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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已升入初中一个多月了,可除了增加几门课,换了代课老师,课桌由冰凉粗糙的水泥板换成可刻可画、漆成紫红色、一趴“吱吱”作响的木桌外,学习上基本差不多,既不紧张也不繁重几乎没有家庭作业。放学回家吃罢晚饭后,就是想法疯玩。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高架子大队还没通电,“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还只停留在广播里,出现在书本里。白昼在夏季像被无限拉长的弹簧,中秋过后,弹簧突然松了回来——社员们草草吃过晚饭、收拾碗筷后,纷纷“噗”得一声吹熄煤油灯,早早将夜幕扯过来把家院蒙住,使整座村庄迅速隐入纯粹漆黑的夜色之中……
我懒懒地扛起靠在屋门旁用金黄麦杆经成的苫子、用破碎麦穰填充的枕头、周营街买来已被汗水浸得乌黑的灯草席和一条被老鼠、脚趾弄有几个毛边破洞的花红毛巾被,向距俺家西边二百多米、夯土而成的公路走去。
这时本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可大路朝天,各占一边,去晚了就会没有合适的地方。
其实,宽阔平坦悠长的大公路像车马店的大通铺,供选择的地方很多,可我对黑夜又爱又怕又恨——可以干净彻底地闲玩,不用上课写作业坐板凳,这是我爱和喜的地方,但我坚信荒山野岭、村头地边、房前屋后、沟坎洼地、水库河流、草丛深处、树的背后到处都有飘忽不定、随时从最深沉的夜幕里跳出来的妖魔鬼怪——它们大睁着铜铃般火红的眼睛及它们为寻找替身打起的发出幽幽蓝光的灯笼——鬼火,这让我非常害怕。因害怕,一个人在黑天轻易不敢出门去玩!
我要睡在居中的地方才有安全感,并且尽量离路南旁那座孤独破败的小草房远些,因我永远无法忘记三年前初冬的那个夜晚——我在门前雨水冲刷而成、早已干涸露底、遍布小块白英石的河沟里跟几个伙伴打火石——双手各攥一块白英石,用右手稍小一点的石头击打左手稍大的那块,这样就可以擦出串串白亮的火星,用以对抗无聊漆黑充满恐惧的夜晚。
并且,我每次打火石时,都会从棉袄的破洞处撕下一小撮灰黑的棉花,试图以窜出的火星点燃,像“老火石”大老爷用火镰点烟一样,可不知怎么回事,竟没成功一次。可能是我打出的火星永远冷冷的,没有温度,没有烧灼的感觉。
当都喜娘可以轻易穿透整个村庄的尖利喊叫声响起:“都儿,回家睡觉喽——”
俺们知道该回家了。
可我突然想起,今天趴在海洋家碾盘写作业时,他借看的《故事会》忘了还我。明天是星期天,不用早起,我可以趴在被窝里看个痛快,让遥远的鬼怪离奇有趣的故事,给我带来恐惧新奇的快感。
于是,我凭着记忆避开树枝碎石坑洼,沿着被细碎晶亮的星光映得灰白的砂石小路,右手紧握冰凉湿滑的弹弓把,左手紧攥翻毛牛皮弹弓包里的一颗石子,当发现房前屋后草丛树后有可疑的动静时,就发射过去一粒。
就在我憋着气对抗着恐惧、距离海洋家还有二十多米、途经玉凤老爷独居的草房门口时,我首先闻到了豆油进锅香,又从半开的单扇屋门,看到了屋里闪烁不定微弱的桔黄色灯光、听到了长短不一高低不平的女人哭声——
玉凤老爷——二木疙瘩,从我记事起一直戴着一顶黑色的瓜皮毡帽,黝黑的脸上深深的沟壑纵横,像一颗没处理干净的核桃。
他一见我右手就往腰间摸,说是要掏刀子骟我的蛋子,这让我异常恐惧,总让我联想到周营街的兽医吴保汗在俺们村骟猪时的情形——
两三个人抱紧猪头、固定猪手猪脚后,在猪自感大难临头凄厉高亢的哀嚎声中,他左手撸紧猪的其中一个蛋子,右手从一个磨成紫红色的油亮牛皮夹里快速麻溜地抽出一把手柄细长、锋刃有一指宽似尖脚姥娘的修脚刀一样的自制专用工具,对准暴突出来的圆滚滚亮晶晶水凌凌的蛋子表皮,轻轻一划,左手使劲一挤,一颗灰白色硕大蛋子随即暴突出来……左手抓牢,用食指勾住粉红色蛋筋,缠绕几圈后,右手一挥而断……再效法另一个。
两颗猪蛋骟完,右手食指和拇指迅速从腰间牛皮夹里捏出一根穿有青黄色麻线的大洋针,看似随意、实则熟练麻利地缝合好瘪下去的蛋囊,再随手从地上抓一把黄土,撒在不时涌出血珠的刀口上——止血。
这时,声嘶力竭、再不能称之为公猪的阉猪被放开后,后半身似被木棒石块刚刚重击过,只能软着两条后腿勉强爬行,好大一会后,才能颤颤微微地站立起来,慢慢拖动身体,躲到墙根草垛后,趴伏在地上,不时低声哀嚎、痛哼、苦叫,声音渐弱近乎毙命……至于两只肥嘟嘟、布满网状血丝的灰白色猪蛋,谁得到就像中奖一样。
在我读小学三年级、放暑假走姥娘期间的一个中午,一脸兴奋的五舅从外面拎来了两只有我拳头大小、还带着微热体温的猪蛋。
正烙煎饼的五妗子顺手填进鏊子底下。这时,我和表弟大勤突然安静如鏊子旁边的两只水桶,眼巴巴看着金黄色的麦穰不慌不忙地燃烧,慢慢煨着被五妗子的烧火棍翻来捣去的两个猪蛋。
终于,我清楚地看到粘滑的猪蛋表面炭化,如同驴屎蛋一样时,我知道好了。
不过,我认为烧熟没有用,最后的决定权紧紧攥在五妗子手里。又过了好大一会,五妗子才用烧火棍从一堆忽明忽暗的灰烬里拨出如煤球的猪蛋,在灶口用烧火棍反复轻轻敲打,这时的猪蛋好像突然活了,又是蹦又是跳又是滚,还能吼出粗犷的“嘭嘭”声……
我和表弟不待稍稍冷却,就一人瞄准一个,一抓到手,在两手间快速地倒腾着……在对猪蛋“嘘嘘”哈气的同时,用手指试探着,像剥芋头一样地胡乱撕去表层粗黑疏松的蛋皮……不等完全剥干净,就张口对准乳白色、冒着缕缕热气的猪蛋狠咬了一口,灼唇烫舌、松软可口、腥骚浓郁……
腥骚怎么了,这可是正儿八经、确确实实从猪身上割下来的肉呀!何况,我自小就常听老年人言之凿凿地说:柴火烧烤的猪蛋有助于消积食……
不只是猪蛋,还有刚出生的狗崽子——当一窝超过四五个后,狗的主人就会从这些身上还沾满湿漉漉的粘滑胎液、眼睛还未睁开、蹒跚着小短腿、嘬着小嘴找奶头的狗崽子中,随意挑选出几个,抓起往地上一摔,然后糊上黄泥塞进鏊子底下烧吃。有时,不知是狗崽子生命力太强、积满尘土的地面太过松软,或是摔时臂力不足,狗崽子往往还要在黄泥里“吱吱”地叫上一阵,才在“嘭”地一声闷响后,成为解馋的美味……
可另我痛心的是,每次我只有一饱眼福、任口水肆意喷涌的份——当小狗在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下烧熟后,早已蹲候在旁边的狗主人家的小孩,就会赶紧抢抓到手,剥黑皮、吃红肉、嚼软骨……
其实不只是小狗和猪蛋,好像什么都可以塞进鏊子底下烧,甚至是人……如果哪个当叔、当大爷的在言语和手脚上欺负了小孩,这个小孩的长辈同时也应是那个当叔或大爷的嫂子,她就会板着脸训道:你连一点当叔叔或大爷的材料也没有,赶紧用黄泥糊上腚眼子烧吃……(未完待续)