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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寒冷的冬夜,杨桢靠坐在墙角,心如死灰,觉得自己就这样静静的坐在这里,任由臂上的血流着,就这样孤独静默的死去,这种死法倒也不错。反正这世上也没有在意他,亲娘死了,亲爹也不稀罕他,他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呢?
他闭上眼睛,静静等死。
脚上忽然被人踩了一脚,接着便听到一个清脆的童音惊呼道:“哎哟!”再然后一个软软小小的身子便撞到了他怀里,
他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静默不语。鼻中却闻到一股清新好闻的淡淡芳香。
怀里那个软小的身子手忙脚乱的想要赶紧自己站起来。耳边又响起那个脆生生的童音,“哎呀,真是对不住,这巷子太暗了,我不知道这儿有人,这才不小心踩了一脚,又,那个,真是失礼了。那个,公子,你没事吧?
他懒得回答,只希望这毛孩子赶紧走人,省得在这里呱噪得让他心烦。
但是他没有听见遂他心愿的脚步声,相反,他的肩膀反倒被一双小手摇了摇,“喂,公子,公子,你醒醒啊,你没事吧?”
他还是懒得理她,她清脆的童音还有她身上的幽香已经告诉他这不过是一个小女娃娃罢了。可是,这女娃儿怎么这么胆大,一个人跑到这僻静的巷子里,还赶快回家吗,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
却听那小女娃儿自言自语道:“应该是还活着的罢,不然怎么鼻孔里还有白气冒出来呢,可是怎么就是叫不醒呢?哎呀,他身上怎么这么多血,该不会是失血过多昏过去了。唔,我总不能见死不救,现下也只能先这么办了。”
杨桢还没弄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就感觉一双小手搭在他的左臂上,似乎是想将他的衣袖掀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红色圆领袍的小人儿正跪坐在他身侧,低头小心翼翼地将他左臂有衣袖翻卷起来。
“你在做什么?”他本想出声喝止她的,但是因着之前冲杀出来时心中愤恨交加,不住口的狂叫嘶吼,嗓子都喊得哑了,又因伤处失血过多,声音里便显得有些过于低哑,气势不足。
那小人儿听他终于开口说话,便抬起头来,却是一张猪脸,长长的鼻子,大大的招风耳,瞧着极是可笑。
虽然看不见那面具后藏着的真容,但是声音倒是极为动听,“我在帮你包扎伤口啊,你流了这么多血,要是再不包扎一下的话,可是会死人的。”
她说完便又低下头去,查看他的伤口。他眉头一皱,正想让她少管闲事,哪知她又开口说道:“你这伤是不是方才在大街上被乱兵给砍的?真是太可怕了,我和我哥哥好好的在街上走着,看着花灯,吃着桂花糕,哪知忽然就冒出来一队乱兵来,横冲直撞的,谁要是挡了他们的道,挥刀就砍。害得我和我哥哥也失散了,我的桂花糕才吃了一半就给撞到了地上,也没得吃了,还有我哪些买的小玩意儿,也都不见了。”
听着这样琐碎的童言稚语,杨桢原本有些烦躁的心竟然奇迹般的渐渐安静下来,由着她继续说着。那女娃儿说了一阵,见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便问道:“喂,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啊,是不是我弄疼你了?要是我下手重了,弄疼你了,你就喊出来啊,可别逞英雄好汉硬憋着不肯讲出来。”
“我跟你说,你可别瞧我小,这给伤口包扎的活儿我可是常干的。我二哥身上总是小伤不断,不是被父亲教训挨板子,就是跟别家的公子打架被打破了头。他又不敢让母亲知道,便来求了我替他包扎伤口。所以呀,我做这个不敢说最是拿手,可也是极为老到的。喂,你怎么还是一句话都不说,该不会又晕过去了吧?”
“没有。”虽然只有这干巴巴的两个字,杨桢好歹还是给了她一个回应。
果然那小女娃儿高兴道:“哎呀,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你胳膊上这一刀砍得可真够深的,都见骨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我先帮你把这伤口包起来止住血再说罢。可是,拿什么给你包扎伤口呢?”
杨桢冷眼旁观,看她歪着个猪脑袋,只迟疑了一会儿,便拔下头上束发的铜簪,掀起圆领袍,扯过里面穿的中单来,用簪子尖在上面戳破一条缝,然后“唰唰”几下就将她内里穿得那件中单从底下撕下一长条边儿下来。
她一直撕到她的中单下摆到了膝盖,方才停手,比划了一下,说道:“这么长,应该够用了。”说着就要过来给杨桢包扎。
杨桢却把身子向右一侧,躲开她道:“我的伤不用你管,你赶紧去找你的家人。”
“你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要我管,你这伤口要是再不包扎止血的话,会出人命的。”
“我爱死便死,和你又有什么干系?”杨桢此时心里想的却是连我亲爹都不管我的死活,你一个萍水相逢,连面儿都没见过的陌路小毛孩在这里多管什么闲事。
那只他丢下这等狠话,也不见她离开,“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能见死不救。”
杨桢怒了,“怪道你顶着个猪头面具,真是猪脑子不成,听不懂人话吗?我让你走,别再来烦我。”
“那你呢,戴着个昆仑奴面具,真真是个番奴不成,竟敢这样跟本姑,本公子说话。你要是再对我无礼,我就去告官。”
杨桢这才想起来,他面上也是戴着面具的,随手挑的一个昆仑奴面具。于是两个人就这么隔着面具大眼瞪小眼。
“喂,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啊,这才这么想不开的想寻死。”末了,还是她先开口,可是这话直接就问到了杨桢的痛处上,他哪肯回她一个字。
见杨桢不理他,她只好继续往下说:“那个,就算你当真遇到了什么伤心事,你也别想不开啊!你想啊,若是你就这样失血过多死了,你娘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啊?”
“我娘早死了,我若是死了,正好去地下陪她。”杨桢冷冷回道。
“呃,那个,那你爹呢,难道你要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爹,哼哼,他巴不得我早点死呢!”虽然他胳膊上这一刀并不是中宗皇帝亲手砍的,但在他心里就跟是自己亲爹动手砍的没什么差别。
“呃……”
“怎么,没话讲了吧,像我这样亲娘早死,亲爹不疼,没人在乎的人,还活着做什么?你不是劝我活着吗,你倒是告诉我我为谁活着?”见小女娃儿终于词穷,杨桢开始咄咄逼人。
小女娃儿垂着小猪脑袋,一言不发,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杨桢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倦意从心间漫出,渗透到他的四肢百骸里面。
在这小女娃儿没撞到他怀里之前,这几个问题他已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就是想找一个答案出来,可惜,他给不了自己答案,就连这个口齿伶俐的小女娃儿也回答不了他的这些问题。
“你走吧,让我自生自灭好了,反正这世上也没有人真正在乎我的死活。”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气,有的只是平淡。他极为平淡的陈述着这样一个事实。
那个小女娃儿默默地站了起来,转身离去。
杨桢看了一眼她的背影,重又闭上了眼睛,这个冬日的夜晚,真的是很冷呢,到处都是透骨的寒意。
“你说的不对。”那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重又在他耳边响起。
杨桢猛的睁开眼睛,就见那小女娃儿重又站在他面前,面具后面那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你说得不对,就算你娘去了,你亲爹希望你死,可是这世上还是有人真正在意你的生死的。”她大声说道。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敢问那是何方神圣?”杨桢讽笑道。
“这不就站在你面前吗?就是我啊,我在意你的生死。”
小女娃儿的这句话就像一枚利箭一样,正中杨桢的靶心,瞬间破掉了他之前披在身上的一堆硬壳,他的泪一下子就涌满了眼眶。
那小女娃儿也不等他再说什么,直接就上前按住他的胳膊,拿起她先前撕好的布条开始给他包裹伤口。
这一次,杨桢没有躲开,也没有再口出恶言。他静静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那一双小手在他的左臂上动作着。
她手上忙活着,嘴里也不肯停,“虽然咱们俩只是萍水相逢,可是能在这样僻静幽深的小巷子里碰到也是一种缘分。”
“我娘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反正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是做不到就这样看着你流血等死的。”
“你刚才不是说,你要为谁继续活下去吗?”
“既然我救了你,那我就是你的恩人,你就当是为你的恩人而活呗!”
“我还等着你养好了伤,来跟我报恩哪?”
她絮絮地说着,他静静地听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身上,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口,呼吸着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这到底是什么花香呢,仿佛带着春天的香气,使得这冬日的寒夜似乎也不那么寒冷了。
“我跟你说,我爹他也不喜欢我的,他只喜欢,呃,我的哥哥弟弟。从小到大,我都不记得他有对我笑过,总是板着一张脸。”
“我小时候还想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讨得他喜欢呢?我试了好多法子,结果发现不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他也不会多看我的姐姐妹妹们一眼。于是后来,我也就认命了,爹爹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吧,反正我也不会掉一块肉。”
“好了,大功告成,总算给你包扎好了。”她抬起头来,却忽然惊喜地叫道:“哎呀,下雪了呢!”
他便忍不住道:“不过是一场雪罢了,哪年帝都里不会下雪呢,又不是没见过?”
她仰着头看着空中纷扬而落的雪花,一边伸出手去接,一边笑道:“就算年年都能见到雪花,可我每回见到下雪,还是开心的很。”
杨桢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下雪?”总不会是为了什么瑞雪照丰年吧,他可不信这小小一个女娃儿能有这样的思想高度。
果然就听她说道:“下雪了,梅花便会开得格外好看,可以踏雪寻梅,雪中赏梅,最要紧的是还可以收了梅花上的雪水来——”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再不往下说了。
“收了梅花上雪水来做什么?”杨桢问道。
“我忽然不想说了,反正自有妙用。”她的嘴忽然就严起来,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反正她不说,杨桢多少也能猜到她们这些闺阁女儿收了梅花上的雪水也不过就是拿来烹茶为乐,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那女孩儿接了一会儿雪花,忽然叫道:“哎呀,我得去找我哥哥了。”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一个人在这里不要紧吧?要不然等我找到哥哥,让他派人送你回家,你家在那里呢?”
“家?”自己早没有家了,皇宫虽大,但是那不是他的家。
杨桢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家就在左近,我歇一会儿,自己就能回去的。不劳你费心了,你赶紧去找你哥哥吧。”
那女孩儿这会子才有些焦急,匆匆跟他道了别,便要离去。
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起身跟在她后面。今晚这么乱糟糟的,她一个女扮男装一身富贵的小女孩儿就么一个人在街上跑,他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果然,她刚走到一条大街上,就险些被踩死在马蹄之下,他赶紧冲上前去,把她救了下来。他的左臂虽然被砍了一刀,到底不是什么致命伤,还能勉力支持。
她被他抱在怀里,一回头见是他,显然很是开心,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满天的星光全都汇聚到了她的眼底。怀中的小人儿温软馨香,虽然杨桢单手抱着她有些吃力,却就是不舍得将她放下来。
“那个,你放我下来好不好?”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怎么,我抱着你,你不舒服吗?”杨桢有些不高兴。
“那个,不是的,我只是觉得,那个,呃……”
看着她纠结为难,杨桢心里忽然有些好笑,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惜偏偏她现在是女扮男装,那句“男女授受不亲”就不能宣之于口,那不等于承认了她是位小娘子。
“既然不是,那你纠结什么,反正你我都是男人,我又长你这么多,你便当我是你兄长便好。这里人这么多,又乱又挤,你人小身矮,放你自己下来走,只怕会被人挤倒。”
他这一番话合情合理,顿时就把小丫头忽悠得乖乖任他抱着。
“这诺大一个帝京,你要去哪里找你哥哥呢?”杨桢怀疑她多半是找不着的,“或者,你家在哪里,我直接送你回去?”
“我和哥哥出门前就说好了,若是我们在街上走散了,便到长兴街的五味居前等着,不见不散。”
听到这个回答,杨桢忽然有些小小的失望,“你身上怎么好像有女孩子用的花香。”他故意问道。
她果然一下子就有些慌乱,支吾道:“哪有啊,你闻岔了吧!不过阿兄身上熏得是什么香,倒是怪好闻的。”
杨桢轻轻一笑,“不是什么熏香,想是我戴得奇楠香吧。”他身上戴着一串五紫奇楠香雕的佛珠,乃是他亡母的遗物,等闲从不轻易戴在身上。
他抱着她往长兴街的醉香楼缓缓行去,这条街上因为没有被乱兵波及,倒还是一片热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大半时候都是她在说他在听。
中间他只问过她一句话,“你爹爹为何不喜欢你?”
怀里的小人儿纠结了一下,最后才吐出一句“也许因为我是庶出的吧。”她总不好说因为她是个女孩吧。
他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来,“我也是庶出的。”
小人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你也是因为庶出不被父亲喜欢吗?”
若论起来,十弟也一样是庶出,可为何父亲却那般疼爱他呢?
许是她也觉出他心中的不快,便机灵的换了个话题,说起她哥哥的趣事来。他正听得津津有味,羡慕她那位哥哥能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如花解语般的妹子,忽然听她惊赞道:“那盏梅花灯好漂亮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梅花灯!恩,等找到了哥哥,我一定要让哥哥帮我把这盏花灯赢回来。”
听了这句话,他忽然折身朝那处灯棚走去。
她奇道:“咦,你怎么朝那边走啊,五味居不在那边的。”
“你不是想要那盏梅花灯吗,我现在就去赢来给你。”
因为灯棚下人实在太多,杨桢只得将她放下来,嘱她好好立在边上的一处茶馆门前等他,不许乱跑。这才挤到人群里去为她抢那盏九转梅花灯。
可是等他拿着灯笼,兴冲冲的奔回来时,茶馆前人来人往,却唯独不见那一抹红色的小小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可能要到十二点左右啦,大家明天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