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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倒是难得的晴天,永嗔一大早便往林府而去。因若提前下了帖子,林如海必然是要洒扫迎接的,不是探看,倒成了烦扰;故而并未提前告之,当日便直接过去了。
却是扑了个空。
林如海竟是比他还早,往贾府去了。
到门上来迎永嗔的,除了略显惶惑的管家,还有一位三十如许的婆子。
“林大人不在?府上小姐可在?”永嗔显然没料到这一着。
“回殿下话,小姐倒是在府中……”管家有些犹豫,瞄了那婆子一眼,盼她能拿个主意。
“如此,奴婢去请小姐来陪殿下说话。这便使人去请老爷回来。”
永嗔一面往会客厅走,一面打量着林府这处院落,因是京都偶尔落脚之处,倒不如何华丽繁复,院里干净整洁,小径旁或有冬青一棵,墙角或有老梅一株,于不经意中透出雅致来。
他在正厅主位坐定,喝了两盏茶水,就见明窗上绰约身影缓缓往门口挪动,知是黛玉来了。他虽不是君子,却也尊重时下礼节,待她入门之时,垂眸只看着手中茶盏;眼角余光中,只见一道纤细的红色身影淡入了屏风后。
环珮声轻响,如流筝,似玉倾,是小丫鬟为她除去身上斗篷。
屏风上的影子近了,深深福下去,“郡王殿下万安。”
与从前记忆中女童糯糯的嗓音大为不同,如今黛玉的嗓音已是少女的清甜。
“起来吧。”永嗔清了清嗓子,这跟他想象中可就全然不同了,他慢慢道:“是本王唐突了,原该先给林师傅下拜帖的。听闻林师傅去了贾府。你外祖母及舅家等人这一向可好?”
“劳殿下挂心,外祖母这些年愈发安泰了,舅舅并舅妈等也都安好,舅家诸位姐妹亦好。”黛玉答得伶俐,似乎含着笑。
“这么一长串好。”永嗔也笑起来,“你可也好?莫不是天冷不爱动,怎得没随林师傅同往贾府?”
“父亲与外祖母等有正事相商,民女同往不过碍手碍脚,倒不如在家理一理庶务。”
“庶务?”永嗔当年《红楼梦》背得滚瓜烂熟,如今想起书中事,字字都似在眼前一般,犹记得黛玉与宝玉讨论探春治家之道时,曾说过“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连理会起这些俗事来也别有一番灵动。只是书里她住在贾府,到底不是正经主子,这账也只能闲了才一算计,如今她在自己家中,母亲早亡,正是用她庶务上出力之时呢。
黛玉久不见下文,才要另起话头,就听屏风外勇郡王朗笑出声。
“庶务可不好理。本王这些年军务政务都通晓几分,只一到算账就头疼,从前小时候,太子哥哥教我算数时,本王便每常偷懒耍滑,如今才算是食了恶果。”永嗔跃跃欲试,竟是要详听黛玉如何管账的。
其实账目这种事情,空口讲来,难免枯燥;更何况……黛玉犯了难,他堂堂一个郡王,要听这种文官之家的账目做甚么呢?
永嗔哪里知道黛玉此刻的想法,在他,只是曾经文学世界里那个女神形象,在这仅隔着一座屏风的少女身上鲜活起来了。西子貌、咏絮才,力压群芳,这些自不必多说,连打理庶务这样接地气儿的举动,放在林黛玉身上似乎都多了美感。
见黛玉一时缄默,永嗔也察觉自己言谈间似乎太过热情了些,因笑道:“妹妹莫怪。本王心里,仍当你是冬日带去隐清园同游的小女童,如今见你竟能理庶务管家了,且对答间隐然大人模样,岂有不惊喜的?一不留神,倒是问得过细了。你方才说林大人去贾府,乃是商谈正事,不知是何等事情?”
听了他前面那番话,幼时的亲厚似乎也压倒了黛玉心中两人如今的身份之别,她也笑道:“外祖家来人说是正事,只怕是托词也未可知。仿佛是与民女二舅家的表哥有些关系——却也未必,找个因头,舅舅们请父亲听戏也是有的。”
“你不喜欢听戏?”
“非但民女不喜,戏之一物,连外祖母也觉得俗气的。”
永嗔笑起来,此时的黛玉仍是稚嫩,还没到斟酌出“戏上也有好文章”这道理的光景;然而率性直言之处,又有一番稚子之心的可爱。他便改口问道:“林师傅诗词极佳,想来你读书也多的——都看了哪些好书?本王……”他意识到自己下面要说的话,恍惚了一下,还是笑道:“本王自出了毓庆宫,建府独居,倒是好些时日未尝好好读书了。”
“殿下看得都是治军理国的正经书。民女怎能与您相提并论。”黛玉似乎斟酌了一下,“不过是闲来看几篇李清照的《词论》。”
永嗔腹中暗笑,知道她如今该是正统的《四书》也读过,不正统的譬如《牡丹亭》、《桃花扇》也观过——只是当下风气,哪有女儿家敢人前直承看过这等闲书呢?当下,他倒是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词人有了心意相通之处,恨不能撑起一片净土,让如黛玉、蔡慧这般美好的女儿家,顺心如意,不必被繁文缛节缚住手脚才好。
因想到蔡慧,永嗔倒记起一事,因托付道:“前几日本王的老师傅——蔡老师傅故去了,只留下一双孙子、孙女。那蔡氏来日便是你的小嫂子,如今本王倒不好宽慰她,你们同为女子,若得闲时,替本王走一趟。知道你是自幼聪慧,善解人意的,多开解开解她……”他叹了口气,“前几日本王去蔡府时,蔡氏要在蔡老师傅坟边,结草庐守孝呢。”
“这……”黛玉似是也有些撼动,低声道:“蔡姐姐的事情民女也听说过,素来敬她坚韧,向来想见一面只是苦无机缘。今日既然殿下有托,倒也全了民女心愿。”
“你帮了本王,本王别无所赠。虽有寻常礼物,却终究是俗物。”永嗔想了一想,笑道:“倒是有一句话转赠给你。”
“转赠?”
“正是,还是本王幼时,东宫殿教导的话。那时候本王初学诗词,东宫殿教导‘不以词害意’。”永嗔心道,便是此刻不告诉你,再过三四年,你自己也懂了,“便是写诗当第一立意要紧,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
他还要细说,就见莲溪快步走来,报说林大人赶回来了。
一时林如海匆匆入厅,黛玉便起身拜别。
却说黛玉一面退出去,想起郡王托付之事,入了闺房,这便镇定地闭目凝神,意识遁入了一片绿色的天地,在里面逡巡片刻,选出一篇《每天都在安慰丧偶好友》与《全世界都知道魔王很难过》来,才要点进去看,却猛地想起郡王方才的话来。
“不以词害意”,“不能见了浅近的就爱”……
她眉头轻拧,清丽脱俗的小脸上流露出思考之态来。
正厅里,永嗔却是与林如海寒暄刚过。
因知道林如海从贾府赶回来,永嗔倒不好上来就说苏子墨子侄之事,因笑问道:“可是贾府出了什么事?”
闻言,林如海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她舅家那个宝玉……从前还是殿下给的恩泽,让入了上书房。谁知这猕猴不学好,闹出事端来……”
永嗔忙宽慰道:“本王倒不曾听到风声,想来不是大事——师傅不必过于忧心。可有本王能效力之处?”
林如海口唇翕动,似是恼怒,又似羞惭,半响道:“臣没脸开这口,只是告诉殿下一声,只怕要辜负殿下当日苦心——那宝玉,上书房是不好再去了。”他有些歉然地看了一眼永嗔,“郡王殿下莫怪,臣到底也只是姑父。此事臣之内舅子若是不愿意声张,便如此过去罢了。”
永嗔见他这般说,倒真有些好奇那宝玉做出了什么祸事,只是这会儿也不好追问,便一点头,将苏子墨子侄之事说了,“少年人想往鹾政上效力的,他的窗课本子本王一并带来了。师傅您略看看,若还能入眼,不拘哪里,给他点差事也就是了。”话虽如此,由他亲自开口的,林如海岂会随意敷衍,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其实本王此来,倒是想向师傅讨教,江南一带如今是什么光景?”永嗔漫不经心地看杯盏中茶叶浮沉,“师傅大约也听说了,日前皇上点了东宫殿往江南处理积弊重案,本王不甘人后,也求了与东宫殿一同下江南了……”
“江南。”林如海沉吟道,“这些年五皇子在治理黄河,署官多有布于江南一带者,等闲寻访大臣都动不得他们。至于要肃清积弊重案,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殿下,江南之行,万万要小心呐。”
“正是为此而来。”永嗔看着他,低声问道:“师傅在姑苏经营已久,江南可有能倚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