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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侍卫“护卫”着五皇子永澹到侧殿中。
永澹仓皇回头,见红色的木门缓缓合上,将无垠夜雨关在外面。
殿内一片漆黑,只在屏风后有隐约的烛光。
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你这会儿去见父皇,不是摆明了有鬼么?”
“不是我做的事,有什么鬼?”另一个略高些的尖细声音答道,声音里有种虚张声势的怒意,“承你抬举,我虽不是什么圣人,弑兄之事却还做不出来。”
永澹大骇,这分明是两个太监在模仿他方才与九弟的对话。
他连退两步,浑身寒毛乍起,后背抵在门上,反手推门——却哪里推得动。
外面的侍卫听到动静,道:“五爷只管往里走。”
里面复述他与九弟对话的两个太监还在继续。
永澹推不开门,不敢叫嚷,奓着胆子,只好往那屏风后走去。
两个跪在地上的太监之前,摇曳如豆的烛光之下,立着一名背对屏风的宫装女子。
那女子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脸来。
“……母妃!”
德贵妃扫了大儿子一眼,见那俩太监已复述完毕,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不屑弑兄?”德贵妃冷笑道,“如今情形,还有你矫情的余地?”
永澹紧挨着屏风,所见到的一切实在超出他的接受能力,一时只觉头晕目眩,颤声问道:“母妃,您不在澹泊敬诚殿伴驾,跑到儿子侧殿里来做什么?”
“伴驾?”德贵妃仍是冷笑,“皇上这会儿忙着调兵,只怕圈禁你们几个就在眼前。你还要凑上去辩白,难道是怕你父皇找不到由头圈你?”
“儿子是被陷害的!”永澹以为自己在大叫,发出来的声音却如蚊蝇之声,低微涩然。
“母妃知道。母妃信你。”
永澹闻言,心中一松。
德贵妃慢慢走到永澹面前,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拍,笑道:“杀太子的人是母妃派出的。母妃怎么会不信你呢?”
一个炸雷像是贴着殿顶滚下来的,雷声震得瓦片一阵乱响。
永澹只觉肩头似是被鬼摸了一把,他猛地退步,竟将那红木实心的屏风整个儿撞翻过去。
他骇然盯着德贵妃,疑心这是一场噩梦,这噩梦中的感觉未免太过真实。
“本宫就知道你会怕,是以事前不能告诉你。”德贵妃见他躲避的懦弱模样,眉间闪过一丝嫌恶,她冷静道:“你对着你九弟,倒是能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清高模样来。那一套在本宫面前却是糊弄不过去的——你不愿弑兄,究竟是不屑,还是不敢?”
永澹心中一震,呆呆立着,一脸空白。
“若本宫告诉你,此次万无一失,你是否就肯了?”德贵妃盯着他,慢慢道,“一点儿都不用怕事情不成,一点儿不用怕风声走漏。”
“小路子……”
“小路子是你身边的人,人尽皆知。你父皇疑心素来重,反倒不会疑你——这是为了保你。”
永澹嘴唇青白,喃喃道:“母妃何必……天长日久的,儿子总能赢得父皇看重。”
“你不明白。”德贵妃截口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只要太子在一日,再没有第二人能入主东宫。”
“怎么会?这几年来,父皇对太子多有申饬……”
“你见过瓜农种瓜么?”
“什么?”
“瓜农种瓜,自己田里的瓜,一日三看,精心耕作,为之施肥浇水,等到结果,碗口大的一个便能让瓜农喜笑颜开、爱不释手。田塍里偶然落了的种子,自己破土长大,便是黄瓜长出了南瓜大小,也不过赚瓜农看一眼稀奇。”
德贵妃静静讲着故事,语音含悲,却是笑道:“你还不明白吗?除了太子,你们都是田塍上偶然落下的种子。当初太子襁褓中失母,有人风言风语,说从来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皇上担心让太子受委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他就一年三百六十日将太子带在自己身边,手把手地教写字骑射、言行做人。太子偶尔一病,你父皇能熬上三夜不合眼地守着;放到太子身边去的人,都是自己先带在身边用惯了、用好了的。太子七岁惊马摔了一下,你父皇杀尽御马之人,疼惜儿子至于落泪,亲自喂药裹伤;你七岁那年出天花高烧,你父皇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句……”
德贵妃仍是笑着。
永澹却已双手捂脸呜咽起来,年近而立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他扑倒在德贵妃脚下,搂着母妃的双腿,把脸埋在她衣裳冰冷挺括的下摆上,呜咽嚎啕。
德贵妃轻轻抚摸着他发顶,她揣摩了景隆帝大半辈子,比这些儿子辈的看得清楚多了。
她一径说下去,“从前几年,太子为政与你父皇不和,你们只当来了机会,以为这便要皇子中逐鹿,凭能力分高下。你以为皇上是要你们彼此为刀,试谁更利么?你错了——”德贵妃口吻冰冷,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在皇上眼中,唯有太子是刀,余者不过是磨刀石罢了。”
永澹伏地大恸。
德贵妃蹲下身去,捧着儿子的脸,逼他望向自己的眼睛,冷声道:“从你父皇指贾氏女给永沂那一刻,你就该觉悟了——你们只不过是太子的磨刀石。”
“你不愿弑兄,是想得天真了。你以为,若太子得登大宝,以他仁厚天性,必不会伤你性命,是也不是?”见永澹呆呆点头,德贵妃讥讽一笑,涂成暗红色的嘴唇弯起,冰冷道:“太子不会杀你们。皇上却一定会在走的时候,带你们同登极乐,为已经磨砺成才的太子——永、绝、后、患。”
“今日你不杀他,来日便要因他而死。”德贵妃逼视着永澹,“你现在再来告诉我,你不肯弑兄?”
永澹嗫嚅了一下,抹着脸上的泪,叹道:“小时候,太子殿下待儿子原是好的……”
“啪”的一声,德贵妃一巴掌扇在永澹脸上,打得他整张脸都歪过去,长而尖锐的指甲划过他面上——血珠子沁了出来。
“本宫再问你一遍,你不肯弑兄?”
永澹捂着脸,叫道:“儿子肯!今日儿子不杀他,异日死的就是儿子!”
德贵妃舒了口气,直起腰来,恢复了冷静从容,淡淡道:“明日你脸上的伤,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姜氏所为。你纵容姜氏太过,有碍名声,趁此也好了断。过几日本宫会因此事赐死姜氏……”
永澹浑身一颤,却不敢反驳。
“等姜氏去了,本宫答应你,助你立成炠为世子。就当是为了她儿子。你说给姜氏听,只怕连她也是愿意的……”德贵妃微笑起来。
永澹脑海中空迷茫一片,无意识问道:“若是父皇查起来……”内心深处,他仍是畏惧的。
“那他只能查到大皇子永清身上。”
“您连大哥也……”
“立嫡、立长、立贤。”德贵妃冰冷道:“他占了一个‘长’字,装疯卖傻近十年,本宫不买账。形势如此,只守不攻便是寻死。”
她绕过跪在地上的永澹,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你回去召姜氏睡下,不管谁来问你,只推说不知道——”她莞尔一笑,“你原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实话。”
永澹膝行几步,叫道:“母妃,万一事有疏漏……”太子没死……
“若是太子和永嗔都死了,那便是永清所为;若是永嗔侥幸活了,那便是他与永清密谋联手所为——离京前,他才去过大皇子府,现成的把柄。”德贵妃拿起屏风上挂着的油纸衣,穿衣的动作雍容镇定,“你不需担心,外面的事情自有你舅舅料理。”
“万一是太子……”
德贵妃冷笑,淡淡道:“万无一失,太子必死。”她叩击殿门,三长一短。
红门从外面打开。
德贵妃拉起兜帽,孤身走入夜雨中,只留给永澹一个模糊的背影。
永澹喃喃重复着德贵妃的话,“万无一失,太子必死……万无一失,太子必死……”他猛地仰头大笑,状若癫狂,笑声渐转凄苦,雨夜里听来,直如鬼泣。
却说永嗔与太子永湛,同乘龙马,飞跃断崖。
龙马一跃之下,险险落在对面断崖顶上,后半身却还悬在半空中。
它扑身向前,跪倒崖边。
巨大的冲力让永嗔与太子永湛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
永嗔紧紧箍住太子哥哥的腰,半空中硬生生扭身,自己在下面做了肉垫。
撞在碎石嶙峋的崖面上,背部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松手让太子哥哥起身,缓过一口气来,却笑道:“这马倒是机灵,若不是这么一跪,咱们兄弟二人可就做了峰下亡魂。”
劫后余生,生死一线的紧张激动还未褪去,两人一躺一立,对视一眼,俱都大笑起来。
这样的大笑于太子永湛,实在罕有。
却听龙马低低悲鸣。
永嗔翻身坐起,忙去查看,原是方才劲箭如雨,龙马虽然矫健,却还是被擦伤了后臀一处。
不过短短片刻,伤处已然溃烂,留出带黄的血水。
箭上有毒。
永嗔立刻抽出靴中匕首,道:“太子哥哥,你按住它。”耽误不得,这便剜肉剔毒。
龙马仍是低声悲鸣,却并不挣扎,似乎也明白主人是在救自己性命。
锋利泛寒的匕首,在永嗔手中运转如风。
染毒烂肉已清出。
永嗔在北疆养出的习惯,伤药都是随身带着的。他低头给龙马伤处敷药,察觉到太子哥哥的视线,笑道:“哥哥别看,腌臜得很。”
太子永湛凝目望着对面崖顶,沉声提醒弟弟,“你看……”
只见这一会儿功夫,对面二十余个追杀者已赶上崖顶,一字排开虎视眈眈。
永嗔一惊,笑道:“他们过不来。”
却见众追杀者分作数组,一人抛起另一人,竟是要跃过断崖,追过来!
“疯了……”永嗔望着,不敢置信地摇头。
在先的人跃得低些,稍后的人跃得高些、快些。
跃到断处中间,高些那人脚尖在低些那人背上一点,借力再升眨眼间便飞渡过来。
那底下的人便如断翅的鸟儿,直直坠落下去,绝无生还之理。
“丧心病狂!”
永嗔咬牙,见龙马虽能行走,却断然无法再负两人奔袭,口中叫道:“太子哥哥,你先走。”已手持匕首上前,三招将那首个过来的追杀者逼退到崖边。
两人缠斗,脚边就是万丈悬崖。
余下众追杀者见状,依照前法,接二连三又追过来七人。
二十余追杀者,瞬间大半葬身断崖;剩下这八人,面无表情,拢成半圆,持兵刃一步步逼近,将两人一马锁死其中。
虽然永嗔才是手握匕首、武艺高超那个,这八人目光所指,却俱是被永嗔护在身后、倚马而立的太子永湛。
太子永湛忽然伸手。
那八人的兵刃随着他手部动作,齐齐上扬了一寸。
太子永湛却是握住永嗔手腕,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与他并肩而立。
“既然只为孤而来,”太子永湛扣住永嗔手腕,用手指在他手心快速写字,面上从容笑道:“便放他走,你们也不必再多添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