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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的了解,俺大队因各种原因,被各类毒虫以各种方式蛰伤的不下百人,最惨的当属王金席——俺哥不知为何给他起了一个外号:拉席。拉席比俺哥还大一岁,从我记事起他就不知为何患上了让老中医——三先生——也束手无策的皮肤病——牛皮癣,像牛皮一样结实顽固的皮肤病。
为此,他自小就跟着他大——生产二队队长王尚生——由于少时出过天花,落下一脸黄豆大的麻子,在弟兄中排行老二,俺大队的人平时喜欢称呼他“二麻子”——走南闯北,吃遍“正方”、偏方,不仅不见好转,并出现了渐趋加重的症状——浑身上下到处是灰白色鳞状斑块和淡红色、半透明薄膜状、伴有出血点的斑块。
为防传染给家人,患病后的他一直独自居住在他家大门北旁的一间小草屋里。
有一次,我出于好奇,掀开了他的草灰色棉被后,顿时让被子里遍布的鲜红、紫黑的血迹惊呆了,同时也被散发出来的浓重恶臭熏得几近窒息——我记得当时是蹦跳着进去,而是扶着墙、摸着门慢慢挪出来的。
另外,牛皮癣不仅摧残他的皮肉,还深深刺激了他的神经——他为了对抗给他带来无尽痛苦和自卑的皮肤病,他跟着书本先练气功,后练少林拳,再加上他有“不怕死”的勇敢精神,好打抱不平、主持正义、管理闲事,因此常常在公众场合,一言不合就会跟人发生激烈争吵谩骂,并挑起打斗事件——人家一看他那副长相及拼命的架势,从心理上就败下阵来。由于常占上风,渐渐养成了争强好胜的性格,却极少跟本大队的人动过手,所以他尽管皮肤有病,可俺们还是愿意跟他一块玩。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一九九二年六月,不知是何方高人给他出了一个“怪诞”的偏方——涂抹铁道上的黑油可以治疗牛皮癣。
正巧那时,我刚从薛城机械化工队调到韩庄铁路养路工区。
于是,他找到我,站在俺家堂屋门口,长满牛皮癣的脸偏向一侧,故作轻松地说:“爷们,你能不能给我刮点钢轨上的油?”
我愣了一下:“干嘛?”
我当时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往身上抹机油,我只知道平时干活时,身体、工作服都尽量避免蹭到油,只要沾上,哪怕一点也要想法设法清除干净。他可能误会我不愿意,嘴唇哆嗦了几下,声音暗哑,近乎央求:“你就多少刮点,我抹抹看……”
拉席的请求,无论是从儿时的感情、年少时的相伴、他娘提水灭火救俺弟弟的恩情、俺大跟他大几十年的友情和对他深切的关怀怜悯之情,我都当义无反顾、尽心尽力,何况这仅是举手之劳就可帮成的小忙——的确很小,小得不能再小——
但小事办起来却并不容易——第二天上班,我趁工作之便,拎着一只塑料袋,找了几节钢轨后,竟没找到一点黑油——直到十年后,泰安工务段的一个技术员为了减少铁路曲线上股磨耗,才发明了涂油作业项目——于是,我就向老工人张秀民讨教。他告诉我:“想刮油,道岔处才会有。”
岔区的确有,可我用折断的钢锯条刮遍了两组道岔的岔心和翼轨内侧炭黑的油泥,才收集了小半塑料袋,看着不多,拎着却感觉异常沉重压手,像拎着一坨铁,我估算大约有两斤多。
那时,我还没买摩托,更没有电动车,来回都靠徐州工务二段配发的长征牌自行车。所以,我平时都是在星期六下午下班后回家,在家过一天后,为避免在星期一的大清早急急忙忙蹬二十五里路上班,一般会在星期天下午就回工区住单身宿舍。
但,那天由于拉席所托,我只好打破常规,星期一下班就回家了,以便给他送“药”。隔了一星期,在拉席的示意下,我又刮了一次。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一次送“药”,让我意外地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使我终生难忘——傍晚时分,我拎着“黑药膏”来到拉席独居的屋门前,看到门窗紧闭。于是,我又来到他大他娘家。我推了一下双扇木门,门“咣当”了一下,却没有弹开——门在里面插上了。
还没等我喊,拉席粗粗的声音从堂屋里传了过来:“谁呀——”
我回道:“我,亚民。”
他在里面声调兴奋地“噢”了一声,但他却迟迟没出来。
当我等得有些不耐烦时,才从一指宽的门缝里看到他走过来,尽管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却被他的怪模样惊得跳到大门一侧,直接撞在了门旁低矮粗糙的枣树上,但,随即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酸楚感在内心深处油然而生——
由于我从未见过他在野外的河沟、坑塘、水库、大井里洗过澡,所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光腚,平时别说光腚,就是在三伏天,他的脖子、胳膊、大腿也是用长袿长裤保护得严严实实——他油黑发亮的精赤身体上是浓重的黑色也无法遮掩的支零破碎的牛皮癣——支零破碎、粗陋不堪、体无完肤……像大黑猩猩一样,比猩猩还丑,是一只拔光毛后、又被滚开的水烫秃噜皮的黑猩猩——
门开了一条缝,拉席偏着身体对我无奈地笑着道谢:“谢谢你,爷们,你看我这样,就不让你到俺屋里坐了,等以后我好了,请你喝酒……”
我忙打断他:“大叔,小事,小事,真的是小事,咱们谁跟谁呀……”
我竟有些哽咽!后来,我又刮了几回,却都是放在家里,由俺大送去,我真的不愿再看到他光腚时惨不忍睹的模样。听俺大说:“拉席自从涂抹油泥后,牛皮癣比以前轻了一些,看来这个偏方对他是有效的……”
直到一年后,我考上了“济南铁路成人中专铁道工程专业”,要到济南脱产学习两年半。于是,我利用在韩庄养路工区最后的几天,给他刮了足有五六斤——我想,再加上以前剩余的,应该够用相当长的时间——够用,管用!真的管用吗?
我毕业后,被段领导先后临时安排到人事科、线路科,差不多有三年没再见他。再见他竟然是在他的婚礼上——他结婚了——媳妇有点黑有点胖有点矮,可配他足够了,因他毕竟是另人恐怖的牛皮癣患者!
但当拉席穿着崭新的青蓝色中山装、青色的仿军帽周围绕了一圈红丝线、手里举着红将军牌香烟幸福地笑着向我过来时,我比刚听到他结婚时还震惊——他的手背和脸上的牛皮癣几乎完全消失了,只有一些似有似无的淡白色印痕。由此可见,他身上也应该也是这样吧,不然怎么会有女的愿意嫁他呀,无才无钱无权,只会开拖拉机……
从婚礼现场回来后,我久久思考,还是不得其解:这个方子真的管用吗?如管用,为什么管用,是因为油泥中含有大量钢轨、道岔的铁沫在里面,并且铁沫里除铁元素以外,其间还掺杂有碳、锰、钒、钛、铬、钼,难道说是这些东西跟黑色的机油经车轮碾轧混合搅匀后,能对中西医的大难题——牛皮癣——有意想不到的抑制和治疗作用?
拉席自身受牛皮癣折磨后,渴望治好的愿望在胸中一直像铁匠炉一样熊熊燃烧。在如此旺盛的心火炙烤下,他比俺大队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更耐劳更能吃苦也更拼命——他不仅下地干农活,还跟他大上山搬石头。
除此之外,放羊、逮蝎子、薅草、摘酸枣——九月,酸枣成熟的季节。摘下的酸枣子放进石槽里,密封沤上十来天,再取出清洗,就可得到能卖钱的酸枣仁——从我记事起,在俺大队小学教学的俺娘,每年都要在酸枣成熟的时节,带领本班学生上山采摘。然后,集中在俺家,由俺娘加工、卖给收购站、买回纸笔发给学生——勤工俭学。
常常一个夏季过后,拉席的席甲子会因长久风吹、雨淋、日晒,而由淡黄色变成草灰色,席甲子的材质也由柔韧变得朽脆。
也正因他常在山上转,哪能不挨蛰,哪能少挨蛰!以往我认为,他丑陋的皮肤对山毛蛰辣子、山蝎子和山马蜂,不太敏感,撑蛰。但,事实证明,他只是能忍。因他需要更多的钱,去坐车、住店、看病和吃药、抹药——
在我被山马蜂蛰的前一年,拎着提篮正在老牛山上摘酸枣子的拉席,从西边的山岗向东边的土坡横跨时,经历了跟我相似的“脚底一滑”,伸手拉住了一棵小腿粗的家枣树——在老牛山上除了丛生的低矮酸枣树外,还生长了数百棵家枣树——在他摇动枣树时,也同时惊扰了树上一窝山马蜂——这是一个年岁久长、筑有三层、马蜂众多的马蜂窝。
此时,日光白亮,气温高热,正是马蜂活性、毒性最强的时候——马蜂争先恐后的密集进攻,让拉席所有裸露的地方无一幸免,甚至有的马蜂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下毒针,就迫不及待地隔着他的月白色的确良上衣和深灰色涤卡裤子,深深蛰进他粗糙、斑驳却同样遍布敏感末梢神经的皮肤上,并纷纷注入了黏稠清亮的毒液——
我看到平躺在地排车的拉席,身体僵直,脸上遍布红点,似“出疹子”一样,我看着都感觉疼,而他却面带微笑——是超脱、平静、安然的笑。听钱明合说:拉席因中毒太深太重,已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人事不省,必须赶紧送到周营医院抢救,不然——
三天后,拉席顽强的生命力和精旺的体力,让他又恢复如初。
可命运多舛的他,在卖了蝎子和酸枣仁后,又跟家里的钱凑到一起,十六岁的他独自倒了三次公交车到五十公里外的滕县某个私人药铺买回来了据说是祖传治疗牛皮癣的特效药。可就在他倾尽所有——一百八十块——买回四瓶特效药水后,在薛城汽车站倒车回周营时,因人多拥挤,他装有珍贵药水的帆布包被人挤断了背带,掉落在了车门旁的水泥地上,由于药水的沉重、玻璃的易碎、水泥地毫无缓冲的坚硬、四瓶叠放的相互撞击,使一百八十块钱化为了一堆碎玻璃、一滩湿迹、一股浓重刺鼻的药味……
这不仅使他失去了疗好的希望,甚至还让他差一点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他想尝试扑进车轮下、吊在树杈上、跳进大井里……但最终没有选择迈向渊默黑暗的地狱,没向命运低头——尽管事隔多日,我还是能从他的言语中深切地感受到他当时深深的绝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