥匙将锁开了。大家看到金太太这样动手,都眼睁睁地望着,谁也不能作声。也料不到这手提箱里,究竟放的是些什么?只见金太太两手将箱子里的东西,向外一件一件检出,全是些大大小小的信套纸片等类,最后,却取出了一本帐簿,她向桌上一扔道:“你们哪个要看?可以把这簿子先点上一点。”这里一些儿女辈,谁也不敢动那个手,依然是不作声地在一边站着。金太太道:“我原来是拿来公开的,你们要不看,那我就完全一人收下来了。但是,荣华富贵,我都经过了,事后想着,又有什么味?我这大年纪了,譬如象你们父亲一样,一跤摔下地,什么都不管了,我又要上许多钱作什么?你们不好意思动手,就让我来指派罢。慧厂痛快,你过来点着数目核对。凤举说不得了,你是个老大,把我开的这本帐,你念上一念,你念一笔,慧厂对一笔。”慧厂听说,她已先走过来了。凤举待还要不动,佩芳坐在他身后,却用手在他膝下轻轻推了一把。凤举会意,就缓缓地走上前来,对金太太道:“要怎样的念法?请你老人家告诉我。”金太太向他瞪了一眼道:“你是个傻子呢?还是故意问?”说着,便将那帐簿向凤举手里一塞道:“从头往后念,高声一点。”凤举也不知道母亲今天为何这样气愤?处处都不是往常所见到的态度。接过那帐簿,先看了一看,封面上题着四个字:家产总额。那笔迹却是金太太亲自写下的。金太太倒是很自在了,就向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去。专望着凤举的行动。凤举端了那簿子,先咳嗽了两声,然后停了一停,又问金太太道:“从头念到尾吗?”金太太道:“我已经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了,难道你还没有了解不成?”凤举这才用着很低的声音,念了一行道:“股票额一百八十五万元。”他只念了一行,又咳嗽了一声。金太太道:“你怎么做这一点事,会弄得浑身是毛病?大声一点念,行不行?”凤举因母亲一再见逼,这才高着声道:“计利华铁矿公司名誉额二十万元,福成煤矿公司名誉额十八万元,西北毛革制造公司名誉额五万元。”金太太道:“且慢一点念。在场的人,对于这名誉股票,恐怕还有不懂得的,我来说明一下。这种股票,就是因为你们父亲在日,有个地位,人家开公司做大买卖,或者开矿,都拉他在内,做个发起人,以便好招股子。他们的条件,就是不必投资,可以送股票给我们,这种股票,是拿不到本钱的,甚至红利也摊不着,不过是说起好听而已。平常都说家里有多少股票,以为是笔大家产,其实是不相干的。凤举,你再往下念。”凤举当真往下念,一共念了十几项,只有二十万股票,是真正投资的。但是这二十万里面,又有十五万是电业公司的。这电业公司,借了银行的债几百万,每月的收入,还不够还利钱,股东勉强可以少还债,硬拉几个红利回来,这种股票,绝对是卖不到钱。那末,一百八十五万股票,仅仅零头是钱而已。凤举念了一样,慧厂就拿着股票点一样。凤举把股票这一项念完,金太太就问:“怎么样?这和原数相符吗?”慧厂自然说是相符。不过在她说这一声相符的时候,似乎不大起劲,说着是很随便的样子。她是这样,其余的人,更是有失望的样子了。但是金太太只当是完全不知道,依然叫凤举接着向下念。凤举已是念惯了,声音高了一点,又念道:“银行存款六十二万元,计:中西银行三十万,大达银行二十万。”凤举只念了这两家,玉芬早就忍不住说话了,就掉转头望了佩芳,当是说闲话的样子,因道:“大嫂,你听见没有?”佩芳笑着点了一点头。玉芬道:“父亲对于金融这件事,也很在行的,何以在两家最靠不住的银行,有了这样多款子?”她虽是说闲话,那声调却很高,大家都听见了。金太太道:“这两家银行,和他都有关系的,你们不知道吗?”佩芳道:“靠得住,靠不住,这都没有关系,以后这款子,不存在那银行里就是了。”玉芬道:“那怕不能吧?这种银行,你要一下子提出二三十万款子来,那真是要它关门了。”大家听了这话,以为金太太必然有话辩正的,不料她坐在一边,并不作声,竟是默认了。翠姨坐在房间的最远处,几乎要靠着房门了,她不作声,也没有人会来注意到她。这时,她忽然站起身来,大声道:“这帐不用念了。据我想,大半总是亏空。纵然不亏空,无论有多少钱,都是在镜子里的,看得着可拿不着。”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真有耐性,忍耐到现在才开口。不错,所有的财产,都是我落下来了,我高兴给哪个,就把钱给哪个。你对我有什么法子?”翠姨道:“怎么没有法子?找人来讲理,理讲不通,还可以上法庭呢?”刚说到这里,咚的一声,金太太将面前的桌子一拍,桌上有一只空杯子,被桌面一震,震得落到地上来,砰的一声打碎了。金太太道:“好!你打算告哪个?你就告去!分来分去,无论如何,摊不到你头上一文。”翠姨道:“这可是你说的,有了你这一句话,我就是个把柄了。你是想活活叫我饿死吗?”金太太向来没有见翠姨这样热烈反抗过的,现在她在许多人面前,执着这样强硬的态度,

    当天晚上,闹一个无结果,这也就算了。到了次日,大家也就以为无事,不至于再提了。不料到了次日,吃过午饭,金太太又把凤举四兄弟叫了去,说是:“从种种方面观察,已经知道这家有非分不可的趋势,这又何必勉强相留?这家暂时就是照昨天晚上那样分法,你们若是要清理财产后彻底一分,那要等我死了再说。”于是就将昨日看的股票、存折都拿出来,有的是开支票为现款,有的是用折子到银行里过户,作四股支配了。这种办法,除了鹏振外,大家都极是赞成。因为这两年以来,兄弟们没有一个不弄成浑身亏空。现在一下各拿五万现款在手。很能作一点事情,也足以过过花钱的瘾,又何必不答应呢?鹏振呢,他也并不是瞧不起这一股家产,因为他夫妻两人,曾仔细研究多次,这一次分家,至少似乎可以分得三十万上下。现在母亲一手支配,仅仅只有这些,将来是否可以再分些,完全在不可知之列。若是就如此了结,眼睁睁许多钱,都会无了着落,这可吃了大亏。因之凤举三人在金太太面前,不置可否的时候,他就道:“这件事,我看不必汲汲。”金太太道:“对于分家一件事,有什么汲汲不汲汲?我看你准不比哪个心里淡些呢。你不过是嫌着钱少罢了。你不要,我倒不必强人所难,你这一股,我就代你保管下了。”这样一说,鹏振立刻也就不作声。金太太将分好的支票股票,用牛皮纸卷着的,依着次序,交给四个儿子。交完了,自己向大沙发椅上,斜躺着坐下去,随手在三角架上取了一挂佛珠,手里掐着,默然无言。他弟兄四人既不敢说不要,也不能说受之有愧,更绝对的不能说多少。受钱之后,也就无一句话可说,因之也是对立一会,悄悄地走了。金太太等他们走后,不想一世繁华,主人翁只死了几天,家中就闹得这样落花流水,不可收拾。这四个儿子,口头上是不说什么,但没有一个坚决反对分开的。儿媳们更不说,有的明来有的暗来,恨不得马上分开。倒是女儿虽属外姓,他们是真正无所可否,然而也没有谁会代想一个法子,来振作家风的。人生至于儿女都不可靠,何况其它呢?思想到这里,一阵心酸,不觉流下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