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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狂风骤雨,没有倾盆大雨,没有沟满河平,没有水漫秧苗,只因下的都是润物细无声、淅淅沥沥、洋洋洒洒的牛毛细雨、零星小雨、濛濛雾雨和五六天时断时续的中雨……
雨丝在东风轻轻的吹拂下,无声地润进遍布的小水坑内,在水面漾起一圈圈浅浅的圆圆的小小的波纹。
随着下雨时间的无限延长,浑身披满紫红色鳞片的“花老斑”长虫、背部有一条银白色线纹的白龙线长虫、全身精湿灰毛成黑毛紧贴在粉红色皮肤上的老鼠……都在瞪圆湿漉漉的黑眼睛,钻窟打洞地寻找一切可能往俺们的屋里来寻找活命安家的地方。
其实屋内也好不到哪儿去,屋地湿粘,被褥潮湿、霉味浓重,家具表面生满一层细密短小的白毛,手摸到哪,感觉哪里都滑腻腻的;
屋顶的草湿透霉烂、堆积成坨,在里面憋闷受屈的又白又胖的地狗子、金黄色的金牙虫、灰白色的千足虫、草绿色的蜈蚣、浅灰色的“草鞋底”(蚰蜒)和被俺们奉为神灵的“屋龙”(因所处地位的不同,在屋顶的花老斑长虫就能享受这个尊称,并受到俺们的保护),纷纷落在床上、屋地、桌面和人身上……
下来后,就低着精致的头不问东南西北到处乱爬,甚至有些小虫子顺着人的四肢、前胸、后背试探着爬进口鼻和耳眼。口鼻还好弄,只是恶心一下,“呸、呸”两口就完事,可一旦钻进幽深曲折的耳眼里,就必须歪头侧耳向上,浪费几滴金贵的香油才能将它连引带逼地慢慢弄出来。
虫子再多再凶也不可怕,它们总不能要人命,但“屋漏偏遇连阴雨”时,就危险了——草屋的土墙在雨水连绵不绝的飘洒和浸泡下,如果再让黑色的雨水洇过屋顶年久失修的黄苜草、麦穰和成把的高粱秸,继续向下慢慢濡湿屋内黄土拌麦穰夯实的墙,使墙皮一块块一层层脱落后,将很容易让整座房屋轰然倒塌成一堆烂泥烂草、一座坟墓——
俺家大门朝向正西,门前是一条遍布细碎、雪白石英石的浅浅河沟,只有在下雨的时候,才会有细流从地势较高的老牛山方向流经黑山的南园地,在村外汇入沙河。河沟是溪流也是路,是村中一条古老而重要的贯通南北的交通要道。跨过溪流是黑山的菜园。
菜园有半亩见方,周围是半米高的夯土墙,墙顶密插着挂满细长圪针的紫红色酸枣枝,防鸡防鸭防鹅,也可阻挡人畜。园中的四季蔬菜,大都稀稀落落、叶黄根烂、营养不良的样子。园中长得最旺的是一株小茴香,俺们因它丛生着青色的针状叶片,常称之为“刺溜”。俺家及附近人家,如果家里炒肉、炖鱼、煮鸡时,就会谨慎得越过园墙,偷偷掐上一小把,据说它能增鲜提味。
为什么要偷偷摘,而不是直接讨要呢?主要是因黑山大的脸总像一块锅底的石头,当你求完后,等了半天,这块“石头”半天不开缝,让你辨别不清:是同意呢,还是拒绝?
黑山的黑脸也总是阴着,并用有些痴呆的眼睛直盯你半天才结巴着说:“嘚、嘚、嘚,行,摘吧,小心点,别、别,别弄断了……”
现在,我见的吃的小茴香都像稻米壳,应是“刺溜”结的种子,可那时不知怎么回事,从未见过它结过类似的种子或开出类似的花。
在菜园的西边紧邻的是黑山和他大的家——一间破旧的草房。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雨下到一个多月的时候,我戴着湿漉漉的席甲子,在经过黑山家门口的时候,看到黑山大正从黑洞洞的屋里侧身出来,像鸡爪子一样的双手,捧举着一只如婴儿头一样大的四鼻敞口黑陶罐。
他戴着一顶不知是什么做的黑灰色瓜皮帽,使他的头看起来比正常人小一大圈,如一颗熟透风干的酸枣。
我知道这是一只盛荤油(猪油)的罐子。他正眯着混浊的红肿眼睛就着门外的微光往陶罐里看。
我好奇地进屋凑前一看,吓了一大跳,荤油罐里凝结的奶白色的猪油表面,爬满了一层紫红色的蚂蚁,有的已经死亡、有的还在奋力挣扎、有的还在顺着光滑的陶罐壁向上爬——前仆后继,死而后已——宁愿撑死、淹死在香喷喷的猪油里,也不愿死在雨水的浸泡下。
我赶紧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老老爷,油生蚂蚁了,不能吃了。”
他摇了摇头,又将油罐拿回屋放回原处。幼小的我也知道:再劝也没用,他是舍不得倒掉荤油的。
就在我刚想转身出屋打算回家时,忽然听到屋顶传来一阵“哗啦”声,接着看到一大坨黑乎乎的烂草自上而下砸进支在门旁敞口的铁锅里。
惊魂未定的我仰头一瞅,屋顶破了一个可以投进篮球的洞,通过洞口可以看到一片铅灰色的天空,感到清凉的雨丝从上面飘下来。
这时,年近七十、腰弓腿颤的黑山大,惊呼一声,居然迅速地扑到锅跟前,用双手快速地扒拉去蹋下来的腐草,露出了里面灰色的面糊,颤抖着双手捧进一个粗瓷碗里。
当时,我的肚子里不知从哪突然冒出大量酸粘苦涩的液体,汹涌向嗓子眼……
就是在这天半夜,黑山家的草房无声无息地坍塌了,只留下一堵犬牙交错、半人高的后墙。
当俺全家被黑山狂躁的拍门声惊醒,我恐惧地看到黑山突兀地站在俺大的铁皮两节手电光柱中,他裹着一条像长虫皮似的湿漉漉的棉被,额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伤了,一条半拃多长的柔软皮肉、血淋淋地垂挂在鼻梁上,像鬼一样,比鬼还难看,比鬼还吓人。
俺大、俺娘赶紧安顿俺们弟兄三人回屋里好好睡觉后,又喊来几个邻居将黑山大从堆满黑泥、烂草、断棒的废墟里扒了出来——
在持续五十多天的降雨过程里,高架子四个生产队一共倒塌房屋二十间,砸死两人,砸伤七人,还砸死砸伤大小牲畜十几头。
据俺大说:黑山大刚被扒出来时,还清醒,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呜呜”痛哭的黑山摇头叹气。
俺大猜想他可能是对黑山不放心,恐怕他死了后,有些痴傻呆笨的黑山吃不上饭,活活饿死。于是俺大俯下身体对着黑山大说:“你就放心吧,大家伙都会照顾他的……”
黑山大才蹬蹬腿,长出一口气,艰难地爬到灰鹤背上,西游了。
埋葬黑山大的时候,我也光着紫黑色脚丫一踩一滑地跟上去看。
当墓坑挖到四五米深时,还是没遇到一点干土,每一锨都是滴着浑水的黄泥。
刚挖的坑,一根烟的工夫就被坑壁周边无数无声的细流洇了个七成满。身体壮实、满脸麻子的二队队长王尚生和俺大征求黑山的意见:“怎么办,就这么个天,就这么个情况,要不咱将就一下,还是埋了吧!”
一身重孝的黑山左手攥着沾满泥浆、编成麻花、小臂一般粗的苘麻绳,右手拄着一根象腿似的柳木桩——哀棍子——
在俺当地,哀棍子的制作是有诸多讲究的,不是随便找根木头就行——一定要鲜活的柳树,并且柳树生长的方位要尽可能靠近死者墓穴。树定好,再选哪枝——枝叶是否繁茂,是否朝向西南方向伸展……至于哀棍子的粗细,就掌握在帮忙办事的人手里——他会根据“孝子”对死者生前是否孝顺、为人处世是否得体、或者说和他本人处得是否融洽、又或者纯粹想看孝子的笑话搞个恶作剧——粗细轻重适中,或者粗如菜墩、重似大石——黑山应属于后者。
黑山一脸茫然地看着俺大的脸。俺大用手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一下。
黑山于是跪倒就嚎:“大,大——”
没有棺材,包得像襁褓里的婴儿比婴儿长一点粗一点的黑山大,被王尚生和黑山的西邻邵泽义用铁锨一个摁头颈、一个摁腚……等黄色的泡沫从密到稀、从大到小后才抽锨。
黑山大就此沉入了水底。然后,众人一齐动手铲土回填并堆起了一个小土堆,给他也许极富离奇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句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