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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嫊心事重重地陪太后用完午膳,从永寿宫出来,带着她的两个贴身侍女,慢慢地往扶兰院行去,一边想着方才在永寿宫的情景。
她入宫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就已经被太后传见了三次。太后显是知道她和裴昭仪在一处,派人去瑶光殿让她们姐妹俩一齐再去一趟永寿宫。
她匆匆重整了妆容,便和裴婧急急的去见太后。她们一入永寿宫,便被余姑姑领到内室,不等太后吩咐,余姑姑便领着侍候的宫女悄无声音的退了出去。
“你们都坐吧。真是没想到,老身千防万防,居然还是被卢珍那个贱人怀上了龙胎。”裴太后一字一句说的极慢,极平淡的语气却让裴家姊妹心中越发惶恐起来。
裴昭仪喃喃道,“是啊,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能,她入宫三年都没有动静,怎么忽然就——”
裴嫊的父亲虽然只是个国公,却也是妻妾成群,那后宅中的争风吃醋、明枪暗剑比起皇帝陛下的后宫来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这些后宅中的阴私,她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曲折,“想必这三年来,卢贤妃不是无缘无故不见有孕的,若当真如此的话,只怕是那些法子已经叫她发觉了。”
裴太后面色微变,“可是我放在翠华宫的眼线还都好好的,没传出什么消息来。”
“敢问姑母,这些线人是否足够可靠,不会做出背主之事?”
“他们父母亲人之命皆在我手,当日已发下毒誓,宁死也不敢背我。只是近来翠华宫中并没有传出来死了宫人或是撵人出去的事儿。”
“若是嫊儿发现有人对我不利,却又无法得知其背后主使之人,那么最安全的做法,就是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被对方知道我已知晓了她们的手段,说不定她们会再换另一种法子来对付我,倒不如一切如常,假作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样才好暗渡陈仓。”
裴太后狠狠地将她身上华贵的衣裙捏成一团,咬牙切齿道:“这个贱人,居然这般有心计,我之前真是小看她了。”
裴昭仪上前劝道:“不过才两个月的身孕而已,能不能保得住还不一定?之前不也有几个嫔妃有了身孕吗,结果呢?我就不信卢珍会一直这么好运?”
“不错,无论如何,卢珍腹中的这个孩子决不能留,九郎的皇长子一定要是我裴家女儿所出。”
裴嫊听了她二人所说,心头一跳,颤声道:“姑母,请恕嫊儿斗胆问一句,之前那些有孕的嫔妃,是不是,是不是……”
“那倒不是,可以借他人之手的时候,我又怎么会弄脏自已的手。只是这一次,倒是有些不好办啊!”裴太后想了一会儿,“后日便是端午宴,这倒是个机会。”
裴嫊略一踌躇,终于还是跪下道:“姑母,嫊儿有一事相求,是否应允,自由姑母做主。只是事关裴家兴衰,嫊儿不敢不讲。”
裴太后挑眉道:“说来听听。”
“嫊儿想请姑母暂时不要动卢贤妃腹中的皇子。”
不等太后开口,裴昭仪已抢先问道:“这是为何,你居然为那个贱人说话?”
“嫊儿身为裴家女,怎会为卢家女说话?
“那你又为什么要为那个贱婢求情?”裴太后森然问道。
“虽说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但是前朝与后宫往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以后宫女子,自也要对朝堂之事略有所知,才好据此有所为,有所不为。自少帝去后,我裴家的声势便渐不如前,这几年范阳卢氏联合陈郡谢氏、清河崔氏在前朝处处掣肘裴家,众臣皆知裴卢两家不和,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卢贤妃再有什么意外,难保不会有人将矛头对准裴家。何况,圣上对卢贤妃此次有孕极是欢喜,颇为重视,一旦有人发难,盛怒之下,多半会对裴家不利。是以,嫊儿想请姑母三思,为了一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胎儿冒险,实非万全之策。”
“砰!”太后将手中的茶碗砸到裴嫊脚旁,“万全之策,哼,好一个万全之策,若是你们一个个争气,早早得了九郎的宠爱,生个皇子出来,我又何至于出此下策,要去脏了自已的手。”
裴婧听了太后这番话,面上青白交加,立在一边一言不发,心中暗恨裴嫊,若不是她发什么善心,哪会又引出太后这一番责骂羞辱。
裴嫊见太后盛怒,忙重重的叩头赔罪道:“请太后娘娘息怒,都是嫊儿年轻识浅,言语无状。”
太后长出了一口气,“罢了,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无论如何,哪怕是冒险,卢贤妃腹中的这个孩子也一定不能留下来。婧儿,你先帮哀家想想看看有什么法子,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让人抓不住把柄才行。”
裴婧上前一步,应道:“婧儿一定竭尽全力,为姑母分忧。”
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裴嫊,过了好半晌才道:“那贱婢有喜于我们而言固然糟糕至极,好歹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她再也不能霸着皇帝了,这几个月她不能侍寝,能不能抓住这个时机,嫊儿,就看你怎么做了,你可不要让姑母失望啊!”
裴嫊想到当时太后的语气,忍不住在心里哀叹,每次见了太后,太后都明示暗示的要她争宠,早日得到弘昌帝的宠爱。
她确是要好生想想到底今后在这宫里该如何“争宠。”
她的扶兰院在西内之中,从永寿宫所在的东内到西内,要穿过御花园,裴嫊只顾想着心事,全没留意道路方向,只寻着树荫之处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一处湖边。此处绿荫遍地,凉风习习,裴嫊顿感一片清凉,便欲寻个坐处略歇一歇。
抬眼四顾,才发现前面这湖虽然不大,但湖心却有一个小岛,上面植着一棵大榕树,亭亭如盖,更妙的是,下面用翠竹搭了个极小巧的亭子,周围遍是萱草,湖边一道竹桥联通两处。
裴嫊见了此处妙景,固然欢喜赞叹,但更让她意外的是那亭中一抹水碧色的身影。
裴嫊思踌片刻,还是决定去会一会这位碧衣丽人——京城第一才女荥阳郑家的嫡女,如今弘昌帝的郑才人。
裴嫊用团扇挡着正当头的毒日头,看着那幽深的湖水,心跳便有些快起来,不由又有些踌躇,犹豫了半晌,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玉色绣梅花的荷包来,从中取出一枚略带些红色的丸药含在口中,又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竹桥,往湖心小岛行去。待得走得近了,见竹亭上挂个一个匾额,上面用朱笔提着“涵碧”二字。
“‘涵碧亭’,倒是个好名字,恰合了此处景致!”裴嫊见坐在亭中的女子仍旧手不释卷,全然没留意到她这个不速之客,便开口赞道。
碧衣女子似是被她这一声惊醒,方才从书卷上移开目光,抬眼看过来,眨了眨如水的双眸,姿态娴雅地将手放到竹椅上,立起身来整了整衣衫,从容向她行了半礼,“妾郑氏见过婕妤娘娘。”
“才人不必多礼。”裴嫊伸出纤纤素手,虚扶了一下,细细打量这位帝京中才名最为出众的美人。
但见郑才人眉若远山,唇如红樱,鼻若玉山,齿如编贝。但最美的,还是她那一双妙目,盈盈若秋水,睫颤如轻蝶。
她今日穿一件窄袖素纱褙子,藕色抹胸,上面绘着一丛兰草,下系一条水绿色的长裙,一头乌发简单地梳了个单螺髻,别一枚碧玉簪,耳上是一对极简单的单粒珍珠耳坠。见惯了宫妃们常穿的广袖飘飘、华丽浓艳的高腰襦裙,满头的珠围翠绕、金碧辉煌,郑才人这身装扮倒让人眼前一亮,觉得甚是清爽,那件素纱窄袖褙子更是衬得她身形修长,袅娜如湖边新柳。
郑才人直起身来,也打量着这位一入宫便风头一时无两的裴家庶女。眼前的女子着一身杭绸制成的对襟襦裙,青白色对襟上襦,樱草色抹胸,肩上搭一条同色披帛,丁香色的下裙。柳眉杏眼,雪肤花貌,随云髻上簪一支五彩宝石金步摇,更是衬着她肤光胜雪,容光艳艳。
二人皆在心中品度对方容貌气质,一个觉得裴女容色之丽世所罕有,一个觉得郑女气度如兰清秀出尘。不想美目顾盼之间,四目相交,不由相视一笑。
裴嫊道:“素闻才人惊才绝艳,可惜在家中之时却无缘得见,入宫后也一直不得机缘好与才人亲近,倒是不想恰好在这里遇到才人,便过来想与才人聊几句,若是扰了才人读书的雅兴,还望才人勿怪。”
“婕妤言重了,妾不过是在此处纳凉,随意翻书罢了。”
“才人倒是会选地方,此处景致风雅趣致,绿荫如盖,又四面临水,凉风习习,确是消暑纳凉的佳地。”
郑才人略抿了抿嘴,瞧了瞧外面正当头的烈日,道:“婕妤可是也为了避这毒日头才寻到此处么?”
“那倒不是,我本是想回我的扶兰院午歇的,因刚在永寿宫陪太后用了膳,路过御花园时就想略逛逛,也好消消食,谁知一路贪看这园中的景色,不知不觉就逛到了这里。恰好就遇见了才人,才人想是没有午歇的习惯吧?”
郑才人秀眉微蹙,“妾在家中时素来午歇的,只是我的流光阁这几日太过闷热,酷暑难当,只好避到这里来消暑。”
宫中每年冬天都会储存大量的冰块以供夏日消暑,但毕竟所藏有限,除了皇帝、太后、皇后及正三品以上的嫔妃,余下的美人、才人、保林等低品级宫妃夏日是没有冰块的配给的。京城中的豪门望族也都会备有冰块,想必郑才人以前在家中每逢夏日从不缺冰消暑,此时入了宫没了这项供给,这炎炎夏日自然就有些难过。
裴嫊心思转了几转,望着那本摊在椅子上的书,笑道:“不知方才才人在读什么书,可否一观。”
郑才人伸出纤纤素手,双手递到裴嫊面前,“不过是本消遣的闲书罢了。”
裴嫊接过一看,封面上用隶书写着《见微斋笔记》几个字,心中一喜,急忙打开略略看了几页,喜不可抑,“此书乃前末帝昭仪费氏所做,想不到才人竟然有如此好书。”
“婕妤也知道费昭仪?”
“我观前朝野史,据说费氏乃当时第一才女,因做《京华赋》引起一时纸贵而被选入宫中,费氏为昭仪时所做大多为宫词之类,我读过几首,确是才思敏捷,清新脱俗。前朝灭亡后,本朝太祖惜其才,许其遁入空门。费氏削发为尼之后,缁衣芒鞋,云游四海,于礼佛之余,将其几十年之所闻、所见、所思写成这一部《见微斋笔记》,只可惜传本甚少,我一直寻而不得,不想今日倒在才人这里见到了。”顿了一顿,又道:“不知才人读完后,能否借我一读?”
郑才人见她一脸诚挚,确是甚爱此书,方笑道,“想不到婕妤也是嗜书之人,既然都是爱书之人,待我晚间回去摘录一二,明日便将此书送到婕妤院中。”
“那我先在此谢过才人了,既蒙才人借书之惠,我自当回送一份礼物给才人,聊表谢意。”
郑才人淡淡道:“那倒不用了,婕妤不必客气。”
“不瞒才人,我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便极为畏寒,想必才人也注意到了,虽是炎炎夏日,但我却也不敢穿得太过单薄,便是因体寒之故。”
她说到这里,郑才人心中不由暗自点头,她给这位婕妤见礼的时候便有些奇怪,这么热的天,不选一些轻薄的纱质面料,反倒还穿一身绸质的衣裳,不嫌热吗?原来却是这个缘故。
“既是体寒,婕妤何不找个太医好生调理一二?”
裴嫊苦笑道:“不怕才人见笑,我素来最怕喝药,最受不得那药汁子的苦味,是以母亲虽曾请了两位太医来为我调理,奈何我实在不想喝那苦药汁子,便偷着倒了许多,只要平日注意保暖不要受风着寒,便也没什么大碍。所以,每日里送到我院中的冰块于我而言是绝不敢用的,若是才人不嫌弃的话,我便每日命人送到才人的流光阁,不知才人意下如何?”
郑才人见她说的这样清楚明白,也不再推拒,落落大方道:“既然如此,妾也在此先行谢过婕妤了,一本书便换来一夏清凉,倒是妾占了些便宜呢!”
裴嫊也笑道,“世间之物,纵使金玉珠宝又怎及得上绝妙好书,这才是无价之宝,我倒是觉得我才是占了便宜的那个。”
二人这一番话说下来,不禁相顾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